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本姑娘提不动刀了

六月雪

一

我叫尧西，是一个杀手。

我有着绝顶的轻功和绝美的面容，所以大多数来找我的雇主想杀的都是男人，因为男人会沉迷于我的美色，从而被我不动声色地一剑解决。

但今天来了大奇葩，奇葩戴着面具低调出现，对我说：“魔教圣女叶倾离的命。”

我握着剑掉头就走，表示玩儿不起，被奇葩一把拉住袖子：“事成之后我给你白银千两。”

我的手一抖，忍不住一拳砸在一旁的墙上，墙裂开一道缝隙，那缝隙像蛇一样蜿蜒而去，随后整面墙都塌了，扬起一阵灰尘。

四周诡异地沉默了一刻钟，奇葩回过神来，吓得浑身直哆嗦：“如此此……便算算……”

疼痛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个梦，我转身拿出我这辈子最和蔼可亲的态度，微笑着说道：“成交！”

魔教之所以称之为魔教，必然有自己的个性。传说魔教之人喜欢杀人饮血，个个心狠手辣，走到哪里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尤其是魔教圣女叶倾离，长得奇丑无比，满脸疤痕，最喜欢的就是取美人的心泡酒。

我是一个美人，所以我如果单枪匹马去杀叶倾离，很可能被取心泡酒，因为就算江湖上把我传得再厉害，也不能掩饰我武功一般，纯靠脸吃饭的本质。

白银千两迷人眼，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先打入敌营，和魔女成为朋友，再来一招出其不意，将她一剑封喉。

奇葩一言难尽地看着我：“妖女怎么会随便跟别人交朋友？我还是找其他……”

我弹剑出鞘，冰冷的剑锋抵上了奇葩的脖颈，眼角泄露出一丝杀气，抿唇微微一笑。

奇葩哆哆嗦嗦地看着我：“他他他们……都不行，还请尧西姑娘即日出发。”

好险，差点儿就与千两白银失之交臂。

做我们杀手这一行，讲究快准狠，我既然制定了计划，便直奔江南临下百里晓生住处，一剑斩断了他面前的石桌，让他告诉我魔女现在在哪里。

百里晓生泪眼汪汪，双手死死地扒着半张桌子：“这个消息很便宜，只需要十两银子，你不考虑结一下账？”

我又将他抱着的半张石桌斩成两段，用行动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考虑。事后他在我的暗示下说出魔女此时正在江南，为的是天外天发出的云梦令。

天外天是个神奇的门派，传说弟子全都武功盖世，他们有一门绝活，叫搜魂，被搜魂之人会陷入沉睡，进入梦中，毫无知觉地将平生之事娓娓道来。

天外天虽然避世，但他们发出了一枚云梦令，江湖中若有大恶不赦之人，凭云梦令便可到青云峰山脚下求助，天外天收到令牌便会出山捉拿恶人，用搜魂术探知其罪恶，将罪状写好后废其武功，丢给武林盟处置。

天外天十年前出过一次山，当时有个搅得江湖沸沸扬扬的大魔头叫弑神，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最后有人请出了云梦令，大魔头一夜之间就被废了武功，同罪状一道丢在了武林盟的大门口。

此事震惊了整个江湖，云梦令成了大家的争夺目标。

最近听说江湖中想彻底铲除魔教，准备请云梦令，而云梦令似乎被慕容家得到了。

慕容家实乃江湖第一不好惹的大族，他们做药材买卖，其中有一味一两千金的鲛珠粉，吃了不仅延年益寿，还会增长功力，只这一种东西就让慕容家富可敌国。

叶倾离是怕被人抄家，想去偷走云梦令，握在自己手里。

我恍然大悟，转身便走。我冷血无情的模样似乎刺激到了百里晓生，他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如此强盗行为，你与那魔教中人有何区别！”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当真？”然后转身蹲下，极其认真地问他，“那你觉得魔教圣女会喜欢我这种强盗行为之人吗？”

百里晓生神情诡异地看着我，顯然被我的话惊呆了。

二

我和叶倾离的相见，有点儿尴尬。当时夜黑风高，我守在距慕容家不远的地方，坐等叶倾离出现。

我的想法很简单，云梦令如此重要，慕容家必然守卫森严，如果叶倾离困在里面，我就能凭借我还算拿得出手的轻功救她于水火之中。如此救命之恩，不说她以身相许，涌泉相报，两人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在外面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饿了就啃之前买来的馒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许是馒头坏了，我吃了之后拉肚子了……

左右皆是树林，尽管夜黑风高，我也绝不会在外面方便。于是我瞄准了慕容家。凭我的轻功，进去借个茅房还是可以的。于是我翻墙而入，却到处找不到茅房。

我在后院一把拉住一个侍女，态度诚恳地撒谎：“我是你们家家主请来的客人，请问茅房哪里走？”

侍女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惊得脸色一变，随后给我指了个方向。我顾不得道谢就飞奔而去，结果没有找到，我气得脸色铁青，掉头就要去找那个侍女算账。侍女不知道想干吗，竟然偷偷摸摸地进了一个房间。

我冷笑一声，踹门而入：“你竟然敢框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抹寒光便擦着我的眼角而来，我一惊，飞快地闪开，只见那个侍女握着长剑面无表情地朝我逼过来。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剑所蕴含的内力可以要了我的狗命。虽我干啥啥不行，逃跑却是第一名。我一边躲一边安抚她：“我就是想借个茅房，何必！何必！”

“别废话，既然被发现了，就放马过来。”侍女声音冷漠，下手更冷漠，我顾不得分辨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被逼得节节败退，书房被砸得稀巴烂。

如此大的动静很快招来了外面的人，我顿觉不妙，一个侍女的身手就如此厉害，来一堆人我岂有招架之力？于是我瞄准了窗户想要跃窗而逃，然而这侍女不知道怎么跟我想到一起了，两个人齐齐奔向窗口，不出意外地撞在一起。

“你是这府上的侍女，你跑什么啊！”

我被撞得头晕眼花，加上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掉到地上之后便一动也不敢动。

“谁说我是侍女？”女人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房门被踹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领头的中年男人冷声道：“叶倾离，没想到你真的敢来！来人，给我拿下。”

我震惊地去看旁边的侍女，这张脸哪里跟传说中的奇丑无比沾边？

叶倾离也十分有骨气，她一抖手中的长剑，面若冰霜地看着众人：“少废话，开始打吧。”

看，这就是魔教的脾气，人狠话不多。

两拨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装死装很成功，趁乱去了一趟外面，丢掉脸面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等我再回来时，叶倾离果然被缠得无法脱身。

虽然有些波折，但结果还在意料之中。于是我如同天神下凡一样，化作一道残影飞快地掠过众人，一把拉住人群中娇小的身影，把人拉入怀里。

我揽着这一把细腰，放柔了目光，唇边带着深情的微笑：“我来救……嗷！”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倾离毫不犹豫地一剑捅在肩膀上。她面色狠厉，竟然准备对我痛下杀手。我赶紧闭嘴，带着她一起化作一道残影，飞快地逃出了慕容家。

这天下，论跑路，没有几个人比得过我。慕容家的人追了一会儿就追丢了，叶倾离可能反应过来我是来救她的，十分乖巧地抱着我不说话。

唉，早知道就不多言了，白白挨了一剑。

三

深夜，破庙，两个美貌的女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堆火映出两人神色不明的脸。

我头次跟人交朋友，有些羞涩，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十分希望叶倾离能主动打破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僵局。

然而对面白衣墨发的女人面色淡漠，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火堆。像是察觉到我炙热的目光，她抬头朝我看了过来。

我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她说话了：“尧西姑娘，你来杀我。”

我：“……”

这个人是有什么通天之术？

我大惊失色，险些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了。她看着我的面色，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颇有些昙花乍开的美感，然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容淡了回去，眸色沉沉：“我来临下先去了百里晓生处，问了他凶吉，得知有人找你买我的命。”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拿起剑起身就要朝外走，叶倾离愣住了，问我：“你干什么去？”

我微笑着回头，翻转了一下我的剑，语气平静地说道：“好一个百里晓生，一人吃三家饭，把我们都出卖得透透的，我去割了他的舌头。”

“我没给钱，他坑我也算正常。”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也没给钱。

我有些挫败地坐回去，将剑横在两人中间，认真地看着叶倾离：“你的命我是一定要取的，我虽打不过你，但我接下的任务从来没有失败过。”

“我会死在你的剑下。”叶倾离平静地看着我，“但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能否请你帮我一下，我付酬金，之后任你處置。”

“这……我们做杀手的，都有职业操守，而且我只接杀人的活。”

“我出我买命钱的三倍。”

我说：“成交。”

有了百里晓生做榜样，我吃两家饭的事情就算不上不道德了。叶倾离要我帮的忙也很简单，一个月之内，我只需要在她被人围殴的时候，带她跑出去就行。做这种事情我十分有经验。

有了这层交情，我终于放松了，把压在心中疑惑问了出来：“我听说你奇丑无比。”

“所以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话，江湖传闻不可信。”叶倾离轻描淡写道。

当夜我们就住在破庙，下半夜的时候，破庙四周传来轻微的脚步，我闭着眼听了片刻，是六个带剑的杀手。

叶倾离不在破庙之中。

四周的窗户猛地打开，凛冽的杀意如同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飞快地朝我袭过来，有人怒道：“叶倾离，拿命来。”

杀叶倾离可以，但我不是她啊。

我足尖一点就跃出了破庙大门，没想到刚出门就被人一把揽住腰又带回了破庙。

“别乱动。”叶倾离抱着我轻声道，她将我往旁边一推，随手将我的剑抽了出来，只身冲进了杀手堆里。

月光从到处透光的房顶上落下来，叶倾离执剑灵巧地在黑衣人中间周旋，剑锋刮出的血珠飞溅在她白衣上，她面容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她杀人比我这个职业选手都熟练。

我突然感觉有些丢脸。

叶倾离解决完所有人，提着剑朝我走过来，剑锋上还淌着血，瞧见我的表情时愣了一下：“你怎么了？一副不想活的样子。”

我诚恳地提问：“我是不是比你丑？比你武功低？年纪还比你大？”

叶倾离一看就不擅长安慰人，她为难地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诚恳地回答：“但是你跑得快。”

快闭嘴吧你！

四

我一向都知道，魔教是所有武林正派的公敌，但我没想到，江湖中人得知叶倾离想盗取云梦令后，每个人都积极地讨伐她。

我刚从杀手升级为护卫的头三天，就被一拨又一拨人追杀，累成了狗。带着她又一次躲过追杀后，我忍不住想要涨价。

叶倾离身上共受了五道剑伤，轻轻闭着眼睛不言不语，鲜血染红了衣服，脸上是我最熟悉的清冷神情。

我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叶倾离猛地睁开眼，漆黑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我。见她这副不愿意的样子，我坐到她身边，语重心长道：“你想想，如果不是我，你身上怎么会只有五道剑伤？起码十道，你赚了。”

我的话音刚落，叶倾离就从我腰间拔出剑丢在我面前，似笑非笑提议道：“不如你在我身上割几下，让我赔回去？”

我：“……”

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颇有我的风范，把我气得嘴角都抽了一下。然而面前的人现在不仅仅是我的目标，还是我的雇主，跟谁置气都不能跟钱置气。

我忍气吞声地一把夺回我的剑，纵身一跃，跳入旁边的草丛中一顿乱砍，竟然揪出来一个藏里面偷看的男人。

我眸色陡然变冷，手中的剑闪着寒光朝面前男人刺去。男人面露惊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甘地说道：“慕容家悬赏白银五千两要叶倾离的人头，我竟然没这个命数，罢了！”

我的剑离他的咽喉只有半寸，我陡然扭头朝叶倾离望去。她面色一变，漆黑的双眸闪过一丝慌乱。她强装镇定和我四目相对，过了半晌，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涨价，涨价，我给你涨价！”

我顿时心满意足，正要一剑解决面前的男人，却不想男人诡异一笑，微微抬手，一支染毒的袖箭射中我肩膀，我连眉毛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口吐鲜血跌倒在地。

我费力看向叶倾离，毒素让我心脏剧痛，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小……心，有……毒。”

男人疯狂大喊着朝叶倾离冲去：“五千两，叶倾离，拿命来！”

全江湖都搞不定的人，这男人凭借一点儿毒就想要叶倾离的命，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照镜子的你。

果然，很快男人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啊，妖怪，妖怪！救命啊！”

惨叫声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叶倾离却连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我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魔教果然是魔教，折磨人都很有一手。

我疼得全身是汗，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叶倾离走过来，她把我扶起来靠在她怀里，拍了拍我的脸：“尧西姑娘，你怎么样了？”

我用尽剩余的力气回应她：“没事，就是快断气了而已。”

叶倾离没有说话。

我这个人对生死看得很开，对于将要到来的死亡并没有恐惧，只是可惜我的银子都还没拿到手，不对，我都死了要银子干什么？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

我感觉叶倾离动了动，接着我的鼻腔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叶倾离的嗓音依旧清冷：“咽了它。”

我“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满口都是甜腥味，那软趴趴的东西让我下意识就要吐，叶倾离直接掐住我的下巴，逼我咽了下去。

……然后，我就活了。

我震惊不已，追问她给我喂的什么东西。叶倾离烤着火，脸色惨白，眼皮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心头肉。”

我：“……”

魔教的人，连幽默都跟别人不一样。

五

叶倾离带着我像遛狗一样把各路人马溜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她的目标依旧是云梦令，这我就不明白了。

叶倾离半垂着眼眸，眉毛斜飞入鬓，像极了一柄锋锐的剑。她白衣墨发站在风中，冷漠地回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人这一生有很多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我明白了：“江湖真的打算动用云梦令灭了你们魔教？”我安慰道，“他们想杀你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晚的事，你看开点儿。”

叶倾离的目光抖了一下，她诚恳地建议我：“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毕竟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不需要知道太多，知道太多容易心软，杀手心软，下场向来都是必死无疑。

我完全看不懂这个女人，她让我连续三个晚上带她溜进慕容府勘测地形，所到之处皆留下一句：魔教圣女叶倾离亲笔。

这一波作死的操作很有效果，慕容府的守卫增加了一倍，甚至连族长都到了府中坐镇。想着自己单独进去都是九死一生，还要进去救一个人，我后悔了。

彼时天色已晚，我们正躲在慕容府外的一棵树上，这棵树是我之前蹲过的点，四处死角，非常安全。

我嘴里啃着馒头，再次跟叶倾离谈心：“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你是在求死，倒不如让我现在解决了你。”

叶倾离专心致志地望着守卫森严的慕容府，低声道：“你不会杀我，你想要三倍酬金。”

我被馒头噎了一下，不停地打嗝。叶倾离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没有转头，却忽然靠近我，伸手轻轻地给我拍背顺气。

我被她身上的清冷之气包围着，心中骤然一动，这种陌生的情绪让我微微一愣，许久后才补充：“虽然三千两很吸引我，但……”

我的话还没说完，叶倾离陡然扭头，震惊得瞪圆了眼睛：“不是三百两？”

随后她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我眉梢一跳，手疾眼快地把她捞回来。她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半张着嘴看着我，眼神茫然无措。

四目相对，我神一样地领悟了她的意思，手中的剑握紧，面无表情道：“你没钱？”

叶倾离顿时冷静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去，毫不畏惧地和我对视道：“我身为魔教圣女，你这句话是在侮辱我。我只是有些惊讶我的身价。”

说得也对，魔教向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敛财这件事情上更是难逢对手。堂堂一个圣女，怎么可能没有三千两？于是我放松下来，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胡说，你别放在心上。昨日我去镇中转了一圈，听说你打算带人屠了临边的流沙村？是因为村里有什么财宝？”

叶倾离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尧西姑娘不要轻信传言，事实上，我们从未滥杀无辜。”

这句话说得和真的一样。

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我继续道：“虽然我对三千两很心动，但……”

“晚了，我進去了！”她打断我的话，足尖一点，灵巧地跃上了慕容府的墙头，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子中。

骂人的话堵在我嗓子眼里，我心想，魔教人做事还真是说一出是一出，也不提前做计划。就这样，他们不仅至今没有消失，还需要天外天出手解决，可称得上奇迹。

六

我向来深居简出，除了杀人基本不出门，所以一向没什么见识。尽管如此，我也知道叶倾离在江湖中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月上柳梢，我蹲在树上盯了慕容府半个时辰，里面才传出炸锅一样的喧嚣声，到处都是抓刺客的声音，到处是打着火把的人，我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锁定了叶倾离。

她的白衣已经成了血衣，剑锋将面前的人一剑封喉后，扭头朝我这边遥遥望了一眼。

去还是不去，这真的是个生死问题。然而还没等我想清楚，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那晚的场景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火把将黑夜照成了白昼，喊杀声此起彼伏，叶倾离被数不清的人围在中间，全身染血。她奋力朝我靠近，这场双向奔赴在刀光剑影中格外艰难。

我冲到人群中间，接住了她娇小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让我想吐，她脸色惨白道：“慕容府没有云梦令，中计了。”

她语气平淡，手腕飞快地旋转，用剑气挡住了慕容府族长的掌风。

我用尽毕生功夫，稍稍摆脱纠缠之人，瞅准时机，抱着她跃至半空中，还没有来得及跑，耳边叶倾离忽然叹了一口气：“晚了。”

我扭头看到她面无表情的侧脸，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接着她从怀中不知道掏出了什么东西，朝人群中丢去，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冲击波将我硬生生地怼了出去，又重重地撞在墙上。

“你干了什么？”我直接吐了一口血。

叶倾离冷静地说道：“我先前在慕容府放了炸药。”

原来之前，她晚上偷偷摸摸地溜入慕容府就是为了放炸药？留下字迹也是为了迷惑他们？

夭折，这个女人竟然直接把慕容府炸了？这是什么惊天大祸！

我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想到那惨状却浑身一抖。危机感在脑中一閃而过，我下意识就要远离危险自己逃命。没想到危险本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就算死也想拉个垫背的，她双手飞快地缠住我的脖子。

我有气无力去掰她的手：“……松手！”

叶倾离伤得不轻，却抱得更紧，虽已奄奄一息，仍无情无义，无比冷漠地说道：“……不松。”

我疼得眼前模糊不轻，只感觉叶倾离死死地抱着我的脖子，带着我朝旁边滚了好几圈，接着我就感觉到自己掉入了什么地方。

叶倾离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费力地将剑刺出，估计是刮到了墙壁，发出刺耳的声音，一闪一闪地擦出了火花。我在下坠时撞到了头，骤然昏了过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撞昏过去至少比气昏过去会好得多。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昏暗的山洞里，全身疼痛无比，微微一动都要大喘气。我借着不知道从哪里透进来的光朝四周望了一圈，目光停留在身旁一个角落，骤然屏住了呼吸。

叶倾离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她面色惨白，胸口也没有起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叶倾离？你死了吗？”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十分抗拒这样的结局。悲伤从我的心底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我飞快地爬起来冲了过去。

“叶倾离！叶倾离！”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恐慌，面前的人突然就诈尸了。她睁开一双死鱼眼，安慰一样地朝我伸出了双手，像是要抱住我的脖子。

我更恐慌了，下意识抄起一旁的石头，想也不想就朝她砸了过去。

显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经不起考验。

我这一手出其不意，直接把面前的人砸蒙了，看到她身上飞溅而出的血，我震惊朝后退，不料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不对，我身后应该是平地，怎么会掉下去？我脑子一片空白，一只手捏住我的肩膀，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叫道：“尧西姑娘。”

我脱口而出：“叶倾离！”

七

我骤然睁开眼睛，却立即被捂住了眼睛，只能闻到身边人的血腥味，叶倾离无力地靠在我的肩头，冷静地说道：“等下我松手，尧西姑娘别害怕，切莫大声叫。”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被吓得大叫的人？我可是一个杀手。

我抿着唇不悦地扒开叶倾离的手，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顺从地松开手。我眨巴了一下眼睛，等看清面前的场景时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原地起跳。

叶倾离手疾眼快地把我压进她的怀里，她一只手贴在我的额头，在我耳边低声道：“嘘，别吵醒他们，很麻烦。”

原来，我们正处在一个空旷的山洞，坐在一块两米宽的石头上，周围全是水。更重要的是，水上面浮着数十只鲛人，他们鱼尾人身，脸上和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鳞片，静悄悄地躺在水面。

慕容家对外宣称在深海捕捞的鲛人才获得鲛珠粉，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还私下养着鲛人。

叶倾离松开我，她一边清理身上的伤口，一边低声同我说：“慕容府被炸了之后，我发现一个洞口，便带你滚了下去，没想到直接掉到这里。这慕容府，可真是大有乾坤。”

我的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吓得我出了一层冷汗。我咽了口唾沫，状似不经意地问：“我听说鲛人吃人，是不是真的啊？”

叶倾离微微偏头看着我，她长眉高挑，漆黑的眸中透着玩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我告诉你，鲛人的歌声能让人产生幻觉，他们在深海中捕鲸，离开大海却只能吃人肉。”

我看着这数十只膘肥体壮的鲛人，全身一僵。我感觉自己知道了一个要命的惊天大秘密。身为杀手，最忌讳的就是知道得太多。我飞快地朝四周看了一圈，估算了一下我的能力，带着叶倾离靠岸不是问题。

“快走快走！这里也太不安全了，慕容家的人很快就能找过来。”

我带着叶倾离悄无声息地跃起，足尖轻轻点着水面，叶倾离揽着我的肩膀低声赞叹：“尧西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水上漂简直炉火纯青。”

我被夸得翘起嘴角，偏头去看她。这女人就算是灰头土脸也依旧遮不住艳丽容颜，乌黑的发如上好的绸缎散在脑后。她弯着唇同我四目相对，脸色骤然一变。

她手中的剑擦过我的眼角，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耳边炸开，我立马意识到危机，足尖一点，撤出半米。然而这变故实在突然，我来不及反应，连带着叶倾离一起栽进了水里。

“夸夸夸，让你夸！你不夸我我就不会分心，现在好了！”

叶倾离噎住，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是，怪我。”

水冷得彻骨。

周围骤然一静，随后纷杂的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飞快地朝我们靠近，我骤然一惊，正要飞身跃起，嘹亮的歌声传入我耳中。

我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眼前开始出现大片的红色，叶倾离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她朝我微笑着，嘴角不停地滴着血……

忽然，我的肩膀传来剧痛，我霎时清醒，睁开眼睛，看见叶倾离正抱着我，咬着我肩膀。见我醒来她才缓缓松口，冷着脸用剑柄挑开一只鲛人，轻声问我：“没事吧？”

我被她血淋淋的牙齿吓得不轻，赶紧看了一眼肩膀，果然深可见骨。这一看，觉得更痛了，我连连吸气：“本来是没事的。”

叶倾离垂眸：“我的牙齿不同常人，有些尖锐。”

我重新带着叶倾离朝岸边跃去。因为被鲛人的歌声扰乱神志，我眼前出现了叶倾离的一百种死法，这让我精神恍惚，而我一恍惚，叶倾离就在我肩膀咬一口，恍惚一下，咬一口，等我们成功到了岸边，我的左边肩膀已经惨不忍睹。

我痛苦地商量：“下次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咬？”

鲛人被叶倾离敲晕了不少，剩下的在水里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叶倾离打量了我一下，见我全身的伤只有她咬的地方最重，忍不住惊异地问：“你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幻境蛊惑？”

我：“……”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发现我这个毛病。

八

石洞里很黑，叶倾离牵着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从暗道里走了出去。

我見到阳光，正准备激动呐喊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我好没有见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屠村的场景。

村子已被烧过，只剩残垣断壁，眼前到处都是死人，一具幼儿的尸体挂在村头的石碑上，血肉模糊，分不清性别。

我踩到地上的鲜血，脚下一滑，差点儿就要跪下，却被一只手拎起来。叶倾离的眸色实在太深沉了，一眼望进去就像望进了深渊。

她抿了抿唇，想要控制情绪，嗓音却还是有些颤抖：“你之前听别人说，我魔教要屠哪个村？”

这个时候了还问这个？怕被同行抢了屠村的生意？

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推开我，踉跄地朝一旁的石碑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幼儿的尸体搬开，露出石碑上血淋淋的村名：流沙。

恐惧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后背，我突然就明白了。

叶倾离被人栽赃陷害了？

她右手握着剑，眸子漆黑，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她掀起眼皮朝我看过来，轻声道：“鲛人又有食物了，这些人，都是食物。”

她的表情似哭似笑，我汗毛都竖了起来，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叶倾离却不再言语，她静静地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子，突然俯身吐了一口血，然后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栽倒。我赶紧上去扶住她：“叶倾离，你怎么了？”

她第一次如此失魂落魄，痛苦地蜷缩在我怀中，喃喃：“我一族已经到了末路，我没有拿到云梦令，我救不了他们。”

说完她就昏了过去，完全不考虑我的心情。

“什么？你说什么啊……”

我话没有说完，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瞪大了眼睛，险些直接跳起来：“老天……”

真的，我不得不再次感慨，我真的没见过世面。

我见过的所有戏法都没有眼前的离奇。

女人全身缓缓地长出鳞片，修长的双腿突然变成了鱼尾，白嫩的手指也成了爪子。

她变成了一个鲛人。

我冷静地一脑袋撞在墙上，又疼又惊恐，我遏制住嗓子眼里的尖叫，正要把人丢开，昏过去的叶倾离像是做了噩梦，伸出她长满鱼鳞的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皱着眉痛苦地说道：“尧西姑娘，别怕，到我这里来。”

我心中蓦然一动，低头看着这张沉睡的恐怖的脸，有些绝望地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让我心软。

九

我在心中疯狂地默念着三千两，才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

从业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雇主不是人的情况，惊得我险些原地去世。

我面色惨白，脱下外套给她遮住鱼尾，抱起她转身就要走。这明显是精心策划的局，就连我们掉进鲛人洞都有可能是算计好的。

太巧了，一切都像一场梦。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走，背后忽然“呼啦”冲出一堆人，放眼望去皆是名门正派，为首的正是慕容家族长。

“魔教果然心狠手辣，竟然真的屠村。”

“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魔女脸上是什么？果然奇丑无比。”

叶倾离的脸露在外面，引起一片喧哗。

慕容族长看到后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骤然发出了绿光。他激动地朝我们冲过来：“鲛皇？原来如此，什么引路人都是假的！你是鲛皇，只有鲛皇才可以变成人形。”

“什么鲛皇？”我瞪大了眼睛，眼看他朝叶倾离抓了过来，凌厉的杀气吹起我的头发，我猛然抱起昏迷的叶倾离后退几步。

“把她给我！你这女人几次三番破坏我的好事，简直该死！”

族长面目狰狞地朝我扑了过来，我本来就受了伤，又要护着叶倾离，三招之内就被一掌打趴，口中不断吐血。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毅力，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抱着叶倾离没有松手。

我心中极其悲哀。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伤得最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疼得动也动不了，族长狰狞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正当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怀中的叶倾离醒了过来。

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是一个荒唐事件里的路人甲，知道些事情，又什么都不知道。

叶倾离摸了摸我的头：“都快过去了。”

她的声音头一次这么温柔，让我想睡，周围人声嘈杂，一道清丽的歌声骤然响了起来。

叶倾离说我很容易被蛊惑，果不其然，她刚开口我就陷入了幻觉之中，各种画面像是流水一样涌进我脑中。怪不得我之前产生的幻觉全是叶倾离要死的画面，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便是这个场景。

高耸入云的山脚之下，桃花开得正艳，花瓣纷纷飘落，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跪在我的脚下，她满眼血泪，卑微到了泥土之中，嗓音却淡漠：“鲛皇叶倾离，请天外天救我一族。”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没有云梦令。”

她道：“云夢令被慕容族长毁了。”

“我们鲛人一族生活在大海之中，如今被困在慕容府，被喂人肉而活。我能化成人形，假称鲛人引路人，才得以外出。他们为了喂养我们，杀人如麻，却逼我认下那一桩桩恶事。他们说我是魔教妖女，我族实在走投无路。”

我继续说：“你没有云梦令。”

她猛然抬起头，眼神沉沉，像是深渊：“我没有退路了。我杀了慕容族长，慕容府群龙无首，我族血脉奇特，一旦公之于众必然被众人哄抢而食，遭受灭族之难。天外天一向公允，还请……”

我说：“你没有云梦令。”

她闭上了嘴，眼中流出了血泪，像再无牵挂般缓缓闭上眼。

她活不下去了。

我实在不忍心，蹲下身给她续了一口气：“我可以用搜魂查查你说的是否属实，若属实，我也可以帮你，但你要拿什么跟我换？”我贴心地提示她，“我喜欢钱。”

她骤然睁开眼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乃鲛皇，我的心头肉，可解百毒，全食之可长生，很值钱。”

这就是所谓的一拍即合吧。

结尾

我的搜魂术是被师兄中途打断的，他恨铁不成钢地拧着我的耳朵：“你学艺不精，又心志不坚，还敢给鲛皇用搜魂，你所看、所经之事，几分真几分假还不是她说了算？”

我疼得踮起脚尖：“师兄……轻点儿轻点儿啊……人还在呢，给我留点儿面子。”

师兄警惕地看了看旁边的叶倾离，瞪了我一眼就出了门：“这桩事你既然惹了，还要等我出去查个明白，你别轻举妄动。”

师兄把门摔得哐当一响，我吓得哆嗦了一下，险些摔倒，一只手扶住我，我扭头去看她。

女人长得实在好看，她漆黑的双眸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先说。

于是我就先说了：“搜魂之术乃是幻术，本可给我安排个路人甲的身份，旁观你的生平事迹，但因为你自己也会幻术的缘故，我不小心成了参与感最强烈、受苦最多的女配。”

“对不住。”叶倾离脸色淡漠，却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我的幻术无法制约你的搜魂术，所以除了你的出现是个意外，我们所经历的事情皆是我亲身经历。”

我学艺不精，对自己的技术很是不放心，如此黄粱一梦，面前的女人在我心中似乎不一样了，导致我心里有个结。踌躇了半天，我还是问了：“幻境里，你用心头肉救我，可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叶倾离愣了一下，忽然弯起唇笑了。她朝我靠近一步，乌黑的头发跟我的发缠在一起，她轻声道：“我无法探知那是个幻境，也无法控制，一切皆由心起心动。”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大约就是那场梦，也不一定只是一场梦，我忽然就开心了。

后来师兄查明，事情果然如叶倾离所说，慕容一家被废了武功，交给了武林盟处置，而那一群鲛人，被我们几个师兄弟连夜送回了大海。

叶倾离没有离开，我没有取她心脏，她便说要一辈子在我身边当侍女，要照顾我。

结果我被她照顾得日日都要气炸。

“叶倾离，我师兄说了让你指点我搜魂术，不是让你对我指指点点。”

叶倾离一袭白衣，拿着戒尺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眸染上了笑意。

少女巧笑嫣然，趁我被美色迷惑之际，一戒尺敲在我手背上，冷血无情地说道：“专心点儿。”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