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文精神观照世道人心——陈英雄“越南三部曲”探析

□ 苏彩琼

陈英雄出生在越南，少年时期赴法国定居。陈英雄之于越南，如张艺谋之于大陆、候孝贤之于台湾，他是越南电影界的一个标志性人物。进入电影圈初期，陈英雄连续编导了《青木瓜之味》（1993年）、《三轮车夫》（1995年）、《夏天的滋味》（2000年）三部越南题材的电影作品。凭借这三部作品，陈英雄得到世界影坛的关注，也被誉为住在世界的“越南导演”。

一、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

陈英雄出生在越南，少年时期赴法国定居。在创作伊始，他就把目光投放在母国越南。他的“越南三部曲”从最底层人和最平凡人的角度去探讨越南社会中的人情世故，用最温情、最诗意的展示方式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青木瓜之味》在唯美的境界中，诗意地讲述了小女孩梅的成长故事，构建起导演心中安静、凝滞的传统越南。影片情节十分简单，主题也并不鲜明，台词较少，但细腻的镜头语言和景物特写使这部片子显得异常清新动人。迄今为止，该片是唯一一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的越南语影片。陈英雄凭此片在电影圈正式走红，世界也开始关注越南电影。

20世纪90年代初期，陈英雄从法国回到越南。他感受到了现代越南社会的开放性、多元性和复杂性，于是拍摄了电影《三轮车夫》。陈英雄用摄像机零距离地对准越南社会底层，把越南社会中阴暗压抑的一面暴露出来。越南知名电影评论人黎鸿林评价影片《三轮车夫》：“在越南电影史上，头一次有一部由越裔导演执导、以当代越南为背景、主要由越南演员扮演的影片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最具威信的三大国际电影节之一获得了最佳影片金狮奖”①。

陈英雄说：“在拍摄《三轮车夫》时,我发现了河内。河内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它的温柔、甜蜜和舒缓。一接触这座城市，我就很想在这里拍摄一部影片。”②《夏天的滋味》（又译《盛夏时节》）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叙述了发生在越南首都河内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家庭中三姐妹的情感故事，淋漓尽致地呈现了现代家庭的信任危机，表现手法深刻、细腻而略带幽默。

二、“越南三部曲”的陈氏电影思想

（一）母国情结：一往情深的乡土记忆

陈英雄生于越南，在法国接受教育，在东西方文化的冲击与交融中，他对母国产生了温暖与超然并存的复杂情感，这在他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

《青木瓜之味》将承载着他美好记忆的母国隔绝于时间进程之外，描绘着深深的东方特色庭院、葱绿纯粹的植物、传统温顺的越南女性、淡然安然的日常生活、朴实而不失精致的食物，尽管不真实，却是他记忆深处的故土、内心情感的归处。

《三轮车夫》中燥热无序的城市、车水马龙的街市、路上蝼蚁般的人群，革新开放初期乱糟糟的当代越南城市景象一览无余。年轻的三轮车夫在全身涂抹油漆，嘴含金鱼，试图用塑料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残酷而诗意的画面传达着越南个体在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不断碰撞中所面临的惶惑以及内心濒临的绝望。影片中的坚忍与暴戾、希望与绝望、挣扎与游走、青灰暗沉的墙壁与鲜艳凝重的油漆，两两对比，在陈英雄凌厉的视觉语言中，他内心的乡愁已呈血色。

《夏天的滋味》通过对三姐妹以及他们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反映了现代越南人在物质富裕后情感和精神生活上的种种困惑。传统的家庭模式与现代城市社会理念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和摩擦，物质生活富足但人物内心并不快乐，越南的传统家庭文化正面临着现代城市文化的挑战，这也是导演通过作品表达的主题。

陈英雄的乡情在《青木瓜的滋味》中是欲语还休的，在《三轮车夫》中是惊世骇俗的，而在《夏天的滋味》中是隐忍深情的。

（二）人性关怀：博大宽容的悲悯情怀

陈英雄童年记忆中的越南动荡不安、灾难深重，经济发展迟缓，人民生活水平低下，种种悲凉的社会现象导致他在眷恋与思念之中更带有对母国人民的关怀与同情。正因为如此，他作品中的人物常常带有悲剧的命运，作品的呈现也始终饱含着追忆、无奈、忧伤，同时掺杂着热切。而作为深受西方文化陶冶的电影人，他以“他者”的身份，又能跳离母国情感的藩篱，以一种异常超脱冷静的旁观者眼光，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对越南进行审慎的凝视和思考。

陈英雄的影片不会用过多的镜头渲染人民生活的悲苦，却善于选用典型、普遍的越南底层人民形象，捕捉他们最日常的生活细节，通过少数有代表性的场景侧面，将个体的故事艺术化，从而达到反映某种特定群体、某种社会现象的目的。例如《三轮车夫》中，卖唱的残疾人、在厨房忙碌不停的主人公的姐姐，给顾客擦鞋的主人公的小妹，与周围热闹的食客相对比，折射出三轮车夫所处的这一社会阶层的生活现状。在导演看来，虽然这些底层人物无力改变命运多舛的生活现实，但他们对美好的追求从未止步。

《夏天的滋味》是对现代城市人情感生活的梳理，陈英雄抱着一种极其宽容的态度。城市生活让大姐夫感到压抑，下龙湾的情人对他温柔崇拜，让他在青山绿水间找到片刻的宁静，他渴望那样传统的家庭生活，但是又无法抛弃城市的现代家庭。大姐和二姐对丈夫的出轨都选择了包容的态度，一如传统的东方女人所表现出来的逆来顺受。所有这些反映了现代城市人遭遇情感困惑时敏感疼痛却又无法拒绝只能负重前行的一面。

不同于越南本土导演，陈英雄能够超越狭隘的审美局限，超越文化的隔阂与歧见，从各个角度以真正的人文精神观照世道人心，他的影片始终笼罩在一种博大宽容的悲悯情怀之中。

（三）女性视角：柔韧坚忍的守望者

纵观陈英雄的“越南三部曲”，不可否认，他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命运进行了深度的关注和探讨。每一部作品的主线都反映了女性的从容镇定、坚强隐忍，以及对家庭任劳任怨的默默奉献。

《青木瓜之味》中的梅虽然没有文化，但内心细腻温柔。她把家务干得井井有条之余，会留意周边环境，观察植物和小蚂蚁，会偷偷打扮自己，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都带着纯真幸福的笑容。而梅的女主人是一个温雅、贤惠、宽容而坚忍的女人，由于丈夫长期逃避家庭责任，她不得不忍辱负重，独自抚育三个儿子，侍奉年迈的婆婆，日日为全家的生计操劳，自始而终都背负着家中男主人缺失的苦难。

《三轮车夫》中的姐姐在粗粝艰辛的环境中成长，却并不柔弱，始终吃苦耐劳、柔韧坚忍。诗人爱她却无法保护她，最终自焚身亡，她伤心难过，哭过后仍然坚强地面对生活，从她平和的神态中能感受到信念和暖意。车行老板娘的丈夫因为孩子出生就是个残疾的智障儿，无法承受这份责任，选择一走了之，从此她变得冷酷和罪恶，但给予残疾儿子的一直是最温柔的母爱。

《夏天的滋味》中的三姐妹，无一例外是具有鲜明东方特质的女性形象。大姐霜从察觉到丈夫的变化后自己也有了外遇，她选择自欺欺人和委曲求全来保全自己的家庭；二姐夫妻感情深厚，但是二姐出差西贡时的艳遇在二姐心里埋下了一根刺，除了向自己的姐妹哭诉外她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小妹想找一个像哥哥那样的对象，但始终不能如愿，所以一直沉溺于与哥哥玩似兄妹又似情人的暧昧游戏。影片最后，三姐妹抱头痛哭，哭过后她们掩饰痛苦，依然笑着面对生活。

陈英雄作品中的越南女性影像和人们对越南女性的理解和想象中的画面是高度重合的。影片中男性的角色多是懦弱无能和缺乏责任感的，他们或背叛或逃离或缺失，让这些传统坚忍的东方女性成为爱的唯一守望者。

三、“越南三部曲”的电影风格

（一）刻画细节

陈英雄的影片风格一向是重感觉、重细节、轻故事、轻情节的。他善用电影中的长镜头特写把生活中的细节进行呈现和放大。2004年，陈英雄在接受影评人黎鸿林的采访时说：“在着手拍摄一部电影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创造有精神影响力的影像，而不是以常见的方式来叙述故事。”③

陈英雄善用细节的刻画表现人物的品质或心理活动，效果尤为含蓄隽永、诗意流连，又具有一定的爆发力和表现力，引起观众的共鸣。例如，《青木瓜之味》中青木瓜的特写反复出现了五次，充分衬托了梅外表的温婉淳朴和内心的善良平和，这样的细节表现是整部电影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地方。《三轮车夫》中生冷的凶器、垂死挣扎的金鱼、血液喷溅的猪，所有血腥的镜头都拍得极有爆发力，将瘆人的现实冷硬地直推到观众的眼前，让人产生压抑感、窒息感。《夏天的滋味》中大姐夫漂浮在下龙湾的水面上，随波摇摆，便是他矛盾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厨房作为东方女性性别化和符号化的阵地，在他的影片中，常常通过细节特写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意味。《青木瓜之味》中老佣人一边耐心教梅炒菜，一边唠叨地教她一些琐碎的道理；《三轮车夫》中姐姐在饭馆闷热的厨房中忙碌但神态平和地烤肉；《夏天的滋味》中三姐妹在厨房准备祭祀母亲的食物时那只黄色的白煮鸡……正如陈英雄所说：“表现女性，就要表现她们的劳作。就像一部关于工厂工人的影片中，表现他们的工作环境是必要的一样。对于我，表现女人准备饭菜是十分自然的一件事，我觉得那很美，于是很想与观众交流。”④

（二）诗意唯美

三部影片都以绿色为基色，不少镜头都用大面积的绿色营造清澈的热带风光，并辅以自然悦耳的声音，带有温暖独特的东南亚风情，唯美而诗意，给观众带来视觉和听觉的享受。

毋庸置疑，三部作品中最为诗意唯美的当属《青木瓜之味》。屋外深浅浓淡的各种绿色，还有乳白色的木瓜籽、闪烁着光影碎片的木格窗棂、乌黑油亮的长发、殷红传统的衣裳，带有明显热带意象的东方风情。浓郁的越南西贡风情，不多的对白，自然的摇镜摄影，安稳流畅的场景转换，完美地展现了陈英雄理想中悠远宁静的梦幻家园。《夏天的滋味》同样延续了这种美感。

《三轮车夫》影片里对“脏”“破旧”“暴力”的描述，通过独特的青绿颜色基调，带来些许冷酷的美感。即便是血腥暴力的事件，在他的镜头里也被梦幻的美感消化掉，给人一种娓娓诉说的怅然温和感。

（三）克制内敛

陈英雄追求意境、淡化情节，对于情感的表达，恰到好处，内敛含蓄，格外动人。《青木瓜之味》有意让梅对音乐家少爷的爱慕之情带上朦胧、隐约的色彩，也让少爷的感情表露得恰到好处。《三轮车夫》中并无特别宏大激烈的场景，更多的是运用人物动作、神态的投射，反映生命在时代巨变之际的惊慌与无奈。《夏天的滋味》对男女角色隐秘感情的处理比较低调：大姐与情人约会时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二姐夫受到魅力女郎的诱惑走进她房间再逃出去、小妹和哥哥之间玩着暧昧的游戏，这些情节几乎都是点到即止，带有东方特色的克制与内敛，不像西方影片那么大胆、开放和暴露。

四、结语

陈英雄凭借这三部优秀的越南影片奠定了他在国际影坛的显赫地位。他用自己独特的镜头影像打破了以往美、法电影，甚至是越南本土电影中越南贫穷、落后、愚昧的形象，向观众展示了越南的过去与现在、传统与当代、柔美与残酷。陈英雄的越南背景使他的越南影像表述显得更加与众不同和意义非凡。从《青木瓜之味》开始，越来越多的越裔外籍导演也尝试通过拍摄越南题材的作品来展示这种身份认同感。众多导演的西方理性思维遭遇多姿多彩的东方地域文化，使越南电影作品更加丰富多样、异彩纷呈，给越南电影文化市场带来一轮发展高潮。

陈英雄不愧为一名具有独特风格的优秀电影人。他的“越南三部曲”把越南电影推向了世界影坛。“电影是国际性的语言，能够帮助不同国家的民众更好地了解彼此。”陈英雄说，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从未停止，所以人类才能共同创造出很多伟大的作品⑤。

注释：

①[越南]黎鸿林.101部最精彩的越南电影[M].河内:世界出版社,2018:204.

②④高远.越南影片《盛夏时节》——评介和导演访谈[J].世界电影,2002(02):189-192.

③[越南]黎鸿林.101部最精彩的越南电影[M].河内:世界出版社,2018:274.

⑤2019亚洲电影展西安站：亚洲多彩艺术绽放大荧幕 [EB/OL].新华网,2019-05-23.http://music.china.com.cn/2019-05/23/content_4076088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