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先生?
2021-01-28姚育明
姚育明
在某所中学,有个教生物的先生,姓赵,脸白晰,瘦身架,衣扣整齐,一尘不染。他说话轻言细语,走路头一点一点,好像在随时附和别人。人们和他打招呼,他总是温和地回应,甚至作点头哈腰状,这样一个好好先生,偏偏有个充满贬意的绰号:疙瘩先生。
在沪语系统,“疙瘩”意为不随顺、过于考究、不好相处。赵先生疙瘩在什么地方呢?说起来也是简单,他清洁过了头。
比如和人打招呼,可以客气到令人不好意思的地步,却从不与人握手;和人讲话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神深处藏着隐隐的警惕,仿佛别人嘴里的飞沫会溅到他的身上;在食堂吃饭,他总是在餐桌上铺三张纸,左右肘下各一块,另一块垫在碗下;上公共厕所更是不会掉以轻心,马桶圈上要垫三张草纸,便秘时则放五层,理由是时间延长,会给细菌造成可乘之机;他喜欢发糖给小孩子,但从不直接放到小孩手上,却像抛绣球似的扔过去,有时小孩没接住,从地上捡起糖时,他会叮嘱一句,快吹吹。他的宿舍里放着一大瓶酒精棉花,他的手指擦得发白更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赵先生的疙瘩还体现在思想上,他一贯勇于自我批评,常检讨这儿做得不对那儿做得不妥。比如他正被一本书吸引,却有人不合时宜地来约散步,他会挥挥手加以拒绝,但事后一定会向人致歉,把自己的行为上纲上线,可笑的是他常常忘了目的,不知不觉地复述那本书中令他陶醉的段落。他说话从来和气,偶尔和人争执也不忘插进几句“对不起”,对方总是一愣一愣地無法适应他的言谈方式,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与他的好好先生形象非常吻合。
只是他过于谨慎了,有时就闹出些笑话。比如他有一顶法兰绒的贝雷帽,戴在头上挺像个神经质的画家,谁见了都会恭维几句,说他气质独特,他却剪掉顶上的那个圆点,说这个疙瘩有点太过洋气。后来合缝的地方脱了线,顶上就像开了张嘴,吐出了赵先生的一撮头发。赵先生请女同事帮忙,偏巧女同事也不善针线活,不但没恢复原样,还把破口弄得更大,最后只好补了块歪歪扭扭的圆布。赵先生戴着这顶不伦不类的帽子显得有几分滑稽。
学校组织下乡劳动,赵先生请来清洁女工帮他整理行装,女工深知他的脾气,将自己袖子捋到胳膊肘,并当着他的面用肥皂水把胳膊洗了又洗。谁知行李才捆绑好,赵先生又改变了主意,说红被面不太合适,过于艳了,影响不好。最终清洁工重新给他换了绿被面他才松了口气。这事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绿颜色比红颜色朴素?清洁工后来背底里说,这样疙瘩的先生,讨娘子难。
但赵先生还是很争气地结婚了,只是没想到仅仅两周,运动年代到了。这个清洁到如此疙瘩地步的先生,依然逃不脱被人踩脏的命运。他被按倒在地,背上负着一只别人的脚,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过去踩在地主老财身上的脚会有力地踩在他的背上,在最初的一刹那,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愕,人们看到趴在地上的赵先生也感到别扭,但很快地就习惯成自然了。他被踩的理由是,唉,还提什么理由。他嘴都磕到了地上,清洁的习惯使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不看近在咫尺的肮脏。
从此他眼皮耷拉下来,像半个瞎子,他佝偻着背走路,不再向人微笑,也不给小孩吃糖,更不主动与人打招呼。他的老婆扔下一大盆脏衣服回了娘家,他那两个星期的新婚生活像昙花一现。
四周的大字报被风吹得颤抖,破纸满地滚,到处是白纸黑字。他的脸容也像被涂了浆糊,苍白得不太干净,却和环境有些配套。他不再注意身上是否干净,却时时注意脚下,生怕踩到不该踩到的东西。单纯而又高度的注意力使他离人群更远,他的表情也更寡淡了。
妻子最终离开了他。他好像不怎么悲伤,反而变得有些开朗了。时代风暴过去后,他也变得勤快了,天边刚泛白他就起身了,每天对着一丛竹子甩手,还把腰板往后仰,企图把身子扳正。他苍白的肤色又变得干净了些,笑意重新浮上来,他像以前一样,对人微笑,施与孩子糖块,虽然他仍像以前一样不会主动与人握手,但如果对方先伸出手来,他也会迎上去握住并摇一摇。这是个进步,以前人们是碰不到他的肌肤的。
人们说,疙瘩先生不疙瘩了。听到这话他笑笑,不附和也不反驳,他以自己的言行表明他做事从不出轨,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守法公民。可细看总觉得哪儿出了差错,例如单位拍集体照,他也能坐在中间,和别人的左右肩相连;再比如大家批评某个占公家便宜的同事时,他也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上两句;他甚至可以在退休同事的欢送会上用公家的茶杯喝水,虽然他的嘴只是靠近杯把部分的杯沿。做这类事时他有些过于认真,却又总是比别人慢上一拍,也因此他的形象总给人份量不足之感。
赵先生倒是对第二任老婆能讲几句心里话,比如:名利是什么东西?从来就没使人长寿过;走路太快要摔跤,走得太慢会掉队,最好走在当中,又不要太引人注意。
老婆却不买他的账,常常尖利而沙哑地反驳他,我看死你一辈子无能,钱赚不来,菜又烧不好,一天到晚只知道洗,洗这么清爽就变名牌啦?我下辈子嫁谁也不嫁你这个冷血动物。
有时候邻居好几天没听到他老婆的嗓音,好事者就去打探,赵先生的太阳穴便放射出半哭半笑的皱纹,她这几天不舒服,回娘家养身体去了。有时他老婆回去会一住几个月,他也似乎不太在意,他更在意衣服前襟上是否有污渍。下了班他淘米做饭,搓洗衣服,磨磨蹭蹭要好几个小时,晚上坐在床上看书读报,慢慢吞吞也要很久才熄灯。
很快邻居中流传起赵先生的闲话,他结什么婚啊?童男子的辰光洗一双鞋要一个小时,做新郎官洗自己也要一个小时。有哪个女人像他老婆,眼睛花嚓嚓的,一天到晚瞟别人家的男人?他还戆大大的,恨不得把男人味道都洗光,难怪越长越像太监。
可怜的赵先生,拼命清洁自己,仍不能提防泼来的脏水。
赵先生退休后又回聘了两年,最后彻底回了家。在这段时间,老婆几乎不见踪影,有人为他担心,这样下去怎么行?他无所谓地说,我不管她,她不管我,这样也好,自由。
赵先生和老婆分居了几十年,他早已习惯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老婆没给他带来什么温暖,也没留下多少悲伤,他和其他老人一样,渐渐地步履蹒跚起来。人们总在路上看到他谦恭的身影,也容易把他和其他老头搞混,他衣服的衣扣总是扣得整齐,但却常常带着污渍,例如胸口的牙膏痕迹和袖口干了的菜汤,还有裤腿上的烂泥星子。他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不是不再爱干净,而是没有精力再干净了。
左邻右舍除了在路上和他打声招呼外,没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他从不邀请别人上他的家,人们只能偶尔通过窗户看到他在读着什么写着什么,他把窗帘拉起来的时候,人们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但人们可以肯定赵先生不炒股,不上网,不看球赛,不搓麻将,不旅游,不喝老酒的,因为他的嘴里从没那些话题。难道这个没有火气的疙瘩先生会关着门和哪个黄脸婆促膝谈心吗?更不可能了,他的心早清洁得不带色了。左邻右舍感到赵先生有些神秘,他整天在家忙什么呢?
后来他的左邻换了一家,新搬来的是一户热情洋溢的人家,家中大小个个充满阳光,见面都会赵先生长赵先生短的,见他出门也会询问去什么地方,盛情难却,赵先生也会说几句自己的事情。邻居们这才知道,赵先生并没与世隔绝,他还与社会保持着联系,联系最密切的地方是中山医院,当他背上老式的咖啡色皮包,拄着拐杖出门时,邻居就知道他又去看他的老烂脚了。这是他当教师的职业病,也是留给他的退休纪念。除此之外,他的身体还算硬朗,他骄傲地对医生说,我的内脏很健康,一点毛病也没有。
这真算得上奇迹了。在他周围,到这岁数的不是内脏出了问题,就是血管有了毛病,像他那样检查身体所有指标都正常的真是凤毛麟角。赵先生将此归结为每日喝的净水。
他说在净水还没推广前他就注意这个问题了。过去他烧开水,先在烧壶里积好水,再把壶盖打开,放过夜,让水里的氯气跑掉,隔天再烧,烧开两分钟再沉淀一下,灌热水瓶时持壶的手要稳固,不能让它晃动,因为壶底也有肉眼看不到的杂物。洗澡、洗脸时水里放把金银花,清凉解毒,有时也用米汤水,效果相当于现在的洗面奶,又干净又有营养。这几年有桶装水更方便了,打个电话就成。人过日子,什么都可以节约,喝净水不能省。他说他每天要喝几大瓶水,可以有效地冲洗内脏的毒素。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他,他笑眯眯地说,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写得好啊。我一直关注你的。我说谢谢赵老师。赵老师,你怎么还是这样年轻啊?面孔上一块老年斑也没有。
赵先生显得高兴,说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可是好久没看到你了。
我不可能拒绝赵先生的邀请,他很少向人表示亲近。这也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家门。在他餐桌前坐下,他很抱歉地对我说,因为家里不大有客人来,所以没准备一次性杯子。我说不用不用我不渴。趙先生说这怎么行呢?一杯茶总归要喝的。他用微波炉给一只杯子消毒,我四周看看,他的书桌有些乱,上面有几张剪报,另有他自己写的一张纸,只是一个开头“我这一生……”
看样子这个头开了很久了,因为圆珠笔的字迹已经有些化开了。
赵先生给我泡了茶,茶味陈旧,但那茶叶袋是从抽屉里取出的,看得出他还是珍藏了不少时间。我们面对面地喝着各自的茶,他问了我的创作情况,我也问了他的身体状况,赵先生摇了摇头,惭愧惭愧,我徒保表面的年轻了。其实大自然都会老,人怎么会不老呢?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看环保文章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墙角竟有一叠剪报。他说全是环保类的。我说赵老师这么关心环保问题啊?
他突然来了激情:你看现在的人,排污水放废气,把自然界改变了。你还记得过去路上爬的螃蟹吗?还有校园里飞来飞去的蝴蝶?晚上萤火虫飞,银色的光,蓝色的光,多好看啊!草地上的蚂蚱还要多,走过去惊起一片,全是弹跳的声音,答答答响。还有灰颜色的野兔,还有满身烂泥的刺猬,篱笆边上的水沟里游着水蛇,还有黄鳝。黄鼠狼大家不喜欢,见人就放臭屁,你现在想闻也闻不到。唉,就不说这些小东西了,那时的碗豆花、蚕豆花、油菜花,颜色多鲜艳,清清爽爽不落一点灰尘,一点也不比现在植物园的花展差,你说自然界的基因发生变化了吗?如果没变化是什么变化了呢?
我头一次听到赵先生讲这种话,就好像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伴一样,他看到的竟然和我们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我叹口气说,赵老师你不是说了吗,现在的人啊。
赵先生也叹口气,是呀是呀,现在的人呐!过去的人呐!
我给赵先生杯里加了点热水,希望他再说些有趣的话,他却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唉唉,都不重视环保啊。
我鼓起勇气,笑着说,赵老师,听说过去人家叫你清洁大王?
赵先生有些窘:哪里哪里,比这难听多了,不过我不太在乎。
我指着书桌问:赵老师,你要写自传啊?
赵先生有些感慨:什么时候的事了?写着玩玩的,早忘了。我现在没事就瞎想,想想也是的,我怎么就这样怕脏呢?再想想自己干净了一辈子,也没干净出名堂来,眼睛一眨七十九了,明年八字打头了,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搜集些剪报我还能做什么有用的事呢?
我有些奇怪,他收集这些剪报到底要派什么用场呢?我不敢再贸然地问下去,也许这种无用的爱好和他的职业习惯有关?在他过去的授课中,他要对学生讲,也要自己理解,他能客观地了解自己的身体吗?他能看明白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吗?他又重新恢复动物、植物、自然界的假想吗?也许这种搜集剪报的行为只是一种潜意识,隐藏着他人生的最后希望和憧憬?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没再见到赵先生。我们很早就把妈妈接出来了,也没机会再去旧宅玩。和赵先生同辈的邻居大多不在世了,少数还在的也搬家了。我母亲在世时也只是和几个老姊妹煲电话粥。有一次我问妈妈赵先生还在吗?她说哪个赵先生?我说我也只知道姓不知道名,就是你们背后叫疙瘩先生的。妈妈说没人知道,他比我岁数都大,大概不在了吧?
赵先生是否在世上是个未知数。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是百岁老人了。我对丈夫说起他,他说这好办,国家对百岁以上老人都会记录在册的,对他们有照顾政策,去查一下便是。我懒得做这种事,真见了赵先生说什么呢?
突然觉得赵先生很可能还活在世上,但愿他的梦中常开碗豆花、蚕豆花、油菜花,在这些鲜艳的花朵之上,飞着美丽的蝴蝶,跳着答答答响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