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老虎》对印度现代社会的批判与反思
2021-02-01雷武锋
雷武锋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27)
《白老虎》通过班加罗尔的企业家巴尔拉姆的七封长信,讲述了印度一个低种姓出身的“哈尔维”通过谋杀成为企业家的故事,以书信体的方式呈现了个人自下而上的反抗与异化,其中涉及贫穷、算计和暴力,展现了当代印度社会的种种问题。与许多印度当代英语小说不同的是,《白老虎》不是以一种疏离的方式对印度社会进行书写,而是始终充满本土化的关切,在生动活泼的叙事背后,蕴藏着对印度现代政治的深刻批判与反思。
一、“鸡笼”:印度民主政治无法逃离的藩篱
《白老虎》是巴尔拉姆成长经历的自我讲述,主人公巴尔拉姆·哈尔维出生于印度比哈尔邦伽雅地区的拉克斯曼加尔村,正逢新印度时代,英国的殖民统治刚刚结束,民族主义精英们在掌握了国家权力之后,将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移植于整个印度社会,试图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新印度。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民主选举的场景,那些四处张贴的宣传口号和标语仿佛就是新印度的光荣标识,阿肖克甚至极其乐观地对他的夫人平姬说:“按照印度现在这种巨变的速度,十年后这里会和美国一样。”[1]81然而,西方式的民主政治非但没给现代印度带来欣欣向荣,反而在印度传统种姓制度的束缚下,一步步沦为新的压抑形式。
作为传统印度社会的政治组织模式,种姓制度一开始具有深厚的宗教训诫意味,“梵我同一”的思想不但确保了各个种姓的权力和义务,也为这种等级秩序提供了合法性根据,后来的统治阶层不断借助其中的宗教训诫意蕴维护和加强自身统治,从而导致印度社会阶层固化。小说中形象地称这种根深蒂固的制度为“鸡笼”,“这个国家在其长达一万年的历史上发明出来的最伟大的东西就是鸡笼”[1]153。这种“鸡笼”体系以个人出身为基础,通过等级划分规定了不同种姓的职业和婚姻等种种生活方式,从而与印度社会形形色色的层级制度紧密结合,成为印度社会根本的运行结构,“它既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制度,种姓为社会群体的组织和分类提供了框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种姓’是将现存社会的不平等结构固化与合法化的一套价值观和信念体系”[2]。英国殖民统治结束之后,印度开始走向自由民主的现代化道路,传统种姓制度的合法性虽然被取消,但其结构模式仍然潜移默化于印度社会的各个方面。在“鸡笼”体系的深刻影响下,印度现代社会的组织模式依然充满着强烈的等级意识,它一方面保证了上等种姓的特权和利益,另一方面也限制和剥夺了低等种姓的生活权力,出身低种姓的人只能随时成为被屠宰的孤弱动物,从而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巴尔拉姆出生的拉克斯曼加尔村名义上是恒河岸边的一块“印度乡村乐土”,但实质上却是一块“黑暗之地”,其中充满着压迫与奴役、悬殊的贫富差距和各种各样的腐败,人们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生活陷入到无法挣脱的困境当中。由于出身低种姓哈尔维,巴尔拉姆一家只能做糖果,他的叔叔们累得腰弯背弓,父亲瘦得像芦柴棒;而村里的地主们凭借种姓优势肆无忌惮地压榨穷人,绰号为大水牛、鹳鸟、野猪、乌鸦的四个大地主贪得无厌地盘剥着村民的每一分钱,村民们被逼无奈只能纷纷出外找工作糊口。
这种充满黑暗与死亡的社会显然与西方的民主政治格格不入。众所周知,民主政治作为西方现代国家的组织形式,建基于发达的资本主义、约束权力的自由主义和均质化的政治文化之中,“现代民主政治与资本主义同时兴起,并和资本主义有因果关系”[3]。西方民主政治首先依附于资本主义经济,是经济发达的产物,而现代印度刚刚摆脱英国殖民统治,生产力水平极不发达,许多地方还处于贫穷落后状态,所谓的乡村乐土拉克斯曼加尔村到处是不通电的电线杆和不出水的水龙头,孩子们严重营养不良,由于缺钙,脑袋显得特别大,村医院奠基三次也未建好,以致传染病人无法隔离,学校的教室里没有椅子……在如此一穷二白的经济基础上建立的民主政治无疑如空中楼阁。“鸡笼”体系给现代印度社会灌注了森严的等级意识,在这样的社会土壤中,约束权力的自由主义无法扎根生花,均质化的政治文化更是难以得到培育和发展。由于缺乏这些必要的社会条件,印度的现代民主政治非但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而且在新的权力角斗中,不同政党与社会集团还利用种姓制度以获取政治资源和活力,从而使种姓制度与现代民主政治相互渗透,民主平等转化为种姓集团间的平等,而不是包含较少种姓的个体之间的平等。在传统种姓制度与新的权力集团勾肩搭背下,印度的民主选举变得面目全非,沦为荒唐可笑的政治闹剧和权力游戏。小说极具讽刺地描绘了发生在拉克斯曼加尔村的一出出选举闹剧,一方面,低种姓的人们只能忠实地履行所谓选举“义务”,根本不可能按照自己意愿投票,甚至被降低为统计数据,难以参与到真正的选举活动中。拉克斯曼加尔村茶铺所有的伙计都必须按十八岁登记,然后以按手印的方式进行投票,茶铺老板则卖手印赚钱,巴尔拉姆对此自嘲道:“我是全印度最忠实的投票人,可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投票站里面是什么样。”[1]92另一方面,高种姓的人却利用选举竭力为本集团谋取利益,村里的地主和社会党人都以穷人推翻富人的统治为选举口号,但实际上却以追逐金钱和占有国家资源为目的。真正控制选举的是村里的地主,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了利益,他们可以重新组织政党与社会党人为敌,也可以与社会党人相互勾结,暗中进行各种交易,借选举维护他们在拉克斯曼加尔村的统治。在地主们的暗中支持下,社会党人一次又一次赢得了选举胜利。
在“鸡笼”体系的深刻影响下,印度现代民主政治一步步陷入到无效民主的泥淖之中,民主选举仅仅停留于海报、演说和墙上的标语上,人们的命运没有丝毫变化,选举活动只是像瘟疫一样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严重地侵蚀着印度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并扭曲了人们的正常心理,“印度有三大疾病:伤寒、霍乱和选举热,最后一种尤为厉害,得了这种病的人会不停地对那些他们没有发言权的事情高谈阔论”[1]88。在铺天盖地的民主宣传和谈论中,出身低种姓的人以为可以通过平等选举维护自身利益,却陷入到更加深重的灾难之中。拉克斯曼加尔村一个低种姓的人力车夫试图依照自己的意愿投票,从而挣脱苦难压抑的生存境地,结果被警察和社会党的帮凶维查活活打死。民主选举不仅不能改变穷人的命运,而且还沦为黑暗压抑的形式,蜕变成统治阶层为所欲为的工具,这一切都是因为“鸡笼”体系已经演绎为一种新的压迫形式,成为了印度现代民主政治难以逃离的圈套和陷阱。小说中,社会党在赢得了一次次大选的胜利之后就变得为所欲为,那个社会党大人和他手下的官员不仅深陷于谋杀、强奸、走私、贪腐等罪行之中,而且可以随意改变和操纵人们的命运,“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此刻很祥和——只要你追随这张脸的主人,你也能保持祥和。但同样是这张脸,只要稍微抽搐一下,表达的就是相反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它愿意,这张脸可以将另一种不同的命运变成你的命运”[1]93。
二、“丛林”:印度现代社会自由追寻的陷阱
在西方现代政治思想中,虽然民主与自由之间一直充满着张力和矛盾,但民主一直被当作自由的工具,自由才是民主之锚。当印度现代化民主政治变异为权力游戏和新的压抑形式时,其实也意味着印度现代社会个人自由的沦丧和扭曲。白老虎巴尔拉姆自诩为成功的反抗者,事实上他的确冲出了笼子,由一个低种姓的哈尔维变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但老虎总是要吃人的,巴尔拉姆的反抗和自由追寻背后充满了血腥和暴力。自由的追寻扭曲为暴力,其中呈现的正是印度现代化进程中个人自由的真相。
印度种姓制度曾经因为其深厚的宗教训诫意蕴而建构了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但其中的等级划分带有天然的强制性,并且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演绎为政治性暴力,“鸡笼中的公鸡嗅到了上面传来的血腥味,看到了自己兄弟的五脏六腑散落在四周。它们知道接下来就会轮到它们,可它们毫不反抗,也不竭力逃出鸡笼”[1]153-154。“鸡笼”体系作为印度社会和政治的基本控制模式,通过恐吓、威胁等暴力方式,以牺牲低种姓阶层利益确保高种姓阶层的权力,从而引发了压制性的政治恐惧,这种政治恐惧“既出自这些不平等,又加剧了这些不平等的生生不息,受益者深享其甘,受害者深为其苦”[4]。在这种政治恐惧压制下,低种姓的人要么为虎作伥,如巴尔拉姆的奶奶库苏姆和社会党的打手维查;要么只能束手就擒,听从命运的摆布和安排,任何反抗都会遭到无情的压制。巴尔拉姆出生时没有名字,父亲企图让他上学改变命运,但最终因为穷困被迫辍学,像“人形蜘蛛”一样在鹳鸟家的茶铺干活,即使到了更大的地方丹巴德给鹳鸟家做司机,巴尔拉姆依然生活得低三下四,除了做司机,他还得无偿地为鹳鸟洗脚,为两只宠物狗洗澡刷毛,活得如一只“乡下老鼠”,没有任何尊严可言。村里的地主“大水牛”因为怀疑家里一个仆人与游击队勾结绑架了自己的孩子,不仅打死了这个仆人,还对其家人实施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残杀。这种暴力性恐吓给民众带来无穷无尽的恐惧,当巴尔拉姆在葬礼上看到母亲的尸体被恒河岸边的黑色淤泥渐渐吞没、拉向深处时,他产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昏厥,这样的昏厥其实就是源于对黑暗现实异常恐惧的体验。这样的恐惧一直延伸到印度现代社会当中。英国的殖民统治结束后,虽然种姓制度的合法性被取消,“鸡笼”体系也随之解体,但由于其结构模式已经渗透在印度社会的各个方面,其中蕴涵的暴力方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衍化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小说中形象地描绘了这种社会转变状况:“时光到了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是英国人撤出印度的那一天。感谢德里的那些政治家们,他们打开了动物园的笼子。飞禽走兽纷纷逃出藩篱,互相攻击,你死我活,丛林生存法则取代了动物园法则。”[1]57与“鸡笼”体系一样,丛林社会的根本法则依然是弱肉强食,只是随着印度现代民主政治的建立,暴力不再呈现为激烈的恐吓与威胁,而是不动声色地现身于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之间,“现在印度只有两个种姓,大肚子的和瘪肚子的。同样也只有两种命运:吃人,或者被吃”[1]57。
由于这种不动声色的暴力没有公然的胁迫行为,因而在现代印度社会具有更深刻的影响力,它经常现身于人们的日常举止上,并给人们带来无所不在的恐惧,“百分之九十九的印度人都被困在了鸡笼里,就像家禽市场上那些可怜的鸡一样”[1]155。人们习惯了与奴性为伴,不敢也不愿意去反抗,“如果你将解放的钥匙放在他的手中,他会咒骂着将这把钥匙扔还给你”[1]156。巴尔拉姆不愿意一辈子受人驱遣,成为一个只做糖果的哈尔维,可无处不在的恐惧压抑着他,使他不能自我选择,无论是在母亲葬礼上面对黑色淤泥,还是在学校教室面对蜥蜴,恐惧性压抑都引发了他的昏厥。但恐惧不仅是一种情绪,也能激发人的精神觉醒,“恐惧是有力的当头棒,将我们从迟钝麻木中唤醒”[5]。巴尔拉姆正是在恐惧中才清醒地意识到印度社会的黑暗现状,从而走上了自由反抗的道路。自由是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个体不被他人肆意压制或干涉的生命状态。在巴尔拉姆的自由反抗中,冲破“鸡笼”,成为生活的“主人”一直是其追寻的目标。为了挣脱“鸡笼”,巴尔拉姆做了鹳鸟家的司机,穿上了“黑暗之地”的人们梦寐以求的卡其布制服;为了成为受人尊敬的“主人”,巴尔拉姆有意控制自己嚼槟榔和抓裤裆的不良习惯,还模仿主人阿肖克的衣着方式去逛购物中心,甚至通过和一个金发女人睡觉树立他作为“主人”的信念。可这一切却依然无法摆脱被奴役的地位。巴尔拉姆悲哀地发现,在别人眼里他依然是一只“乡下老鼠”,不仅要像杂役一样做家务,而且还经常受到阿肖克和猫鼬的警告和责骂。
面对动物园里的孟加拉老虎时,巴尔拉姆又一次昏厥了。“老虎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就像我主人的眼睛常常与我的眼睛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相遇一样”[1]250,这样的情景让巴尔拉姆痛生脊椎,双膝颤抖,为可能发生的罪恶后果感到恐惧,但他也意识到,印度是一个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的丛林社会,想要在这个社会真正立足,只能去做一个吃人者。“你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把钥匙/可那道门却始终敞开着”[1]288,在这句阿拉伯诗歌感召下,巴尔拉姆凭借一个破碎的威士忌酒瓶,谋杀了阿肖克,成为一个吃人者。当阿肖克的生命之血喷进了他的眼睛时,巴尔拉姆同时也成了一个自由人,从一个倍受欺凌压抑的司机变成了受人尊敬的企业家——阿肖克·夏马,完成了从奴仆到主人的转变。巴尔拉姆追寻的自由显然属于以赛亚·伯林所谓的“积极自由”,即希望自己的生活与决定取决于自己,而不是取决于外在的强制力,“‘自由’这个词的‘积极’含义源于个体成为他自己的主人的愿望”[6]200。但巴尔拉姆的自由追寻仅仅停留在浅陋的本能和情绪层次,只专注于当下目标的实现,充满了临时性的欲望满足感,“只要能体验一下不当仆人的滋味,哪怕是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这一切也是值得的”[1]289。真正的自由应当建基于普遍理性之上,绝不是临时性满足欲望,而是对人自然本能的超越,是有计划地控制欲望,以实现人更大的欲望。而巴尔拉姆只是为了个体欲念的实现和地位的提高,缺乏理性的观照和选择,所以导致其个人自由非但没有真正实现,而且还充满了悖谬和扭曲。一方面,由于执拗于个体欲念的满足,巴尔拉姆在反抗的过程中经常表现得极其荒谬可笑:一边向主人车后座吐痰一边又擦干净;一边鄙夷阿肖克的言行一边充满尊敬。另一方面,由于其自由追寻停留于动物性的本能层次,使巴尔拉姆将丛林社会的弱肉强食当作自己的根本生存法则,为了当上司机,他可以奴性十足扑倒在鹳鸟脚下;为了成为一号司机,他不惜告密而出卖拉姆;以至于不择手段,靠吞噬阿肖克的生命和钱财实现自己的目标,自我因此沦落于自然和动物状态,这显然是个人自由的倒退和异化。
三、“半吊子”:印度现代社会普遍的精神状况
“白老虎”巴尔拉姆的故事是以自我讲述的方式展开的,这种内视角的叙述方式虽然试图揭示、回忆和说明自身,但从根本上来说不过是一种不稳定的自身建构——既不是完全的虚构,也不是可靠的写实。巴尔拉姆一方面自诩为“思考者和企业家”;一方面又底气不足,说自己只不过是印度千千万万“半吊子”中的一个,对什么事情都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半对半错”,以至于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命名为《一个印度半吊子的自传》。显然,巴尔拉姆的成长经历是印度社会现代化进程的真实体现,彰显了印度现代化的悲剧根源,正如平姬夫人所说:“他就是个半吊子货。印度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人。我们把伟大的议会民主托付给这些人。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悲剧之源。”[1]9
“半吊子”不仅是巴尔拉姆的精神写照,也是印度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状况的普遍呈现。虽然印度独立后走上现代化道路,但由于传统文化习俗的盘根错节,人们对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社会状况难以理解,正如平姬夫人所言:“他能读书,能识字,但不明白自己到底读了些什么。”[1]8由于印度社会充满等级压抑,人们虽然对自由民主高谈阔论,但自由民主观念难以深入人心,人们只是在象征性的口号和宣传中求得心满意足,根本就不理解自由民主的真正蕴涵,这必然会带来危险的后果。伯林指出,当观念被那些应对其保持关注的人忽视的时候,“它们便可能获得一种未被制约的动力,对无数变得太激烈以致不受理性批判影响的人产生无法抵抗的力量”[6]187。对于出身低种姓阶层的人来说,自由民主只是将他们从“鸡笼”式的囚禁中释放到“丛林”社会,存在的法则依然是弱肉强食。巴尔拉姆之所以选择阿肖克作为施暴对象,原因就在于与猫鼬相比,阿肖克“脆弱无助、孤立无援、胸无城府,而且丝毫没有流淌在地主血液里的那些本能保护他。要是在拉克斯曼加尔,这种人就叫做待宰羔羊”[1]126。同样,对于出身高种姓阶层的人来说,自由民主只是维持他们身份和地位的手段。在鹳鸟看来,做糖果的哈尔维是不能做司机的;猫鼬与其父如出一辙,一再叮嘱阿肖克对巴尔拉姆严加管教。与其父兄相比,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阿肖克表现得宽容开明,并真诚地为印度的自由民主感到自豪,但他仍然参与到家族企业的非法活动中,靠打点腐败官员以聚敛巨大财富,自由民主同样被当作一种生意和“利益”贩卖,“这种自由和自然中的真正自由距离遥远,它处处受到限制和压迫,和个人最合法的欲望正对立;这是利益、合纵连横、金融组合上的自由,而不是人、精神、心灵上的自由”[7]。阿肖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身上同样有着根深蒂固的等级和特权意识,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更喜欢呆在印度而不是美国时,他说:“这里有这么多人服侍我们,我们有司机、有门房、有按摩师”[1]81,尤其在车祸发生后,他对被撞死的孩子及其家庭没有任何的歉意和同情,而是想尽办法让巴尔拉姆为平姬夫人的肇事顶罪。一方面为自由民主欢欣鼓舞,一方面又充满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阿肖克的身上呈现着两种极端的价值观念,彰显着印度现代社会另外一种“半吊子”的经典形态。与“半吊子”相对应的是印度现代社会的极端的两面性,“印度这个国家是由格格不入的两面组成的矛盾体: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1]13,奈保尔曾经将这样的社会称为“夹生的社会”[8]。这种“夹生的”社会形态在巴尔拉姆的自我讲述中被呈现得淋漓尽致:现代自由民主与印度传统文化习俗相互并置,又彼此隔离,人们在两种观念之间摇摆不定,导致各种矛盾迭生,对立冲突不断,从而使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大行其道,人与人的厮杀比动物还残酷,自由民主不仅变形失效,还被裹挟在新的暴力形式之中。
导致“半吊子”普遍滋生的根本原因是印度社会的权力模式,在巴尔拉姆成长经历中出现的“黑堡”其实就是这种权力模式的真实呈现。“黑堡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俯瞰着我们的小村。出过国的人都说黑堡一点都不比欧洲的那些城堡逊色。黑堡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至于是谁建造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是土耳其人,也许是阿富汗人,也许是英国人,或者其他曾统治过印度的外国佬。”[1]20很显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黑堡”一直高悬于印度社会之上,库苏姆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蜥蜴”,意味着“黑堡”代表着可怕的权力压抑,无时无刻地左右着人们的生活。在殖民统治时代,人们在种姓制度压抑下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在摆脱殖民统治后,人们依然无法拥有真正的权力。这是因为,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印度民族主义精英们沿袭了殖民主义的控制方式,使得殖民主义在经济、文化上的控制一如既往,印度的现代化不过是在重复、扩大殖民主义的道路:“我们现代化的历史与殖民的历史紧密交缠在一起。”[9]这种“殖民现代性”虽然将“鸡笼”变成了“动物园”,“黑堡”也弃置不用,但其象征的权力游戏依然牢不可破,就如巴尔拉姆在“黑堡”上看到的群猴嬉戏一样,普通民众无法参与到权力游戏中。“印度从未真正自由过。开始是穆斯林说一不二,然后轮到英国人对我们呼来喝去。一九四七年英国人走了,但只有白痴才相信我们真的自由了。”[1]20由于不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和民主,人们无法自主自律地生活,难以摆脱不成熟的状态,经常游移于不同的观念和生活形态中,最终必然沦落为“半吊子”的人。更重要的是,在充满压抑的权力关系中,人们只能在等级关系中看待彼此,将获取或维持优势地位作为生活的唯一目的,这为弱肉强食提供了方便之门,从而使人与人之间彼此拼杀、各种观念相互隔离,最终导致印度现代政治秩序新旧并存、明暗不分,“夹生”现象不断滋生。
四、结语
巴尔拉姆的“半吊子”成长经历是讲述给中国总理的,这种讲述蕴涵着强烈的自我塑造动机,它既通过生动的心理剖析以博得读者的同情,“内心观察可以为甚至最邪恶的人创造同情”[10];又运用暗含的辩护逻辑进行自我建构,“主体的所有自我反映的危险在于,它将错误解释自我的行为看作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11]。这样的自我建构充满了对残酷和暴力的有意消解,从而遮蔽了自我的变异和扭曲。正如巴尔拉姆一样,对自身历史传统的故意回避和遮掩,也是导致印度现代化迷路重重的根本原因。《白老虎》将巴尔拉姆的“半吊子”成长经历与“夹生的”印度社会相互映照,凸显出个人与民族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双重迷误,这对同样处于第三世界的中国具有特殊的启示意义。在全球化时代,如何面对自身传统和外来文化,选择一条自洽文明的发展道路,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必然要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