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的苦难叙事研究
2021-02-01朱妍
朱 妍
(1.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4;2.宿州学院文传学院 安徽宿州 234000)
苦难是人生的一种存在形态,是文学创作的重要精神资源,苦难叙事通过文学话语阐述对生活的情感体验。文学和苦难总是有着不解之缘,苦难叙事不是一味地倾诉苦难,而是在苦难的诉说中给予肉体和灵魂的慰藉。《檀香刑》以苦难叙事为创作基调,文本通过多元化叙事视角、映衬手法以及拟声化语言,诠释出苦难叙事所蕴含的抗争姿态。
一、酷刑下的身体创伤和精神悲痛
莫言善于描写人生苦难,《檀香刑》中表现为对酷刑的展示,作品涉及到种类繁多的刑罚:腰斩、凌迟、五马分尸、大卸八块、阎王闩……莫言在开卷以颇具讽刺的笔锋写道:“让人忍受了最大痛苦死去,这就是中国的艺术。”[1]《檀香刑》通过描写残忍至极的刑罚来展露人类身体所承受的痛苦。
《檀香刑》详细描述了三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酷刑,分别是阎王闩刑、凌迟和檀香刑,作品从不同视角展现了三种酷刑对人类身体的摧残。“铁箍子煞进脑壳”“头被勒成葫芦”“脑骨碎了”“脑浆子和血沫子渗出来”等细节的凸显暴露了阎王闩刑的残忍与暴虐,文本以动态化的审视再现了刑罚的恐怖。凌迟这一酷刑是通过周围看客的反映来加以描绘的,围观这场面的人有的昏倒、有的跌倒在地,恐惧的场景不仅演示了刑罚的技艺,更展现出人类设计出这种惊悚酷刑来残忍虐待同族的可悲之处。相比凌迟而言,本书的重点酷刑——檀香刑在细节方面更是考究非凡。一截檀木是必备的用具,需要在热油中煮一天一夜,浸油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在行刑时被木头吸干血而提前死去。行刑时檀木需要从谷道处进入,贯穿整个身体,在刑犯的五脏六腑之间穿过,最终从肩膀处“钉”了出来,这要求实施檀香刑的刽子手要准确把握力度,既让受刑者痛苦万分,但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酷刑展现出人类的凶残,苦难的体验透过文本话语符号的渲染得以淋漓尽致。《檀香刑》中的酷刑彰显为身体所受到的惩罚,酷刑描述之详细、手段之残忍,使得文本充斥着沉闷压抑的氛围。受刑者遭受的苦难不仅展示了刑罚带给身体的创伤和煎熬,更讽刺了人类的相互残害,体现了莫言对人类残虐同族的抨击。
《檀香刑》中的酷刑从直观视角再现了国民所承受的身体苦难,描述了受刑者肉体所遭受的刑罚,通过肉体的痛苦引申出当权者对民众精神的摧残。
二、苦难叙事的多元化建构路径
在《檀香刑》中,声音描写是苦难叙事的主要言说方式。莫言通过声音展现了受难者的苦楚,揭示了受难者身体和精神所遭受的双重压抑,反映出施暴者的残忍和冷漠,增强了苦难叙事的深刻性。声音具有表现情感的功能,声音描写直接触及个体的痛苦。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在《声音与现象》一书中说过:“声音是在普遍形式下靠近自我的作为意识的存在。声音是意识。”[2]声音有效传达出意识深处的情感体验,莫言擅于通过对声音的调控来展现人类所承受的痛苦,特别是在叙述战争、刑罚和生育等苦难时最为突出。《檀香刑》对声音的描写主要体现在刑罚中,孙丙遭受酷刑之时,莫言运用拟声化的语言展示苦难:“一声高似一声的嗥叫声”“声音已经嘶哑,气脉也短促了许多”……对孙丙声音的描写充分体现了他的苦楚。声音还包含着展现情感的功能,声音的释放会产生辐射影响,引起连续性的情感反应,侧面展现主体的痛楚。孙丙在遭受檀香刑之后开始破口大骂,此时台下的人也都受到孙丙嚎叫声影响——观刑的看客们头上都出了汗,眉娘发出了尖厉的哭喊声,钱丁则是傻傻地呆站着。看客们的反应不仅表现出檀香刑的残忍,而且也从侧面展示了孙丙所遭受的苦楚。
莫言在创作初期即运用多重声音的交迭来丰富小说的叙述视角,《檀香刑》把这种叙事方法运用到了极致。整本小说由十七章内容组成,分为三大部分:凤头、猪肚、豹尾。凤头部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人物的自我展现诠释了故事的框架,不同主体的言说渗透出话语张力和文本裂缝。“眉娘浪语”揭示了眉娘的困境及其缘由,钱丁的痛苦在“钱丁恨声”这一篇章的叙事中得以彰显,两部分的叙述存在细微的差别,叙述主体和叙述视角的差异性延展出多元化的故事内涵,呈现出文本立体式的结构线索。凤头部分的四个声部既彼此独立又相互映射,完全摆脱了传统小说中叙述者的评论性干预,呈现出叙述者自身所特有的心情、感触和体验,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了故事情节的全貌。
猪肚部分的叙述视角是根据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不断变换的,情节的演变推动着叙事者的调整。猪肚部分的苦难叙事以孙丙起义为开端,围绕着孙丙牵扯出其他的人物和故事。斗须、比脚、悲歌等一系列章节将故事交代得一清二楚。在叙述者多角度的转换和配合之下,人物形象得以全面展现。“悲歌”章节描写了德国大兵残忍杀害孙丙妻儿的场景,这一情景被置于孙丙的视角下展开叙述,客观表现了德军的残暴,反映出孙丙痛苦、愤怒但又无能为力的心境。第十二章“夹缝”对眉娘和知县夫人斗法故事的描写,采用了互换叙述视角的方式,以孙眉娘的视角刻画知县夫人的特征,再从知县夫人的视角去呈现孙眉娘的个性色彩,形成叙述观点的鲜明比照,看似相对平淡的描写却反映出两个女人各自内心的苦楚。第一视角的多变状态契合了小说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展现了莫言熟练高超的写作技巧。猪肚部分相对缓和的节奏为豹尾部分的冲刺做好了铺垫,豹尾部的五个部分延续了凤头部四章的结构模式,形成了对应循环的关系,豹尾部依然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故事情节在不同主体的叙述中走向了高潮,苦难叙事的描写被推向了巅峰。一系列悲剧性结局演绎出文本的苦难叙事底蕴:孙丙勇于和侵略者抗争,但却没熬过酷刑的折磨;眉娘和钱丁的爱情热烈但却无果而终;拥有反抗意识的底层群众终究没抵过强大势力的镇压;赵甲和小甲想借刑罚来实现自我价值的梦想破灭。莫言使用多声部的叙述方法来讲述故事,使作者的观点与叙述者的观点既相互隔离又彼此映照,突出了叙述者的主体意识,使作品更好地体现苦难叙事。
声音描写是《檀香刑》苦难叙事的重要策略,映衬手法的运用加剧了作品的苦难色彩。作品对孙丙身体苦难和精神苦难的描写,展现了人物所遭受的双重压抑和痛苦,蕴含着底层民众拼命求生的强大精神意志。《檀香刑》有意识地将孙丙受刑时唱的猫腔和笑与檀香刑相映衬,通过极大的反差营造了震撼人心的场景,这与莫言狂欢式的描写手法有关,他擅长通过具有狂欢性质的场面去写极致的悲痛,在悲喜碰撞中使苦难得到升华。
莫言小说的时空建构呈现出开放完整的结构体系,情节之间彼此关联相互映照,巧妙地运用了时空整体化的方法,时空整体化即是“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3]。莫言在叙述苦难时很少从局部进行微观描述,他将众多苦难事件置于宏观的时空背景下,形成苦难的“合奏”,从而完整地体现苦难的广泛性和深刻性。《檀香刑》整篇小说的主线是孙丙受刑,受刑的前因后果贯穿在文中,叙述时间的推进功能表现在从正面言说孙丙遭受痛苦之久,叙述空间中穿插其他受罚者的受刑场景,从侧面上展示孙丙所承受的痛苦之深。时间因素在莫言的笔下往往富含深意,看似是随意选择的一个时间点,背后蕴藏着作者的主观意图。《檀香刑》中孙丙受刑的时间是八月十五日,团圆佳节被赋予苦难的心理表征,传统的中秋节与苦难相捆绑,成为难以逃脱的渊薮,节日的团圆意涵被残酷的刑罚彻底消解。
三、苦难叙事的民间立场
莫言在《檀香刑》的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抛弃西方文学理念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充分借鉴融合民间文化。《“狂欢化”写作》一书中提到:“莫言在语言选择上恰恰注重的就是‘汪洋大海般的老百姓日常口语’。”[4]莫言叙述苦难时运用了丰富的猫腔戏文、方言土语、民间谚语和歇后语,使得整部小说充满了民间气息。
每一章节开头处都有一段猫腔独白,看似是独立于文本之外,但实际上却暗含着章节的发展脉络。小说中的语言继承了地方戏曲的独特风格,苦难描写往往通过类似唱白的方式表现出来,凸显了人物的性格特质。在《孙丙说戏》一章中,孙丙在行刑之前的一段话:“且看那猪狗群小,有谁敢来踹俺孙爷的根脚……”一段唱白将孙丙的性格及行刑前的心理暴露无遗。方言俚语和歇后语的运用增强了文本的民间传奇色彩。《檀香刑》中所使用的民间谚语是底层民众智慧的结晶,如“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除了谚语之外,小说中还穿插了大量的歇后语,如“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小耗子弄舔猫腚眼儿——大了胆儿啦”,语言狂放粗粝,贴近生活,为苦难叙事涂抹了幽默之色,缓解酷刑所带来的压抑感。
在《檀香刑》中,莫言将视角投向民间,以真实的历史背景和山东高密的民间文化特色作为故事框架进行创作,其民间立场带有知识分子启蒙的文化表征,他以客观的立场审视了民间文化,承继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精神主题。孙丙反抗的行为体现出民间英雄大义凛然的品性,蕴含着莫言对民间文化精华的赞扬。孙丙被行刑的场景展露出民间文化的腐朽与残忍,行刑人赵甲以大清朝的法律代言人自居,他将自我的人生价值付诸于酷刑的实施过程中,残酷的行为彰显出人性的扭曲畸形。周围的民众在同胞任人宰割之时冷眼旁观甚至拍手叫好,展现了国民性弱点中的奴性人格和看客的变态心理。
四、苦难叙事所蕴含的生命抗争意识
莫言作品的独特意义在于超越了传统文学苦难叙事所蕴含的宏大主题,把个体的生命苦难作为叙事的中心,是本体意义上的苦难叙事。在《檀香刑》中,莫言着重刻画了底层民众所经历的各种苦难,直观表现出他们生存的艰难。民众的苦难表现为三种形态:一是生理——肉体性苦难,文本通过种类繁多的刑罚加以展现;二是心理——精神性苦难,像赵甲虽为有名的刽子手但却心理扭曲变态;三是良知——灵魂性苦难,钱丁虽然明知孙丙是忠义之士,但自知实力弱小,在孙丙受刑时,他无力对抗强权,只能痛苦地承受着良心的谴责。
《檀香刑》鲜明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眉娘竭尽所能拯救父亲的生命,钱县长夫人在眉娘差点被抓时伸出援助之手,亲情、友情、爱情、乡情成为生命体认的支撑点,人物主体对严苛刑罚的反抗不仅仅是抵制身体的凌辱,更多的是捍卫生命的尊严。《莫言新论》提到:“莫言用苦难来‘装点’自己的高密东北乡,在他构造的世界中我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生命个体,这些看似平凡的生命在苦难中昭示着存在的意义。”[5]莫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凸显了底层民众强大的生命力,他们在苦难来临之时拼命挣扎,在面对困境时勇于反抗,积极进取,展现出顽强的生命意志。
莫言将苦难视为生命的本体化构成要素,展露了人物在苦难中的精神力量和英雄气概。底层民众作为情节叙事的主体,他们的生命卑微,被各种强大的势力所裹挟,但他们没有苟且偷生,在面临生命磨难时坚忍不屈,从存在主义维度上彰显出生命的尊严和意义。《檀香刑》中孙丙被关押,眉娘和周边的民众积极营救,尽管他们面对的是强大的敌对势力,敌我力量的悬殊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但他们依然积极地去抗争,抗争的姿态彰显出自觉承受苦难的坚定性,体现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斗士精神。
《檀香刑》中的抗争姿态体现了民众的自觉性,他们遵从内心良知的呼唤,积极反抗威胁自身的强势力量,即使这种反抗意识是浅层的,但他们依旧毫不退缩、毫不畏惧,彰显出底层民众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
结语
莫言的苦难叙事揭示了底层民众所遭受的身体苦难和精神苦难,阐释了民众在面临苦难时的抗争姿态,彰显出独特的生命意识。《檀香刑》阐述了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在民众苦难经历的体验中凸显其生命底蕴,苦难叙事的书写展现了底层民众的抗争意识,描摹出苦难境遇下坚韧的精神诉求,彰显出终极意义范畴下的生命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