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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颂(二)

2021-01-29小红杏

花火彩版B 2021年11期

小红杏

上期回顾:冷漠无情的银行家傅承致在同父异母弟弟的葬礼上见到了他年轻的恋人,他没想到,十八岁的令嘉与二十岁的她,都毫无偏倚地长在了他审美矩阵的最大极值点上……

傅承致继续侃侃而谈。

“民众常常会忘记经济没有永远的繁荣可言,这不过是正常的经济规律,砸破几个银行家的脑袋解决不了深层问题。”

“我的道德无可指摘,合宜永远是消费者忠实的伙伴。”

这番逻辑自洽的辞令听起来冠冕堂皇,然而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欠扁,墨镜都挡不住他那伪善的嘴脸。别管这位瑞士籍华裔相貌生得多英俊,这副活脱脱心肠冷酷的丑恶资本家嘴脸,让里奥现在就想给他来一拳,边上围观的示威者听见这话当然更是忍不了。

尽管伦敦骑警已经在努力靠近,维持秩序,还是没能压制住民众的群情激愤,就连傅承致也高估了二十几个保镖与警卫的战斗力。

人群里不知是谁冲他扔了个烟花弹,傅承致被保镖一把推开,在混乱中随着闪避的人群跑出十几米远。

傅承致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有个单薄的身影朝他扑来。

他第一反应是躲开,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紧急改变了自己的动作,改为展开臂膀将人兜住,直接用中文问候:“嗨,您还好吗?”

“您也是中国人?”听到熟悉的母语,令嘉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说道,“我还好,谢谢。”

刚刚拥堵在核心位置的人群被炸开的烟花弹吓得四处逃散,她还没来得及跟着人群一块儿跑,就被人推搡了一把,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她现在就会躺在地砖上被人踩踏了。

令嘉抱紧包再三致谢,在傅承致眼里,她惶惶不安得像只小兔子。

他笑了笑,抬起胳膊挡在她背后,隔开四面八方挤来的人流,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逃出去。”

这人穿着衬衫和西裤,皮鞋鞋面光洁干净,看上去像是金融城的上班族而非示威者。

形势越来越混乱,想到要靠自己的力量上车,大概得留半条命在这儿,令嘉当即点头:“当然,太感谢您了!”

男人身形颀长,并不畏惧四下游行者的擦碰。

和他结伴而行后,移动速度明明变快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却感觉背后的氛围越来越可怕。

喊声渐大,她甚至听见了有人在骂“中国佬,滚回亚洲!”之类的歧视口号,以及更多过分的脏话。

令嘉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果然,不是错觉,那群跟他们俩一样迅速在队伍中移动的示威者激进派就是来追他们的!

“不是反资本游行吗?主题怎么变了?”令嘉气喘吁吁,加快脚步。

“不奇怪,他们责怪移民夺走了他们的生活,强占他们的福利、房产、职位……蠢货一旦被愤怒裹挟,总喜欢把错误推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抱歉,是我连累您了。”傅承致冷静地回答,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份。

令嘉立刻理解了,原来他就是刚刚引发骚乱的核心人物。

大概是由于他是亚洲血统,又在金融城从事高薪职业,因此才被人盯上了。

“您不必道歉,应该被谴责的是他们。”

他们已经接近队伍的最前端,人们越走越稀散,再没有人流遮挡了,令嘉稍一回头就能看到那群逼近的激进派。

她快喘不过气了,只能用尽全力加快脚步,扣住傅承致的手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

“……跟我来,我的车就在下面的停车场。”

谢天谢地,帕克就在地下停车场焦急地等待她。

令嘉带着人跑到车前,连句解释也来不及说就上了后排,吩咐帕克快走。

车才从车位拐弯出库,果然就和那群示威者撞上了。

尽管清楚车窗是能隔绝一切视线的防窥玻璃,但她还是压低了身子。心跳如擂鼓,她不自觉地抓紧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直到那群人的视线越过车身往后,车子加速将所有人甩远,令嘉才直起身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后知后觉地将男人的手腕松开,说道:“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傅承致绅士地说没关系,又表达了感谢。

华裔与留学生的气质非常容易区分,刚刚逃亡时短暂的接触,已经足够让嘉辨认出这人是个华裔而非国内来的留学生。

男人生着一张骨相出众的亚洲面孔,精雕般的眉目含霜,下颌冷硬,脊背笔直。

也许天底下生得英俊的人都有共通之处,这张脸好看得让人生出几分熟悉感。

但现在的令嘉对任何人都难以生出好奇心,她没有交换姓名的意思。车子开出几条街区,抵达安全地带后,她开口询问:“您准备去哪儿?”

“我就在前面的地铁站下。”

傅承致似是才想起什么,摸了摸西裤的口袋。

令嘉问:“是什么东西丢了吗?”

傅承致答:“手机可能跑掉了。”

令嘉提议:“如果您有需要联系的人,我或许可以把手机借给您。”

傅承致矜持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不麻烦了,谢谢。”

英国人重视社交距离,他们彼此都没有交浅言深的意思,令嘉不再多问,依言让帕克在路口暂停,放男人下车。

车子启动前,男人隔着车窗最后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致意并道别。

就是這一瞬间,令嘉的心尖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抬手捂上胸口,唇色泛白。

她终于意识到男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自哪儿了。

他的轮廓跟沈之望很像,笑起来就更像。

令嘉随父亲见过很多人。

二十岁的沈之望眉目清俊,仍然充满少年气,眼前的男人却已经十分睿智冷静,让人看第一眼就会忽略他的年龄,这样的气场离不开经历的锤炼。他彬彬有礼的斯文气质、温和的眼神、礼貌的笑容正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将一切危险遮掩在水下。

这也是令嘉第一眼见他时没有将两张面孔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气质实在是迥异。

车子驶出一两百米,令嘉吩咐帕克停车,转身从后座玻璃向外看。

男人仍旧立在原地,她见他在地铁站外翻遍所有的口袋,似乎既没找到现金,也没找到交通卡,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往路边的长椅上一坐。

尽管他穿跑得浑身脏乱,还狼狈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却透着一股泰然自若的随意感,姿态坦然得像坐在自家后花园等待下午茶。

令嘉想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开门下车,步行回到他跟前问道:“先生,您打算去哪儿?我或许可以替你您买张地铁票。”

她补充道:“以表达我的感谢。”

微风拂过,摇落两片法桐树叶,掉在她脚边。

傅承致的视线终于从地面移到令嘉的脸庞上。

时隔一个星期,她大约仍然未从伤心的阴影中走出,手腕和细颈更显得她伶仃单薄,素色风衣衬得她未施脂粉的肌肤发白透明,秋波眉气质温婉,眸光浸透不自知的哀愁,像被凄风苦雨摧残过的玫瑰。

“我暂时并不想去哪儿。”傅承致仰头回答,“但小姐,您是否知道自己多余的善意很容易被坏人加以利用?”

令嘉一愣,顿了两秒回道:“但您并不是坏人,不是吗?”

傅承致开怀一笑:“当然。”

他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视线从令嘉脸上移开,注视远方:“我只是想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这些行色匆匆的人,思考我的人生是否有足够的意义,是不是应该放缓脚步,暂停用全部的精力去赚钱,为自己添置一两样能够收获快乐的东西。”

“您现在不快乐?”令嘉问。她原以为男人的回答也许与那些投行精英们的说辞一致,比如压力大,睡眠少,精神紧绷,谁料男人并未这样答。

“是的,我的弟弟刚刚去世。”他说话的神情异常悲伤和沉静。

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楚迅速涌上心头,令嘉欲言又止,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我不该问您这个。”

她顿了两秒,绷紧发涩的喉咙,强忍哽咽告诉他:“事实上,我的男朋友也在两周前离开了我。”

令嘉仰头将泪逼回去,不愿再多言,抽出一张卡递到他手中。

伦敦的一卡通能坐巴士、地铁、火车,剑桥往返伦敦坐火车非常方便,她去年买卡时往里头充了两百英磅,但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

“这个送给你,你想回去的时候再用。”

傅承致翻看了正反面,弄清楚卡的用途才道:“我该怎么还给你?”

令嘉摇头:“我明天就得离开伦敦,以后也用不上了,这张卡送给你了。”

“Good luck.”她最后送上一句祝福,然后头也不回地拢紧风衣上车远去。

霍普就在令嘉离开后的几分钟里匆匆赶到。

他下车一路小跑,向老板致歉后才递上手机:“您刚刚有两通私人来电,我告诉他们您会在稍后回电。另外,我已通知将会议顺延,二十分钟后再正式开始。”

傅承致接过手机,将一卡通塞进霍普西服胸前的领袋口袋,重新戴上墨镜。

“替我收好。”

霍普抽出来看了一眼,没搞懂老板才离开自己的视线不到半个小时,手里怎么就多了张这玩意儿。他问道:“傅,您这是想坐坐伦敦的地铁,沉浸式体验一下平民生活吗?”

“不,那是令嘉送给一个身无分文,连手机也丢了的倒霉蛋的礼物。”

霍普的脑子转了好几转,才算弄清了他缺席不在的这半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巧合事件,感慨道:“她可真是位单纯善良的小姐。”

傅承致深深地笑了起来。

回国的机票订的是周三下午的,令嘉需要在中午十二点前抵达希思罗机场值机。

黛西此前已经将大部分东西提前打包寄回国内,需要携带去到机场的只有令嘉日常换洗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一只行李箱足够装完。

记忆中,这似乎是令嘉往返国内和伦敦,行李最轻便的一次。

令嘉拿着箱子怕滑倒,干脆赤脚踩地毯,拎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

奶妈正在厨房忙碌着准备午饭,黛西见她下楼,忙上前接过箱子。

一楼客厅大部分地方已经被盖上白色防尘布。

“已经打扫完了吗?”

“是的,小姐。”黛西回答。

令嘉茫然四顾。

当公寓里柔软复古的沙发、精致的摆件、壁画等都被遮上之后,住了七年的地方就恍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间公寓是她在伦敦唯一还没有出售的房产。

主要原因是肯辛顿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确实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大手笔买家。再者,令嘉自己内心其实也不大舍得,这里是她爸爸当年结婚时在伦敦置办的第一份不动产,算是父母的婚房,有特别的纪念价值。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国内是什么情况,只能回去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等令嘉从情绪中抽回神,客厅的座机响铃打破了宁静。

奶妈在厨房,黛西在摆餐具,令嘉离得近,便顺手将电话接了起来。

一楼的座机平日用得不多,令嘉接起电话时没有想过这是远在新加坡的奶妈的儿子的来电,直到挂了电话还久久不能回神。

“小八,用餐了。”奶妈抬手示意她面前的餐碟,又一次提醒。

令嘉迟迟没有拿起餐具,她盯着桌面,小声问:“Lum,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的孙女出生了呢?你半年前答應了要回去照顾小孩儿,现在出了这些事,不忍心跟我开口吗?”

奶妈连忙解释:“不,小八,是我想再陪你一段时间。”

令嘉从未想过奶妈会离开自己,连回国机票都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

她打生下来时就是Lum在照顾,迄今二十年,续了三次长约,久到她都快要忘记Lum也有自己的家庭,背井离乡仅仅是为了赚钱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个月刚好是第四次五年约到期的时间,Lum原本计划停下工作,回到自己的祖国和家人团聚。

因为噩耗接踵而至,她直到今天也只字未提离职的事。

令嘉执拗地垂眸,不肯抬头,强忍着不让挂在眼角的泪珠滚落下来。

“你回家吧,Lum。我已经成年了,早晚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她拿起叉子戳中面包一口塞进嘴巴。

这是她在刚刚沉默的十五分钟里想明白的道理。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Lum哪里会看不出令嘉真正的情绪?她心如刀绞,却毫无办法。二十年来,她跟令嘉相处的时间多过同自己的孩子的百倍、千倍,亏欠家人的实在太多太多,她无法一再拒绝儿子催促她回国的请求。

令嘉睁着眼睛度过了从伦敦到S市的十二个小时,落地时是陈东禾来接的机。

作为令父的左膀右臂,陈东禾已经在宝恒工作了十几年,对令炳文忠心耿耿。他是极其不赞成令嘉回国的,但大小姐先斩后奏,把房子都卖了跑回来,这下也没办法再把人赶回去了。

他接过令嘉手中的行李箱,没有在令嘉身后看到熟悉的人影,疑惑地问道:“大小姐,Lum没跟你一起回国吗?”

“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奶妈了。”在陈东禾持续的注视下,她才既生气又委屈地开口解释,“合约到期,她的儿媳生产,回去照顾孙女了。”

到底还是熟悉的大小姐啊。

令嘉只对亲近的人生气,能把这份委屈憋到下飞机才吐出来,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接机之前陈东禾还挺害怕,害怕看到一个消沉颓丧、悲观崩溃的孩子。幸好,过去二十年良好的成长氛围让她拥有了健康的心态和良好的抗壓能力,起码没有被挫折击垮,还能迅速做出退学回国的决定,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小公主前二十年的生活无忧无虑,连指尖划道口子都足以使令家上上下下惊慌失措,如今遭逢大难,却是要用她稚嫩的肩膀扛起所有的事情了。

车子上了返城高速,直接前往医院。

四十分钟的行程里,陈东禾跟令嘉讲了许多一开始没打算细说的事。

宝恒的情况比令嘉想象中的更糟糕,绘真集团方面来者不善,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

正常企业进入破产程序后通常有三种走向——清算、重整或者和解。

绘真想要清算,简单来说就是联合其他股东和小债权人,拆解公司卖东西,最大限度收回债务。而以令父为首的一群人想要保住公司,通过重整起死回生。

如果说他们的诉求原本还有一丁点儿余地,那么,随着令父这个宝恒的灵魂人物中风入院,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目前,只剩下公司几位元老苦苦支撑,谈判陷入僵局。

令嘉料到回国后会有很多需要钱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竟然需要那么大一笔!

她从英国带回来的上千万英镑,对于宝恒这座即将坍塌的大厦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宝恒已然无力回天。

退一万步讲,就算绘真方面肯在并购合同上签字,宝恒进入破产重整,公司起死回生,她父亲个人名下的三亿多债务也并不会就此蒸发,她带回来的这笔钱只能还上三分之一。

“把我爸国内名下所有的财产估值加上,够还吗?”令嘉问得小心翼翼。

“大小姐,”陈东禾面露不忍,说道,“除去给你的那部分,董事长名下的所有财产已经抵押给银行了。”

现在都是银行的东西。

她听了,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

令嘉这个从生下来就没为钱发过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两亿多人民币的债务发愁。

她来不及想更多,因为医院已经到了。

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往里望的时候,令嘉觉得自己宁愿背上十亿、一百亿的债务,也不愿看见父亲躺在这儿动弹不得。

她不敢再看,迅速背过身,低下头。

从陈东禾的角度,只能见她的眼泪落在脚面上,像极了小时候她不愿写作业,被令父在庭院里罚站的样子。

“董事长是在那天跟绘真方的会议结束后倒下的,入院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他给自己签了手术同意书,手术还算成功,命是保住了。目前就是不能出声,动弹不得,医生说好好治疗复健,以后也许能慢慢恢复。”

陈东禾说完叹气:“大小姐,虽然董事长并不希望你回来,但是,你能回来真好。”

令嘉擦干眼泪平复呼吸,推门进了病房。

短短几周内,令父的发根尽是新长出的没被染黑的白色,从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变得脆弱懵懂,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令嘉也并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只是咿咿呀呀叫几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令嘉猛地回头,问道:“我爸不认识我了?”

“医生说这是由于大脑受损,以后瘀血散干净,记忆可能会清晰起来。”

令嘉想过任何一种情况,想过父亲可能瘫痪、失语,唯独没想过他会连认都不认得自己。

她嘴唇微动又想哭,好在陈东禾及时提醒她:“大小姐,以董事长现在的身体情况,这样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总比脑子清醒却又不能动弹好得多。

令嘉在病房待了一个星期,绘真集团跟宝恒的谈判终于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她必须代表她的父亲,作为宝恒最大的股东出席周一最后的谈判会议。

“陈助,我学的专业是哲学,你让我说尼采,说康德,我还有点儿心得,让我参加商业谈判去说服别人,我完全一窍不通啊!”

令嘉头都大了,抓紧病床扶手不愿出门。

这一个星期里,她跟着陈特助早出晚归去争取大大小小的股东,劝服他们统一阵线,坚持资产重组。

可惜树倒猢狲散,父亲这棵大树倒下后,令嘉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间真实。从前恨不得认她做亲闺女的叔叔伯伯们现如今一个个变了脸,不是云里雾里绕晕她,就是模棱两可,不给实话。

她不仅没把任何人劝服,反倒差点儿被人劝服,短短的几天就被这群社会人整出心里阴影来了。

“大小姐,秘书室给你写好‘台本’了,你就背下来,到时候问到哪句,只要按着本子上的话回答就行,其他人会辅助你的。”

“可他们要不按‘台本’来呢?”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谈判场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陈东禾端详了令嘉半晌,提议道:“这样……你到时候披着头发,戴上耳机,‘台本’上没有的词儿,我在耳机里告诉你,你就负责转达。无论如何,得让绘真看到宝恒的主心骨,不管是对方还是我们自己,只有瞧见希望,大家才会有信心。”

可见事情确实已经到了最后一步,连陈特助这个一向沉稳的人都只能使用这样的下下策。

令嘉想,就算是只鸭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架了。

寄回国的行李还没拆,令嘉不通庶务,是个生活白痴,没了用人帮忙便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只箱子里,翻来翻去弄得一团乱,最后只能临时从父亲的衣柜里拿了件男版西服外套应急。

好在令父身材并不算高大,西服剪裁挺括,肩线流畅,令嘉在里面配上泛光的黑色绒面及膝裙,系紧皮带收腰,再搭一双一字带恨天高,左右耳朵一边一个闪亮的银质耳链,时装周大小姐的范儿好歹是出来了。

“怎么样,陈助,这么穿能镇得住场子吗?”

令嘉整理着大波浪长发,从卧室走到客厅还是不怎么自信。

令嘉的外貌随便伪装一下,就比想象中能唬人。

陈东禾点头:“非常好,只要你说话不露怯,就完全是王者归来的气场。”

从家里到公司,令嘉一路上都在紧张地温习“台词”。

生意上的東西她不懂,只点亮了背书的技能点,背台词儿是她唯一能努力的部分。

会议室的大门近在眼前。

左右的秘书将门推开前,陈助压低声最后一次郑重叮嘱她:“大小姐,你一定得演好这一场。宝恒未来的兴衰成败,全看今天了。”

令嘉深吸一口气,稳步朝里走。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敲击声被厚重的灰色地毯悄无声息地吸收了。

这是宝恒集团顶楼最大的会议室,照明系统的灯光偏冷,气氛异常森严沉冷。

椭圆长桌两边,谈判双方已经坐满,一眼看去全是脑袋,只空下宝恒这边最中间的一把椅子——这是令嘉的位子。

初次对上绘真的谈判组,直面一群西装革履,冷漠挑剔的谈判精英,令嘉站定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压迫感太强,小腿发软。

她都怀疑自己现在坐下去是否还有余力站起来。

双方团队起身握手。

就在这时,令嘉正对面那一把面对落地玻璃的椅子转了回来。就着投影仪的光影,她见到了一张轮廓分明,英俊而熟悉的面孔。

令嘉瞳孔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不知身处何处的错位感。

这人正是她上周在伦敦金融城见过的那个华裔投行精英!

陈助准备的资料囊括了对方谈判团队所有成员的履历、背景和行事风格,但令嘉确定自己没见到过有关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她的目光朝旁边扫了扫,很显然,秘书也没料到对方的谈判团队里会突然出现这个空降兵。

对方已经起身,客套的微笑如同用标尺量过,他居高临下递手过来:“你好,傅承致。”

“你好,我是令嘉。”令嘉痛恨自己的鞋没有选得再高些。

两人指尖短暂的接触后迅速分开,各自落座。

是了,她瞬间又想通了,绘真集团毕竟是英资银行控股,伦敦总部派个谈判精英来也是有可能的。

在场所有人都着正装,唯独傅承致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羊绒毛衣,里头是一件连领扣都没扣上的淡蓝衬衫,虽然很有大佬范儿,但还是随便得过了头。

她明白,穿衣自由建立在拥有足够的权力和地位的基础之上。这证明对方在自己的团队里拥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还表明,他并不把宝恒,包括这场谈判放在眼中。

她上周还送了他一张地铁卡,两人也不算全然不认识吧?但这人并没有叙旧的意思,看起来是完全没打算手下留情。

令嘉这么一分析,更紧张了。在这种大型商业谈判现场,身处旋涡正中的感觉,简直比当年她参加剑桥的面试还恐怖一百倍。

区别是,她上次面试失败还有其他G5高校作为退路,今天失败,她爸经营几十年的集团就要被拆解、拍卖了。

令嘉心里打鼓,只想哭,还要告诉自己“我不怕我不怕”,伪装成全场最自信无畏、最大方坦然的样子。

起完简单的商业礼仪程序后,会议迅速切入正题。

在一场正式的谈判中,每一方的谈判者背后都有着团队密切紧凑的分工,如陈助所言,令嘉确实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负责伪装领导者的吉祥物。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对面的傅承致比她看起来还像吉祥物。

他懒散地仰靠着在椅背上,并不主宰谈判。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发声,从头到尾只把左手放在会议桌上把玩钢笔。

在这你来我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中,他画风清奇,像是来度假的,喝口咖啡还不忘转头小声跟对旁边的人吩咐:“酸了,拿去加冰块。”

待秘书将咖啡加了冰块加拿来,他浅抿一口耸耸肩,又继续挑剔:“糟糕的味道,还是重泡吧。”

短短半个小时里他折腾了四次随行人员,这种镇定自若地把开小差合理化的行为,严重感染了令嘉,她忽然感觉自己如临大敌的心态有些可笑。

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弛,她试图像跟导师谈论哲学一样与对方的发言人交流,用从容镇定、有条不紊、略带感染力的语言说着那些拆开她都认识,组合起来一句也不懂的话。

现场连线另一端的秘书室边听谈判直播边想词儿,生怕听漏对方一个字,陈东禾捏着耳麦一把一把擦冷汗,而处身旋涡正中的令大小姐渐渐变得无畏起来,反正她也不懂。

令嘉在剑桥的时候,每周都需要和导师一对一交流至少五个小时以上。

为了这五个小时的交流,她需要花八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做准备,当真是被虐多就习惯了。

进入状态之后,她隐约摸到节奏,甚至一度习惯性地跷起了二郎腿。直到对方又抛了出一个更难的问题过来,她才又悄悄放下腿端坐好。

一个半小时后,宝恒这边坐在角落里的某个小董事凑到旁边人耳边轻声问:“不是说董事长女儿是搞哲学的吗?怎么还挺懂商业的?”

“可能人家修的雙学位吧。真是虎父无犬女,老令后继有人,就算家业散了,以后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果令嘉能听见,一定会在心里驳斥这位天真的伯伯,她爸东山再起的机会渺茫了,毕竟现在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想当个好演员,内心必须有强大的自我暗示做支撑。

令嘉进门前想得很明白了,宝恒就是谈判桌上的羔羊,被屠宰的一方,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挣扎,就是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肉有多肥多美,再养养还有剩余价值,能走可持续发展道路。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每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哲学这样不实用的人文学科,以至于如今面对巨额债务只能束手无策。

但现在,令嘉突然不后悔了。

她确实没什么商业天赋,在不可抵挡的大势之下,就算有满肚子的理论也回天乏术。

但学哲学至少让她拥有了强大的思想体系,变得透彻、谦逊。如此浩瀚的宇宙中,每个人都是微小的尘埃,为存活努力挣扎,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议程进行到三分之二,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绘真方面太强势,他们在对方的绞杀中勉力支撑,一遍遍重述自己的理念,坚持争取自己的利益,令嘉晕头转向,心力交瘁,仍不愿放弃最后的阵地。

她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会议结束后倒下了,他能坚持到会议结束都是个奇迹,因为令嘉现在就想当场中风。

又一轮拉锯战过后,秘书上前分发刚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文件。

这是一张生面孔,抱着厚重的文件才上前就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倒在令嘉身上。

令嘉吓得够呛,连人带椅子退了一步,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耳边的世界安静了。

这次令嘉是真的被吓得魂飞魄散——耳边空荡荡的,她的耳机掉了!简直是毁灭性事故!

令嘉顾不得听秘书道歉,抬手打断,眼睛状似不经意地迅速在地毯上四下搜寻耳机的踪迹。

耳机也许在刚刚的混乱中被踢到了哪个角落。

令嘉心里发凉,好在她迅速想起陈东禾之前强调过,如果现场出现突发事故,她有权暂停会议,等商量好了对策再回到谈判桌上。

现在只能这样做了。

下期预告:

“做个交易吧,令嘉。”傅承致从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伸开腿松弛而随意地向后靠,“倘使我令你如愿,你能回报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