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
2021-01-29钟启东
钟启东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100871)
“作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1]266,马克思在1845年春天写下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不仅对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而且对认识和开展思想政治教育具有同样“非常宝贵”的理论价值,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虽然《提纲》通篇没有出现“思想政治教育”字样,但是若将“实践”和“人的活动”具体化为“思想政治教育”,就会发现马克思通过批判旧哲学获得的新哲学原理,不仅对思想政治教育同样适用,而且有助于在“直接说”与“接着说”的观念创新意义上,促成《提纲》所蕴含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面向新时代而不断涌现和敞开。据此来看,凝练和解析《提纲》中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有助于把思想政治教育作为“事情本身”和“考察中心”,重新理解诸如“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人的本质”“人与环境关系”“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等观念原理及其经典论断,深化思想政治教育本原研究,为思想政治教育发展创新、增强实效提供精神理念和思想启迪。
一、思想政治教育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应当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
马克思超出黑格尔、费尔巴哈以及其他“青年黑格尔派”的地方,不仅在于发现了“实践”,而且在于重新理解和把握了“实践”,恢复了“实践”本质重要的规定性,承认了“实践”的本原要义,将“概念的辩证法”扬弃和发展为“实践的辩证法”。实践既是总体,也是具体。作为“总体”,实践表明了每个人都无法超离其中的整体规定和直接现实;作为“具体”,实践表明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如何在生产生活的现实过程中创造历史与自身。即便实践不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理解和把握世界、理解和把握自身的解释原则、观念根据。就像马克思所讲:“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501
如果说“思维和存在虽有区别,但同时彼此又处于统一中”[2]189,那么这种“统一”正是由“实践”来完成的,只能在人的实践中,“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才能实现,而且实践知道它自身正是这种实现,这就是马克思进一步指出的:“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a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2]500在此意义上,当我们说思想政治教育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与其说是在强调思想政治教育的实践活动本质(这种本质揭示仅仅将思想政治教育把握为一种总体的实践,并没有深入把握到思想政治教育区别于其他实践活动的独特规定),不如说正是因为思想政治教育表现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现实的社会生活、群众的历史活动、革命性的活动,它才是“感性的人的活动”,才能被“当作实践去理解”,因而才能是既让“思想力求成为现实”,又让“现实主动趋向思想”[2]13的“有原则高度的实践”。
思想政治教育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在最直接的意涵上,实践就是人的物质生产实践,生产着自己的现实生命及其物质生活条件。“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一旦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2]519生命总是表现为活动,生命总是存在于实践之中。有意识的生命实践,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双重性,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关系,在于“人靠自然界生活”[2]161;而人们对自然界的利用、加工和改造,又能够被人们所意识到并且通过意识来指导这种针对自然、服务人类需要的物质生产行动,也就生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精神关系。动物不知道它和自然界的关系,动物仅仅知道觅食、安全和繁殖等生存本能,既不产生物质关系,也不产生精神关系。思想政治教育之所以是育人实践,是成全人格的教育活动,是因为思想政治教育要统筹人们在实践中形成的物质关系和精神关系,影响和指导人们在实践中正确地认识与展开自己的生命活动,寻求物质生命与精神生命的统一,寻求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的统一,寻求有限生命与无限生命的统一。
思想政治教育是现实的社会生活。不同于黑格尔把概念的自我运动、费尔巴哈把理论的构造升华“当作实践去理解”,马克思考察实践从“现实的个人”出发,把“实践”理解和把握为“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并且指出“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2]519。在马克思这里,“实践”从“天国”来到“人间”,从“仇视人”变得“亲近人”,恢复了现实性、生活性、社会性,被正确理解为人们始终置身其中的现实社会生活。这样一来,当我们讲思想政治教育是一种现实社会生活,首先就是承认思想政治教育参与建构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们对这些社会关系的理解和调整。人们在实践中缔结成社会关系,然后按照这种关系形成各种范畴和原理。所以,“颠倒的世界观”从来都是根源于“颠倒的世界”,要想反抗这种颠倒的虚假观念,就不仅“要起身反抗这种思想的统治”“仅仅在思想中站起来”,还要现实地反抗制造了这种颠倒和虚假的“现存世界”。对于无产阶级革命和人类解放这个使命来说,思想政治教育要把“宗教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把“神学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不是停留于“用词句来反对这些词句”,而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2]516,在现实运动中展现理论解放的实践价值。
思想政治教育是革命性的活动。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就揭示了实践的革命属性,指明了思想政治教育的革命任务。“对思辨的法哲学的批判既然是对德国迄今为止政治意识形式的坚决反抗,它就不会专注于自身,而会专注于课题,这种课题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实践。”这个“实践”不是别的,正是“人的高度的革命”,作为“彻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它“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2]11,因而是“满足彻底需要的革命”。思想政治教育就是要为这个“彻底需要”准备“前提和基础”,不仅准备“物质基础”和“物质力量”,也要准备“精神武器”和“思想的闪电”。服务于革命实践,这是思想政治教育革命性内在要求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思想政治教育本身也需要自我革命,因为实践在本质上是革命的,知识与科学技术的变革,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革,包括人们思维方式与生活样式的变革,无不体现着实践的革命推动性。思想政治教育要想不断适应和满足现实的实践需要,就要有自我革命的理论精神和实践愿望,在创新中加强、在加强中发展完善。
思想政治教育是群众的历史活动。历史是由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创造出来的,思想政治教育历史也是如此。马克思说过:“正像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智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智迷误的结果一样。后来,这种关系就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2]166在这里,“人类理智迷误”从根本上讲是物质生产实践水平低下的体现,因而绝不是哪个人的“理智迷误”,恰恰是集体式的“理智迷误”,这种“迷误”不仅出现在人类社会的蒙昧阶段,即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也同样会出现。所以,一直以来,宗教、道德、政治、法律、哲学等等意识形态的诸形式,一开始都是从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活动中孕育产生出来的,只不过这些意识形态一经形成就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及力量,同人们的物质生产、精神生活相对立,在剥削阶级统治劳动人民的社会时代里总是沦为“愚民工具”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只有在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推翻了资产阶级私人占有的所有制,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思想政治教育才消除了自身的对立与异化,从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思想统治”变成了人民群众自身要求和推动的思想理论提升与精神文明创建教育实践活动。在其中,共产党人由于实践和理论方面的坚决性、先进性,起到动员、组织和领导作用,党性与人民性从来都是统一的,这就意味着,党的领导不会改变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作为“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3]42这个根本实践属性。
二、思想政治教育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把人的本质把握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提纲》的第一条,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和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进行了批判,“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2]499。如何理解人的活动,决定着如何理解人的本质。旧唯物主义看不到人的生命活动具有丰富性和能动性,人的生命活动在培根(近代唯物主义的创始人)那里,还是“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整个人发出微笑”[2]331,到了霍布斯、洛克的“经验论”中,物质对个人越来越不友好,感性终于吞噬了理性。反倒是在法国唯物主义者的能言善辩中,人被看作感觉和灵魂的同在,并且声称人的感觉和灵魂都是“经验和习惯的事情”,“因此,人的全部发展都取决于教育和外部环境”[2]333。当拉美特利仿照笛卡尔的“动物是机器”模式写成《人是机器》时,人的生命活动不过是被理解为一堆按照物质原理和外部要求来运转的感性材料,人和动物一样都是环境的客体,都是“感性客体”,人的能动性仅仅表现为接受和适应外部环境。旧唯物主义在法国取得的成就,特别是法国大革命中显示出来理性“思维的现实性及力量”,被“青年黑格尔派”用来批判和拯救德国思辨哲学。
就像马克思所看到的那样,费尔巴哈是在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过程中,完成了“半截子”的唯物主义。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意义在于,他宣布废弃思辨概念,“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2]499,主张“在自然界和人以外不存在任何东西,我们的宗教幻想所创造出来的那些最高存在物只是我们自己的本质的虚幻反映”,堪称是“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1]275。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比以往唯物主义者进步的地方,在于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是一种在直观中可以把握到的“感性客体”,但是,他仅仅“把理论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始终停留在理论领域,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来考察人的本质,“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andliche]活动”[2]499,仅仅把实践理解为犹太式的商业活动。这种唯物主义所以是“半截子”,是因为费尔巴哈的哲学立场不够彻底,“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了唯心主义”,“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完全脱离的。”[2]530因此,费尔巴哈看不到“现实的人”,他所看到的人是“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孤立的——人的个体”,依据这种“抽象的人”,“人的本质”只能被理解为“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被“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2]501。
关于这种抽象的普遍性,费尔巴哈力求证明:正是“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把人们联系起来,“爱随时随地都是一个创造奇迹的神,可以帮助克服实际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普遍的爱能够创造普遍的幸福,“彼此相爱吧!不分性别、不分等级地互相拥抱吧”[1]294。然而,这种抽象的道德论和它的一切前驱者一样,不过是为一切时代、一切民族、一切情况而设计出来的“道德乌托邦”,因而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不适用的,在现实面前注定是软弱无力、毫不中用的。实际上,人们不是缺乏爱心,也不是缺乏被爱的需要,而是缺乏爱的现实力量和被爱的前提可能。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爱与友情”如果不能用于提高产值、增殖资本、巩固统治,那就不是善良的“爱与友情”,那就不是合乎人性的“爱与友情”,那就是要被剥夺和诅咒的。就像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和雾月十八日》中所揭示的那样:一旦资产阶级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的统治受到威胁,“自由、平等、博爱”这些美妙的格言,就会“代以毫不含糊的‘步兵、骑兵、炮兵’”[2]509。立足抽象的人,无法正确观察到人的本质,进而揭穿和破除“抽象对个人的统治”,不能给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带来实际解放,争取到现实的爱。要想推动现实的“彻底的革命和普遍的人的解放”,就得用“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旧唯物主义的抽象演绎和乏味空谈,也就需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1]294。这是费尔巴哈没有走的一步,最终由马克思来完成。
正是立足于“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将“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2]530,把人的生命活动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andliche]活动”,马克思才提出了科学的“人的本质观”:“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501人们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不仅生产着满足自身需要的物质条件,而且生产着满足社会需要的对象性关系,这些关系作为“总和”,凝结着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身的现实联系,以及关于这些现实联系的范畴观念和思想主张。可见,人是社会的人,社会是人的社会,人既是总体,也是“特殊的个体”。
当我们强调思想政治教育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把人的本质把握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之时,无非是说思想政治教育第一次在理论和行动上,真正地“尊重人、理解人、关心人和为了人”。以往的思想政治教育,不是围绕“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来转动,就是统摄于“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不是把人变成“沉默的羔羊”,就是把人抛入“无家可归的命运”,不是教导人们恪守“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就是引诱人们痴信“自由、平等、博爱”的“天赋人权”,不是以“敷粉的发辫”出场,就是以“没有敷粉的发辫”来形塑和羁绊人们的思想灵魂与个体生命。所谓的“虔诚”不过是对王公僧侣的服从与忠诚,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真正拥有和享受了自由的不是个人而是资本,以及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产阶级。只不过这种自由也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这里面孕育壮大着劳动人民团结起来反抗资产阶级自由的革命自由,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资产阶级自由剥夺劳动人民经济财富和政治权利的正式剥夺,即对剥夺者自由的剥夺。作为推动者和替代者,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一方面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本质追求,致力于提升人民大众的思想理论水平和精神道德境界;另一方面又强调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构筑精神信仰世界,离不开“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等物质要素促成的现实解放。
应当指出,在思想政治教育方法论上,把人的活动理解为对象性活动,因而把“人的本质”理解和把握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并不容易。这倒不是说我们这样去观察人不容易做到,而是说带着对人的这种理解去把握思想政治教育不容易做到。在惯常认知中,思想政治教育表现为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的思想互动,同时表现为社会主流观念与个体认知的思想互动,并且教育者往往被视作社会主流观念的代表者、传播者和践行者。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生命关系,被简化为思想关系,而且常常是先进思想跟落后认识之间的对立关系。对于人们在思想政治工作中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来说,这种简明直接的关系认知本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把这种思想互动、意识对立绝对化和扩大化,似乎思想政治教育过程主要就是两种思想意识的互动过程,教育者的主要职责就是用先进思想取代落后观念、用正确的知识取代错误的认知,导致现实的具体的人一旦进入思想政治教育过程,就被抽象为“知识”“观念”“理论”以及“精神”等等,至于那个“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2]209,则要遭到经验主义理论抽象和形式主义实践模式的漠视了。如何消除这种方法论的不彻底,避免结论反对前提?关键在于“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在理论创新和实践探索中,不只是一开始的时候这样去考察人,而是与时俱进地根据需要来理解和考察教育主体(既包括教育对象,也包括教育者),理解和考察主体的身心状况、家庭结构、经济状况、职业发展、个体愿望、人生历程以及现实境遇等等,从而将思想政治教育过程中的抽象联系还原为具体联系,将思想关系还原为生命关系。
三、思想政治教育把“人类社会”作为基本立足点,把“改变世界”作为历史使命
在《提纲》的最后两条,马克思宣示了自己的新哲学(新唯物主义)跟以往哲学的根本不同:“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502实际上,这也宣示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在基本立足点和历史使命上同资产阶级思想政治教育的根本区别。
马克思指出旧唯物主义把“市民社会”(这里特指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立脚点”,至少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旧唯物主义作为“社会意识”,是由“市民社会”这个“社会存在”所决定的。“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但是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基础。”[2]582-583在现代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是“市民社会”,这就决定了“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必然是对“市民社会”的观念反映和理论抽象。无论是唯心主义哲学从笛卡尔到莱布尼茨、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发展,还是唯物主义哲学从培根到洛克、从拉美利特到费尔巴哈的发展,贯穿其中的都是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精神,或者说是“理性主义精神”。这种精神把“理性”置于中心地位,即便否认理性主张非理性,也不得不通过理性来阐明和论证。理性对思想自由的呼唤,不过是资本呼唤市场自由的真实声音。同样,理性启蒙的“自由、平等、博爱”及其“天赋人权”,不过是资本实现自身增殖所需要的“自由、平等、博爱”,不过是资产阶级同僧侣王公斗争所争取的“人权”。这个“人权”一开始还能多少反映底层人民的苦难心声,可是一旦资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人权”也就变成上层人士的专利,跟底层民众彻底无缘了。在此意义上讲,旧唯物主义,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及其道德理论,是“完全适合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不管他自己多么不愿意或想不到是这样”[1]294。其二,旧唯物主义要为“市民社会”进行辩护,要巩固构筑于这个“市民社会”之上的国家制度,要保卫和发展资产阶级的统治利益,也就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的思想政治教育,必然总是教化民众在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双重压迫下乖乖就范,导致“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4]59,加剧个体生命的异化。
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把“人类社会”作为立足点,不仅彰显了深切的人类情怀,具有真实的“世界历史”意义,而且确立了其作为“真正的实证科学”的逻辑起点和价值旨归。结合“改变世界”的历史使命来讨论这个问题,更能使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的精神理念和价值原则清晰凸显出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是一个总体性概念,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全人类”,可以理解为进入文明史以来的“人类社会”,在最直接的意义上则可以理解为工业大生产引起的“世界市场”,以及由此进入的“世界历史”,特指那些因为资产阶级的全球掠夺而承受普遍苦难的各民族、各国家、各地区的劳动人民。旧唯物主义只关注“市民社会”在流通领域和交往领域呈现出来的假象,新唯物主义则立足人类社会历史的整体高度和通晓视野,把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剖析(特别是对“市民社会”生产领域的揭秘)作为研究起点,科学考察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把无产阶级革命和人类解放作为“哲学实现”的价值归宿、奋斗目标。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在马克思之前,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理论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马克思主义第一次站在人民的立场探求人类自由解放的道路,以科学的理论为最终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的理想社会指明了方向。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具有跨越国度、跨越时代的影响力,就是因为它植根人民之中,指明了依靠人民推动历史前进的人间正道。”[5]从19世纪工人运动和革命尝试,到20世纪社会主义国家实践,再到21世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胜利推进,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始终都把“人类社会”和“人民福祉”既当作理论起点,也当作价值旨归,心中有苍生、眼里有世界,“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人类求解放”[5]。
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的核心使命正是“为人类求解放”,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这个历史使命成为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唤醒、武装、组织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开展革命掌握政权、推进社会主义建设的内在渴望与强大动力,并因此在“改变世界”的“原则高度”上获得了“世界历史”意义。马克思在《提纲》中提出“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并不只是为了强调行动的重要性,并不只是为了宣示自己哲学的实践性,也并不只是为了表明新世界观具有真切现实性,在更为主要和根本的意义上看,这是马克思把“改变世界”当作理论旨趣和方法原则明确起来。在马克思看来,以往的哲学,无论他们是否故意、能否自知、采取何种方式,都不过是在“解释世界”,并且是在“解释世界”中给“颠倒的世界”做了力所能及的辩护。有人是被“市民社会”在流通和交往领域的假象所误导,沉迷于仅仅在现象层面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统治秩序;有人故意把古典主义庸俗化、把理性主义极端化、把唯物主义机械化,目的是要给日益暴露出矛盾和危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打掩护、做粉饰;有人则是干脆抛开这些矛盾和危机,对于人民生活苦难充耳不闻,却对着“商品拜物教”大唱赞歌,对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及其永恒幻想饱含祝福。因此,马克思强调:“正像当时(指“宗教改革”——引者注)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在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2]12只不过,马克思所主张的意识形态批判和理论解放,不同于“青年黑格尔派”的“词句批判”,马克思从“宗教批判”直接过渡到对“副本”和“原本”的共同批判,不仅反对“词句”,而且实际地反对产生这些“词句”的现存世界,把“颠倒的世界观”和“颠倒的世界”一并摧毁,重建一个没有欺骗和奴役的自由新世界。
不仅对于新唯物主义,而且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来说,“改变世界”都是一项具有持续普遍性和彻底性要求的伟大事业。持续普遍性表明,只要世界上还有阶级剥削、民族压迫和观念奴役,就是说只要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还在争夺人心、抢占阵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就必不可少、不能疏忽大意,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就只能加强不能削弱;彻底性表明,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不能只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而不批判和反对产生这些意识形态的经济基础及其社会制度,不能只批驳错误的思想观念,而不重视及时建构新的正确思想观念,不能只满足于引导民众掌握了多少思想理论知识,而不去关心民众在自己的生命活动怎样体现和运用这些思想理论知识。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不能仅被当作纯粹的理论活动,而忘掉其活动的本质在于实践,在于不断展现“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2]539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就是符合这种性质和前提的“现实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