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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拉研究到“左拉学”:当代“左拉学”建构之学术源流考
——以《自然主义手册》(1955—1987)为例

2021-02-01吴康茹

关键词:左拉手册学术

吴康茹

皮埃尔·布尔迪厄曾于20世纪80年代断言:“文学问题与我们的制度实践和制度定位是密不可分的。”①Bourdieu,Pierre,“The Philosophical Institution.”Trans.Kathleen McLaughlin.Philosophy in France Today.Ed.Alan Montefiore.Cambridge:Cambridge UP,1983.1-8.参见杰弗里·J.威廉斯编著:《文学制度》,李佳畅、穆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原注释①)。在当代法国,学术建制②国内学者对学术建制的解释,参见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上),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广义上的学术建制不仅指大学、研究所等专门的学术机构,也包括该机构各类课程、教材的设置与演变,同时还包括学术刊物的出现及影响等。对文学研究起着十分重要的影响,文学研究通常是受文学制度的规范化实践和专业化要求所推动的。左拉研究发轫于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法国,大致经历了近现代、战后现代转型和当代左拉研究三个重要阶段。当代左拉研究的勃兴又是与1955年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的创办有关。该期刊作为法国“左拉之友文学协会”的专刊,一直是以研究左拉及自然主义为对象、以推动和促进左拉经典化研究为文化使命的。自创办以来,该期刊已成为当代法国左拉学术研究微观史的缩影。从二战后至今60多年,当代左拉研究无论从涉及左拉及自然主义流派的重新评价、重要学术会议的举办到选择相关的历史事件、作家作品、重要学术问题作为研讨的话题,几乎所有重大学术活动的策划、组织与安排均是由左拉之友文学协会、《自然主义手册》期刊杂志社以及设立在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学术机构——“自然主义中心”(Centre du Naturalisme)来运作和推动的。无论从批评实践、著述出版还是治学方式来看,当代左拉研究完全是在文学研究制度化、专业化背景下进行的。所以,在学术研究制度化影响下,左拉研究逐渐向专门学问——“左拉学”专业化方向转型。本文通过对“左拉学”最初30年建构学术源流的考察,来探讨学术期刊目标导向与文学研究之专业化对“左拉学”建构所发挥的影响力。

法国近现代左拉研究肇始于19世纪后期以职业批评而著称的传统大学批评①职业批评在法国又被称为“教授的批评”和大学批评,因为代表人物均为从事文学职业的教授而得名。该派批评主要以搜集资料为开始,以考证渊源及版本为基础,通过社会、政治和伦理因素来研究作家作品。参见郭宏安:《读〈批评生理学〉——代译本序》,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5页。。该派批评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执教于巴黎大学和法兰西学院的教授于勒·勒梅特尔、费迪南·布吕纳介、法盖和朗松等。作为职业批评家,他们以博学严谨、擅长说理和分析而著称,不过在对19世纪后期出现于法国文坛上的自然主义文学,他们在接受态度上却表现出高度一致性,即持异乎寻常的严厉和批判态度。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左拉及其作品视为实践其职业批评最好的靶子,对之横加指责、借题发挥。他们斥责左拉“用狂热地想象出来的猥亵或怪诞的幻觉来代替现实”②费迪南·布吕纳介:《自然主义的破产(1887)》,吴岳添译,该文被收入吴岳添编选:《左拉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热衷于描绘疯子的狂躁和野蛮人的欲望”③居斯塔夫·朗松:《自然主义流派的领袖:埃米尔·左拉(1894)》,吴岳添译,该文被收入吴岳添编选:《左拉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页。,以及“他的作品是极度颂扬肉欲和人类兽性的悲观史诗”④勒梅特尔:《埃米尔·左拉》,胡宗泰译,该文被收入吴岳添编选:《左拉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他们认为左拉既缺乏思想深度又无任何卓越的艺术才华,指责左拉在小说中竭力要贬低人类的价值,渲染不道德行为的合理性,将读者大众引向歧途。19世纪后期学院派大学批评的左拉研究由于受研究思路和狭隘的道德观念的限制,全盘否定左拉的文学成就。尽管他们旁征博引、言之凿凿,但是在评判自然主义文学功过问题上,言过其实,根本谈不上对左拉自然主义小说作品的价值做出公允的评价。虽然这些大学批评家耗尽其毕生精力,尝试解释左拉文本中的诸多难解之谜,但是却无法抓住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中的核心问题加以鞭辟入里的分析与探究,最终只得将那些带有贬义的武断性评价,诸如“淫秽、不道德的作家”⑤勒梅特尔:《埃米尔·左拉》,胡宗泰译,该文被收入吴岳添编选:《左拉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的帽子扣在小说家左拉身上。恰恰是19世纪后期法国学院派批评家简单否定式的论断给20世纪左拉研究留下了很多难解的“死结”,致使左拉研究搁浅于20世纪初。

当代左拉研究再度兴起,一方面是与二战后法国知识界人文社会科学的勃兴与理论创新意识的空前高涨有关,另一方面更是与1955年这份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的创办有着直接关系。1952年是左拉去世50周年,曾成立于1922年的民间文学社团“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在学界发起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并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举办了左拉作品回顾展。值此之际,法国左拉研究者们在法国各地高校组织了多场左拉作品专题研讨会,自此揭开了当代左拉研究之序幕。之后,在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和左拉之子雅克·爱弥尔-左拉医生积极倡议下,《自然主义手册》(LesCahiersNaturalistes)于1955得以创刊。创办该刊物之前,左拉之友文学协会曾出版过一份《简报》(BulletindelaSociétélittérairedesAmisd′Emile Zola),以登载协会每年所组织的各项活动信息。但是二战结束后,为了适应战后新形势发展的需要,尤其为了发表学界关于左拉研究的学术论文和各类前沿研究成果综述,“左拉之友文学协会”秘书处决定创办一份期刊,即《自然主义手册》。

《自然主义手册》作为协会的专刊,其创办的宗旨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即要推动当代法国左拉研究不断发展。首任主编皮埃尔·科涅曾在1955年《自然主义手册》创刊号上发表了这样一篇发刊词,题为:“《自然主义手册》将成为什么?”(Que serontlesCahiersNaturalistes?)他在文中指出:“由‘左拉之友’倡议组建的新文学协会希望延续过去的传统。因为新文学协会的成员不可能相信,人们对自然主义那样辉煌灿烂的时代会无动于衷的。即使到了我们今天,自然主义影响力仍然继续存在。……此外我们还想为某种文学观念,仅仅是文学的观念服务。我们丝毫没有回避我们这一任务所要遇到的困难。这就是我们需要读者抱以更多的宽容、少许怜悯以及积极的合作精神。”①Les Cahiers Naturalistes,VOL.1,1955,,Bruxelles :reimprime en 1968 en Belgique par Jos.Adam.Bruxelles pp.1-2.

这篇发刊词既表达了文学协会创办刊物的初衷,又强调此刊创办的最终目标是要服务于某种文学观念。“服务于某种文学观念”其实表明了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创办期刊的未来目标及努力方向。在1955年创刊号上,该期刊还刊载了主编皮埃尔·科涅一篇属于研究型的调研报告,即《自然主义目前状况》。该文以追溯方式谈及了左拉及自然主义研究在过去和当下所面临的困境问题。因为自19世纪70年代直至二战结束后,左拉在法国文学界一直都是个备受争议的作家。虽然左拉生前因创作了大型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三名城》等作品而声名大振,被尊称为“自然主义大师”,但他在生前和去世后很长时间里被视为专写淫秽下流作品的自然主义小说家。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在法国学界实际上长期遭遇严重误读与诋毁。不过,这篇调研报告则通过一百份调查问卷的结果从另一角度告知学界:“自然主义并没有死亡……自然主义还会继续存在下去。”②Pierre Cogny,“Situation actuelle du Naturalisme”,Les CahierNaturalistes,VOL.1,1955,Bruxelles:reimprime en 1968 en Belgique par Jos.Adam.Bruxelles,p.128.因此,战后左拉之友文学协会期望通过创办专刊来延续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力,发起为左拉恢复名誉的“正名”运动,并推动左拉作品进入大学课堂的经典化运动。1955年至1987年是该期刊初创阶段。尽管遇到如何突破传统左拉研究的僵化模式等难题,但是《自然主义手册》杂志社在推动当代左拉研究方面还是不断拓展与创新,最终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好成绩。

这30多年来,《自然主义手册》总共发行61期,1955—1974年每年发行两期,自1975年起改为年刊,每年只发行一期。在这61期中,有6期属于专号,即只刊载专题研讨会的学术成果。由于受期刊每期篇幅容量的限制,在这32年期间,所登载的各类文章约有583篇。从所刊载的学术成果类型来看,学术性论文约有350篇,占全部成果的60%,比例明显高于其他文献及会议综述等。虽然从文章数量上看,期刊所发表的学术成果不算特别丰富,但是若从所发布的学术信息量上来看,这一阶段该期刊所刊载的资料文献、研究型论文、专题研讨会的综述等学术信息含量还是异常丰富的。此外,这30多年来,期刊上发表的文章所探讨的话题也较为广泛,不仅涉及与左拉相关的历史纠葛与历史事件问题的调查,譬如对德莱福斯案件内幕的披露,同时也涉及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整个欧美学界左拉研究前沿话题。该期刊之所以在二战后法国学界引起关注,关键原因是它将二战后欧美学界一大批最有权威的左拉研究学者、批评家和史学家等专业研究者聚集起来,依靠这些名家的科研力量与学术资源,向学界推出当代左拉研究最有代表性的前沿研究成果。除此之外,期刊还从当代左拉研究领域遴选出一批新锐学者撰写的优秀论文,这些都成为建构“左拉学”学术谱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总之,该期刊几十年来汇聚了当代左拉研究最前沿领域的精华成果,给予欧美学界启迪也最大。

在这一阶段期刊所刊载的论文及相关成果的数据统计中,不难发现,这30多年来,左拉研究确实凸显如下特点:即除了所关注的主题、研究模式、表述方式等与以往传统左拉研究有着巨大差异之外,当代左拉研究无论从学术视角、研究思路,还是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上都有更进一步的拓展与创新。可以说,这一阶段当代左拉研究已形成了特有的专业化和跨学科研究特色。在战后新兴学术建制推动下,当代左拉研究已摆脱了“独学无侣”的传统模式,向由学术机构推动的专业化研究和与专刊合作的团体化合作的社会互动研究模式转变。当然,也因为在专业学术机构影响下,当代左拉研究自身也获得了快速发展与演变,其最终结果就是“左拉学”得以被建构。

从实际成果来看,《自然主义手册》创办后,在短短30多年时间里,当代左拉研究迅速完成了现代转型,研究模式不仅与时俱进,而且在诸多领域里不断有新的突破和创新。最有突破性的业绩莫过于左拉之友文学协会所发起的为左拉恢复名誉的“正名”运动得以顺利完成。此外,这一阶段学术研究推动左拉文本进入大学课堂的经典化运动也取得了初步成功。

在回顾该期刊最初创办30多年所取得的成绩时,笔者注意到该期刊杂志社在两个具体方面所起到的积极引导作用。第一,作为当代左拉研究的专刊,《自然主义手册》发挥了专业期刊引领法国左拉研究不断开创新局面的作用。若按照美国学者P.诺维克关于专业学科建立的几项标准来看,“学术机构的出现(如学会、专业刊物),培养专业技能的标准化训练,进行资格考核并发放文凭和合格证书,专业人员地位的提升和专业的自主性……”①转引自罗志田:《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下),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21页。是衡量一门专学形成的专业化标准中最重要指标之一。当代“左拉学”构建与发展的决定性时期就是二战后“左拉之友新文学协会”的成立和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的创办。在后来学界发起为左拉恢复名誉的“正名”运动和经典化运动中,该学术机构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正名”运动更是开启了当代左拉研究的新历史进程。此外,在文学协会积极支持下,期刊编辑部通过组织专题讨论和举办国际学术会议等专业化方式不断推动当代左拉研究朝着现代学术型研究转型。第二,《自然主义手册》杂志社在二战后法国本土学界发起了为左拉及自然主义恢复名誉的“正名”运动,这一运动在推进过程中需要领军人物。因此从1955—1987年,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先后任命著名学者皮埃尔·科涅、勒内·特诺瓦和亨利·密特朗作为期刊的主编。前两任主编任职时间均在四五年左右,而第三任主编亨利·密特朗则负责该期刊工作长达22年之久(1965—1987)。事实证明,这三任主编都成为不负众望的领军人物。他们不仅积极投身于当代左拉研究,还凭借各自的专长,各自创立了当代左拉研究流派,他们的学识、魄力和影响力都得到了同行们的高度认可。作为当代左拉研究的推动者,他们倾注其全部精力,依靠和借助本土学界科研人员的集体研究力量和学术资源,不断开拓新的研究领域,尝试推动当代左拉研究朝着学术化方向全面转型。

从《自然主义手册》创办最初30年所取得的成就来看,最显著成就莫过于初步建立了“左拉学”及其学术谱系。从当代左拉研究兴起的角度来看,“左拉学”实际上是这一时期当代左拉研究者不断建构的产物。从左拉研究到“左拉学”的演变,促成一门专学形成的关键性因素到底是什么?在“左拉学”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考察其学术建构源流及发展脉络也是具有多方面价值的。

从1955—1987年,“左拉学”建构可以分为三个不同阶段:1.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当代左拉研究启动阶段,也是当代左拉研究新范式创建阶段;2.20世纪70年代是当代左拉研究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阶段,受二战后法国现代文论各种批评方法的影响,左拉研究的空间不断被拓宽;3.20世纪80年代,由于当代新生代批评家群体的崛起,左拉研究专业权威及主体性话语得以形成和建立。左拉学领域中不同批评流派的学术谱系建构得以完成。

当代左拉研究起步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左拉之友新文学协会”成立和专业期刊《自然主义手册》创刊为标志。在创刊初期,期刊杂志社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解决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长期被污名化、被误读的问题,以及如何启动当代左拉研究。在该期刊创建之前,左拉研究在法国本土实际上处于搁浅状态。与巴尔扎克、福楼拜的经典地位相比,左拉在学界几乎处于被边缘化状态。在20世纪前半叶法国所出版的各类文学史教材上,左拉没有获得其应有的文学地位。左拉生前是个多产作家,其文学作品数量巨大,然而因19世纪末法国传统学院派批评家对其自然主义小说价值的否定,导致像《卢贡-马卡尔家族》这样的作品无法进入法国大学课堂。在长达半个多世纪中,左拉及其作品始终被贴上“污秽和淫荡”的标签。所以,在开启当代左拉研究之前,学术期刊需要为左拉及自然主义洗刷“罪名”,为之恢复名誉,重新“正名”。而重塑左拉形象需要涉及众多问题,这在客观上也为当代左拉研究提供了许多崭新的课题。

那么如何解决左拉长期被污名化,不断遭致诋毁的难题,推动当代左拉研究?很显然必须对左拉及其自然主义文学进行一次价值重估。进入20世纪以来,为左拉恢复名誉曾经有过三次尝试。第一次尝试为左拉恢复名誉是法国政府的决定。左拉于1902年逝世。在其去世6年后,法国政府于1908年宣布将左拉遗骸迁移至先贤祠,甚至邀请法兰西学院院士阿纳托尔·法朗士主持仪式并发表演讲,来重新评价左拉在德莱福斯案件中为国家挽回名誉所做出的贡献。将作家遗骸安置于先贤祠是官方给予左拉最高的礼遇与敬意,然而与之相对照的是当时学界没有及时为左拉摘除“淫秽作家”的称号。第二次尝试是左拉女儿及女婿勒·布隆夫妇于1909年创建了“爱弥尔·左拉协会”,此后他们尝试通过编辑出版《左拉全集》和组织每年10月“梅塘瞻仰”纪念活动,来为左拉恢复名誉做呼吁。然而因二战爆发及战事阻碍,为左拉恢复名誉的活动被迫中止。第三次尝试为左拉恢复名誉则是二战后由文学协会和《自然主义手册》前两任主编皮埃尔·科涅和勒内·特诺瓦发起的。作为学者型主编,他们深知文化传播的力量,因而善于抓住时机,认真对待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的价值重估,为此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活动。他们以纪念左拉作品出版周年庆和作家晚年所介入的历史事件作为契机,不断在学界制造舆论话题,利用杂志的传播作用来造势,提出要为左拉“正名”和重新评价自然主义文学价值问题。第三次尝试为左拉恢复名誉,从发起到完成经历了约10年时间,最终获得了成功。

二战后为左拉恢复名誉之所以进展得比较顺利,主要缘于两点,一是左拉之友文学协会的积极推动,二是前三任主编找准了批评界误读左拉及自然主义作品之症结所在,积极采取两大策略:一方面是通过倡导对左拉及自然主义小说加大研究力度,突破难题,以扭转左拉研究令人堪忧的现状;另一方面他们以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名义并以学术期刊作为宣传平台,通过邀请法国政府官员、法兰西学院院士、福楼拜研究会和巴尔扎克文学研究会的会长、历史学家等重要人物参加每年10月在左拉故居举办的“梅塘瞻仰朝圣”活动,并让这些特邀嘉宾在瞻仰活动中发表例行演讲。这些名人演讲以“梅塘朝圣”专栏形式刊载于期刊《自然主义手册》上。实际上“梅塘朝圣”的名人演讲就是通过二战后社会各界名流对左拉恢复名誉问题发表各自看法,通过这些权威人物的发声来引导社会舆论,改变战后法国读者大众对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的看法。可以说,“梅塘瞻仰朝圣”是“左拉之友文学协会”和专刊《自然主义手册》为重塑左拉形象、对左拉进行价值重估所采取的最有效策略之一。此外,为了掀起“正名”运动的高潮,期刊编辑部还利用二战后大众电子传媒等新型媒介,通过与法国电视台合作,制作有关左拉的电视专题片等在国内播放,广泛营造为左拉恢复名誉的文化氛围。这些媒体宣传和名人演讲在社会上产生了积极效应,从各个角度引领法国民众重新认识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的价值及历史功绩。所以,二战后由前几任主编所发起的为左拉“正名”运动引发了学界同仁强烈的反应,为后来学界重新评价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价值奠定了重要基础。

利用媒体宣传和名人演讲等方式确实可以有效地推动左拉“正名”运动,但是若要真正改变人们对左拉及其自然主义文学价值的认知,其实还是需要学术研究作为背后支撑的。《自然主义手册》期刊编辑部在创刊初期,在学界积极倡导突破传统左拉研究模式和创建当代左拉研究新范式。那么如何解决19世纪大学批评留下的死结,突破传统左拉研究模式呢?《自然主义手册》期刊编辑部在创刊初期,充分利用法国高校科研机构专业科研人员的集体力量,运用团队作战的策略,借助于原始文献的搜集和整理,选择一些缺乏深入研究的课题,诸如像《小酒店》《土地》《娜娜》这样长期被诋毁的作品,或者选择左拉早期、后期那些被忽略的作品,重新展开一系列学术探讨活动,通过发掘左拉文本中的独特性价值,来逐步消除读者大众对左拉及其作品价值的负面看法。

为了建立新的研究模式,期刊编辑部引导当代左拉研究者们对学术研究的对象做全面的专业提升:首先开展了搜集和整理左拉研究方面的原始文献资料的工作,建立“左拉学”相关的文献档案。这个研究项目是由《自然主义手册》主编亨利·密特朗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法国文学系皮埃尔·罗贝尔教授牵头,于1971年正式签署合作出版协议。该项目参与者主要包括巴黎四大和十大专业研究者、巴黎国家图书馆手稿保存部、意大利那不勒斯大学、波兰华沙大学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学者等。项目启动后,法国与加拿大还组建了各自的研究团队,计划在10年内出版包括传记、《左拉书信集》和作家档案材料等系列著作。建立作家档案资料文献库是期刊编辑部的重大决策之一。毋庸置疑,该合作项目的启动为“左拉学”成为专学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众所周知,作家文献搜集的完整程度和整理分类的研究工作对于开展当代左拉研究影响巨大。左拉由于在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属于被忽略、被诋毁的作家,所以与他相关的手稿、笔记、书信等重要文献,除了《卢贡-马卡尔家族》手稿和《三名城》创作笔记由左拉遗孀于20世纪20年代馈赠给法国国家图书馆和普罗旺斯艾克斯省图书馆之外,其余的手稿包括早期和后期文学手稿,还有左拉与外界往来的书信,尤其是其与出版机构所签订的合同、在国内外报刊上所发表的各类专栏文章等大量文献均散佚各处,未得到完整搜集与全面整理。而这些文献资料对于开展文学研究,拓展左拉研究的新问题,尤其是改变以往对作家作品的评价具有特别重要的学术价值。所以在创刊初期,期刊负责人广泛发动学界同仁对左拉各个阶段相关原始文献开展了全面搜集、整理、分类工作。他们不仅动员国内学者参与作家文献的搜集和整理工作,还联合英国、意大利、波兰、美国、加拿大和日本等国外高校的科研人员,展开作家文献搜集工作,力求尽可能将作家文献搜集齐全。在文献搜集整理过程中,期刊编辑部还委托专业人员将这些文献信息编制成目录,定期刊载在期刊上,以供研究者查阅检索。从文献学研究角度,搜集、整理与出版作家手稿、笔记、写作提纲及书信等这些原始文献材料为后来学者展开左拉研究,尤其是对左拉文本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和前提,也为后来开创当代左拉研究新局面起到了推动作用。

如何替换传统学院派左拉研究旧模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解决此难题的关键是要靠建立当代左拉研究新批评模式。正如美国学者杰弗里·J.威廉斯所指出:“思想流派创造出了不同的解读方法,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可谓具有学科权威性。这是一门学科的特征。”①杰弗里·J.威廉斯编著:《文学制度》,李佳畅、穆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页。在期刊创办初期,《自然主义手册》编辑部就呼吁要在当代左拉研究领域建立新学院派批评模式,要向学界推出一批新生代左拉研究者的研究成果。其实早在《自然主义手册》1955年创刊号上,法国《萌芽》的研究者马塞尔·基拉尔就发表了一篇题为《爱弥尔·左拉与大学批评》的论文。他在该论文中倡导重建一种新学院派批评模式,提出要依照当下现代文学观念去阐发左拉作品中有价值的内容。他认为20世纪50年代应该成为当代左拉研究的转折点,而事实上建立新学院派批评模式时机已经成熟。他还提供了一份当代左拉研究新学院派批评家名单,其中包括居伊·罗贝尔、F.W.J.海明威、莱昂·德福、雅克·凯塞、皮埃尔·科涅、罗贝尔·里卡特、M.格兰特、阿尔芒·拉诺、让·盖海诺、罗谢·伊克尔和勒内·特诺瓦等。在这份“新学院派”批评家名单中,不难发现这批当代左拉研究者不仅包括法国本土学者,也包括英国、美国、比利时、瑞士等国的学者,他们以大学教师和研究员为主,属于新生代年轻有为的学者。这些学者后来成为真正扭转当代左拉研究局面和推动20世纪中叶左拉研究的开拓者①Marcel Girard,“Emile Zola et la Critique Universitaire”,Les Cahiers Naturalistes Vol.1,1955,Paris:Reimprime en 1968 avec la permission de la SociétéLittéraire des Amis d′Emile Zola pour Dawson-France S.A.,pp.29-31.。与19世纪传统学院派批评家有所不同的是,这批当代新批评家不仅对左拉研究抱以热忱,还尝试以战后批评界新理论和新方法去重新解读左拉文本,尝试挖掘作家作品中的独特价值。在这群“新学院派”批评家中,居伊·罗贝尔被视为二战后法国学界第一个站出来质疑传统大学批评模式的开创性人物。他在论著《爱弥尔·左拉的〈土地〉——历史与批评研究》(LaTerred′EmileZola.Etudehistoriqueetcritique)中重新解读了左拉的小说《土地》。1952年10月在纪念左拉逝世一百周年所举办的学术会议上,他以反复考证的确凿事实与对作品细节的展示,第一次肯定了《土地》所蕴含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正是居伊·罗贝尔对《土地》的重新解读揭开了20世纪50年代左拉研究的序幕,给当代左拉研究带来逆转。

在当代左拉研究新模式建立过程中,值得注意的是当代学者的专业研究意识和学科研究意识不断增强。以往左拉研究均以批评家的个人兴趣偏好为出发点,而没有立足于专业学科研究体系的建构,对相关的原始文献缺乏系统梳理与整合,更谈不上深入研究。而当代左拉研究者则重视对左拉相关文献的搜集、整理与研究,他们将对这些新材料的系统阐释纳入当代“左拉学”的总体框架之内。事实上在最初10多年里,《自然主义手册》比较集中地推出了上述这些新学院派批评家富有创见性的研究成果。这些文章为重塑左拉形象和改变人们对于左拉自然主义小说的成见起到了重要作用。而这些论文中所提出的独到见解之所以获得学界大多数人的认可,原因就是这些作者非常重视对原始文献材料的整理与发掘,注重发现以往左拉研究中的盲点问题。例如,期刊主编勒内·特诺瓦通过对左拉后期赴卢尔德、罗马等地的旅行日记文献的整理并将其与《三名城》创作笔记的比照性阅读,对《三名城》作品的不同主题做出了有独创性的阐释。这些有价值的分析与阐释不仅更新了学术观点,还引发了其他研究者对《三名城》的关注。与勒内·特诺瓦一样,亨利·密特朗长期致力于搜集、整理和研究左拉青年时代的档案材料。他对左拉早期生平史料的研究、对自然主义形成之起始时间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弥补了以往传记家忽略左拉早年经历对其文学创作影响的缺憾。除亨利·密特朗之外,这一时期还有些学者通过将作家文献、文本与文学史融合在一起等方法,进行一些综合性的研究,这些研究较侧重于左拉小说文本的题材、故事及人物原型的来源研究。这种研究同样也是以历史文献和作家档案新材料的新发现为基础的,重在回溯历史语境,帮助读者理解左拉小说题材、人物以及故事与历史事件、其他作家作品之间的关联性。总之在期刊创办初期,当代左拉研究者在搜集、整理和建立作家档案文献体系和建构新批评模式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为后来“左拉学”的形成夯实了基础,同时也带动了后来左拉研究的学术创新。

1970—1979年是当代左拉研究进入第二个发展阶段。当代“左拉学”之形成乃至得以延续发展不仅受益于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之导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即二战后法国人文社会科学繁荣发展,尤其是结构主义新理论及研究方法的流行给当代左拉研究演进提供了各种发展契机。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结构主义新批评崛起之后,像罗兰·巴特等新批评代表人物特别强调“从作品走向文本,要关注作为文学科学研究对象的文本”②钱翰:《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本”概念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于是,在结构主义理论及文本分析方法影响下,重视文本分析与阐释成为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左拉研究发展新趋势。而对文本展开分析的起点是要将与作家文本创作相关的原始文献统统纳入考察和分析的视野之中,所以,运用以文献考据为主的实证主义方法和以文本分析为主的结构主义方法,成为这一时期左拉研究者首选的解读方法。这一时期文本阐释新方法的运用从某种程度上开创了左拉研究的新局面。这尤其表现在《自然主义手册》所刊载的一些运用新理论视角及方法尝试系统研究和阐释《卢贡-马卡尔家族》的论文成果上。

例如亨利·密特朗在《关于左拉创作手法的若干看法》①Henri Mittérand,“Quelques aspects de la création littéraire dans l’oeuvre d’Emile Zola”,Les Cahiers Naturalistes,Vol.9,Reimpriméen 1970 avec la permission de la Sociétélitteraire des Amis d’Emile Zola pour Dawson-France S.A.p.9.一文中,批驳了19世纪后期图卢玆博士关于左拉自然主义手法的成见②亨利·密特朗引用了1896年图卢兹博士在论著中对左拉创作手法的描述:左拉任何一部小说都是凭借一个学者式的诚实和有意识的方法步骤进行的,即创作小说之前费尽心思收集大量丰富的实证材料,然后再根据调查和观察构思、安排情节。这种创作方法是行之有效的符合逻辑的方法。参见《爱弥尔·左拉作品中有关文学创作的若干看法》,该文刊载于《自然主义手册》1963年,法斯盖尔出版社1963年版,第9页。。亨利·密特朗依据对新文献材料的发掘,重新探讨了左拉在《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创作不同阶段的理性反思所导致的文学观念以及手法之变化。在他看来,自然主义文学观念及手法不是固定不变的概念化东西,它是随着作家不同阶段的写作实践及创作动机的变化而有相应转化的。与亨利·密特朗一样,另一位学者勒内·特诺瓦也是从历史语境变化角度重新探讨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作品原来的构思计划与后来作品定稿之间巨大的差异性。他在《左拉与他的时代》③RenéTernois,compte rendu du livre Zola et son temps,Les Cahiers Naturalistes,Vol.8,1962,Paris:Reimpriméen 1970 avec la permission de la Sociétélitteraire des Amis d’Emile Zola pour Dawson-France S.A.p.174.中尝试将左拉的文学书写置于法国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广阔的社会历史语境下进行全面考察。他依据史料及作家文献对第二帝国时期法国社会政治、经济和道德等各方面境况做了历史分析,探讨路易·波拿巴政府所推行的限制公民自由言论、将狭隘的道德原则和政治标准强加于文学功能之上等措施对这一时期包括福楼拜、雨果和左拉在内的小说家创作之影响。他以左拉为例,分析了作家政治立场的转变与其文学手法的选择之间的密切关联,指出置身于第二帝国后期的左拉为了抵制路易·波拿巴政府的做法刻意选择采用客观暴露方法,注重描绘第二帝国社会腐败堕落的阴暗面。在他看来,左拉选择暴露社会阴暗面的描写方法,是其不愿意让文学履行道德说教功能的立场所致的。从左拉运用这一创作手法的主观动机上来看,可以将之理解为作家为了针砭当时社会所采用的一种叙事策略,而不应该像传统学院派批评家所断言的那样,“左拉的书中充斥着下流的东西,其无耻淫荡的程度远远超过了现实生活;这些书毫无价值……左拉先生与正统的理想主义小说家相反,他喜欢描绘的就是这些兽性”④于勒·勒梅特尔:《埃米尔·左拉》,胡宗泰译,该文被收入吴岳添编选:《左拉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第17页。。19世纪后期传统学院派批评家因缺乏必要的学术方法和精神分析理论,所以对左拉小说文本中出现的大量暴力、犯罪、乱伦和精神疾病等描绘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能依据保守的道德观念将之归结为作家个人病态之嗜好。显然,他们对左拉的评判是偏颇的和有失公正的,很难让当代研究者信服与接受。

在左拉研究逐步向“左拉学”演变过程中,值得注意的是,推动左拉研究向学术化和专业化方向转型的内在驱动力实际上是当代左拉研究主体的专业意识和探究精神。当代左拉研究者不仅注重从时代语境的转变、文学观念的变化角度重新考察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念的诞生及其流变过程,更注重从当代文学观念和文学研究模式的变化角度重新阐释左拉作品的独特性价值。他们对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的价值重估不是做出肯定与否定的简单论断,而是深入作家作品之中,从作品主题、结构和叙事模式等多维度去探讨左拉小说文本所蕴含的独特性价值。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当代左拉研究从探讨的话题上逐渐呈现出开放性,从狭义的文本阐释逐步向文化研究领域延伸。这可以从《自然主义手册》杂志社所举办的四次学术研讨会的议题上体现出来。例如,1971年在伦敦举办了“爱弥尔·左拉国际学术研讨会”,该研讨会核心议题是围绕《卢贡-马卡尔家族》从构思至完成整个过程,来探讨左拉的创作动机、作品整体结构及主题、艺术风格和作品影视改编等问题。1976年在法国瓦伦西安娜大学举办了“《萌芽》与法国工人运动研讨会”,该研讨会议题是围绕《萌芽》与19世纪后半叶欧洲工人运动之间的关系来探讨左拉作品对法国工人运动的影响力。1978年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举办的“关于《小酒店》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该研讨会的议题是围绕《小酒店》与工人阶级历史处境来探讨左拉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劳动话语和作家所提出的解决工人阶级处境问题的方案。1979年6月在法国利摩日大学召开了“左拉与共和精神”专题研讨会,该研讨会的议题是围绕左拉文学生涯不同阶段的思想及政治立场演变来探讨作家与政治制度、左拉小说与意识形态、隐含政治、关于左拉的接受与影响以及左拉与德莱福斯案件等五个方面话题。从这些学术研讨会的议题选择上,可以看出20世纪70年代左拉研究所关注的话题已从探讨文本主题、人物形象塑造转向了更为广阔的文化生产、政治与文化、意识形态和文化霸权等较宽泛的文化研究话题上。这一时期文化研究视角的引入对于拓展和挖掘像《卢贡家族的命运》、《小酒店》和《萌芽》等作品中所蕴含的现代性价值具有开创性意义。

第二个阶段当代左拉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也十分丰硕。这些研究成果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属于文本阐释类的文学研究,重在挖掘和揭示左拉小说文本中的独特性价值。如1965年《自然主义手册》所刊载的法国艾克斯-普罗旺斯大学罗谢·里波尔的论文,题为《左拉作品中的“目光凝视”之戏剧性作用》。他在文章中着重从细节描绘方面揭示左拉作品的独特性价值。他认为左拉小说中经常出现关于女性裸体的场景描绘和有关性与施暴的“偷窥”场景描绘。以往批评家将这些描绘归结为左拉对欲望与兽性的病态嗜好,而忽略了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寓意。他选择从视觉“看”的角度分析了文本中男性角色的“目光凝视”和年幼无知儿童无意识的“偷窥”行为所蕴含的戏剧性作用。他列举了左拉作品中多处关于女性裸体的场景描绘的相似之处,分析了这些场景描绘与作家青年成长时期患有女性裸体恐惧症有关。在分析左拉文本中的儿童偷窥行为时,他尝试从目击者和偷窥者的双重角度,揭示左拉描绘人物的“看”或“偷窥”行为背后所隐藏的动机。在他看来,左拉主要是借助于这些人物的“偷窥”行为,选择站在受害者立场上去呐喊,唤醒人们关注和思考如何解决暴力犯罪等社会问题。罗谢·里波尔强调关注左拉文本中某个细节或者某种技巧的运用之意义和价值,是因为可以从中挖掘到细节描写背后的动机问题。

与罗谢·里波尔一样,比利时列日大学雅克·杜布瓦长期致力于《小酒店》研究。他曾在《自然主义手册》上发表了一篇题名为《热尔维丝的避难处——论〈小酒店〉中的一个象征性的装饰物》的论文。在该文中,他尝试对《小酒店》中的女主人公热尔维丝的堕落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传统学院派批评家往往只从伦理道德批评角度将热尔维丝归入雨果和欧仁·苏笔下所塑造的“悲惨工人角色”之中,用社会环境决定论来解释女主人公的道德堕落问题。这是简单化和肤浅的看法。为了挑战传统学院派批评家的定论,他尝试采用当代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学等方法,即从《小酒店》中选择一个象征记号,然后对该记号的内涵意义及意指作用进行解读。雅克·杜布瓦认为要重新解读这个小说女主人公形象,必须深入到《小酒店》文本中,从某个装饰物着手,进而对这些装饰物象征寓意做深入分析。他以《小酒店》中女主人公频繁变换五个不同住处作为切入点,从热尔维丝内心渴望获得避难处这个角度勾勒出热尔维丝一生命运的轨迹。他认为《小酒店》突出表现了一个压倒其他一切的核心主题,即女主人公内心强烈渴望“寻找一个洞穴、巢穴、隐秘的小住所,这个干净的窝是可以用来休憩的”①Jacques Dubois:“Les refuges de Gervaise.Pour un decor symbolique de l′Assommoir”,Les Cahiers Naturalistes Vol.11,1965,reimprime en 1970 avec la permission de la Societe Litteraire des Amis d′Emile Zola pour Dawson-France S.A.,p.105.。正是对内在安全感的渴望最终将女主人公推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类型的男人怀中。他对热尔维丝的堕落原因做出了不同解释,认为女主人公的堕落不是简单家族酒精中毒的遗传影响,而是出于女性内心深处对安全感的情感需要。她从寻找内心的避难处最终转向寻找外在的避难所。杜布瓦从精神分析学的“欲望”角度探讨人物内心思想与“施动者”性格之间的关系。他对这位无产者女性形象的解读与以往的学者都有很大的不同。

上述这些学者通过对文本细节的分析与阐释,破解了左拉小说文本中一些难解之谜,从中发掘出独特的内涵。他们对左拉文本细节的解读,应该说拓宽了人们对左拉小说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的认识,也改变了左拉及其小说在读者大众心目中单调、平庸的刻板印象。

第二类研究成果所探讨的话题属于跨界的文化研究范畴。这类成果主要以左拉的政治思想演变以及文本中的意识形态话语作为探讨的话题。如吉奥夫·沃伦的《〈萌芽〉:昆虫的一生》、F.W.J.海明威的《从〈杰克〉到〈萌芽〉:都德与左拉眼中的无产者》,上述论文刊载于《自然主义手册》1976年第50期;科莱特·贝克的《〈小酒店〉中的工人阶级状况》、佩特雷的《〈小酒店〉中的劳动话语》、瓦尔克的《〈小酒店〉与左拉的宗教思想》,上述论文刊载于《自然主义手册》1980年第54期;让娜·盖亚尔的《左拉与道德秩序》、哈尼娜·苏瓦拉《左拉关于文学的使命与作家的职责》、罗谢·里波尔的《左拉作品中的文学与政治1879—1881》、罗贝尔·J.尼斯的《左拉与资本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大卫·巴格莱的《从论战叙事到乌托邦话语:左拉共和派福音书》、奥古斯特·德扎莱的《神话与历史:左拉作品中的罗马形象》,上述文章刊载于《自然主义手册》1980年第54期上。上述这些文章的作者主要采用文化研究视角探讨左拉文本中关于工人阶级文化身份属性、作家意识形态立场表达、达尔文主义思潮在第二帝国时期的传播问题等。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当代左拉研究中,文化研究方法的引入曾引发了很多话题,这显然拓宽了左拉研究的空间。

20世纪80年代是当代左拉研究进入繁荣发展的第三个阶段。由于当代左拉批评家群体的崛起,当代左拉研究的专业权威及主体型话语得以形成和建立。自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该期刊以积极引导与推动当代左拉研究而获得学界广泛关注。受之影响,众多域内域外学者参与到了左拉研究项目工程之中。在此过程中,由于各个学者的学术思路不同,研究方法和路径不同,逐渐形成了当代左拉研究的不同学术流派。这些不同的流派和各自不同的代表人物又促成了“左拉学”最初学术谱系的形成。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当代左拉研究领域已经涌现出了20多位左拉研究权威专家。他们在学界崭露头角,不断引入新的批评话语让当代“左拉学”研究变得更加具有影响力。在第三个阶段,当代“左拉学”已形成了四大批评流派:即重视史料整理和考证的社会历史批评学派,致力于自然主义小说文本研究的新结构主义批评派,专注于左拉生平事迹及传记史料研究的传记研究学派和侧重于文本中的精神创伤、乱伦、暴力犯罪等研究的精神分析学派。这四大学派均有各自的领军人物,如传记批评主要是以亨利·吉约曼、亨利·密特朗和科莱特·贝克为代表;社会学批评主要是以皮埃尔·科涅、勒内·特诺瓦、F.W.J.海明威为代表;文本阐释学派主要是以雅克·杜布瓦、罗谢·里波尔、让·布瑞、奥古斯特·德扎莱为代表;精神分析学派主要是以大卫·巴格莱、罗贝尔·J.尼耶思、朱莉特·卡明卡等为代表。这四大学派都在拓展当代左拉学的研究空间方面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当代“左拉学”不同批评流派的初步形成既代表《自然主义手册》创刊最初阶段所取得的成就,同时也标志着当代“左拉学”的多元化研究格局的初步形成。

通过对当代“左拉学”谱系建构和学术源流脉络的梳理与论述,可以看出当代左拉研究之所以能够在最初30年中逐步演变为一门专学,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价值之所以能够被重新评价,左拉之所以在二战后法国获得了较为公允的评价,恢复其在19世纪后期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萌芽》《小酒店》等这些自然主义小说之所以能够被经典化,得以进入大学课堂或成为中学毕业会考的考核对象,都要归功于二战后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的创立,归功于当代左拉研究的逐步深入。不过在回顾当代左拉研究如何从单纯的研究课题逐步演变为专门学问——“左拉学”时,我们需要对当代法国左拉研究领域这一成功的个案现象进行更深层面上的追问与思考。

当代左拉研究演变轨迹可以被概括为从左拉研究到“左拉学”。在“左拉学”建构过程中,可以看出其既有二战后一代又一代学者对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持续关注、投入巨大学术研究热情,又有学术建制对之施加影响和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对左拉研究之推动。如果没有学术期刊集结大量专业人员对左拉研究之投入,如果没有“左拉之友文学协会”阶段性研究目标之制定与导向,可能就没有后来“左拉学”出现。从学术意义上来看,《自然主义手册》之创办对“左拉学”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从左拉研究到“左拉学”,促成一门专学形成的关键性因素就是学术期刊的导向作用。这一导向以不同阶段所确立的新的研究目标以及问题化方式来发挥作用。

但是另外一方面,当代左拉研究之所以能够在很多研究领域获得突破,最终能够演变为“左拉学”,在回顾这一过程轨迹时,有许多地方需要我们深入思考。因为在梳理从左拉研究至“左拉学”的演变轨迹时,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现象,即“左拉学”建构的背后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即左拉为何被19世纪后期法国学院派大学批评诋毁和污名化,理由只有一个,即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存在“不正确”或者“缺陷”的地方。对之,《自然主义手册》第三任主编亨利·密特朗在《阅读/再解读左拉》(2004)一书的序言里已经道出了其中的原因。他认为“左拉在其所处的那个时代,在政治、宗教、道德和艺术等任何领域里都算不上是个观念‘正确’的人。因此,无论在域内还是域外,他都始终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①Jean-Pierre Leduc-Adine,Henri Mitterand,Lire/Dé-Lire Zola,Paris :Nouveau Monde Editions,2004,pp.11-12.也就是说,二战后左拉研究的重启和当代“左拉学”的建构始终围绕着如何纠正19世纪法国学院派大学批评关于左拉种种“不正确”的指责。其实当代“左拉学”的建构过程就是扭转这样一种定性评价的过程,即通过质疑以往左拉研究者的偏见与定论的专业化学术研究,重新发掘左拉作品中的“不正确”之处所包含的独特性价值。所以,从“不正确”到“正确”,如何得出相对比较具有合理性的价值判断,这是“左拉学”得以被建构的真正缘由。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当代“左拉学”确实是战后学术机构推动的积极结果,然而实质上更是文学研究者不断发掘左拉小说中具有独特性价值并且将这些独特性加以很全面细致地阐释的结果。因此,基于上述这些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基本结论,即专业化的学术研究才是当代“左拉学”建构的内驱力。而这一过程最终得以完成,应该归功于当代左拉研究者敢于质疑以往批评家的偏见,不断将左拉研究问题化的结果。诚如当代最资深的左拉研究者亨利·密特朗所言:“重构一个左拉形象,不是凭借第一眼,而是要凭借第二眼。”②Jean-Pierre Leduc-Adine,HenriMitterand,Lire/Dé-Lire Zola,Paris:Nouveau Monde Editions,2004,p.10.亨利·密特朗其实真正道出了当代左拉研究者如何解读左拉自然主义小说文本的真谛。阅读或阐释左拉,不能凭借简单的感觉或表面的感受,而是要再往深处多思考一下,即究竟如何看待左拉文本中那些“不正确的观念”。其实在“左拉学”建构过程中,正是当代左拉研究者在学术研究过程中不断正视这些诸多的“不正确”问题,通过不断追问和深入的专业化学术研究,将很多疑点难点问题化,才最终发掘出左拉小说所蕴含的独特性价值和新美学观念。

所以,当代左拉研究者在从事左拉研究时一直是受问题意识所推动的。他们尝试通过对文本的细读与分析,从中去挖掘这些诸多“不正确”地方所蕴含的独特价值,探究被遮蔽的深层问题。当代左拉研究者努力避免沿袭传统学院派批评家“不读而论”的做法,“拒绝接受不经检验、不通过文本细读与审视而匆忙得出的假设与论断”③Jean-Pierre Leduc-Adine,Henri Mitterand,Lire/Dé-Lire Zola,Paris:Nouveau Monde Editions,2004,p.13.。当代左拉研究者深知,左拉作为一个被同时代批评家嘲讽为 “观念不正确”之人,其作品必然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质。而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恰恰是需要通过学术研究活动不断被揭示出来。正是抱着这样的学术信念,当代左拉研究者从最初仅仅关注和解读那些屡受诋毁的小说,如《娜娜》《小酒店》《土地》,到后来选择《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作品作为解读对象,对之展开整体性和系统性的研究。他们尝试转换不同研究模式,采用现代批评理论视角对这部表现一个家族自然史和社会史的巨著的整体叙事结构、不同主题、题材类型和家族五代人血缘遗传谱系及各个成员的不同际遇等展开全方位的整体研究。

所以基于上述论述,可以看出当代左拉研究之所以可以不断持续,“左拉学”得以建构,不仅仅也不单纯凭借学术机构的支持以及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创立等外部力量的支持与推动,更关键的还是要靠专业化的学术研究去不断推动,因为只有专业化学术研究,才能将左拉及自然主义文学作品所包含的价值及影响力挖掘和揭示出来。

从“左拉学”学术源流来看,需要更进一步反思的,就是当代“左拉学”建构更是研究方法不断变革、发展与多元化的结果。方法是研究学术问题的根本途径,但是方法的转变,其背后却隐藏着不同思想理论和文学观念的认识。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传统的文学观念把语言作为世界或者个人的表象,话语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各种表象之间的发展。文学的目的在于提供有意义的想象。传统的文学观念是由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生活世界中的价值来确立。”①钱翰:《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本”概念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在以往的左拉研究中,许多研究者主要采用传统文学研究模式,将左拉自然主义小说与巴尔扎克现实主义小说加以对照,按照文学所能够提供的生活世界中美学、心理学或伦理学的价值多少来评判该流派文学价值的高低。所以依据这样的文学观念,自然主义小说因较侧重于描写“淫荡和堕落”这些“不正确”的内容,而无法为人们提供符合生活世界正确价值的文学,所以它理应被诋毁和否定。事实上,若采用传统文学研究模式,显然不能很好地揭示出左拉自然主义小说中所蕴含的独特性价值。当代左拉研究者正是意识到传统研究模式的缺陷,所以他们尝试转换现代性视角,借鉴二战后知识界各种现代理论及不同学术话语,运用结构主义符号学分析、现代精神分析学、社会学、传记学、文化人类学、神话原型批评等不同研究方法,重新解读左拉的小说文本,从中挖掘其小说中所蕴含的独特性价值。正因为这些当代左拉研究者对左拉研究新领域的开拓,通过重构许多不同流派的话语,尝试对左拉作品的独特性价值做出新的揭示与阐释,最终创立了“左拉学”这门专学。

当代左拉研究无疑属于域外的“专门之学”,属于本土的“本源性研究”。有的学者将本源性研究视为一种起源性的追踪。②支宇:《西方后结构主义理论与中国后现代小说批评——以陈晓明先锋派小说批评为中心》,《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对于“左拉学”来说,本源性研究意味着从“起点”开始进行回溯,进而追踪到事物或思想生成与演变的历史踪迹。当代“左拉学”从知识谱系上来说属于二战后法国学界兴起的一门专门学问,它是从法国19世纪文学研究领域里一个具体研究专题演绎发展而来的。当代“左拉学”又是借助于法国及欧美大学科研院所等现代学术机构和学术期刊《自然主义手册》出版等所产生的广泛传播力,才得以形成的。此外,当代“左拉学”又是通过长达60多年的学术积累才得以建立。在这一专学建立过程中,当代“左拉学”不仅拥有一批专业化的学者群,有一整套学术观念体系,有明确的学术研究对象、多元化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还有其独特的核心范畴、理论术语、档案文献资料等。考察与研究当代“左拉学”的学术源流,至少有这些启示:1.从二战后“左拉学”的建构及其演进来看,推动左拉经典化运动和创建左拉研究现代模式,是要依靠学术机构之支持和战后现代文学理念之推动的。文学观念及研究方法不断更新与发展是推动学术研究之内在动力。这是《自然主义手册》在建构“左拉学”方面所给予的重要启示。2.纠正学界对左拉的长期误读和所形成的错误观念,不是靠简单的呼吁,而是要靠制定切实可行的研究目标、确立研究计划、探索多种阐释策略。3.从当代“左拉学”建构结果来看,重视专业化研究团队和阐释主体的力量,建立现代多元价值评价体系才是推进学术进步与发展的内在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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