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反思与文化表达
——新世纪以来肯尼亚重要电影回顾
2021-01-31谢晋宇
谢晋宇
因其独特的地理风光,肯尼亚一直以来都是好莱坞电影的取景地。但即使拥有数十年的外景勘探实践与电影制作历史,肯尼亚也迟迟未在世界电影的版图上展现自己的身影。直到20世纪90年代,肯尼亚的先驱导演安妮·蒙盖(Anne Mungai)和万吉鲁·金扬瑞(Wanjiru Kinyanjui)才创作出了第一批本土电影。新世纪以来,随着外部因素的改善以及内部举措的实施,肯尼亚电影开始蓬勃发展。肯尼亚电影人创作了《灵魂男孩》(Soul Boy,2010)、《寻梦内罗毕》(Nairobi Half Life,2012)、《卡蒂卡蒂》(Kati Kati,2016)、《所有人:我们所有人》(Watu Wote:All of us,2017)、《朋友》(Rafiki,2018)等优秀作品。新世纪以来,肯尼亚电影不仅在世界电影版图上留下了身影,还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特色发展方向。这些影片探索了肯尼亚社会发展中的各种问题,其中对历史记忆、阶级差异、身份探索及女性主义的反思成为肯尼亚电影的核心创作方向。
一、暴力反思:动荡记忆与社会危机
自从1963年独立以来,暴力、混乱一直困扰着肯尼亚。1998年8月7日,伊斯兰恐怖分子轰炸了美国驻内罗毕大使馆和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大使馆。这次恐怖袭击导致224人丧生,4500多人受伤。获得2010年洛杉矶泛非电影节(Los Angeles Pan African Film Festival)最佳专题叙事奖的电影《来自耳语》(From a Whisper,2009)就以这次悲剧为背景。影片将女性置于冲突与暴乱的语境中,用个体遭遇来反思这场历史灾难。除了这次恐怖袭击,肯尼亚选举危机这段动荡的记忆也是电影人关注的焦点。2007年肯尼亚总统选举结束后,持续的暴力冲突事件席卷了这个国家,大量的集会、游行、流血事件夺去了1000多人的生命,并使大约60万肯尼亚人流离失所。这一历史危机也直接影响了电影的创作。在暴乱过后,肯尼亚出现了大量以选举危机为叙事母题的影片,例如《和平碎片》(Pieces for Peace,2008)、《瓦图瓦图》(Wale Watu,2008)、《是我们》(Ni sisi,2013)等。这些政治题材影片均展现了肯尼亚混乱的时代背景和复杂的社会矛盾,对构建和反思肯尼亚的历史记忆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提名2013年芝加哥国际电影节(Chicag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观众选择奖的影片《必要的东西》(Something Necessary,2013)以2007年肯尼亚大选危机后的动荡时代为背景。主人公安妮在一场暴乱中失去了丈夫和家园,但她没有被现实击垮,而是在康复后便开始着手重建房屋。在电影中,被摧毁的房屋成为国家创伤的隐喻,导演用女性视角审视这场政治危机,而随着房子的修复完成,导演表达了对肯尼亚未来的美好期待。影片中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注意,那就是原先参与暴力事件后又改邪归正的青年约瑟夫。他曾经是暴力集体的一员,但在决心离开团体以后,他便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后来为了赎罪,他还用偷来的铁丝网加固了安妮的房屋。但在影片中,他始终没能逃脱帮派的追捕,最后在暴力中失去生命。在以往的电影中,暴力的实施者被当作谴责的对象。但在约瑟夫这个前黑帮成员身上,我们能看到人性善的一面。因此,我们对暴力的反思不应局限于批判暴力本身,而是要用个体窥探复杂的社会形态,将暴力归因于更广泛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矛盾中。
在《寻梦内罗毕》中,除了凶杀、枪械这些视觉上的奇观,暴力也被象征为由无序带来的社会混乱。影片中,以姆瓦斯为代表的农村青年因为跟不上社会经济的发展而被时代抛弃。当他们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时,却又因为阶级差异、司法不善、腐败滥权等社会问题被排挤到社会边缘,无奈的他们只能加入黑帮或者成为妓女谋生。而以警察为代表的统治者则处于社会的金字塔顶端。他们利用职位与权力公然向黑帮团伙索要钱财,间接纵使社会犯罪,还无视司法,随意抓人充当案件的替罪羊。“虽然属于个体或者某一部分群体的暴力行为是非法的,但是如果暴力行为是以政治的、法律的、国家的名义实施,那么这种暴力行为则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合法性和正当性。”①在影片中,警察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他们的暴力行为象征着社会程序的混乱与统治阶级的颓败。阶级的巨大反差与社会不公导致主人公这样的弱势群体脱离主流,从而迷失自我走向犯罪的道路。这些象征性的暴力描述,实则是对这个国家制度的一种叩问。
二、阶级反思:对边缘、贫困人群的关注
“非洲独立后发生的最根本变化就是形成了自己社会的阶级结构,因此,压迫模式已由外部转向内部。”②1963年,独立后的肯尼亚社会阶级差异巨大,随处可见的贫民窟成了这个国家的象征,而这一尖锐的社会矛盾也影响着电影的创作。2006年肯尼亚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奖(Kenya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winner of Best short film)得主《基贝拉小子》(Kibera Kid,2006)就以内罗毕最大的贫民窟基贝拉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孤儿试图走出当下的故事。影片的开头展示了内罗毕的现代化设施与建筑,随后镜头立即转向破败拥挤的基贝拉。在这里,人们居住在铁片制成的小房子里,屋子里也没有像样的家具,街道垃圾遍地,没有基本的硬件设施。同样在《琼戈·爱》(Jongo Love,2015)这部电影中,贫民窟的人住在自己动手建造的住所里,而富商住在豪华宽敞的房子里。这些影片通过环境的展示描绘了底层人民窘迫的生活,同时也谴责了肯尼亚贫富之间尖锐的阶级矛盾。
在《寻梦内罗毕》中,导演则将贫困这一社会话题聚焦到失业问题上。主角姆瓦斯为了追逐自己的演员梦,背井离乡前往内罗毕发展。当姆瓦斯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摄影机先是跟着他慢慢移动,然后镜头向后拉伸,最终通过一个全景俯视的镜头让姆瓦斯置身于画面的角落,使处在高楼林立与车水马龙中的姆瓦斯看起来更加渺小与脆弱。这个镜头完美展现了底层人民在大城市中的疏离与孤独。在内罗毕,社会阶级的巨大反差让姆瓦斯的梦想变得不堪一击。面对陌生的环境与现实的压迫,他在不断的失败后逐渐失去了自我认同,导致后来误入歧途。无独有偶,《基贝拉小子》则展现了群体与社会的疏离。生活在贫民窟里的人们没有享受到现代都市便捷的生活设施。政府的不作为让他们不仅没得到应有的基本保障,还间接导致他们的生活充斥着脏乱与暴力,最终使他们像孤岛一样被国家抛弃,被社会疏远。这些影片都反映了贫穷对社会的影响——当人们在面对巨大的阶级差异与命运不公时,人会迷失自我,同时也会滋生暴力与混乱,进一步加剧社会问题。
在尖锐的批判与谴责中,电影人也在积极反思与寻求解决贫困的方法。例如,在影片《基贝拉小子》的最后,主人公离开黑帮团伙,去贫民窟外的世界接受教育。虽然只是美好的期愿,但导演希望借此呼吁政府重视孩子的教育。在《寻梦内罗毕》中,导演则巧妙地用戏中戏的方式给出自己的见解。姆瓦斯在内罗毕的一家剧院获得了一个表演机会,他和塞德里饰演的小偷潜入了当地一个富豪的家中。他们把贵重物品堆在一起,并且在上面留下一张写着“你的时间到了”的标语。导演借此为底层人民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借此呼吁重视社会中的贫富差距问题。
三、身份反思:殖民凝视与身份认同
迪亚瓦拉·曼西亚(Diawara,Manthia)在他的书籍《非洲电影:政治与文化》(African Cinema:Politics and Culture)中将非洲电影分成了三个主要类别:社会现实主义电影、殖民对抗和追根溯源。所谓追根溯源就是寻找国家与人民的身份认同。获得独立以后,肯尼亚虽然摆脱了西方的殖民统治,但在文化上却陷入了后殖民主义的桎梏。类似《厨房的托托》(The Kitchen Toto,1988)这样展现肯尼亚人被殖民历史的电影层出不穷。因为本国无法通过影视文化进行有力的回击,肯尼亚的国家形象一直掌控在西方手中。新世纪以后,肯尼亚电影业开始发展,但因为资金匮乏,大多数电影都需要西方资本的支持,这也就不免在意识形态上受到影响。例如,《寻梦内罗毕》就被诟病是后殖民视角下的文化产物。这部电影是由德国一日美好公司(One Fine Day Films)资助的,因此为了迎合西方的电影市场,故事做了一些调整。在《寻梦内罗毕》中,随处可见的破败、肮脏、无序、暴力、疾病等将这个国家的首都描绘成了不折不扣的修罗场。除了结局戏剧表演的美好隐语,整部电影充斥着极端的负面形象。这种片面的描绘加深了人们对肯尼亚甚至非洲的刻板印象。《寻梦内罗毕》虽然取得了商业与名誉的双丰收,但它依旧是他者视角下的产物。因为影片没有摆脱后殖民的文化霸权,没能完成对肯尼亚身份的重塑,就像在外国,很多人依然认为这是一部德国电影一样。
罗伊·阿尔梅斯(Roy Armes)在学术上将非洲电影制作分成三次浪潮,即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到90年代。他认为,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发展,也就是那些出生在殖民统治后的电影人制作的非洲电影③。这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大多具有留学经历,他们在西方接受现代化的艺术教育,然后回到肯尼亚进行本土创作。例如努莉·卡修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戏剧、电影和电视学院获得了美术硕士学位,她着力用影像建构本土文化叙事,解构西方国家的文化霸权,找寻本土文化身份认同。影片《来自耳语》以1998年伊斯兰恐怖袭击为背景,将女性置于冲突与暴乱的语境中,用个体遭遇来反思历史灾难。影片最后,主角塔马尼不去美国而选择继续留在肯尼亚,借此传递出导演对肯尼亚国家信念与文化身份的认同。
新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边域理念开始淡泊。非洲是主要的人口流出地,部分非洲人甚至利用宽松的边域政策偷渡到西方国家,成为“臭名昭著”的非法移民。因为历史与文化等原因,非洲移民在西方国家并不受待见。“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尤其是种族主义、骚扰、勒索、人身攻击和警察暴力的受害者”,这一系列的移民问题也引起了非洲电影人的关注。肯尼亚短片《飞行路线》(Flight path,2016)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由一个从意大利归来的肯尼亚人讲述他在欧洲的见闻。通过他的描述可知,大多数非洲人都生活在欧洲的边缘地带,他们不被重视,没有像样的工作,被社会孤立。在传统印象里,西方是发达的代名词,而非洲则象征着贫穷与落后。加上好莱坞等电影对西方的美好描述,不少非洲的年轻人开始踏上寻求身份转变的移民道路。但是人们忽略了“移民的潜在原因是非洲的悲观主义——西方媒体和电影中持续存在的对非洲的负面表现和看法,有时非洲人是构建负面形象的‘代理人’”④。所以,并不是说西方就一定是非洲人最理想的港湾,这种历史偏见往往是西方文化霸权下对非洲文化身份的否定与质疑。《飞行路线》则用亲历者的视角质疑和修正人们对移民的刻板印象。影片解构了新殖民主义下西方国家的文化霸权,进而试图实现本国的文化身份认同。
四、女性反思:介于父权、政治与女性解放
在肯尼亚,就像非洲大陆的其他地方一样,电影成为了讨论性别冲突与女权主义的媒介。20世纪90年代的肯尼亚就已经出现了女权主义隐喻,例如《艰难抉择》(Tough Choices,1998)、《萨宾娜的遭遇》(Sabina’s Encounters,1998)等作品。这些电影都讲述了女性在社会中遭遇的困境,影片初露的女权主义试图挑战男女不公的社会性别等级传统。到了21世纪初,女权主义仍然受到肯尼亚电影制作者的欢迎,出现了类似于《女儿的代价》(The Price of a Daughter,2003)和《关起门来》(Behind Closed Doors,2002)等电影。这些影片为遭遇暴力、不公的女性发声,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简而言之,这些电影主要将女性遭遇的不公作为动机来挑战社会性别不公。尽管在这些作品中,女性意识开始觉醒,但始终没能形成清晰的独立女性形象,也没能构建起女性的话语体系。
后来,相比之前纯粹地表达女性困境与社会不公,女性主义电影摆脱了原来女性主义关于男权的抗争,转而聚焦特定国家情景中女性的生活与问题,试图通过影像表达女性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在一些女性题材的电影里,肯尼亚电影人开始有意地树立非传统的女性形象。影片《必要的东西》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安妮痛苦地坐在轮椅上,试图把自己推上一段倾斜的路面。这段康复的动作就是利用女性经历的悲难及创伤修复当作国家重建的隐喻。这部电影用女性的视角探讨肯尼亚选举危机后的暴乱对普通人的创伤,并通过女性视角审视国家政治。
在非洲,“非洲领导人通过声称同性恋是西方的舶来品来强调他们的独立性,他们反对新帝国主义的西方价值观,同时也掩盖他们国家正在发生的侵犯人权行为”⑤。在讲述肯尼亚女同爱情故事的影片《朋友》(Rafiki,2018)中,Ziki和Kena成为恐同暴力的受害者。她们私密的约会场所被施暴者闯入,在一片混乱中她们被施暴集体殴打,最后还被送进监狱。在这场戏中,主人公的朋友是施暴者中的一员,警局里代表政府的警察没有丝毫同情,而主人公的父母也是冷漠与愤怒的。导演用暴力与社会压力浇灭了她们爱情的火花,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创伤使她们的感情走到了尽头。然而在影片的最后,导演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Ziki从外国留学回到了肯尼亚,这似乎又为她们的未来提供了一丝愿景与希望。性欲与同性之爱是这部电影显著的元素,导演将同性之爱置于宗教、政治的背景中,用影像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诉求与精神愿望。同时影片也构建了女性的身份认同,谴责了类似主人公父母狭隘的思想以及社会的偏见,呼吁性的解放。
五、结语
从电影踏入这片古老大陆起,肯尼亚影业走过了将近百年的风雨旅程,实现了从殖民影像到自我呈现的转变。新世纪以来,肯尼亚电影探索出具有本土特色的多元化题材,成为东非电影业的旗帜。我们有理由期待肯尼亚电影业的明天。
注释:
①王一波.电影中暴力元素的功能[J].宁夏社会科学,2015(01):164-169.
②蒋晖.当代非洲的社会和阶级[J].读书,2019(12):85-92.
③Roy Armes.African Filmmaking:North and South of the Sahara[M].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6:143-157.
④Magara Cindy Evelyn,Contemporary East African Cinema:Emergent Themes and Aesthetics[M].Diss.University of Sydney,2020:159.
⑤Casteleyn,Liselot,CHALLENGING QUEER AFRICAN NARRATIVES Diss[D].Ghent University,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