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书院藏书考论
2021-02-01吕艳
吕 艳
(枣庄学院 学报编辑部,山东 枣庄 277160)
一、书的源流与古代藏书体系
中华文明承载久远,以文载道、明史的传统殷商时代就已确立,甲骨学研究发现,殷商甲骨的埋藏都较为集中,且骨体多见凿孔,利于穿编,这些甲骨史料是中国最早的书迹,是图书的早期形态。中国古代的藏书意识也由此而生。“早在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殷商时代,王室已设专职史官负责整理和保存甲骨卜辞,这是图书馆的雏形。周、秦时代是古代图书事业的创始阶段,周朝承夏、殷二代,设置国家图书机构和职官,是为官府藏书之始。藏书处有天府、盟府、策府、周府、藏室等称呼,按《周礼》规定,由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女史分工负责收藏图书。”[1]春秋时期各国均有史官记事,据《史记》记载,秦朝设御史大夫管理国家重要典籍,宫廷藏书有石室、明堂、金匮、周室四处;西汉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广开献书之路,兴建了麒麟阁、天禄阁、石渠阁三座皇家藏书阁,确立了国家典藏制度,东汉亦有东观、兰台等藏书处所;隋朝的藏书之所是洛阳的观文殿;唐朝于秘书省、弘文馆、史馆、集贤馆藏书,此外丽正书院和集贤书院也有部分藏书;宋代最初藏书于史馆、昭文馆和集贤院,此后三馆合并建崇文馆以藏书。由隋唐而宋,国家藏书体系日渐完备,规模也不断扩大。而中国图书文献的技术载体,也经历了由商周时代的甲骨、青铜器,到秦汉时代的简牍帛书、东汉三国的纸写抄本、唐宋时代的雕版印本、近现代的印刷本,直至今天以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为平台的数字化信息资源。
有唐以来,因印刷技术的不断改进提升,书籍大量刊布流行,书籍的收藏、利用逐渐发展成为一项文化事业,由此形成了中国古代藏书的四大体系,即书院藏书、官府藏书、私人藏书和寺观藏书。官府藏书代表了官方的意识形态和社会主流文化,得到朝廷和国家物力财力的多方支持,典藏丰富高端,常提供资政之借鉴。私人藏书的个性色彩显著,庞杂琐细,可以视为官府藏书的补充或扩展。寺观藏书一方面源于汉传佛教译经、讲经活动,随着佛教影响的深入,各地藏经洞、藏经楼大规模兴建,推进了佛学经典和佛禅艺术的发展与传播;另一方面周朝史官老子,他的《道德经》被视为道家文化的原典,道观收藏更具中国宗教、学术色彩,道观藏书在整理、保存传统文化典籍方面有独特贡献。书院藏书在规模、种类和质量、技术层面无法与官府藏书相提并论,但就其涉及的学术深度、广度,以及知识的延展度、思想的自由度、藏书的适用与实用性和文脉传承方面的价值都是其他藏书形式所不可企及的。由此也奠定了书院藏书在中国古代藏书史上的地位。
二、书与书院:文化场域的互认与同构
书者,文化之伏脉潜流,书院以书立教,古代书籍的教育载体功能尤为重要。商周时代的教育“学在官府”“官师不分”,“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2]3。西周末年,王室文化下移,文献播散民间,学术授受从官府转向私门。孔子首开私学之风,由此三代的王官之学转变为东周的百家之学,教育走向多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学校考》曰:“自君师之职不修,学校废,井牧坏,民散而无所系,于是始有师、弟子群居以相讲授者。”[3]403这种“群居以相讲授”的私学方式比较随意,而且鉴于诸子奔走游说、学无定所的现实,其中身教的意义更为明显。另外,百家之学就教学内容而言,应该更倾向于现实的政治理论和学派思想,时政性较强,不可能有固定的教材体系和修习读本,加之当时竹简木刻书籍成本的高昂,书籍不会普及,后世所见诸子授学的言论、答问以及研讨内容应该是过后整理而为学派所传承的,当时不具备制书和传播的条件。到秦朝“焚书坑儒”,施行封闭的文化政策,私学遭禁,书籍的流布更加不可能。汉代设太学,建“辟雍”“明堂”,大兴官学,作为民间私学的“经馆”“精舍”“精庐”也未禁绝,诵读、抄背是官私学堂通行的学习方式,但基于技术和经济条件的限制,教学、研修的书籍仍未普及。魏晋南北朝打破了儒学独尊的地位,私学进一步发展,玄学、史学、佛道、科技等多元兴起,这一时期简牍、缣帛、纸书都已出现,书籍较前代扩大流行,这为私学的开办提供了便利。不过总体看来,汉魏时期的私学大多延续前代传统,以个人讲堂、学馆的形式收授生徒,不管徒众规模如何,此时的私学尚不具备书院办学的建筑规格、办学体制与藏书规模。唐以后雕版印刷兴起,推动学术发展,图书得以广布流行,学者创学堂、建书院,聚书、著书以授生徒的风气大行,学风开放,搜经藏典、储书授教成为当时办学者的共识。到宋代学院办学体制更加规范,藏书已具规模;南宋时期书院开始刊印图书,这不仅促进了书院的发展,也提升了书与书院的关系,在载道与传道的意识层面二者相融相通,形成源与流的互构认同关系。书的意义在书院得到体认,而书院也因书的文化承载而获得崇高感,彼此激活,共同延展。
中国古代书院的创立与发展与社会政治、经济、学术思想的演变,以及官学、私塾、科举制度的沉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正意义上的古代书院源于唐代,盛于宋代,衰于清末。书院之名始于唐代丽正书院、集贤书院,但二院主治藏书,唐代有讲学活动的书院也开始出现,如皇寮家书院、松州书院、义门书院、梧桐书院等[4]。宋代是中国书院发展的重要时期,出现了许多对后世颇有影响力的书院,如岳麓书院(湖南长沙)、应天书院(河南商丘)、白鹿洞书院(江西庐山)、嵩阳书院(河南登封)、石鼓书院(湖南衡山)、安定书院(江苏泰州)以及东坡书院(海南儋州)等。元代推行“汉化”政策,鼓励书院发展,但书院受制于官府,其官学色彩非常浓厚。明清时期的书院上承唐宋体制,规模不一,但书院学术风格更加多样,书院的官私分流也更加明显。
书院作为国家和民间教育的重阵,除了要具备基础的教育场地和办学规制外,还要具备学术资源的两大支撑:即硕儒名师和规模性的藏书,古代书院大多贮藏数量不等的经籍典章、文献书籍,并建有藏书楼。最早的藏书处所并不以图书馆命名,也无固定的称谓,官府藏书多以“观”(东汉的东观)、“殿”(隋代的观文殿)、“馆”(唐代的弘文馆等)、“院”(唐代的集贤院)等名相称。私家藏书楼的命名往往更具内涵、特色,有的以楼主的字号、别号或居所命名;有的以地名或环境命名;有的以藏书数量命名,如万卷楼、十万卷楼、五十万卷楼,以显典藏之富;也有的以经典掌故或文辞诗句命名,如天一阁、天籁阁等;也有以收藏文物命名的,如铁琴铜剑楼、五砚楼,等等。相较而言,书院藏书楼的命名较为统一、庄重,体现崇道明经、修身治学的读书宗旨,或称藏书楼、藏书阁、尊经阁、明经阁,或为书堂、书舍、书库,比如宋代嵩阳书院的藏书楼、岳麓书院的御书阁、鹤山书院的尊经阁、丽泽书院的遗书阁、溪山精舍的崇文阁,还有白鹿洞书院的云章阁、临汝书院的尊经阁,等等。
书与书院是互相辉映的文化场域,藏书的类型、规模代表着书院的办学实力,“书院中师生的活动大都围绕着书展开。大师讲书、著书;书院藏书、刻书;士子读书、传书”[5]16。明代理学家邱濬曾言:“世无书籍,人之事泯矣。”[6]如果没有了书的承载,人类如行盲道。藏书以传道,“无藏便无以传,无传亦无以藏。在中国古人的思想意识中,图书馆的存在价值在于其‘以藏为传’或‘以藏为用’;或者说,藏即传,传即用”[7]。因为教育是人文延续最为能动的渠道,因此在四类藏书体系中,书院藏书的实用价值和利用价值是最高的。藏书在书院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言书院必言藏书,五代时期书院草创,当时学者罗绍威开馆延士,史载“(绍威)聚书万卷,开学馆,置书楼”[5]25,学馆与书楼并起。唐邺侯李泌曾于衡山烟霞峰著述讲学,亦建有藏书的“端居室”,后其子李繁于其址再建南岳书院,聚书、聚徒讲学,藏书倍增,宋王应麟于《困学纪闻·考史》赞曰:“(邺侯)李泌父承休,聚书二万余卷,戒子孙不许出门,有求读者,别院供馔。邺侯家多书,有自来矣。”[8]19后人便以“邺侯书”来指代藏书之富。宋人石介作《泰山书院记》记曰:“(孙复)乃于泰山之阳起学舍、斋堂,聚先圣之书满屋,与群弟子而居之。”[5]74亦以藏书之盛,嘉许孙复开馆授学之功。
书院藏书不同于官府,亦有别于私家、寺观藏书。官府藏书的范畴和功用较为独特:“以备观览”“以传后世”;而私家典藏更为复杂,有的“以流布为藏”,与同侪或同好共享珍藏,如北宋学者宋敏求家富藏书,飨之亲友,借书者“多居其侧”。清末民初藏书大家傅增湘,因藏有元刊本《资治通鉴》和南宋内府写本的《洪范政鉴》而自号“双鉴楼主人”,傅家三世善守,藏书万卷,到傅增湘更是不惜举债竞购,其藏书不乏孤本秘籍、绝世铭品,但傅氏遵循“以流布为藏”的藏书理念,由藏而刻,公布流传,对珍藏秘籍,多能分贻同好,并以每年的祭书之典,与书友共享藏书之乐[9]。真正的藏书家是深知学术公器、不可私密之理的。但私家藏书也不乏秘不示人者,如清末藏书家徐坊,兼收经史子集四部及丛书各种,刊本、抄本、校本、稿本各类版本均有收藏,但秘不示人。书的终极价值在用中体现,书院藏书尤贵在用,藏用一体是学院藏书的根本宗旨。所谓藏圣贤之书、明经术之道,即张栻在《岳麓书院记》碑文中所谓“以传道而济斯民也”[10]138。书院藏书以其教之源、学之本、研之得、传之道的独特品能,真正践行了学术公器、藏以致用的功益价值。
中国古代书院藏书不仅品类繁多,而且藏书规模也堪称巨大,书院藏书囊括经史子集四大部类,另有各类学术专藏和学家论著。就品类而言,书院藏书有手稿本、手抄本、拓本,也有大量的雕版或活字印本,据朱熹《跋白鹿洞所藏汉书》记白鹿洞书院藏有《汉书》手抄本,史载丽泽书院遗书阁内藏有吕祖谦的未刊稿遗(手稿本),这都是难得的藏家秘本。到宋代印刷技术提高,“印本”流行,印本图书成为各书院收藏的首选。书院藏书除了注重经典、学术,以供教学之用外,名人书稿、遗著和石刻拓本也是历代书院收藏的目标,如白鹿洞书院收藏的宋孝宗皇帝所赐:御书石经《易》《诗》《书》《左传》《论语》《孟子》及《礼记》中的《学记》《经解》《儒行》《中庸》《大学》五篇,皆为石刻拓本。由此足见书院典藏不仅丰富,且不乏珍品绝品。关于书院藏书的规模,少者亦在万卷以上,宋代书院藏书最盛,据邓洪波《宋代书院的藏书事业》[11]一文统计:宋初藏书上万卷的书院就有福建漳浦的梁山书堂、浙江东阳的南园书院、江西贵溪的石林书院、四川邛崃的鹤山书院。另外,据光绪《浙江通志》卷二十八记载,南宋蒋友松创南山书院时藏书达30000卷。宋儒曾留远的《石林书院记》载南宋叶梦得在贵溪建石林书院事,称“(书院)缭以周垣,荫以嘉树,聚古今图书数万卷。……由是东南之士至无虚日矣”(《同治贵溪县志·书院》)[12]。南宋魏了翁创建鹤山书院,作文以记,称“(讲)堂之后为阁,家故有书,某又得秘书之副而传录焉。与访寻于公私所板行者,凡得十万卷,以附益而尊阁之,取《六经阁记》中语,榜以尊经,则阳安刘公为之记”(《书鹤山书院始末》)[13]。鹤山书院初建,魏了翁虚室贮书十万卷,四方负笈而至者不绝,阳安刘光祖为其尊经阁撰记。鹤山书院藏书在十万卷左右,数量之大当居宋代各书院之先,亦不让宋时国家典藏,后世书院藏书亦难有比肩者。
书院藏书来源甚广,书院的产生最早源于民间文化诉求,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学校考》中说:“是时(北宋初期)未有州县之学,先有乡党之学”,盖乡党之学乃“贤士大夫留意斯文者所建也。”[5]41书院多是自主的经济实体,因此藏书的主要渠道应是书院创建者或主持者基于藏用目的,书院自筹经费购买、刻印或抄写而来的,如岳麓书院就有自行刻印的《岳麓书院志》《岳麓诗文钞》《岳麓书院同门齿谱》等书目,南宋丽泽书院也曾重刻司马光《切韵指掌图》二卷;另外还有书院间刻印图书的交换交流;再则就是地方官吏、乡绅乡贤的藏书捐赠,抑或友朋间的私谊赠书;此外还有朝廷的赐书,历代不少较有影响力的书院都得到过皇帝的御赐经书和御书匾额,朝廷赐书以国子监印本九经等书为主,宋初四大书院中,白鹿洞、嵩阳、岳麓等书院都曾获此殊荣,其中嵩阳书院分别得到太宗、真宗、仁宗三代帝王的御赐经卷,岳麓书院在宋初也两度得到皇帝的赐书,并有御书“岳麓书院”匾额相赐。朝廷此举一则激励办学,再则也是对书院藏书事业的支持和推进。
三、书院藏书楼的建筑与藏书规制
书院以藏书丰赡为高,为容纳所藏,除藏书楼外,有的书院还建有书库。“藏书楼的建立,说明藏书已成为书院的一种事业,它和讲堂、祠宇一起成了书院讲学、藏书、祭祀三大事业的标志,若再加学田建设,四者即奠定了书院的基本格局。”[11]
(一)藏书楼的建筑构造
中国历代书院建筑虽各有规制,但整体而言,书院的建筑风格大多融合了我国古代园林建筑与殿宇建筑的设计和装饰理念,遵循“相地合宜,构园得体”的建筑原则,结合自然地貌,并注重人文意境的营造,做到山水亭榭、花鸟草木、诗楹画廊等元素的自然融合。古代藏书楼建筑多为青瓦覆顶、飞檐斗拱的中国传统建筑,外饰以灰、棕、黑、白等色彩,风格沉稳、厚重。岳麓书院藏书楼的建筑就极好地体现了这种风格,“(书楼)两侧复廊与讲堂后廊相接,自成院落,复廊前部各建重檐古亭,名为拟兰、汲泉,设花格漏窗,亭下有流泉通过,院内筑有池,中架石桥使书楼与讲堂后门拜厅相连。楼上藏典籍古器,楼下有流泉溪水,廊内嵌明清碑刻,廊外蓄游鱼青荷,有水声山色之美,有名山深宫之幽,有翰墨佳酿之趣,实为读书研习、修心养性的最佳之处”[14]。古典建筑的清幽静雅尽在书楼之中。
书院堂馆、楼阁、斋舍等的整体规划遵循古代宫室建造格局,中轴对称,讲堂、书楼、修习、祭祀等重要场所都建在中轴线上,附属建筑位列两侧。在书院众多建筑中,藏书楼虽不列于前首位置,但一般都建在中轴线上,在讲堂之后的突出位置,而且是书院中少有的多层楼阁建筑,一般二或三层,这既是出于藏书的需要,也显示其独特的地位。建于南宋时期的明道书院就是这种建筑风格,明道书院入大门后,中轴线上依次建有程颢的祠堂、会讲的春风堂、藏书的御书阁、会食会茶的主敬堂、祭祀孔子等先贤的燕居堂等,左右依次分布着山长位、堂长位、堂录位、讲书位、职事位及尚志、明善、敏行、成德四斋、公厨、米廒、钱库、道房、后土祠等建筑,其中仅御书阁为楼阁建筑。岳麓书院的御书楼虽位于中轴线的尾端,但却是颇具宋代风格的三层楼阁建筑,耸于全院。藏书楼的中轴地位在各书院都是一致的,只是与会讲堂、祭祀祠堂的位次有先后差别,宋绍兴年间陈自俛创建的江西丰城龙光书院,其建筑规制就有别于明道和岳麓书院,“前立头门,中设大殿。祀先师像,后建六经楼、仰止堂,左为讲堂,右为规戒堂,四方就学者达三百余人,悉廪之”(《道光丰城县志》卷五)[15],是先祭祀,后藏书,再后为讲堂的布设格局。
关于藏书楼内部的空间设置也因馆而异,根据藏书的类型、版本、典藏价值来安排藏书,布局空间,宋代扎溪书院明经阁的布局为:“(院中)斋上右阁,左曰明经,经史子集之书藏焉,右曰见贤,古先贤哲之像列焉。”(程珌《扎溪书院记》)[16]此处藏书楼兼有读书、祭祀之用,左藏右祀。其他藏书楼的布局也各具特色:“天一阁按经史子集分类列柜藏书,楼下为阅览图书和收藏石刻之用。山东聊城海源阁楼上收宋元精本,楼下收藏充宋、充元本及明清精本、殿本、手抄名校本,帖片、字画、古玩等贮存于后院。嘉业堂是回廊式的两层砖木结构建筑,前后两进,共52间书库,分别命名为‘宋四史斋’‘诗萃室’‘嘉业堂’‘希古楼’‘黎光阁’等,分类收藏各类古籍。整幢大楼呈回字形,四进平房与主楼用墙相隔,前二进主要用于藏书楼编校人员的工作和休息场所,后二进作为存储印书版片的库房和刻印工人的起居室。”[17]可见在藏书楼的利用上,重要的珍本典藏大多藏于楼上或书楼较为隐秘处,馆藏人员的居所和工坊则处在书院的外围。
藏书楼的建造除了要体现书院的文化气息和学术理念外,还有基于实用目的的通风防潮、防火防蛀等方面的现实考量,要做到宽敞、稳重、安全、坚固。对此叶德辉的《藏书十约·收藏九》有具体论述:“藏书之所,宜高楼,宜宽敞之净室,宜高墙别院,与居宅相远。室则宜近池水,引湿就下,潮不入书楼。宜四方开窗通风,兼引朝阳入室,遇东风生虫之候,闭其东窗。窗橱俱宜常开,楼居尤贵高敞。”[18]341说明藏书楼的建筑宜高敞、宜别院、宜近水、宜朝阳,既利于藏书的通风防潮、防火防盗和防蛀要求,也要环境清幽、远离喧嚣以利读书。叶德辉尤推崇天一阁藏书楼的建筑,“其屋俱空,楹以书橱,排列间作坎画形,特有间壁耳”[18]341,天一阁藏书楼不仅书屋敞亮,书橱排列有序,而且“橱下多置雄黄石灰,可辟虫蚁,橱内多放香烈杀虫之药品,古人以芸草,今则药草多矣”[18]341,既防潮又防蛀。然藏书尤重防火,无论皇家书馆,还是书院、寺观藏书楼的建筑都有溪流环绕,或池水旁侧,既为景观,亦为安全之需。周敦颐的濂溪书堂较为典型:“前有溪,发源莲华峰下,洁清钳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缨而乐之,遂寓名以濂溪。”[5]93岳麓书院中轴建筑两侧有古亭,亭下有流泉通过,院内亦有池,御书楼上藏典籍古器,楼下有流泉溪水。天一阁藏书楼的阁名源于郑玄《易经注》中的“天一生水”之意,并于阁前建“天一池”,蓄水以防火。清代七大藏书楼中就有六个以带“水”部字命名的,即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文澜阁、文源阁、文汇阁,皆寓以水克火之意。
(二)藏书楼的管理规条
“人类文明的沉积与传承、赓续与流布,正是通过这最简单也是最私密的方式——阅读来实现和完成的。”[19]阅读的功业由藏书达成,因此书的收藏、管理、利用就成为一项事业和一门学问,中国近现代著名图书馆学家杜定友提出图书馆事业人、书、法“三要素”的理论,并且指出三要素在不同时代重心有所不同,可见图书馆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图书储备、管理服务以及图书价值的实现,古代图书馆不可能具备现代意义上的管理体系和科技手段,但也要具备这些基本元素。其实就具体操作而言,古代书院藏书楼的建造与管理较之现代图书馆范畴更广,也更加复杂琐细,涉及图书的征集采购、分类编目、文献整理、校勘编佚、抄书刊刻以及借阅管理等多项内容。
古代书院管理者多为山长,藏书楼可能亦属山长管辖,按照藏书楼管理和运作的需要,人员配置应包括采购编目、借阅服务、舍馆管理、笔工匠人和图书安保等诸方面,既需要富有学养、专业精湛的管理者,又要有熟谙书籍保存制作的工匠。关于藏书楼的安保设置,唐代就已提出,制定于唐大顺元年(890年)的江州陈氏义门书院的《陈氏家法》就已规定:“除现置书籍外,须令添置,于书生中立一人掌书籍,出入须令照管,不得遗失。”[20]在藏书楼建制管理方面最为完备者,当推有千年历史的岳麓书院。岳麓书院藏书楼在图书收藏募集、购置刊刻、整理编目、借阅保管等方面均有严密的制度条规。早在嘉庆二十五年,湖南巡抚李尧栋购置大量图书充实岳麓书院,并作《岳麓书院藏书记》,文中不仅提出“书不贵能藏,贵能读”[10]158的藏书理念,而且还制定了藏书的借阅规则与保护条例:“诸生读书,各造其所,毋挟以归,岁一曝,月一整,则责之监院事者,俾永其传。”[10]158规定诸生馆内读书,不得挟书以归;而且书院要设专门监事者月整书,年晒书,以保护典籍文献的恒久长存。“为了丰富书院的藏书,湖南巡抚署布政使敦良、盐道胡鏻,会同院长欧阳厚均议成《岳麓书院捐书详议条款》。”[10]158该条款极其详备,涉及图书的购求、收发、交接、贮藏、看守等诸多内容:“据称购求宜广也。岳麓胜迹自应广求书籍,以备名山之藏。”[10]158“据称收发宜清也。各项书籍藏贮既多,一收一发,登记宜清,应请责成监院设立册档,按年登载。……每书于壳面上,俱钤用监院钤记,并于逐部逐页加钤‘岳麓书院藏书’图记一颗,庶免偷换等弊。”[10]159“据称交代宜严也。各学书籍俱有交代,书院设立监院教官一员,经管书籍,历系列入交代,近年来不知何以全归乌有。应请嗣后更换监院新旧交代之时,添设监交二员。”[10]160“据称藏贮宜谨也。藏贮书籍,须防霉变起于潮湿,尤莫甚于房屋之渗漏。……应请增岁修一项,每岁所需不过数金,以为添补瓦片、修整格扇之用。”[10]161“据称看守宜严也。御书楼一座在书院中最后一层。地本僻静。围墙尚为周密,应请设看守人役一名,令其在馆居住,谨司锁钥,随时看视,不许闲游人等入内窥伺。”[10]162这些藏书管理条规周全细致,不仅为后代书院的藏书管理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而且其所确立的馆藏意识、贮藏保护以及图书管理理念已具备现代图书馆学所涉及的范畴和领域,可见古人藏书理念所具有的示范与启示意义。
四、由藏而散:书院藏书的流通归属
综观中国古代四大藏书体系,就文教和文化传承而言,功效显著者莫过于书院藏书楼,但藏书楼寄身书院,书院的兴衰史就是藏书的聚散史。乱世民间书院兴起,名师硕儒隐退山林创办书院,著书立说、聚徒讲学,一旦进入太平盛世,统治者偃武修文,兴办文教,学者经师多有出山林入官体者,期间书院也会得到朝廷或官方的关注支持,被御赐匾额、赐田赠书,此时书院形同官学,受制于体制,如起于五代时期的睢阳书院(应天府书院)入宋以后,历经范仲淹、曹诚、晏殊等人的推动,相继得到朝廷特赐的科举名额、官府拨田以供祭祀、束脩和膏火之资,继而走上官途,庆历四年正式更名南京国子监,藏书也应归入国藏。但很多书院特别是规模比较小的,仍属于乡党、家族自行筹办的“乡党之学”,因家族的兴衰而时有沉浮,藏书楼及其藏书也随之流转聚散。清代“四大藏书楼”之一“皕宋楼”,为清末陆心源所建,收藏宋刻本两百余种,但在陆心源之后,陆家“皕宋楼”和守先阁共计15万卷藏书,皆被其子售于日本静嘉堂文库。明末清初史学家、思想家黄宗羲就曾感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21]119。首创于唐代的江西桂岩书院,由幸南容家族创办,兴盛之时“车马驰遂”“游客如织”“四方学子云集”,但三世之后因幸南容之孙官迁异地,家徙郡城,书院荒芜,藏书去向无知。这类因创建者迁离或去世而消失的书院还有孙复的泰山书院、李觏的盱江书院以及杜子野的鹿冈书院,藏书尽已星散。即便是皇家书馆命运亦是如此,乾隆时修辑《四库全书》的七大藏书楼保存下来的仅有北京故宫的文渊阁、沈阳故宫的文溯阁、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杭州西湖的文澜阁,其他如圆明园的文源阁、镇江的文宗阁、扬州的文汇阁均毁于战火,书去楼空。可见院无常宰,书无定守,图书的集藏流散本是常态,书不过是又进入了新的流通场域,回归本然的书道流转。
近代以来,书院的藏书楼大都为图书馆所取代,岳麓书院的藏书已经并入湖南大学图书馆,但藏书楼数千年的藏用理念、馆学意识以及所弥散出的古韵幽香,作为中国古典时代的文化生态,其对中国文化历史和民族精神的价值书写也必然薪火相承。在数码技术无处不在的今天,书院式藏书的纸质阅读亦然魅力不减,而且历经磨染后,以更真淳的本色宣示着对书文化的信仰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