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鬼畜文化的本质及其伦理边界
2021-02-01项寅浩
□ 项寅浩
2008年,来自日本弹幕网站Niconico的“鬼畜视频”《最终鬼畜蓝蓝路》出现在B站,开启了鬼畜文化的历史。视频创作者主要通过循环、挪用、剪切等方式对原始素材进行加工,这种加工可以大致分为三个方向,分别是鬼畜调教、音MAD和人力VOCALOID。根据B站的官方定义,鬼畜调教是指使用素材在音频、画面上做一定处理,达到与背景音乐一定的同步感;音MAD是指使用素材音频进行一定的二次创作来达到还原原曲的非商业性质稿件;人力VOCALOID是将人物或者角色的无伴奏素材进行人工调音,使其就像VOCALOID一样歌唱的技术。但不论是哪种方向、运用哪种手段,鬼畜视频都是一种恶搞视频,鬼畜文化也是一种恶搞文化,但又不完全等同于恶搞文化。随着B站的发展,在B站这块土壤上成长起来的鬼畜文化也展现出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这种带有嘲讽味的视频日益频繁地出现在网络的各个内容领域,甚至同主流的审美与道德观发生冲突,因此探讨鬼畜文化的本质、可能存在的道德风险及引导途径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鬼畜文化的本质
鬼畜文化是属于网络恶搞文化的一种网络亚文化,它通过独特的剪辑和配音方法对核心素材进行戏谑式的改编,以营造滑稽效果。同时鬼畜文化也具有其他网络恶搞文化所不能及的高受众黏度。B站为鬼畜视频提供了良好的展示、竞争与交流平台,持续吸引更多的鬼畜文化爱好者和路人粉,这种集聚使得这一亚文化群体形成了较高的文化认同感和忠诚度。
(一)以戏谑为核心的文化
鬼畜视频所要表达的意涵可以是严肃的,但它的形式是非严肃的,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搞笑视频。这种夸张的搞笑来自于对视频核心素材所具有的原本意涵或者形象的颠覆。鬼畜视频的核心素材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具体的人,如明星、演员或其他公众人物;另一种是影视经典,如《三国演义》《亮剑》等。2019年针对偶像明星蔡徐坤掀起的鬼畜浪潮是以具体的人为核心素材的典型案例。2019年1月,NBA官方宣布蔡徐坤为贺岁形象大使,一些网友认为他没有资格代表篮球文化,便将其上节目打篮球的片段进行夸张的拼接、套用和重复,使其本人的形象从花美男偶像颠覆为不懂篮球的小丑。对于第二种素材而言,改编自94版《三国演义》的《诸葛村夫大战王司徒》将诸葛亮对王朗严肃的阵前质问改编为饶舌循环,成为鬼畜视频中的经典。不论是对蔡徐坤还是对《三国演义》,创作者都是通过展现视频素材原有的意涵同颠覆后的意涵形成的强烈反差,达到引人发笑的目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形象颠覆都是搞笑的,比如86版《西游记》塑造的妖魔克星美猴王形象,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系列电影中被颠覆为一个可以与妖精谈恋爱的妖猴,而这一形象转变非但没有为电影贡献喜剧感,反而引出了对神性与凡性的严肃探讨,周星驰无厘头的整体风格才是全片笑点的真正来源。反观鬼畜视频,作为基于原始素材进行再创作的产品,没有演员进行搞笑化的表演,只能通过拼接、循环等方式来产生滑稽效果。这种出于搞笑目的、指向一个具体的个人或者人物的形象颠覆就是戏谑。
(二)以高黏度为特征的文化
同其他恶搞文化相比,戏谑并不是鬼畜文化所特有的,早于鬼畜文化产生的其他种类的恶搞视频或图片都采用了戏谑的手法。真正让鬼畜文化同其他恶搞文化区别开来的是基于B站定位与视频机制所产生的高黏度特征。一方面,B站不仅是鬼畜文化的中心也是鬼畜文化得以存在的土壤。从2008年第一个鬼畜视频《最终鬼畜蓝蓝路》在日本问世并通过B站登陆中国,到2014年B站成立鬼畜区,鬼畜视频的影响力随着B站的发展而逐渐扩大,两者捆绑紧密。这使鬼畜文化拥有一个可长期存在的物质基础,并可以通过对B站这个中介完成群体内部的认同,而其他恶搞文化则分散在各个网络平台,缺少内部整合力。另一方面,B站的弹幕制度维持并提高了用户对鬼畜文化的认同度。“从制度设计上看,B站只有成为会员才能发送弹幕,而成为会员需要经过严格的考试,而非其他网站的付费购买。这种不易获得的会员资格也强化了受众对弹幕的认知。”但这种弹幕门槛制度的作用并不局限于提高受众对弹幕的认知,因为弹幕本身也是文化的载体。继二次元文化之后,鬼畜文化成为B站的另一个亚文化标签。因此,当鬼畜视频在B站内部不断扩大其影响力并在外部逐渐形成品牌效应时,也提高了受众对于鬼畜文化的认知。
二、鬼畜文化的伦理边界
文化本身是一个超道德的范畴,我们无法判定某种文化是否是道德的,但文化又与道德密切相关。当今世界每个成熟的文化都有自己的伦理体系,比如儒家文化以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夫妇关系、兄弟关系以及朋友关系为核心内容组建起美德体系,基督教文化则以摩西十诫作为自己伦理体系的基础。但鬼畜文化作为一个亚文化,还没有形成一套自己的道德体系来约束群体的行为。此外,由于鬼畜文化具有高黏度的特征,受众对文化的认同度高,具有较强的向心力,在没有内部约束力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使原本是中性行为的戏谑逐渐触及甚至越过道德的界限,从而产生道德风险。
(一)戏谑与不礼貌的边界
戏谑是一种开玩笑的行为,当它指向某个具体的人时很有可能被视为是不礼貌的。比如演员张翰曾在采访中表示,一开始看到恶搞自己的表情包时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礼貌并不同于道德,不礼貌同不道德之间也没有必然联系。道德关注的是伦理行为,并判断他们的对错、好坏。相反,礼貌关心的是同爱好或者趣味相关的某些社交行为,因为鬼畜视频大多是基于社交网络进行生产和传播,所以就具有了社交性。当我们把鬼畜视频的制作、观看、评论、点赞和传播等一系列行为看作是社交行为时,鬼畜视频就进入了礼貌的判断范围。戏谑作为鬼畜文化的核心,其实就是鬼畜文化群体的一种普遍爱好,并在视频制作与传播的一系列行为中充分体现出来。当这一爱好令它所指向的个人造成冲击继而出现某种不适感时,便会被认为是不礼貌的。但当今社会日趋多元化,媒体也呈现出娱乐化的发展态势,这种戏谑不再像曾经一样会被轻易认定为是不礼貌的,而是被包容甚至鼓励。比如94版《三国演义》诸葛亮的扮演者唐国强在回应被鬼畜时就表示,鬼畜是年轻人表达喜欢的方式,没有必要和他们对立起来。但这种容忍与鼓励也为鬼畜视频从不礼貌走向不道德埋下了隐患。
(二)戏谑与不道德的边界
如果戏谑只是一个纯粹的社交行为,那么它是超道德的,但如果因为戏谑而对他人造成伤害,那么就是不道德的。前文所述的针对偶像明星蔡徐坤的鬼畜浪潮就是一个例证,该视频的传播按照动机的区别,可以分为两个传播过程,逐渐靠近不道德的边界。
1.社交传播阶段
2019年1月,部分网友因不满蔡徐坤成为NBA新春贺岁形象大使,制作了鬼畜视频嘲讽蔡徐坤本人,并在全网疯狂传播,此时鬼畜文化群体的行为仍然属于社交礼节范围内,因为这一行为事出有因,符合社交活动的逻辑。随着最早一批视频的爆红,一些鬼畜爱好者开始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比如从通过画面循环、拼接进行丑化颠覆过渡到同表情包、其他内容的鬼畜视频等多种元素进行联动,形成第二个传播高峰。在这一阶段中,视频创作者主要有两种动机,第一种是继续借此表达不满,第二种是基于对鬼畜文化的喜爱而进行创新,因此这一阶段仍然可以被认为属于社交领域。
2.流量传播阶段
人们表达和释放情绪的过程并不会很长,因此在社交传播阶段之后,针对蔡徐坤的鬼畜行为就不再以单纯的情绪释放和技术交流为目的,而是以获得更多的关注度为目的。王蕾和许慧文曾对12名B站鬼畜区up主进行约谈,并把他们制作鬼畜视频的动机大致分成四类:自我价值的实现、虚荣心的满足、人际需求的满足和情感的宣泄。在这次鬼畜浪潮的第三阶段,情感的宣泄逐步淡化,而其他三个动机的满足都需要依靠视频的热度。但鬼畜视频制作的门槛很低,当爆款视频出现后就会引来众多跟风者进行模仿,生产出大量同质化的视频从而拉低视频的热度。与此同时,鬼畜视频的制作技巧并不多,大多数手法已经在前两个阶段出现并爆红过,在这种情景下想要获得尽可能多的播放量就只能在视频尺度上寻找突破口。于是这一阶段的视频逐渐呈现出攻击性的特征,一些视频将蔡徐坤的肢体进行侮辱性的编辑,比如在视频中将头部剪去,将篮球置换成头部并在此基础上展现篮球动作。不出意外,这些视频获得了相当多的关注,其中以蔡徐坤为唯一核心素材的鬼畜视频是2019年4月9日上传的《蔡徐坤,放荡不羁电音之舞》,总播放量达到1204.40万次,成为当时全站排行榜最高的视频。这种高曝光也强化了侮辱性和攻击性的烈度,足以对蔡徐坤本人的人格权和职业自豪感造成威胁,从社交礼貌领域进入了道德领域,产生道德伤害,是不道德的。2019年4月12日,蔡徐坤方面向B站发表律师函,表示鬼畜视频已经侵犯了蔡徐坤本人的合法权益,要求B站对此进行整治。
(三)戏谑与恶俗的边界
当戏谑逐渐从工具转变为目的,将彻底消解鬼畜文化的批判性与创造性从而走向恶俗。“带有恶搞性的另类媒介和新社会运动经常结合在一起,能形成一定意义上的文化抗争力量。”鬼畜文化作为恶搞文化的一种,也具有文化抗争的功能和批判性。例如2019年马云在回应“996”工作制时提出所谓“福报论”,立刻引起全网讨论,B站也出现了大量以马云为核心素材的鬼畜视频来表达抗议,说明鬼畜文化即使在形式上是搞笑和娱乐化的,同样也能够介入严肃的社会议题。但在流量驱使下,鬼畜文化的批判功能逐渐让步于审丑,而高黏度的群体特征又使其拒绝同主流文化的纠偏,甚至转为对抗,最终走向恶俗。
1.社会批判转向审丑
自媒体时代,信息爆炸会缩短人们对于某个事件的聚焦时间,人们长时间处于信息轰炸和焦点转移的过程中。对于鬼畜文化群体而言,以介入社会热点议题为动机的鬼畜视频制作行为并不会维持太久,就像前文所述的“蔡徐坤鬼畜浪潮”中,情绪发泄动机消退后,鬼畜视频的持续火爆完全是流量驱使的结果。此时的视频制作往往是纯粹地追求戏谑效果,为了戏谑而戏谑,使戏谑变成鬼畜文化的目的。到此时,由于鬼畜文化群体的高认同感,他们会将这种行为视为鬼畜的真谛,即无节制地追求可以使人陷入迷狂的视觉效果,从而使审美扭曲,转向审丑。
2.多元共存转向对抗
上述现象也在土味视频领域出现,但不同于土味视频的是,由于鬼畜文化群体内部的高认同感和高黏度,鬼畜文化具有与主流文化的道德标准展开对抗的空间。当主流文化领域对鬼畜文化提出警告时,会引起鬼畜文化群体的强烈反弹,以价值多元化的社会现实与维护多元文化的所谓政治正确要求主流文化的道德观念对其让步。比如在蔡徐坤团队向B站发出律师函后,该内容的鬼畜视频依然层出不穷,而“律师函警告”也成为新的鬼畜元素以至于出现了新一轮的戏谑热潮。同时也有up主开始制作以“不同明星回应鬼畜的态度”为内容的鬼畜视频,将唐国强、张召忠、吴亦凡等被鬼畜对象的正面回应作为要求其他对象向鬼畜妥协的依据。这一举动更是强化了鬼畜文化群体内部的黏性,并产生了向主流文化道德体系对抗的逻辑。因此,当鬼畜视频制作以戏谑为目的,逐渐失去其批判性,并形成同主流文化道德体系对抗的逻辑时,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恶俗。
三、结语
鬼畜作为当代青年的表达方式,是一种技术手段,并无好坏优劣之分。随着社会逐渐趋于多元化,以鬼畜文化为代表的亚文化理应得到包容。但作为一种文化形态,鬼畜文化必然会向外部投射价值观,而这种价值观的输出却容易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而走入歧途。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要珍惜自己的社会形象,在市场经济大潮面前耐得住寂寞、稳得住心神,不为一时之利而动摇、不为一时之誉而急躁,不当市场的奴隶,敢于向炫富竞奢的浮夸说‘不’,向低俗媚俗的炒作说‘不’,向见利忘义的陋行说‘不’。”对于鬼畜文化,我们既要包容,也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忽视其中的伦理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