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漪(四)
2021-01-29钟仅
钟仅
上期回顾:谢昳从医院逃跑了。就在她和朋友打嘴炮说起自己说不准要和前男友死灰复燃时,江泽予出现了。江泽予关心着谢昳,说出的话却难听,他打着要钱的幌子,算清了谢昳在住院期间欠自己的钱,并向谢昳讨要……
远在意大利的韩寻舟即将度完蜜月,回国前几天就开始在群里张罗着聚会。
下午五点多,谢昳在工作室把今天的活儿干完,群里又跳出一条消息:我到北京啦!晚上都得出来啊!难得我和昳昳都在国内,咱们好好聚一聚!
谢昳手脚轻快地收拾了包包,心情着实不错,毕竟和她也有五年未见了。
谢昳五年前去了美国,而大前年,韩寻舟去了非洲做志愿者,一去就是两年,还是几个月前,贺铭亲自跑去非洲把人接回来的。
聚会地点定在庄孰朋友的酒吧。
收到消息的时候,纪悠之正懒洋洋地斜躺在办公室巨大的沙发里。
他没回复,想了想,去了隔壁办公室。
纪悠之每次走进江泽予的办公室,都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委会。
同样是创始人,两人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一间配着豪华的真皮沙发、高档酒柜、大理石吧台,还有精致的波斯地毯;另一间却风格简陋,除了一张还算宽敞的办公桌和规规矩矩的会客沙发之外,别无他物。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向正在办公的江泽予,说:“他们几个一会儿要聚一聚,你的老情人也去。”说完又加了句,“在什刹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江泽予听到“老情人”三个字头都没抬,却在听到“酒吧”两个字后抬起眼睛。
他按了按眉心:“酒吧?上次都喝得胃出血了,还去酒吧?”
纪悠之摊手道:“又不是我让她去的。有本事,你把人拎回来。”
听到他的挑衅,江泽予“呵呵”了两声,站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外走。
纪悠之有些无语:“真拎人去了?哥们儿,我提醒你一句话,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你当年有多惨,你忘了?”
纪少爷和当年一样,丝毫不会看脸色。
自从结了婚,他本来就不高的智商更是直线下降,张嘴闭嘴都是秀恩爱。看着快要奔三的单身好哥们儿,他的责任感瞬间爆棚:“喀喀,改天我给你介绍我媳妇儿一闺密,特贤妻良母,比谢昳好一百倍的那种!”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气笑了,半天才回了句:“她胃出血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去拎人……你才是舔狗,我回家。”
什刹海附近,几个青年歌手抱着吉他席地而坐,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民谣,扯着嗓子,比谁的嗓音更大,声音更哑。
酒吧门口,韩寻舟四处张望着,远远地看见谢昳便扑了上来,结结实实地在她怀里撒了个娇:“昳昳,我好想你呀!”她一边抱着谢昳看,一边嘟囔,“脸色怎么这么差?听说茶话会被江泽予收购了,他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谢昳摇摇头,问:“庄孰呢?”
韩寻舟挽着她往里走:“他在酒吧里,咱们进去吧。”
庄孰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心情很差。他让好友把酒吧最贵的酒都上了,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晚上,竟然只来了四个人,想来想去终究意是难平。
“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都在北京,纪幼稚那小子竟然不来,真没劲。”
谢昳手里捏着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来了吧。”
纪悠之跟江泽予是好哥们儿,两人还一起创业,会为他打抱不平很正常。
庄孰闻言瞪她一眼:“是啊,当然就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真不知道大小姐吃错什么药了,说分手就分手。人家现在成了你的大老板,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逃不过三更,以后有你受的。”
谢昳无所谓地摊手,反倒是韩寻舟气坏了,拧了庄孰一下,气道:“别给你点儿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当年的发小圈子里,现在没来往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怪到昳昳头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
谢昳离经叛道,跟家里关系不好;庄孰还有个哥哥,他用不着继承家业;韩寻舟的父母对她没有要求,做生意也比较佛系;贺铭则是彻底走出生意圈,做了律师。
韩寻舟抿了一口酒,打破沉默:“这算什么。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咱们这个圈子,一旦有消息,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每年都得进去几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掙钱,而是守法!”
看着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谢昳笑道:“是不是嫁了个律师当老公,就都像你这么遵纪守法啊?”
韩寻舟高高在上地瞥了贺铭一眼:“我爱国守法,关他什么事?咱们国家律法森严,人人平等。你看,周子骏犯了那么多事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要论有钱有势,周家比昳昳家显赫得多,又是北京城的老牌世家,但花再多钱也捞不出他。”
谢昳低着头,没有参与话题,手指轻轻摩挲着茶几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孰抓抓脑袋:“周子骏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不过他这次真是栽得彻底,周家把消息压得死死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坐的牢。听说好像是几个案子连在一起,加起来的话,牢底都得被他坐穿。”
贺铭也摇头,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律所有个律师,当年是周家的辩护律师,前两年辞职回老家了,听说……”
谢昳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搁,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一趟洗手间。”
谢昳穿上大衣,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神色有些茫然。
近些年,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城市里年轻人的比重明显上升,比起老北京的胡同文化,现在更主流的是年轻人借以排解生活压力的酒吧文化。
什刹海附近的酒吧不少,晚上一直都很热闹。爱泡吧的人聚在一起蹦迪、喝酒,不爱酒吧里吵闹氛围的人也愿意来,坐在随便哪个花坛边厚厚的花岗岩上,就着这条街上满满的人气唠会儿嗑,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孤单。
她茫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锁定一个身影。
那人靠在车门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眉目冷峻。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神情颇有些复杂,隐隐的恨意中又带着一丝自我怀疑——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潮涌动,高大的国槐躯干挺直,叶子已经落光,早已不复夏日遮阳避雨的风采。
四目相对,比起前两次见面,今夜灯光昏暗,足够隐藏情绪。
比起五年前,他的个子好像又蹿了两厘米,浑身气场冷峻,那长眉一压,便是成熟凛然的气质,比之过于漂亮的五官更令人瞩目,宽肩窄腰的身材撑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装,单排扣的西装款式低调,但面料挺阔,走线做工极为讲究,肩头和袖口尺寸丝毫不差,看得出是请了世界级的工匠量身定做的。
他已经长成了万众瞩目的模样,成熟,多金,优质,那个喝免费紫菜蛋花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万里挑一的商界贵胄。
谢昳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本来就应该这样。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活在腐朽肮脏的烂泥里,任人踩踏?看到他现在这般模样,她才不会后悔,才不会每天夜间噩梦不断,醒来后锥心刺骨地质问自己当初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
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却谁都没有走向谁。
两分钟后,那人忽然就恼了,气急败坏地转身,打开车门上了车。黑色布拉迪车门被他重重地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谢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了。五年过去,这人变化良多,脾气大了,心眼却小了——就这么五六步的距离,他偏偏要在意谁先主动。
谢昳捏了捏手心,原本想要往那边迈步,最终却转身往酒吧里走去。夜风微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回头,每走一步要多下一分决心。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时,身后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谢昳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江泽予,回头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身后的年轻人二十来岁,浑身名牌,一副油腻轻佻的浪荡公子模样。他醉醺醺地冲谢昳咧嘴一笑,浓重的酒气霎时喷在她的脸上:“美女,一个人啊?我和几个朋友在旁边的酒吧定了包厢,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说完,他还自以为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谢昳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那年轻人见她没说话,又没拒绝,便以为她是同意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精致地出现在酒吧门口,又是一个人,显然是同道中人嘛。于是,更加放肆了,胳膊一绕,竟然往谢昳的肩膀上搭去,强行搂着她往一旁的酒吧里走。
谢昳皱了眉,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肩头的那只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了下来,那人被推出去好几步。
谢昳的心脏狂跳起来,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里,江泽予表情狠戾地按着地上的年轻人,一拳接一拳地揍着。那人酒也差不多醒了,一声接一声号叫着。
极其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的回忆,谢昳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大二上学期期末,她和江泽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天,她本来答应了要陪他去看电影,打车往电影院赶的路上却接到了韩寻舟的求救电话。谢昳担心她出事,于是给江泽予发了酒吧定位,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便让司机师傅掉头往酒吧赶。
她赶到的时候,看见昏暗的酒吧角落里,韩寻舟正被几个人围堵着,非说她路过的时候撞掉了他们桌上的酒,人头马路易十三,小杯就要几千块,几人说是不赔钱就不让走。韩寻舟当时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更遑论她压根就没撞到那杯酒。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在找碴,又怎么肯赔钱?于是,便和对方僵持住了。
谢昳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个大概。这些人多半是无所事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不过,看那身上的穿着打扮,顶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暴发户。她皱着眉头走过去,对方人多,这么僵持下去对她们没有好处。
她心想,几千块而已,于是掏出皮夹,打算付钱了事。谁知,钱还没拿出来,那几个富二代里头有一个外观尤为油腻的人忽然伸出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美女,你亲我一下,几千块就不用赔了,怎么样,划算吧?”
那人还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着嘴往她的颈边凑,那呼吸险些烫着她的脖子。
谢昳恶心得不行,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忽然狠狠地跌在地上,痛呼出声。
她回头,发现是江泽予来了。少年捏着拳头,收紧下颌,壓低了眉眼看着那人,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戾和阴冷。
少年的拳头太狠,眼神太冷厉,挨揍的富二代当即就慌了,意识到这种狠戾角色绝对不是普通人。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恐怖的非洲猎豹盯上了,刹那间清醒了很多,顾不上喊疼,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门外狂奔。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等其余几人反应过来追出去时,酒吧门口,那富二代惊恐地爬上车,不顾人已经跟上来,慌里慌张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紧闭的车门夹住了少年的衣服,车子开动,引擎轰鸣作响,把人拖了好几米远。
水泥路面粗糙,少年的裤腿被磨开一条大口子,里面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看那个样子,像是连命都不要了。
那富二代哪里见过这般狠人,心里一慌,车子熄了火。几秒钟后,他神情恍惚地被拖下车来,挨了一顿猛揍。那少年的腿明明受了伤,出拳却凶狠无比,他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抱头求饶,哭天抢地,过了好久才被追上来的人拉开。
后来,谢昳拉着江泽予去医院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讲,格外地沉默。
她把人按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转身要去排号,却忽然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
他把脸埋在她背上,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又哑又闷:“昳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是有案底,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今天只是太生气了,才会……”
他说不下去,他有案底是事实,法官都判了,要如何让她信他?
他很难过地抱紧了她:“昳昳……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昳当即湿了眼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久之后,才轻轻地回了一声“嗯”。她说:“你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从来都沉着一张脸的浑不吝少年将脸贴在她背后,狼狈地呜咽出声。
同样的三个人,竟然这么凑巧地再次上演了当年的剧情。
眼看着男人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往下砸,谢昳急忙跑过去,想要把人拉起来,然而,他肌肉紧绷,她完全拉不住他。
谢昳咬了咬牙,突然弯下身子,用力地从背后摟住了他的腰,把脑袋紧紧地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坚定地抱住他,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坐在医院的长廊上,腿上流着血,在她背后抱着她一样。
时隔多年,男人的后背贴上温暖的柔软,他低下头看着环在腰间的纤细手臂,身子猛然一僵,不再暴戾。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总算有了生存希望,红着脖子愤怒地抬眼,看到打他的人之后,那几年让他噩梦连连的惊恐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一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就跑。明明还没挨几下打,还有余力,他却连还手都不敢,气喘吁吁地往酒吧里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酒吧门口有几个人站在那儿看他的笑话:“詹超,你也太怂了吧?被人揍了好几下都不敢还手?”
詹超的一腔怒气这才找到地方发泄:“你知道什么?我再不跑,小命就没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咝”了一声,咕哝道,“我上辈子跟这小子有仇吧?隔了七八年又挨了他一顿揍。”
说着,他有些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昏暗的廊下,极美貌的年轻女子从背后紧紧地抱着男人的腰。
酒吧门口霓虹摇曳,人来人往,那两个人的姿势像是定格成了一幅画。女孩子露出的半边侧脸精致无比,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虽说穿着打扮不同,但模样未变。
刚刚他没认出来,现在仔细瞧去,赫然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詹超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活该,两次都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
憋屈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有点儿羡慕——他浪荡了这许多年,忽然羡慕起那小子,时隔七八年,还能为同一个女人不要命般打架。
谢昳贴着江泽予的后背,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他腰前。
这个时隔五六年的拥抱不算长,但足够让谢昳感受到许多东西,比如,男人腹部和腰部的肌肉紧实,身体很烫,这样抱着他,她忽然感觉心脏的某个角落被一点儿一点儿地填满。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和香香甜甜的各色汽水味,然而,她此刻只能闻到他西装外套刚刚干洗过,又仔细熨烫后的清新味道。
他和从前一样,不爱用香味太重的东西,身上的味道总是很清爽。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想要过来拥抱她,她躲开了。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躲得那么快,如果没有躲开的话,起码还有一个最后的拥抱,可以让她用来缅怀和回忆。
分手那天是举行大学毕业典礼的半个月之后。
她在家里待了十二天,那是第一次出门。
十二天里,他像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统共给她打了三百多通电话,她一次都没有接,却也没有按掉,每次都屏着呼吸,等铃声结束。
这一天,她终于做了决定,给他发了条短信,约他在学校的湖边见面。
那天,北京城下了很大的雨,她恍恍惚惚地准备出门。
张叔从别墅客厅里追到玄关,递给她一把黑伞,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疼惜:“小姐,您没有带伞。”
她愣愣地看向屋外,暴雨如注,天色很暗,她轻轻地接过那把长柄黑伞,向他道谢,而后打开。
伞是张叔的,很大,衬得她格外瘦小。
她转身要走,却听到张叔叹了一口气:“您这副样子,他不会相信您是去提分手的。”
谢昳这才看了一眼玄关处的巨大试衣镜。
才二十二岁的她意志消沉,脸色惨白,由于好几天没睡觉,眼眶浮肿,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那副茫然若失又颓然消沉的模样,确实不像要分手,倒像是被分手了。
谢昳冲进一楼的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化完妆,看向镜子里那个重新变得高傲起来的女孩儿,又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甚至练习了一会儿眼神斜睨的角度,这才去赴约。
天空飘着雨,湖边没有什么人,谢昳远远地看到江泽予站在湖边的石子小路上等她,淋着雨。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身形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清瘦了许多。
谢昳停下脚步看他。
他的样子比化妆前的她好不了多少,面孔苍白,唇色很淡,浑身湿透了,黑发凌乱,不断地往下滴着水,湿漉漉的样子看着难堪又窘迫——甚至还不如她,他连伞都忘了带。
谢昳忽然感到难受,手指紧握伞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之前的十二天里,她以为难受到极点之后心脏便不会再疼痛,可现在,站在湖边看着他,她的心再一次痛得难以呼吸。
她曾经在这湖边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他们在这湖边偷喝谢川的冰酒,一起看雪,他在这湖边一声声唤她“昳昳”,然后一下下地亲吻她。
但今天,她是来提分手的。
谢昳有一瞬间想逃跑。
就这样吧,不分手了,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啊。明天,她再好好睡一觉,然后给他一个甜甜的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后天,他们可以开始之前约定好的毕业旅行,她连火车票都买好了,跟他一起坐最慢的卧铺车去拉萨。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大事,她家里有钱,足够他们过上一辈子。
谢昳忽然笑了。
她太自私,自私到竟然想要他就这么背负着屈辱,一辈子陪着她。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毁了他。
想到这里,谢昳抬了抬下巴,缓步走过去。
昏暗灯光下,江泽予蓦然看到谢昳走过来,那暗沉沉、湿漉漉的眼神亮了几分。他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以至于在看到她的几秒钟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讨好般对她笑了一下。
在她还没有说出分手前,他便已警惕,开始祈求她的怜悯:“昳昳,你这两天过得好吗?我打过电话给你,你没有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昳却没给他丝毫的怜悯,她神情冷漠地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站定,任由他在雨里淋着。
她勾起一边的嘴角说道:“江泽予,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毅力。我整整十二天没有理你,我的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我们好歹也在一起三年了,我不想最后搞得太难看。”
少年讨好的笑容就这么凝在了嘴边,他无措地张嘴,还没说话,眼眶便红了。
他早就有过这般猜测,却绝对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他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和努力:“昳昳,我去你家里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在家。”
他避开了刚刚那个话题,红着一双眼睛走过来,却依旧忍耐着笑了一下,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很艰难:“过几天……我们去拉萨玩儿吧。”
说完,他张开手臂,似乎是想要抱住她。
谢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躲开了那个拥抱,用了点儿力气打掉他的手。
她眉头微蹙,满口责怪:“你怎么能找去我家里?你不知道我爸爸一直都不接受你吗?我跟我爸爸说过,我早就和你分手了,所以他不知道我们的事。”
她抿了抿唇,做出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却尽量把话说得客气些:“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江泽予顿时有点儿慌了,他为自己辩解,乞求饶恕:“我知道,我没打算去的,但是……你不接我电话。昳昳……我只是很想见你。”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上用油纸包着的袋子打开,拿出里头用防尘袋裹住的东西。
他通红的眼睛又燃起了少许的光亮:“这是你上次说想要的那个包,我本来打算七夕再送给你的。”
谢昳用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接过防尘袋,根本懒得打开,只对着开口处的缝隙看了一眼。是个包包。上个月,她看一个博主街拍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不便宜,两万多块钱。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看向他:“我上次是说过我想要这个包包,但我已经买了。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东西,从来用不着等到下个月。”她把防尘袋递回给他,语气生硬道,“你拿回去退了吧,吊牌没拆,这家店售后很好,可以退全款的。”
江泽予却突然固执了起来,他抬眼看着她,一双眼睛越来越红,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一般,脊背僵硬着,硬邦邦地说:“我买给你的,你不要就扔了,别还给我!”
谢昳闭了闭眼,忽然笑了,把防尘袋扔在他脚边:“你觉得你这样很有尊严吗?我都听纪悠之说了,前几个月,你一直在给公司外包写代码,每天工作到晚上两三点,才攒下这笔钱。”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难过得要命,却还是强撑着继续说道:“上学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我们都毕业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就是需要考虑的。难道我以后想买包、买裙子,都要靠你每天写代码吗?还是说,我嫁人了以后,也得管家里要钱?”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是为什么想和他分手,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种尊严尽失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掉头就走,身子却死死地钉在那儿,再开口,更是低到了尘埃里:“昳昳,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三年前,你说让我做你男朋友的那天,我回去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这两年,我一直在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还辅修了金融的双学位,我都想好了,国内的互联网市场还有很大的空缺……以后我会努力的……”
江泽予抬起头,通红的眼里满是痛苦,他恳求般看着她,声音抖得厉害:“昳昳,我会对你很好的,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昳昳……我,我求你……”
江泽予觉得,在遇到谢昳之前,他是块硬骨头。这种乞求的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毕竟,就连法院荒谬地宣判的时候,他都没有说过一句。
为了偿还债务,他去外地务工的那两年,拿着微薄薪水被当成牲口使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
可这会儿,他竟然求她了。
话说出口后,他难以置信了一瞬间,忽然就释然了。
他一向都知道的,他爱惨了她,爱惨了这朵带着刺的小玫瑰。
他只是不想离开她。
谢昳却像是突然被他激怒了,红了眼睛,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别搞笑了成吗?你靠什么努力?大三的时候,我想着以后和你一起出国留学,大不了我来出钱,后来才想到你连出国留学必需的无犯罪证明都办不下来。好,这我忍了,出国的事儿我提都没提,又想着和你一起保研,可是后来呢?
“你专业成绩在系里排第一,明明过了学校的保研线,最后保研名单里却没有你。你毕业前去面试了好几家大公司吧?技术面试都通过了,最后却没有收到一份录用通知,你以为,这都是为什么?”
谢昳提高了音量:“你有案底,你不明白吗?你做任何事情,都会比旁人难千百倍,就算你再努力也没有用的,你以为我……”
你以为我忍心看你这样吗?
她没有说下去,转移了话题,声音发颤道:“你说你会对我很好?我信,那就等你真正有那个资本了再来说给我听。”
等她发泄完,少年好看的脸已经惨白到没有了一丝生气,他的眼晴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因为淋了雨,他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谢昳注意到他垂在一侧的手狠狠地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求她,只是绷紧了下颌。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昏暗的天空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闷雷。
谢昳知道,差不多了。她用力捏了捏伞柄,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江澤予,我们就到这里吧。你用不着不甘心,毕业就分手的情侣不是很多吗?追我的人能从这儿排到香山,你家境贫困,还有过案底,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说完,她撑着那把黑伞从他身侧离开,再也不敢看他那双绝望又暗沉的眼睛。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哑涩得厉害,仿佛说话的是困在沙漠里干渴了许多天的旅人。
可惜,那一刻雷声轰响,把他的那句话压了下去,她只听清开头的一个“你”字。
“你”字开头,又是在分手这样的场景,肯定不会是“保重”,大概是爱极生恨的咒骂。
她什么狠话都说尽了,任他这般挽留,依旧毫不留情面地将他贬低到了尘埃里。
任谁被这么对待都不能够原谅对方,也不能够释怀吧?
十二天的锥心之痛后,她终于说了分手,他终于还是恨起了她。
雨声渐大,谢昳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踉跄着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五年之后的北京城,十一月份,一样是晚上,却没有下雨。
晚风呼啸,酒吧门口灯红酒绿,夜色繁华,谢昳抱着身前的男人,忽然难过地收紧了手臂。
被她抱着的人浑身一僵,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腰间的肌肉在轻微颤抖,像是过于震惊而没能及时推开她。
许久之后,谢昳才舍得放开他。
江泽予神色复杂地转过身来,不想承认她抱着他的那一会儿,他的心里竟然软得一塌糊涂,身体仿佛漏了一个洞,几年来积攒的恨意全都无法抗拒地顺着那个洞漏了出去。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名为“温柔”的按钮。
他看着眼前神情高傲的姑娘,想要问她刚刚那样抱着他的意图,又有些难以启齿。谁知道,这时她竟然又伸出手,极为轻佻地在他的胸口和腹肌处摸了几下。
“啧啧,江泽予,你可以啊,这身材比我另外几个前男友都要好。等等,抱一下,摸一把而已,让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随意,对比之下,他刚刚难得的心软和认真显得无比愚蠢。
江泽予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奓了毛:“谢昳!”
谢昳见他奓毛,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怎么,说你身材好都不行?这么不爱听别人夸你啊?”
江泽予被她气笑了:“谢昳,我以为刚刚我至少是帮了你,现在看来是我多管闲事,碍了你的事?”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酒吧的方向,指着那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说道:“我都忘了,你大概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吧?你在美国的几个前男友,就是这么来的吧?”
他猛然记起那次在车里,她喝醉酒后对他无比娴熟的搭讪。
难怪。
江泽予的心里像是被坦克狠狠轧过。
她向来出众,这样的容貌和气质,没有男人能够拒绝。
当初分手的时候,她就说过,追她的人能排到香山,所以,他明明知道她离开他之后不可能空窗,这会儿内心却还是愤怒又酸涩——愤怒到毫不掩饰地质问出来。
谢昳听到他的质问,安静了好久之后冲他勾唇一笑,拨了拨长发最下边的一个卷,模棱两可地答了句:“或许吧,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毕竟数量有点儿多。”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酒吧的靡靡之音中,江泽予却清晰地捕到了。眼前,女孩子的眼神坦荡又真诚,仿佛这种事对她来说算不上事,而揪住不放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也对,他没有了她的那五年,和她没有了他的那五年,本来就是不同的五年。
江泽予看了她许久,眼里的温柔和无措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怨恨。他再没说话,铁青着一张脸,转身便走。
站了许久后,谢昳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以久违的温存和拥抱开头,结尾却依旧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她抬脚往酒吧的方向走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昏暗的长廊下掉了张卡片。她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卡片,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发现竟然是江泽予的名片——大概是刚刚,两人打架的时候,他不小心掉落的。
她顺手将那名片塞进口袋,回了酒吧。
十分钟后,什刹海附近的马路上,江泽予开着车,慢慢地驶过了一小段路。这边的路灯光很是晃眼,他眯着眼睛,想要适应前方变化的亮度,然而,双眼酸涩无比,眼前的道路变得越来越模糊。
车子行到拐弯处,他却依旧直直地往前开,直到车轮斜斜地轧过某个异常显著东西,整个车子都有了些微的起伏。这种高低差不会是减速带,倒像是马路边绿化带的路基石。江泽予顿时清醒过来,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同时狠狠地踩下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一声“吱”,随后深深地碾压进绿化带中已经干枯的草坪里。
由于惯性,江泽予整个人往前一倾,他暗骂一声,打开车门下车查看。
夜色昏暗,车灯光又太过刺目。极暗与极亮都超出了他对于光线的感受范围。
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纱,江泽予扶着车门站稳身子,伸手探进车子里,关上前灯,转而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筒,调到他能接受的亮度范围。
车头已然进入绿化带一米多远,差几厘米便会撞上路边的树干。
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坐上车,试图倒车,但又看不清倒车镜里的场景,深深的无力感让他顿时心情躁郁,重重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半晌后讽刺地笑了笑。
还是被她影响到了,他竟然连车都开不回去了。
他静坐了许久,翻开手机才想起来,成志勇去度假了,他只好拨通了纪悠之的手机。
同为择优的创始人,纪少爷永远比他悠闲,这会儿,他正陪着媳妇儿做着按摩,接起电话时,口气很不耐烦:“有事儿吗?我这儿正忙着呢!”
江泽予开口道:“成志勇休假了,你找个人来帮我开车……我刚刚不小心开进绿化带了。”
纪悠之愣了一下,从按摩床上跳起来,音量提高了许多:“大晚上的,你自己開车?你不要命了?”
江泽予皱眉:“别废话,快点儿找个人来接我,或者你自己来。”
纪悠之听着他硬邦邦的语气,知道他大概是在哪儿吃瘪了,只好压下心中不满,说道:“今晚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到北京,司机被我打发去接人了。我一会儿过去接你,你在哪儿?”
江泽予沉默了良久,抬手扶额道:“我在……什刹海附近。”
听到这个地名,纪悠之安静了片刻,半晌后,那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爆笑:“哈哈哈,你真去什刹海了?我就说你是舔狗,你还不承认!怎么样,谢大小姐给你好脸色看了吗?我猜,肯定没有,不然,你也不会自己开车回来。”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你还来不来了?不来我就挂了。”
纪悠之压住笑,忙道:“别,我马上过去。”
纪悠之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他把江泽予赶去副驾驶座,自个儿坐在了驾驶座上,幸灾乐祸道:“这条路偏,也难怪你没被交警拖走。怎么,差点儿撞树的滋味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转头看去,发现江泽予正仰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盖在眼睛上方,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上去似乎很疲惫。
纪悠之收起调侃的神情,语气难得有些严肃:“你看看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你又何必这么轴,总想着她呢?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不是只有一个谢昳!”
许久之后,江泽予仍然没有作声,也没有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纪悠之以为他是不想回答,便悻悻地发动了车子。他打着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地从绿化带里倒出来,放慢速度,稳稳地往路口开,忽然听到江泽予的声音:“只有一个。”
纪悠之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问了句:“你说什么?”
江泽予仍然把手背压在眼睛上,声音很哑,有些难过和脆弱,甚至带着难以察觉的鼻音:“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别的人都不是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纪悠之闻言,着实有些愣住了。
他和江泽予认识九年了,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特别能扛,又特别怪。
就是这样一个事事都能扛的爷们儿,纪悠之却见他崩溃过几次。
上一次,是谢昳离开的时候;这一次,是谢昳回来的時候。
纪悠之的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笑着劝慰:“没事儿的,哥们儿,这世上的女人就她谢昳一个,那你就去追,行了吧?”
他缓了缓,又说道:“这个周末,让成志勇陪你去复查一下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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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江泽予的电话号码后,谢昳鬼使神差地想要听听他的声音,于是打了过去。她没有开口,江泽予却猜出了是她。
谢昳不想露馅,于是借口说找他毛遂自荐做代言人,希望他帮忙,江泽予却高傲至极道:“让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
电话被挂断后,谢昳不由得愣怔了:他刚刚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
谢昳忽然想到她随口说的那一句:“让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一模一样的句式,毫无差别的语气——这男人的报复心可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