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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波讨源:透过言语走进思维帷幕后

2021-01-31柯亚尾

师道(人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齐宣王仁政孟子

柯亚尾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里说: “并不是‘没有语言我们就不能与其他人进行相互交流’——而是无疑的:没有语言我们就不能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影响其他人;不能建造道路和机器,等等。”一个人递过来一个苹果,我们摇头和说“不吃”表达的意思是相同的。言语是我们用来描述世界和表达我们的意图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唯一的方式。我们描述世界或者表达意图是一整个的思维过程,用文字表现出来的时候,表达能力、表达所想达到的效果、不同的交流对象、表达的时机,甚至个性差异、语体的选择,都会使言语表达最后显现出来的结果有不同的样貌。

爱德华·萨丕尔在 《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里给“语言”下了一个定义: “语言是纯粹人为的,非本能的,凭借自觉地制造出来的符号系统来传达观念、情绪和欲望的方法。”同时,他也给“思维”下了一个定义: “从语言的观点来看,思维的定义可以是:言语的最高级的潜在的(或可能的)内容,要达到这内容,联串的言语中的各个成分必须具有最完满的概念价值。”语言是思维的外衣,但语言和思维并不是严格同义的,语言在表达思维时会有误差,有时甚至南辕北辙;有时也会极其恰当,甚至将思维表现得极其完美而艺术化。思维是语言的内核,语言是思维的外壳,思维选择语言表现自身,萨丕尔认为“语言的成长要充分依赖思维的发展”;另一方面,语言在表现思维时,不仅使思维变得更加清晰,而且语言概念的能指与所指、语言的分类法和结构形式也促进思维的发展。

阅读就是去理解语言文字和文本背后的言语思维,促进自我思维的发展,发展自我语言能力,使语言和思维互动并进,从而推进人的发展。如何进行言语思维教学,下面就结合教材谈谈自己的一点理解。

探究词义,溯源思维

语言的基本单位是词语,一个词语就是一个象征符号。一个象征符号是一个事物、一件事实,或者一种关系的符号性的对应物。作为名词的“猫”指的是猫科动物的一个种,动词“猫”指的是像猫一样弯着腰这样的动作,作为连词的“和”表示一种联合关系,作为形容词的“和”表示平和、和谐的意思,是事物之间的一种理想的完满的状态,作为动词的“和”则表示事物之间力量相当的一种状态。象征符号必然的是人类(至少是一部分人)共同经验的约定俗成的形式化表达,探究一个词语如何成为一个象征符号,就是去理解去重新经历他们的经验,去理解这种约定俗成的形式化表达背后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心理。

庄子的 《庖丁解牛》里的“庖”指的是厨师。 “庖”的小篆写作。 “广”是“屋顶”的意思,用来指房屋, “包”是个象形字,像胎膜中有个胎儿,有的金文已经将胎儿 “巳”写成 “子”。“庖”为什么会是厨师的意思,这跟厨师的历史有关系。司马迁《史记·本纪》里说: “太昊伏羲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 伏羲是燧人氏的继承者,大约生活在旧石器时代中晚期,也就是说可能在两三万年以前中国就有专业的厨师。燧人氏钻木取火,也就是说有了烹饪的技术,伏羲有专门的厨师,是可能的。屈原的《天问》中写到一个出名的厨师: “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宋代洪兴祖补注曰: “彭祖姓钱名铿,帝颛顼玄孙,善养气,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封于彭城。”彭祖以长寿著称,被奉为道教神仙之一,没想到是个厨师,这大概是第一个有名字的厨师。 《周礼·天官》则出现“庖人”这一名称,被称为厨师之祖的易牙受齐桓公宠信,用为雍人。 “雍”,古文作“饔”,是熟食的意思,指早餐,与“飨” (晚餐)相对。西周时期设置“雍人”的官称,专职在宫闱之中掌管君主、王妃等的膳食,隶属于内宫雍府,雍府的最高长官称“雍正”。

不说传说,只依据史料,至少是周朝开始,就有专门的厨师职业。想象远古时代,部落里有人专门管理火种,同时专职于部落人员的膳食,这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庖”为什么“广”下面用了表示胎儿的意思的“包”这个字就可以理解了。厨师在当时是一个世代相传的职业,就像史官在古代也是世代相传的职业一样。正因为技艺世代相传,一代更比一代精进,所以庄子写到的庖丁解剖牛的技艺才能达到让文惠君发出“技盖至此!”的惊叹的地步。庄子写庖丁的故事是为了说明道家“养生”的道理,道家尊彭祖为始祖,庄子举庖丁为例,是接过彭祖衣钵,精神上一脉相承。

每一个词语的词义演变本身就是一部思想和文化演变的简史,它投映着生活演进的某些侧面。人类给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穿上外衣,这件衣裳的基本纤维就是词语。

研摩语句,感悟情思

一个句子是一个独立的表意单位,一组在意义和结构上密切联系的各自独立的句子是一个句群。每一个句子在句群中有其表意和结构上的作用,又与其他句子相关联,构成一个整体,彼此间相互界定又相互生发,使表达的思想情感表现得集中而有效率。在阅读时,深入探究研摩句子的意味及句子间的关系,是促进思维能力发展的必要环节。

《齐桓晋文之事》里齐宣王问孟子: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想问的是齐桓公和晋文公以武力称霸诸侯的事,他是向往这种“霸道”之政的,孟子所推行的是“王道”,是行仁政,所以他从心底里是厌恶和鄙弃这种话题的,那么他怎么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谈的话题来呢,如何向齐宣王推销自己的施政思想呢?孟子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他说孔子的弟子没有说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因此也没有流传下来,自己也就没听说过。没听说过,自然是没办法说的。孟子实际上是表明自己的思想立场,他是反对“霸道”思想的,这不是儒家的思想立场,但是齐宣王也没办法强人所难。这样的回答不卑不亢,绵里藏针。接着孟子说: “无以,则王乎?” “王”就是“王道”。齐宣王无法拒绝这样的话头,他如果不想谈,那就是说明他只想通过战争而称王,舍弃更和平的手段达到称王的目的,那么他就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没有仁德的君主。所以他只能顺着孟子的话题往下谈了。他问:“德何如则可以王矣?”他崇信武力,当时诸侯争霸,靠的是国力、军力,他根本就不相信施行仁政能使其他诸侯国臣服这样的事,所以这样的问法其实是带有挑衅和嘲讽的意味的。但孟子的回答却是确定无疑的,表现出对自己的思想主张及其实践结果的坚定信念: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听到这样的回答,应该说齐宣王还是有点动心的,他一心一念想要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一个诸侯国能够抗拒自己的统治。但是这和他秉持的政治观又是根本冲突的,他认为儒家的“王道”思想在现实中是幼稚可笑的,是一种理想化的天真,因此,他的问话挑衅和嘲讽的意味就更浓了:“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这意思是——我这人没什么德行,也不圣贤,你们儒家推崇的圣明君主是尧、舜、禹、汤、文、武,我这人啊没什么德行,我能行吗!这话其实有点流氓味,你让我施仁政,可是我是流氓,你看我能行吗?孟子的回答简截有力,只有一个字:“可。”读到这里让人会有一种起“六方震动”的感动。这是一种对“性善论”深刻而彻底的信仰,是对自己所秉持的学说坚定的信念,是对“人都有向善的本能”, “人人都可以成为君子”的儒家思想主张无保留的信赖。正是这种信任和肯定,使齐宣王对自己有了信心,也对儒家的仁政有了信心,由傲慢变得谦卑,放下身段,向孟子询问: “何由知吾可也?”语气里虽然仍旧对自己不完全信任,但已经开始倾向于信赖孟子认为他是可以施仁政、行王道的判断。孟子整个的学说的基础和出发点是“性善论”,相信不论是君主还是百姓,其本性都是善良的,因此可以礼乐治国,可以施行仁政,只要能够“推恩”,整个社会就长幼有序、上下相安、和谐融洽。接下来,孟子要做的事就是肯定齐宣王的性善,让他对自我的德行充满信任,孟子的思想主张就能被他所接受,其施政措施就能得到落实。因此,他就举了齐宣王以羊易牛衅钟的事,肯定他有“不忍”之心。又借老百姓之口说齐宣王是吝啬,让齐宣王不得不进行辩解,这样就使他只能接受自己是出于仁心而不是因为吝啬才以羊易牛。齐宣王承认自己是出于性善,这就完全进入到孟子的论说逻辑之中了,接下来就不能以尔反尔,只能进入孟子的逻辑推演。孟子肯定这就是“仁术”,肯定齐宣王是有能力施行仁政的,进而说明之所以仁政不得施行,是“不为”而不是“不能”。然后孟子进一步阐述不行仁政的危害和行仁政的好处,齐宣王最终心悦诚服地说出: “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在论说过程中,孟子立场坚定,指向清晰,时而旁敲侧击,时而单刀直入,时而欲擒故纵,时而循循善诱,时而针锋相对,又拉又打,迎拒得当,因势利导,逻辑严密,取譬设喻,形象生动。高超的论辩艺术显现出卓绝的思辨能力,研摩语句,通过品味语言,感悟句子内含的情感和思想,体会句子间的逻辑关系,才能深入到作者的思维褶皱之中,探寻到作者的思维秘景,从而在学习中促进自我的思维发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里说: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陆机在《文赋》里说“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以讨源”。这都是说在阅读文本的时候要依凭文本的语言,去探寻语言背后作者的情思,发幽探微,追索本原,领悟文本的思想内涵、审美情趣,追问人生的本质和文化的根源,理解其逻辑思维的特质和结构。如果文本是多因所说的作者的“一个人的对白”,那么阅读就是读者与作者所置身其间的文化世界和思维世界的对话,走进文本的语言,走进作者的言语,同时也要求我们走出语言,走向一种新关系,在语词的秩序中去理解语词的文化,掀开语言的帷幕看见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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