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选集》自序?
2021-01-28何多苓
何多苓
我女儿小时候写过一首诗。她写道:“人生,这个老人生,他带我们在草地上玩,给我们吃东西……”当时她以为人生是个老爷爷。长大后她会知道,这个人生就是自己。也许我们都一样,当知道人生就是自己时,已经长大,开始变老。长大以后我还知道,人生有一些节点,不由你选择,你也避不开。通常称之为命运——当科学不好解释时,这是个方便的说法。虽然我不迷信,也不算宿命论者,但我相信,冥冥之中,节点就是人生的转折点。当然,我也可以解释如下——在人生途中发生了某些事件,时间是个矢量,已发生的事件立刻成为过去,有些事件导致了转折。所有转折加起来,就决定了你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简而言之,你的人生形成了。
2018年,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事,我自己也发生了一些事。首先,我满七十岁了。就自己的人生而言,我大致已经“从艺四十年”。恰好,我國的改革开放也已经四十年。这两个“四十年”之间似乎有一点关系……再往前追溯,如果把七十除以十,我七岁。那一年,我画了一幅画,题为《成阿公路通车了》,系纸本彩铅,我妈拿去投稿,发表在当年的《小朋友》杂志上。此画现在仅存照片。画面上有花花绿绿的人群,围观一辆花花绿绿的汽车。那车画得歪歪斜斜,但的确有透视,不像七岁儿童应该画的样子。题目是我妈出的。当时她年轻漂亮,是国家干部,关心时事,为祖国的进步欣喜。其实我并不清楚“成阿公路”在哪里,也忘了根据何种灵感画成了那个画面。总之,在我七岁时,我妈让我画了一幅画。这事对于我很重要——其重要性尚不在于我无师自通地画出了透视,而在于如果没这幅画,我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没在七岁时画过《成阿公路通车了》的人。那是我所不愿意的。
第二个节点出现在1969年。那年我下乡插队,去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偏僻的地方。有天在山路上,遇到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女的是个美人。生平第一次,我知道了“美”和“高贵”两词的具体含义……从此,我开始关注彝族人。他们的存在是个变量:或沉重如山,如岩石;或轻盈如风,可以飞向群星,飞向月亮。遇见彝族人很重要——如果没去凉山,我不会发现生活的变量,不会在多年以后画出如《乌鸦是美丽的》等一系列画。那些画使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它与我所生活的世界平行,是我造就的,同时也造就了我——一个画过那些画的人。
还有开头我提到的两个“四十年”。没有国家那个四十年,就没有我的四十年——这一点毋庸置疑——也就没有我所创造的世界,那个世界对于我很重要。虽然我早已不画彝族人,那个世界也变得更大,更轻,更虚无,但始终是属于我的世界。沿时间之河回溯,我的世界的开口就是七岁那年我妈让我画的那幅画。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由此进入了那个世界,如同爱丽丝跌入了兔子洞。后来发生的有意思的故事,都由此而展开。
因此有了这个展览:《自选集》。这个展览很小,但对于我很宝贵——第一,其中包括我手里仅存的一些老画;第二,它们代表了我的四十年的一些重要节点。我把这个展览题献给母亲,她曾引领我走进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