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议地方史研究的空间范围
——试以常州史研究为例
2021-01-30臧秀娟
臧秀娟
地方史是一定空间的历史,有人认为,地方史研究“首先要服从行政区划,研究的是区划内的历史”(1)张博泉、程妮娜:《中国地方史论》,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5页。,“地方史是研究经过历史发展形成的、相对固定的行政区划范围内历史的史学分支学科”(2)张恺新:《地方史理论初探》,载《中国近现代史料专题研究》2011年第2期。。古今的政区管辖范围不一,其空间范围随历史的发展往往动态地变化,不像自然区域那样相对静止。地方史研究中若以静态的境域观对照动态的社会历史发展,将对地方史研究的整体性产生一定影响。
试以《常州史稿》为例,该书所记历史上起远古时期,下限至2010年。研究范围为2010年作为行政区的常州市所辖地域,分阶段按照当时通用的地名来称呼。因为历史上空间范围不断变化,历史进程比较复杂,以“现行行政区的常州市所辖地域”为研究范围,“有时会超出今常州境域,有时又未完全覆盖今常州境域”(3)熊月之主编,《常州史稿》(古代卷·导论),凤凰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页。,导致常州史脉阐述的不稳定性。尤其文脉,作为一种历史形成的文化环境,其居民的心理、性格、行为都带有地域文化的特征,这不是行政区划能涵盖的。
地方史研究立足历史上境域大空间范围中地理环境、人口、文化、活动等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作用,从而探讨地方发展变迁的轨迹。把大空间范围作为一个系统的整体来考察,而不仅仅机械地局限于当下行政区划,对地方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空间范围与行政区划
首先要注意地方空间范围的变化性。任何事物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发展的,必须将静态与动态结合起来进一步观察。试以江苏省常州为例,自季札分封延陵有确切纪年的历史以来,“秦置县。西晋以后,向为郡、州、路、府治”(6)常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常州市志》(总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10月版,第1页。,据初步统计,先后有延陵、毗陵、武进、晋陵、常州、尝州、长春、京临、永定、兰陵、阳湖等名称。清雍正四年(1726)起,常州府辖武进、阳湖、无锡、金匮、宜兴、荆溪、江阴、靖江八县,有“八邑名都”之称。1953年1月,常州市定为省辖市,辖六区(天宁区、钟楼区、广化区、戚墅堰区、北区、郊区)。2010年常州市所辖地域,为武进区、新北区、天宁区、钟楼区、金坛区与溧阳县级市,其中1983年江苏省实行市管县体制,增管武进、金坛和溧阳三县。可见,政区管辖不断变化。与此同时,各区域在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的联系程度也有所不同,完全用今天常州市属的市区、区县来研究古代的常州,并不十分恰当;也不能因为其部分地区现属无锡市、泰州市、镇江市等而不列入常州史的研究范围。
有专家提出:“要注意到即便同一个地理名词,在不同历史时期所涵盖的空间范围并不一定完全一致,需要充分考虑到自然和人文环境演变对区域空间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反映也不尽相同和同步,时而渐变,时而突变。因此,在区域史研究中应了解影响空间演变的各种因素,分析其内涵与外延的共性和差异。当然,并不是要求所有的区域史研究都论述空间范围的演变过程,但需要有空间变化的理念,使得区域史研究有浓重的历史含量。”(7)张利民:《区域史研究中的空间范围界定》,载《学术月刊》2006年第3期。《常州史稿》“导论”指出:(该书)所用“常州境域”“常州地区”,均指2010年常州市所辖地域。譬如金坛,早期属于镇江管辖,与常州的文化经济发展关联不大。若人为地只从行政区划和现状等因素出发研究一地的历史沿革、经济发展,难以科学地记述一地的事物形成与演变、事件发生顺序、结构生成与演进的连续性和相关性。
其次要注意地方空间范围的网络性。地方史研究的境域,不是一个能够划定边界线的简单的空间领域,而是根据一系列复杂的、变动中的社会关系及其演变过程来确定的不稳定的地理空间。中国各地文化的明显差异,造成中国文化宏大叙事的复杂性。
远古常州属于吴文化发祥地之一,具有3200多年文明史,孕育和延续着江南文化的精神血脉和文化基因,具有特色鲜明的文化特征,与苏南、浙北地区文明发展有许多共同点。不能就目前的“地域”研究常州,而是应将其放到一个更大的地域空间进行考察,与相邻区域或更远的区域做横向比较,以凸显其特色或发现与其他区域的相互联系。
常州的历史发展与中国大格局息息相关。研究常州历史还必须了解中国的网络,进行深入的、广泛的分析,同时对常州内部的网络也要加强研究,尤其在常州近代史研究方面,注意常州深受上海海派文化影响的现象。
二、空间范围与地方史研究
地方史研究的是地方的历史。“地方史研究的本意是为了揭示一定地理空间的共性因素和相对于更大范围的特殊个性,进而阐释其形成、发展与更大范围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结构之间的相互关系与交叉影响。”(8)郝时远:《中国地方史、区域史、民族史研究》,张海鹏主编《中国历史学30年(1978—200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4页。为此,地方史研究中要重视整体、个案和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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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体研究。
地方史主要研究境域空间范围内的地理环境、资源环境、人文环境、人口、社会群体、物质生活方式、经济活动、政治活动、宗教活动、日常活动、精神生活方式等基本要素,以现有行政区划(空间范围)划分地方史研究内容的导向,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具体的问题上,从历史发展的自身逻辑着手,以本地为主体的同时,兼顾全局,将记述对象区域置于整体的历史背景下加以观察,而不受限于简单人为的行政区划。
因为行政区划的动态性,地方史研究往往以研究某一局部地区为中心,局部地区研究透彻、清晰,但局部以外地区则有些模糊,难以将某一局部地区与其他地区互动和整体关照。
任何事物内部的诸方面都是相互联系的,建立全面系统的框架结构,有助于从互相联系的角度研究区域史的各个方面,否则容易陷入一叶障目的困境。以现有的行政区划作为在地性选择的原则,简单淘汰非行政区域内的历史叙述,局限性非常明显,而且研究者“辛勤努力将在大量支离破碎的研究中白白浪费掉,无法取得任何概括性的或最终的成果”。(9)Geffery Barraclough,Main Trends of Research in the Social and Human Sciences:History,Mouton Publishers,1978,P95。
以常州史来说,常州的历史空间无论从历史延续性还是从地理关联性上看,都不仅仅是现代意义上的行政区,历史上常州核心区组成部分“毗陵邑”或“常州府”与金坛、溧阳历史关联不多,为此《常州史稿》存在明显的叙事块状感,不利于反映常州历史的整体性,不利于系统地认识常州历史演变的历史轨迹和内在联系。
地方史研究的目标,是揭示与众不同的特性,即“地方特性”。在探究地方特征形成的历史过程和原因时,“回到历史过程中”看更有说服力。一个地方的特性特别是其文化特性必然在“时间过程”中才得以展现出来。故《常州史稿》不如尊重历史的分期,站在历史的角度记述区域发展史。
再者,地方史是有关共同体内的人群——这包括所有的人,而不仅仅是乡绅、文人和教士。注重地方史的本质诉求与关怀,即人本身在国家层面的学术发展过程中,对个体存在的“人”的关注,(10)W.G.Hoskins “English Local History:The Past and the Future”,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Hodder and Stoughton,1955,P137。从而使一个特定空间范围内的历史得到整体性的呈现。
可见,地域的整体性或总体性,是地方史研究一个重要特征。将地域看作一个内部有着密切关联或凝聚性的整体,将之视为在特定空间范围内一些由因果关系或其他关系及其过程联结形成的复杂综合体,可以更好地体现其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进程中的影响和作用。
(二)个案研究。
地方史研究时选择一定的空间范围内有代表性的社会历史现象、事件、人物或集团进行典型研究,有助于加深对同类历史现象及整个社会历史的总体认识。
一是将地方文化置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视野中进行考察,有效地避免以往地方文化研究和撰述中只注重局部、强调个性,而忽视全局和总体特征的弊端。将历史进程作为重要内容,依照时间顺序,上下贯通,分析叙述地方文化范围内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
对地方史中的一些重大问题,如各个历史时期地方政权的建置、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文化教育的兴办和传播、民族的融合、战争的性质和始末、割据势力的兴衰等,都可以做比较深入的研究。
《常州史稿》编撰时,在观照中国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同时,尤其注意常州历史发展中与中原地区的关系,以及士族南迁、南北大运河开通、北方人口南移等对常州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从而摆脱地方史只是今日地方行政区划范围内的中国通史缩微版的窠臼。譬如东林党,该书将常州作为东林根据地,针对区域内东林党人与阉党斗争的情况作个案研究,突出常州与苏州在晚明政治史的一段详细经历,呈现普通人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
在历史内容的选择和发掘上,努力改变地方史只是政治斗争史的格局,而始终以常州的经济与社会发展作为研究的着眼点,既向前了解历史演变的渊源,也向后观察历史发展的影响,注重发掘政治斗争背后的经济、社会与文化原因。
二是重视历史阶段上空间范围(行政区划)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制约,以及与自然条件、政治、社会、文化习俗之间的相互作用。譬如明代常州的赋税研究、芙蓉湖圩田的研究,如果深入当地经济史、赋役史、制度史、水利史等研究,大量的基础研究积累即可推进常州市研究深入。
(三)比较研究。
任何一个区域的现象,都表现为密切联系的区域复合体,要想理解一个地区较之于其他地区的特征,必须观察、分析区域内的所有现象,并与不同地理单元的相同或相类指标相比较。(11)鲁西奇:《区域·地方·地域:空间维度下的历史研究》,载《南国学术》2014年第4期。
囿于空间范围的限定,地方史一般只记述本区域的史实。大多为史实叙述性的成果,重史实及历史过程的叙述,史论用力不足。就某些地方史研究看,有的习惯于就事论事,孤立地静止地讨论史实对象,缺乏比较研究;但如果纵向和横向的比较研究不够,一些历史问题的研究说服力就显得不够。譬如大运河的开凿与漕运,常州与苏州、无锡因紧密的交通地理位置因素,三个城市在运河开凿和漕运上联系和影响很多,若作比较研究,更能突出明清时期苏南地区成为全国经济中心的原因,才能得出真正属于本地区的经济文化特征。又如20世纪90年代起常州经济发展明显落后于苏州、无锡,若从80年代后期常州作为中国城市经济体制综合改革试点城市的经历入手,与苏州、无锡进行对比,就能总结常州工业经济发展深层的体制问题。地方史研究有目的地结合自身特点作某一方面的延伸,开展与相邻地区的横向比较研究,可以展现该地区多姿多彩的历史画面。
三、空间范围研究与史料搜集
任何历史事件都是在具体的空间下展开,决定了地方文献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努力发掘新材料,极大地丰富地方史的研究内容。在常州史研究中,古代史部分主要体现在对浩繁典籍披沙拣金式的资料搜寻,近现代史部分主要体现在对20世纪前50年档案资料和报刊资料、文史资料、地方志等的综合和选择。注重对史料的甄别与考证,“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
密切关注学术发展的新趋势,注意吸收新兴学科的新观念,从新的角度关注搜集地方经济和社会的历史资料,力图为人们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提供新的认识。
(一)史料的多元化。
地方史作为“一方之史”,其研究应扩大史料来源,注意史料的多元化,“各种类型的众多证据”(12)W.G.Hoskins English Local History:The Past and the Future,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Hodder and Stoughton,1955,P136。都可以成为地方史家的史料。
有的资料尽管存在着分散和片面的缺陷,但只要充分利用,扬长避短,仍可以为某一视角下的研究提供足够的史料支撑。像地方政治史研究利用机构设置的史料、地方官员的履历资料、重大地方政治事件的记载等,可以深入理解地方政治的实际状态。
全面的史料观要求把历史上存在过的所有形式的文献资料都视为地方史的史料来源。一是重视挖掘与使用视觉材料,而视觉材料是诸多地方史家所易于忽视的重要史料。以“图像证史”更加直观和具有说服力。
二是重视私人编修的族谱、家谱、族牒等,这类材料是研究一地社会群体、人口、家庭等问题的宝贵资料。打破对史料即文字资料的偏见和积习,发掘和利用非文字性史料。重视非文字资料,即考古遗址、文物遗存、民间传说等,以及口述资料。
三是重视我国古代保存下来的碑碣、刻石,它们反映着所建立的那个时代的某方面事迹,是历史的实物见证。其中固然有些是封建时代的颂德之作,然而它们既然有一定的时代内容,就可能从中发掘了解时代某一侧面的线索。
(二)史料的民间性。
一般认为,历代由官方正式编纂的历史文献、档案文献价值最大,非正式的、私人编纂的、体裁不为官方认可的文献被视为次一等级的史料。
像出自地方人士手笔的文献记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感情色彩和乡土乡族意识,但它却是一定历史时期空间范围真实情况的映照。譬如,民间保留的大量私人笔记。笔记的成书大多数是在追逐名利和潜心著述之余,有闻必录,随时记载,或为自娱或为怀旧而成书,并没有明确的创作意图,因此笔记相对保留较多的客观记载。
笔记作品较为普遍地记载了地方的人物、民俗、文化、经济生活,有些笔记作品较为集中地保留了某一地区的各种类型的资料,对研究地方史有独特的价值。如对历史人物的记载丰富而生动,留下比较广泛和重要的人物史料;对地方民俗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它很好地反映地方民俗及其变迁。近代以来经济有所发展,物价日渐高涨,晚清笔记中多有记载,对研究地区的经济状况及近代以来的社会变迁有极高的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者认为笔记类作品“足以存掌故,资考证,备读史者之参稽”。(1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1,中华书局2003年,第460页。对民间性资料尤要注意“博考而慎取之”“考证其得失耳”。
王多闻指出:“笔记的价值在于它记录了许多真实的史料,不少是第一手材料。”(14)王多闻:《笔记杂谈》,载《图书馆学刊》1980年第1期。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的《苏州史志笔记》中有“1951年农历新年,苏州市市长王东年偕同党方开老人会,予亦被邀请前往,席上请来宾发言,予因述‘苏州城之古为全国第一,尚是春秋时物……其所以历久而不变者,即以为河道所环故也。今议拆城,拆之则河道前横,不足以便交通。若欲造桥,则当桥堍开新城门足矣。奚必毁文物?’王市长闻之,诧曰:‘吾不知尚是春秋时物也!’苏州城殆因予言而得保存乎?是所望也。”顾颉刚当时递交一份苏州文化建设计划书,建议“此城墙永久不拆,已毁的短信堞(瓮城)也修好,替中华人民共和国保护一个历史上具有重大价值的古迹”。(15)顾颉刚著,王煦华辑:《苏州史志笔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此处便保留了苏州古城保护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