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史研究的“代际”状况与“跨代”现象
2021-02-01魏庆培
魏庆培
(浙江警官职业学院 公共基础部,浙江杭州 310018)
当代文学史研究与实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特征,其不仅随着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社会语境的迁移而改变,更受制于当时的学术管理体制和生产方式。如何有效地梳理文学历史的运动脉络,把握历史化进程中的构造逻辑,需要借助某种合理与合法性的分析框架进行分层处理。陈平原在描述近百年中国文学史研究的轨迹时,通过对学人“代际”现象的析出和归纳,使百年中国的文学史图像得到了更为清晰的显影。“之所以选择‘代’而不是更常用的‘时期’,很大程度上是考虑到特殊的政治变故——如抗日战争、反右斗争、‘文革’等,使得许多学者无法正常发挥其才华,学术成果的面世大大滞后。若按时期划分,很可能学界面目模糊。几代人在同一瞬间呈现,而且缺乏必要的呼应和联系,造成这种互相争夺舞台、因而谁也无法得到充分表演的局面,并非学者的主观意愿或学术发展的必然需要。如果按‘时期’分,容易见出意识形态对‘文学史’图像的严重制约;而谈论学术史上的‘代’,则可以透视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1]当代文学史中的“十七年文学”“八十年代文学”“九十年代文学”“新世纪文学”等命名就是依据不同历史时期的断代特征进行年代学意义上的划分。根据陈平原等的观点,文学“时期”的凸现往往依赖于重大政治事件或社会运动,笼罩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迷雾。事实上,在许多文学史研究者那里,当代文学年代学标识只不过是一种粗疏的权宜之计。当代学人虽然也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化的时代印痕,但“代际”的传递与更迭,从一方面看体现了学术理念及研究模式的转移,从另一方面看,在这种“代际”转换中,依然可以窥测到学术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当然,“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影响是自然存在的,问题是“影响的焦虑”是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出来的,是否还体现在“下一代”对“上一代”的反向作用,以及“上一代”对“下下一代”的“跨代”传递上。目前,文本化研究构成了当代文学史写作实践的中心任务,学人研究还属于最薄弱的环节。重视学人的“代际”研究,能够为学人实现自我反思提供可资借鉴的参照对象,推动学者知识素养和视野胸怀的自我完善,把当代文学史研究与实践引入到一个更加深入的阶段。
一、当代文学史研究的“代际”状况
李泽厚曾把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划分为六代,他所指认的“解放一代”和“红卫兵一代”大致相当于当代学人的“第一代”与“第二代”。对于“代”的研究,他认为应该关注这些“‘在成年时(17~25岁)具有共同社会经验的人’在行为习惯、思维模式、情感态度、人生观念、价值尺度、道德标准……等各方面具有的历史性格”[2]。在李泽厚那里,“代”体现为超越个体的社会共同性,这种共同性反过来又赋予“代”以确定性的历史内涵,但李泽厚并没有对“代”的概念进行进一步的归纳与揭示。陈平原在考察近百年文学史的运动轨迹后,将近现代学人分为四代。他认为学术史上学术思潮的演进和学术范式的转移需要时间周期,大致以30年为一个时间单位。相应地,人文学者的“代际”更迭所需要的时间也基本相同。随着社会语境和学术机制的变迁,学术史上的“代际”转换是历史化运动的必然趋势。对于“代”的理解,陈平原更强调学人知识结构与学术生命的相似性,而不是简单地依赖生物学年龄。“社会学意义上的‘代’,指的是在大致相同的政治环境与道德氛围中成长起来,具有类似的习惯和理想、欲望和观念的一大批人。这种有独立历史品格的‘代’的形成,不完全依赖生理的年龄组合以及生物的自然演进,更注重知识结构与表演舞台。”[1]
黄修己先生在其著作《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同样将新文学史研究队伍划分为四代。但与陈平原不同的是,前者将关注的时间范围设定在建国之后,因此,以李何林、唐弢、王瑶为代表的一代学人从陈著中的“第二代”上升为“第一代”,由于历史时间的自然延伸,黄著中又增加了“改革开放的一代”作为第四代学人。关于当代文学史研究进程中的“代际”划分,本文采用“三代”说[3],拟以从事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时间顺序,将学人实际“年龄”和学术“年龄”结合起来考察,以期尽量做到对“代际”状况的客观描述。
第一代学人主要以朱寨、张炯、谢冕、郭志刚、洪子诚、董健、陈美兰等为代表。他们大都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经过新中国的教育培养,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方法,其文学史观早期深受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强调现实主义和人民性。1980年代以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及文学思潮的涌入,尤其是“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提出,打开了这一代学人的历史与学术视野,研究思路逐步转向对文学现代性或现代化的关注,成果显著。实际上,在当代文学学科建设之初的困难时期,第一代学人承担了大量繁重的工作,他们通过严谨求实、乐观进取和勤于奉献的治学精神奠定了当代文学学科、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基础,并在观念变革、理论创新和写作实践上推动了当代文学历史化进程。对此,吴秀明先生评价道:“在当代文学领域缺少老一辈学者引领,而又普遍缺乏理论准备的情况下,呼应实事求是、思想解放的时代精神,这一代学人更是发挥了开路拓荒的重要作用。”[3]例如,朱寨先生在1987年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以史料的严谨和详实而著称,虽然该著仍附丽着浓厚的政治性观念,但在整体上已经体现出自觉的历史化意识,被认为是“这方面具有开创性权威性的第一部全面论述当代文艺思潮的史著”[4]。张炯先生先后主编了《中国当代文学讲稿》《新中国文学史》《新中国文学五十年》《共和国文学六十年》等众多当代文学史著作,其以严谨客观、求真务实的写作理路,为当代文学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谢冕先生的当代诗学与诗歌史研究成就最大,他一直占据在当代诗学理论的前沿,无论是诗歌评论还是诗歌史学著作,都引领一代风潮。董健先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改变了以往单纯依赖政治的衡量尺度,代之以“文学现代化”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该著从语言、文化和民族等角度综合考察当代文学状况,并将大陆文学、港台文学纳入到一个统一的写作空间与视野中;董健的文学史写作突破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社会主义”单一化性质,重构了“当代文学”的形式与内涵。在第一代学人中,洪子诚先生无疑是影响最大的文学史家。他先后出版了《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中国当代新诗史》《中国当代文学概说》《1956:百花时代》《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当代文学的概念》《材料与注释》等多种文学史、文学史理论及文学史料著作,每一部都堪称经典。洪子诚在文学史研究与文学史写作实践两方面都取得了许多开创性成果,为继起者树立了学术与精神标杆。有学者感叹道:“自1999年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出版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面貌发生了整体性改变,中国当代文学史已从一个备受质疑的学科变成了一门真正的学问。”[5]
关于对第一代学人整体趋向和面貌的把握,除了以上提到的“勤奋的学风、认真负责的精神、献身事业的品德”[6]和学术成就外,还应该看到,在他们身上存在的时代特征与历史性局限也特别明显。正如王瑶分析的那样:“(他们)有一定的马列主义的修养,有政治敏感,接受新事物比较快;但由于历史的原因,知识面比较窄,业务基础尚欠深广,外语和古代文化知识较差。”[7]理论视野的狭隘和知识结构的缺陷不能不给他们的文学史研究和写作带来影响。对此,同为第一代学人的董健先生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我们这一代20世纪30年代出生的大陆知识分子,有三大弱点:第一,各种政治运动对教育制度造成极大的破坏,使我们读书太少,造成知识结构极不合理;第二,知识分子对政治的高度依附意识,使我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自由精神;第三,我们的思维方式、研究方法极为落后,由于受到俄国民粹主义、苏联教条主义的影响,常常以政治化的视角进行学术研究,将文艺高度的政治化、教条化,文学批评也变得陈旧与僵化,甚至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学术研究政治化烙印仍非常明显。”[8]如果说坚持文学的政治性功能是第一代学人进行历史设计的基本操守,那么在编写文学史时以新中国的政治运动或重大历史事件作为规划文学史内在秩序的依据,也就是说文学史时间同步于政治叙事时间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表现在具体的文学史写作实践中,是将时间划分为“十七年”“文革十年”和新时期三个历史阶段,并通过作家作品论的形式按照以上三个时期的历时性顺序构建代表自己代际特征的史学范型。
第二代学人主要包括於可训、陈思和、陈晓明、程光炜、吴秀明、李洁非、王晓明、丁帆、张清华、孟繁华、朱栋霖、王尧、李扬、王彬彬、金宏宇、王本朝、旷新年、罗振亚等学者。他们大多出生于1950年代,是在新时期恢复高考后经过大学教育而成长起来的一代学子。这代学者随着社会的改革开放登上历史舞台,历经三四十年的学术生涯,至今仍活跃于学术研究的前沿阵地,其中许多人已在自己所属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成为各大高校与研究机构的学术领军人物,甚至在全国范围内有着广泛的影响。与第一代学人相比较,同样是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与方法,注重社会历史的批评,但他们又善于学习吸收西方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以来包括后现代主义哲学、精神分析学、叙事学、阐释学等各种理论、观念和方法。1990年代以来他们的学术观念逐渐呈现历史意识,越来越表现出“跨学科研究”的趋势,很多学者将文化学、文学社会学、知识考古学、谱系学等理论自觉地运用到文学文本与史学研究中。新理论新方法的使用,不仅开拓了文学史研究的内在空间,丰富了当代文学历史化的理论体系,而且强化了文学史编写的客观性,进一步确立了当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学科的学术地位。总起来看,第二代学人在文学史理论研究、文学史写作实践和文学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三个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史研究所发生的两次转向都与第二代学人有着直接的关系,他们既是发起者又是引领者和推进者。第一次是美学转向。其理论来源于1980年代中后期的“20世纪中国文学”论和“重写文学史”运动,即以“文学现代化”“纯文学”的观念取代以往的“阶级论”和“政治性”的书写标准。推动这两次理论思潮的主要成员大都由第二代学人构成,比如“20世纪中国文学”的黄子平、陈平原,“重写文学史”的陈思和、王晓明、蔡翔、程德培等。尤其是“重写文学史”运动,在理论与实践两个方面都做出了实绩,除构建了一系列以文学审美为基本原则的写作范式外,还在文学史写作实践中取得了重要成果,例如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董健与丁帆等合作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孔范今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朱栋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张志忠的《中国当代文学60年》等。第二次是历史化转向。“历史化”思潮发生在新世纪之初,到现在仍是文学史研究的理论热点。因为不满于以往文学史运动中的“非历史化”倾向,具体说就是出于对“文学/政治”“审美/历史”“形式/思想”等“二元对立”认识与思考模式的反叛,将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尤其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谱系学,布尔迪厄的知识社会学、埃斯卡皮的文学社会学、詹姆逊的“永远历史化”作为“历史化”的主要理论资源。最早提出“历史化”概念的是李扬,但陈晓明、程光炜、吴秀明、张清华、王本朝、孟繁华等一批第二代学者的骨干和中坚在理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运用到写作实践中,且成果显著。吴秀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孟繁华与程光炜合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陈晓明的《中国当代文学主潮》被看作为“历史化”转向的重要收获。
此外,在文学史料收集、整理和研究方面,第二代学人亦是贡献巨大。吴秀明在分析第二代学者的知识素养时进行了客观的叙述与评价:在他们中间,“有的学者经过多年的经营和积累,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学术根据地’。他们不仅在某一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而且拥有丰富的史料积累和独特的史料优势,从各个方面为当代文学历史化做出属于自己的贡献。如於可训、张健对编年文学史料的整理,分别主编出版了一部当代文学编年史(其中张健主编的为10卷本,内容和篇幅更为庞大),王尧对‘文革’文学史料的整理,主编出版了一套10卷本的《文革文学大系》,孔范今等对七八十年代文学史料的整理,主编出版了一套25卷本《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等”[3]。不仅如此,有的学者还在史料领域发掘到了学术富矿,开拓了文学历史化研究的新领域。如陈思和对“潜在写作”的史料勘探与研究;程光炜以“重返八十年代”为学术视角和立足点,在期刊编目出版、文案史料研究等方面成果突出;吴秀明主持“中国当代文学文献史料问题研究”国家重点项目,已出版《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研究》和11册分领域《史料卷》等。
第三代学人,主要代表为黄发有、洪治纲、李遇春、张闳、贺仲明、贺桂梅、郜元宝、霍俊明、斯炎伟、杨庆祥、张均、付祥喜等。他们被称为“改革开放的一代”,伴随着全球化的时代浪潮和新时期以来高等教育的快速发展而成长,都受过系统的学术与专业训练,且具有博士学位和欧美留学经历,因此更容易接受西方新潮理论,视野更为开阔。这一代学人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年富力强,思想活跃,才思敏锐,充满激情,崇尚新事物,注重语言表达辞彩和修饰。作为年轻一代的学者,他们在一二代学人的影响和指导下,在继承前辈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勇于将新的理论、知识、方法和手段运用到文学史研究和写作实践中;但从另一面看,师辈们的成就也容易构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们的成长必然要克服师辈的影响,从“阴影”中突围,形成自己的学术风格和研究理路。
在文学史理论研究领域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贺桂梅。她在北大接受了近十年严格的学院派教育,硕博期间师从著名文学史家洪子诚先生,作为“北大学术传统”组成部分,洪先生以文献史料为支撑进行历史判断的治史风格自然会影响到贺桂梅的学术方式,但她并不拘囿于经验传统,而是批判性地运用西方理论,以期在理论与现实之间建立起自己的知识立场和学术立足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知识考古学、文化社会学等西方理论拓展了她的知识视野,改变了思维方式,使她走上一条所谓“综合研究”的学术道路。贺桂梅将自己的研究归类为“‘文化批评’‘思想史’‘学科史’‘文学史’。此后我的研究大致都是这一格局的拓展”[9]4。而研究的路径和方法是“将思想史的问题、学术史或文学史的史料清理以及理论阐释这三者有机地结合起来”[9]6。贺桂梅的史学理论和学术方式主要体现在她于新世纪以来发表的几十篇学术论文和《历史与现实之间》《“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思想中国——批判的当代视野》《打开文学的视野》等几部学术专著中。作为以文学研究和批评见长的学者,郜元宝近几年密切追踪文学史研究与发展的前沿阵地,在《作家缺席的文学史——对近期三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的检讨》《没有“文学故事”的文学史——怎样讲述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最大问题是“作家缺席”》三篇学术论文中,集中表达了他的文学史观和理论主张。郜元宝在2017年2月发表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是一篇全面考察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长文,文章对近年来当代文学历史化趋势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建设性意见。比如他认为,“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现状来看,最大的问题还是‘作家的缺席’”,而问题的对策是需要“重新审视鲁迅对中国古代文学和新文学的论述,特别是《中国小说史略》《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上海文艺一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等经典的文学史描述方式,即牢牢抓住作家主体为中介考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与文学演变的关系”[10]。有学者对此评价说:“这篇文章中的许多描述和论断相当可观、中肯,引起笔者强烈的共鸣,对于如何更好地推进该学科的建设问题也不无启发。”[11]致力于文学史理论研究的还有更为年轻的学者杨庆祥,他在人大教授程光炜先生的指导下,以自己独到的见识和理论水平令学界瞩目。
在文学史实践方面,张柠、张闳、贺仲明、洪治纲四位学者分集撰写了由张炯任总主编的《共和国文学六十年》(1~4卷),分别为《再造文学巴比塔》(1949—1966)、《乌托邦文学狂欢》(1966—1976)、《理想与激情之梦》(1976—1992)、《多元文学的律动》(1992—2009)。与前两代史家对文学史范型的追求不同,张柠等人的文学史书写首先是以共时性叙事原则代替了以往常见的历时性叙事逻辑;其次有意忽略意识形态视野中的宏观结论,而更注重历史内部转折之处的丰富细节;再就是悬置生硬的价值判断,以客观冷静的史家态度力图揭示出一个真实的时代秘史。从这四位学者的述史理念和实践来看,新一代的文学史范式已经突现出来。另外,第三代学人在文学史料发掘清理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如黄发有对报刊杂志史料、李遇春对古体诗词史料、霍俊明对朦胧诗史料、斯炎伟对文学会议史料、付祥喜对文学史史料的综合整理和研究等。
总体上看,第三代学人虽然成就颇多,但无论是在知识积累、视野学养、研究能力还是学术贡献等方面与第二代学人相比较差距还十分明显,可他们毕竟有年龄上的优势,正在成长和发展中,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
二、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跨代”现象
程光炜在分析80年代“鲁迅热”现象时指出,“鲁迅热”的兴起与当时知识界精英们的大力推动有着直接关系,这批知识分子主要包括李泽厚、林非、刘再复、王富仁、钱理群等几位年龄相近的学者,他们有着共同的人生遭际和精神诉求,都将鲁迅视为能够拯救现实、拯救自我和时代的“精神偶像”。实际上,不仅是鲁迅,还有沈从文与徐志摩等,都在某些方面切合了那一代学人的内在诉求与历史想象,正如程光炜分析的那样:“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鲁迅、沈从文、徐志摩,事实上并不完全是历史上的鲁迅、沈从文和徐志摩,而是根据80年代历史转折需要和当时文学史家(例如钱理群、王富仁、赵园等)的感情、愿望所‘重新建构’起来的作家形象。”[12]1980年代那一代文学史家通过对鲁迅、沈从文们的“发现”和“建构”,逐步形成一种权威性历史叙事和“文学传统”,于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并通过他们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不断研究、发掘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就是‘80年代’意义上的那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么?”[12]从程光炜的研究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理解:文学史现象并不总是历史的必然,它有时候与文学史家个人的情感、愿望、兴趣和记忆关系密切。文学史家的个人情志趣味是具有传递性的,不仅影响到学术界的同辈,还会影响到他们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并通过他们的“个人记忆”进而影响到整个文学史研究的走向,因为“一个研究者年轻时代的‘个人记忆’对他们后来的‘知识结构’的形成和定型有很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进入到‘学科建设’之中,则会对本学科的历史面貌产生关键的作用”[13]。
在文学史研究问题上,代际间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这不仅仅体现在“老师一代”对“学生一代”的影响上,还会体现在“学生一代”对“老师一代”的反向作用,自然也会存在“老师一代”对“学生的学生一代”的“跨代”影响。当代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将这种“代际间的影响与交流”归结为三种不同的文化类型,她阐释道:“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是我区分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化,这一区分是人类所生活的历史阶段的真实反映。前喻文化,是指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并喻文化,是指晚辈和长辈的学习发生在同辈之间;而后喻文化,则是指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14]其中,“前喻文化”就表现为上面提到的“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影响及对“下下一代”的“跨代”或“隔代”遗传。当代学术与文学研究界中这种“跨代”现象是由于特殊的历史境遇造成的,作为出生于上世纪初的老一辈学者,大都经历了1930—1940年代大学教育与学术传统的熏陶,但在1950—1960年代社会政治运动与学院教育体制调整中受到压抑和批判从而被边缘化。改革开放后,他们重新回归到学院教育体制的中心位置,回归到他们熟悉的学术研究领域并执鞭于大学讲台,致力于培养年轻一代的研究人才。有学者认为:学术上的“隔代”遗传“不仅表现为王瑶之于钱理群、温儒敏、赵园、陈平原等,表现为唐弢及扬州师院‘新北门诸老’之于汪晖,表现为洪谦、熊伟之于甘阳及‘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表现为宗白华之于刘小枫,也表现为冯友兰之于陈来,张广铭、张芝联之于阎步克、高毅,某种程度上同样也表现为谢冕之于黄子平、季红真,钱谷融之于王晓明、许子东等。当我们阅读这些于80年代中期成名的学者们不多的学术随笔和回忆文章时,这一点都会得到明晰的印证。”[15]在老一辈学者的大力推动下,1980年代的学术氛围与1930年代联系起来,并使受教于1980年代的研究生有幸赓续了老一代学者的学术传统,后来他们基本都成长为各个专业领域的领军人物。作为1980年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学者,陈平原对此有深切的体会:“80年代的我们,借助于70~80岁的老先生,跳过了50—60年代,直接继承了30年代的学术传统。”[16]
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跨代”现象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陈平原和贺桂梅所指认的经历过1930—1940年代学术历练的老先生在1950—1960年代被迫中断学术研究,再在1980年代复出后对1950年代出生的这批学者的指导培养;比如钱谷融和贾植芳先生分别对王晓明、许子东、殷国明、吴俊、杨杨、陈思和与张新颖等年轻一代学者产生的“跨代”影响。钱谷融和贾植芳先生属于现代学者,主要从事现代文学与文艺理论的研究,这两位先生是老一辈学人与杰出知识分子的代表,不仅视野宽阔、学问精深而且治学严谨、人品高格,他们以自身的学术品味以及通过对后辈学人的精神传送在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和文学史研究领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另一种“跨代”情形表现为出生于1940—1950年代的学者对出生于1970—1980年代出生的年轻学人的影响,因为特殊历史时期的延误,他们在文学史研究领域内形成自己的学术传统时已经到了1990年代末甚至新世纪了,这时候所带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已经不再是“60后”而是1970—1980年代出生的更为年轻一代的学生。比较有代表性的如洪子诚对于贺桂梅,於可训对于李遇春,程光炜对于杨庆祥、黄平,吴秀明对于斯炎伟、付祥喜等,由于中间隔着1960年代出生的学人,所以也可以认为是一种“跨代”现象。
上文提到的,从事当代文学史写作与研究的当代学人被分为三代,其中第三代学人虽然普遍年轻,但学术风格与年龄跨度都比较大(涵盖了从1960年代到1980年代出生的学者),今后仍有分化出第四代的可能。由于考察的距离较近,年轻的学者还在成长期,所以对于第三代的成员构成还只是个粗略的概括。一般来说,在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老一代学人已有丰富的学术积累和研究经验,学生一代很多是首先沿着老师的研究路线来设计自己的学术蓝图的,他们既要向老师辈学习治学理念、学术风格和研究方法,还要注重对学术精神和人文情怀的传承。在这方面比较典型的师承关系有第一代的洪子诚与第三代的贺桂梅,第二代的程光炜与第三代中更为年轻的杨庆祥、黄平等。
贺桂梅是在导师洪子诚的指导下走上学术发展道路的,作为北大浸润近十年的学子,使她学业受益的老师自然很多,比如戴锦华、钱理群和张颐武等著名学者,但导师的影响无疑是最大的。“导师洪子诚以史料支撑历史判断的治史风格与‘回到历史现场’发掘历史复杂性的追求在贺桂梅这里都得到了继承——它也被很多人看作是‘北大学术传统’的一部分,这种影响即使在她1999年出版的专著《批评的增长与危机》(山西教育出版社)及2000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还都有所体现。材料的丰富与持重一直使贺桂梅给人以少年老成的感觉,这至今仍是她的一个优点。”[17]她自己也在许多场合和文章中多次强调这种影响。“应该说,我对学科史研究的介入,一方面固然有着对自己置身的学科体制的历史反省,更重要的原因是洪老师的影响。”[9]6导师言传身教和细心指导,使贺桂梅逐渐寻找到学术研究的入口,尤其是在写作博士论文期间,“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领略洪老师那严谨而富于创意的研究的精妙所在”[9]7。无疑,贺桂梅的学术实践在很多方面都体现了这种精神,不仅如此,导师那善于将自己的美学旨趣和人文情怀隐藏在客观判断与冷静叙述背后的表达方式,也逐渐被她熟练掌握和运用,这既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风格,更是一种精神。
作为年轻的“80后”学人,杨庆祥得到了导师程光炜先生的“真传”。他在中国人民大学用六年的时间攻读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又留校任教,可以说,导师对他的学术研究影响极大,以至于他这样写道:“我希望自己以后能写出一本本更有分量的书,那样我就可以毫不掩饰地在扉页写上:献给我的导师程光炜先生。”[18]杨庆祥在攻读博士期间,就在《文艺研究》《文艺争鸣》等重要杂志发表了许多研究论文,并受到学术界的注意,其中大多数是关于“重返80年代”主题的反思性文章。“重返80年代”是程光炜在人大课堂为博士生开设的当代文学讨论课,也是他与博士生群体共同进行的一项文学史研究工作。关于文学史研究的方法问题,程光炜的观点是:“所谓文学史研究,实际上是对历史文献的仔细整理和研究,是那种‘论从史出’,而非‘史从论出’的工作方式。”[19]杨庆祥博士毕业后两年出版了学术专著《“重写”的限度:“重写文学史”的想象和实践》,该著认真落实了导师所强调的“论从史出”的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并将其贯彻始终,被看作为“‘重返80年代’学术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成果”[20]。进一步讲,研究方法的选取还涉及到学者个人风格和自己对学科的认识及历史观念等问题,程光炜就是依赖于研究方法论的构建,从而实现了从早期的一位诗人和评论家向一名文学史家和学者的身份转换。有人在分析程光炜的学术转型时认为:“一种批评方法意味着一种学术精神与思想态度,‘方法’在许多时候并不仅仅是技术或手段,而是在对研究对象新的理解基础之上,重新阐释历史,同时,也是论者对自己在时代中象征性的某种确立。”[21]对此,作为学生的杨庆祥有自己的深刻领会,导师所钟情的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埃斯卡皮的“文学社会学”等理论也构成了他的知识和方法基础,使其逐步建立起一种“位置”意识,并获得了自我与历史对话的资格,正如导师所希望的那样:“他在研究问题时,会时时意识到自己应该站在什么妥当的位置,建立怎样一种视野,使用怎样一种知识,他在与历史对话的时候,实际上正是这种‘位置’‘视野’和‘知识’与前者的对话。”[19]毫无疑问,杨庆祥的学术实践为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带来了一股朝气。希望越来越多的年轻学者加入研究队伍,为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开拓出更为广阔的学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