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当代:2020年海外民族志述略
2021-01-28赵萱许智元
赵萱 许智元
海外民族志是一个极具中国人类学特色的概念,其创生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特殊的学科与现实语境。概念最初指涉的是在中国大陆以外的地理空间的具体社区中,使用符合人类学田野作业规范的实地调查方法而形成的研究报告。[1]因此,早期的海外民族志多是在某一国家或地区围绕研究对象与所在地理空间的普同性特征而进行的实地研究。尽管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研究取向受到地理尺度的约束,但这一时期的民族志书写已逐渐彰显出中国人类学凝视世界的知识追求。
长期以来,中国人类学的主流研究范式都是具有强烈中国问题意识的本土化研究。[2]这一取向在议题上面向中国的实际问题;在地理空间上扎根于“家乡”;在学科共同体上以包括社会学、民族学在内的法学学科群为主。研究传统在确立学科规范的同时,也因由“中国”与“世界”、“本土”与“海外”之别而撕裂了不同地理空间的联系。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海外民族志的创生与发展正建基于社区、国家、区域、世界四种空间层次的递进,以实现从定点调查到多点民族志、从静态对象分析到流动的治理研究的扩展,通过新的议题生产充任各层次的连接脉络,从而超越特征地理学式的空间—议题范式和“海外”“家乡”的空间隔离,最终直面以流动为中心的当代世界,达到“世界社会”的知识取向与学科旨趣。
在流动作为普同性时代语境的当下,地缘政治的变化使得民族国家、区域等有界实体之边界濒临消失,“去边界化”(de-bordering)的讨论在诸多学科议题中都占据重要位置。随着现代性与全球化的交织演化,经济的广泛联结、政治的普遍民主化以及人口、资本乃至安全和风险要素的跨界流动,社会科学势必要做出相应的认识论调整以适应上述情境。跨界流动现象虽然凸显了作为政治实体的民族国家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基础地位,同时却也暴露出处于国际关系“黑箱”之中的主权国家难以应对超越领土和主权范畴边界的流动,以及围绕流动主体实现有效治理的窘境。而海外民族志本身也在学科范式和空间定式方面遭遇着去边界化的境遇,原有的范式和空间在现实议题前都存在捉襟见肘的情形。今天的海外民族志正在超越以往囿限的“内外—中西”之锢,其在空间层次、议题选择以及学术共同体方面的演化特征都决定了海外研究本身的概念与外延已经不再是一个核心问题。如果仍要躇足于知识论上的概念思辨而非适应时代语境扩展学理,就容易使得相关讨论陷入抽象无意义的境地。当代人类学反映的是面向世界的学术旨趣,这也要求海外民族志需在内外“相互凝视”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内外包裹成“世界社会”这一整体以纳入知识范畴。尤其在中国的政策语境下,服务于区域一体化的“一带一路”倡议作为一种地理上首先面向亚洲国家和中国周边的新型全球化发展话语,本身就导向了区域与全球、中国与海外等地理尺度的互动联结。在此意义上,一种面向世界的人类学海外研究就成为中国的人类学者应有的知识追求。
基于上述理念,笔者将接续2017年、2018年和2019年前三年的海外民族志述略的整体思路,根据海外民族志外延的变化对2020年度中国海外民族志研究关涉的学科互动与知识生产进行梳理,并对当下的研究方向与未来趋势加以讨论。
一、共同体与学科建设
作为一种学术规范的海外民族志在诞生伊始,其研究方式就与区域国别研究之间存在着重要联系,区域国别研究本身倡导的空间、历史、文化、社会等多维度的知识综合需要多学科共同构建学科基础,并且在其现有的学术实践中也常与人类学合谋实现知识生产。2020年的海外民族志研究继承了既往与区域国别研究相结合的优势,依凭学术机构继续发力,在欧美研究、东南亚研究、拉美研究、中亚研究等方向都取得了新的成果。例如,自2018年成立以来,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就在区域国别研究的学术潮流中不断深耕对美国和欧洲社会的讨论。2020年,研究院在学术互动和成果发表中呈现了对于欧洲研究的深化态势,主持编纂了“北京大学区域国别研究丛书”中的首部学术著作《十字路口的欧罗巴:右翼政治与欧洲的未来》。系列丛书中的第二部作品《世界社会的文化多样性:中国人类学的视角》则集中展示了近年来海外民族志的研究成果,该作呈现出人类学与区域研究的知识综合,反映了一个全新、包容的学术共同体的生成过程。与此同时,在继承以往对发达社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研究院也于2019—2020年之交正式出版了綜合性学术集刊《区域国别研究学刊》第1辑。
经过多年的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学科和科研院校开始参与到以区域国别研究为基础的海外研究知识共同体的建设之中:2020年6月15日,北京大学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就区域与国别研究领域签署了合作协议,以期为中德两国在该领域的共建与发展做出贡献。2020年9月9日起,由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三国高校与中国复旦大学共同主办的“一带一路大讲堂”中文系列讲座在复旦大学举办,与会学者就国际关系、历史地理、丝路人类学等多个研究范畴进行了讨论,旨在围绕“一带一路”倡议实现新的知识生产。
人类学的分支学科也开始依托自己的研究方法进入主流学科的议题之中。分支学科通过海外研究的形式服务于民族国家整合与现代国家治理趋势,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议题相结合:2020年8月2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举办了第六届民族研究青年论坛,论坛主题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理论与实践”。就“铸牢国家—民族认同的国外经验”分议题,与会学者基于各自田野经验,讨论了法国、美国、加拿大、苏联/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国的共同体建构经验。例如,中央民族大学蓝蔚的参会文章就通过博物馆人类学(Museum Anthropology)的研究方法,以美国两座公共博物馆为样本,讨论了构建民族国家想象的策略。
2020年年初暴发的新冠疫情作为严重的全球危机,也充任着本年度海外研究的关注焦点。在公共卫生、医学等传统自然科学领域以外,区域国别与人类学领域的研究者也针对由疫情引发的社会、文化、观念、行为等系列议题做出了讨论。11月12日起由南京大学举办的中国人类学2020年学术年会便以“病疫人类学与人类学的当代使命”为主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交流。针对当下全球性关联的疫病事件,与会学者就全球合作治理体系、公共卫生危机和病疫造成的社会撕裂等议题,展开了讨论和田野呈现。上述议题也为人类学研究开拓了新的广阔“田野”,并指向了“后疫情”时代的思考。
全球性议题的聚焦与新媒体的发展正在促生知识共同体在表现形式上发生的转变,众多海外研究者开始尝试依托大众媒体在常规学术生产之外实现面向公共空间的知识产出。例如,中央民族大学的张青仁在《信睿周报》刊发的文章,依据自身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田野工作的经验,讨论了新冠疫情对印第安社区造成的影响。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的所属学者也发挥其区域国别研究的优势,通过媒体频道引介有关海外疫情和社会生活的第一手动态,对英国、瑞典、印度、巴基斯坦、日本等地的抗疫实践进行了实地报道。
与此同时,由于新冠疫情防控的要求,相较于往年,2020年度也有更多的学会或讲座采用了线上会议的形式进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中国内外跨区域和不同高校间的学术互动,缩减了学术共同体的建设成本。例如,关于东南亚与拉美区域研究方面,南京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谋思谈”专题在本年度的第1期、第8期和第14期就分别通过线上会议形式,呈现了张青仁、钟小鑫与赵萱三位学者各自在墨西哥、缅甸和巴勒斯坦—以色列的民族志研究成果。其中,张青仁以“在交互凝视中重塑全球化”为题,通过对美国人类学与墨西哥人类学的印第安社会研究的谱系梳理,讨论当代墨西哥人类学的实践转向和全球转向,阐述了“交互凝视中的参与实践”这一全球化反思进路;钟小鑫则发表了题为“政治之殇与平庸之恶”的讲演,对缅甸政治社会情绪与暴力问题做出呈现,研究立足于具体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解缅甸的政治现实,以及与政治转型中的情绪转向和生成机制;赵萱发表的“生命、人口与自我”主题讲演,在法国政治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Bio-politics)理论阐发的基础上,通过对生命政治进行重新界定和分期,结合对巴以冲突的民族志呈现,进而思考人类学介入国际政治研究议题时存有的路径。
受到新冠疫情影响,田野工作者到国外、境外开展实地调查面临更多阻力和挑战。更多的人类学人选择借此机会,依据以往的海外民族志书写经验,对这一学术规范的基本理念展开陈述,对其未来的方向做出讨论。厦门大学社会与人类学院自7月起陆续开展了“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们的理想”系列线上讲堂,北京大学高丙中以“转向世界社会的中国人类学”为题进行主旨发言,以阐释中国人类学的世界社会转向,以及作为学科对象的“世界社会”在中国的生成进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讲坛也在9月开展了“海外人类学”专题讲座。其中,厦门大学龚浩群应邀发表了题为“用中国人的眼睛看世界:近年来海外民族志研究的进展与问题”的讲演,对21世纪以来中国人类学的海外研究成果进行总结的同时,也阐述了当代海外民族志研究的知识性进展与其所面临的问题。
此外,青年人类学者们也开始通过新的形式参与到学术共同体的建设之中。2020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成为人类学家》自述集,收录了数十位青年人类学者的学术自述,学人们的个体感受展示了他们成为人类学家的经历和省思。[3]在后现代的情境之下,文本试图通过一种前现代与后现代交织的方式经历一种意义共同体上的联结。
二、知识与议题
“知识与议题”这一评价向度本身是与以上的“共同体与学科建设”紧密相关的,对二者进行机械的分类容易割裂两种向度之间的联系。据此,本章内容将以议题为纲,通过对2020年度学科出版物中有关海外研究的知识成果进行梳理,将本章分为人类学的疫情研究、人类学的社会治理与全球流动研究,以及海外民族志研究的知识性反思三方面,从而做出讨论。
首先,就疫情研究而言,2020年度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中最具影响力的议题当属新冠疫情及其相关疫病的省思。疫情本身的复杂性质标志着该议题无法由单一学科或单一学科群把持,围绕该议题也存在多个讨论方向。海外民族志研究则重点以社会治理与全球城市作为介入通道。例如,《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在2020年第4期刊登了“新冠疫情与全球社会”的专题文章,内中包括张敏关于新加坡在疫情中的城市社会治理的研究;也有王天韵关于疫情语境下全球合作深层因素的分析[4];而刘东旭围绕非洲疫情的讨论,在分析非洲地区防控策略变化及其治理困境的同时,也阐明了欧洲作为非洲国家主要疫情输入地这一现实,这一讨论针对《柳叶刀》等医学期刊所谓的非洲国家疫情主要输入地为中国的言论进行了驳斥[5]。
相较于以往,2020年度的人類学海外研究还以对新冠疫情的审视为契机扩展了对全球城市的研究,对于治理能力和全球治理观的审视也成为学人思考的主题之一。例如,张敏从现代都市疫情防控的角度出发,梳理了新加坡疫情治理的阶段性变化及其背后的制度与文化设施。通过对新加坡防疫实践的分析,张敏讨论了城市治理对于灾害研究与全球社会的启示性意义,对于新加坡客工感染群等边缘群体的观照也体现出学科研究进路中独特的底层视野和人道主义关怀。[6]
疫情本身也是全球流动和全球治理中的重要方面,新冠疫情的人类学研究也反映在学界对于全球流动与社会治理的审视之中。长期以来,在人类学的全球流动与社会治理研究领域里,对于移民社会、跨境流动以及流动基础设施的研究一直是其中的讨论热点。例如,中山大学段颖通过对缅甸华人在特定历史时期生存伦理的分析,进而涉入国家与社会二元关系的议程之中。作者通过对缅甸军政府时期当地华人的日常实践行为及其所依托的“空间基础设施”的审视,以阐释公共领域表达的叙事何以弱化和消解国家话语、解构缅甸军政专制的过程。[7]
而云南大学的王越平、杨天则通过对西南跨境外籍劳工做出总体性呈现,以求超越以往研究中基于跨国人口流动视角的片段式分析和简单归因;通过对迁移行为背后的权力关系与相关机制的分析,在分散性嵌入和整体性嵌入的差异性嵌入模式的基础上,讨论外籍务工人员的迁移基础设施。[8]
其他的全球化讨论作品还包括张青仁对拉丁美洲社会的研究。以其墨西哥恰帕斯州印第安社会的田野工作为基础,张青仁出版了专著《末世太阳:一个印第安城镇的变迁、动荡与抗争》,并在《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和《信睿周报》上发表了相关论文和讨论。张青仁指出,在墨西哥的民族国家建设进程中,新自由主义实践为国家经济政治带来了颠覆性的变化。但印第安人仍没有摆脱极端贫困的处境,相反,他们正忍受着社会嬗变的撕扯。题目中的“末世”象征着强加于他们身上的结构性苦难,以帕萨塔运动中的政治参与为起点,印第安社区正在探索一种以他们自身为主体的自治实践。[9]
此外,围绕共同体身份认同建构的讨论同样进入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书写范畴。例如,罗杨对柬埔寨华人族群身份认同标准的研究不仅展现了对海外华人研究的意义和个案价值,而且对于反观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也具有理论张力。文本通过对华人群体在地发展过程做出历史性梳理,进而讨论了复性社会结构中,知识分子与华商分持的两种价值体系在塑造柬埔寨华人身份认同过程中存在的竞争。[10]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马强与中央民族大学的袁剑则围绕多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塑造,通过对俄罗斯及中亚国家的民族社会治理、民族—国家认同建构等问题进行了讨论,从而对相关国家的治理经验做出了总结。[11]
人类学的知识性反思是关于知识与议题的最后一个评价方面。《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刊载了以海外民族志的知识特征为主题的讨论。其中,高丙中作为中国人类学界最早一批发起海外民族志讨论的学者之一,与他进行的访谈就海外民族志创生的20年来的发展脉络做出总结,对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三个层次进行了讨论。高丙中指出,作为学术规范的海外民族志本身是一种中国人类学的海外研究学术共同体的创生,在发展进程上存在由定点到多点、由点到区域国别再到“世界社会”的三个层次。[12]浙江师范大学的徐薇则以自己在南部非洲的田野经验为例,讨论了在非洲地区的田野工作中遭遇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以及相应的处理方式,就具体的田野工作方法,如田野点的选择、进入、对地方进行表述以及对跨文化比较研究中遭遇的困境进行了陈述。[13]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朱文珊以其在突尼斯的田野工作为个案,讨论田野互动中的礼物互惠关系及其所展示的地方性知识。[14]浙江师范大学的雷雯指出:田野反思是中国的海外民族志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她结合自身坦桑尼亚田野作业实践,立基于凝视与反凝视、相互凝视过程中的情感互惠,讨论了田野中的权力机制以及海外田野所面临的知识需求。[15]除上述讨论外,高丙中还主持并发表了以“世界社会的人类学”为认知基础的关于中国人类学的基本陳述。参与讨论的学者就人类学的基本问题、如人类学方法与学术规范、中国人类学的应用性格、中国人类学的世界社会研究等发表了建议和释疑。[16]
除此之外,区域国别研究领域的学者也开始参与到对于人类学海外研究的知识性讨论之中。例如,钱乘旦撰文阐述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对于区域国别研究中的“他者”的研究优势。他还指出:中国的人类学者正在以海外民族志的方式加入既往的区域国别研究之中。他以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张金岭对法国社会的田野民族志为例,认为海外民族志的方法应用必将扩大欧洲研究的视野。[17]
三、趋势:何以理解面向“当代”的人类学
21世纪以来,中国的人类学者已经在泰国、马来西亚、印度、美国、法国、以色列、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等国家和地区完成了相应的民族志研究。人类学区域社会文化研究的地理空间范畴不断扩展,在亚洲地区、非洲与拉丁美洲地区、欧美发达社会乃至极地地区都有学者的成果呈现。高丙中指出,随着研究的积累和对世界理解的深化,以往由中国和“中国之外”区分开来的点状的联系开始渐次汇集,并呈现为一个名作“世界社会”的整体。从既往以地理空间为标定的区域国别研究到世界社会是中国人类学海外研究的第三个阶段。这一阶段性变化也回应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类学发展史上对于内外与中西的迷思。与西方人类学对照来看,海外研究的“内”“外”之分通常并不存于西方人类学的学科语义之中,西方人类学及其知识形态的殖民扩张传统使得他们的民族志文本从创生时就是一个表述海外他者的过程。也因此,在漫长的学科史中,西方以外的社会都经历过一个被西方学术话语表述的历史。
关于被表述的历史,萨义德(Edward Said)曾通过对东方学的批判,指出西方学术话语的表述扭曲了西方以外社会自视的形象。因此,要纠偏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表述立场,就需要西方以外范畴的社会科学群建立自己的学术规范体系。正如高丙中所述,海外民族志在学科发展意义上是作为一种学科规范而应运而生的。 [12]本土研究所要表述的我者与海外研究中的表述他者是一个并举的过程,而缺乏比较视野的研究则很难清晰描绘出一个文化的形貌。中国的社会科学缺乏对海外社会经验研究的基础这一事实也与海外民族志书写欠发达的现实相关。
此外,汤林森(John Tomlinson)对于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也指出,文化实践处于全球化结构环的中心地位,全球文化应当立足于日常实践的维度加以审视。[18]汤林森认识到他的文化同质化与其他关于同质性讨论——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意识形态的历史终结论[19]——终究难以解释现实文化实践情境的多样性特征。但他未尽言或许也未曾意识到的是,这种对于文化实践过程的考察正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研究方法长期解释的对象。因此,海外民族志研究在祛除西方中心论的文化同质性表述上也应当发挥作用,通过对文化实践的审视以展示其多样性特征和建立起非西方的学科话语体系。
对此,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的全球文化景观理论提供了一种应对的可能。他的文化景观以五种图景式的实践综合体形象呈现,进而为全球文化提供了具体的分析主体,如族群、技术、金融、媒体、意识形态等——这些新的理解全球化的审视主体也是人类学理论与民族志方法具备解释张力的对象。在阿帕杜莱的全球化视角下,全球景观的流动性特征和非领土化特征消解了文化实践与领土之间的联系。[19]这将对人类学与民族志研究提出新的要求,过去专注于“家乡”的本土人类学研究需要应对现实文化情境做出调适以追寻主体流动,将脚步跨出边界。海外民族志研究应当具备内外交织而超越国与国的范畴,最终实现在“世界社会”中审视景观的研究视野。
在2020年度海外民族志讨论中,很难不提到新冠疫情对学术互动与知识生产造成的影响:疫情不仅影响着福山和他的历史终结论,使得政治学领域中超越同质性和同一性意识形态叙事,进而围绕治理能力的讨论成为重新理解全球治理的可能向度。现代性的政治解放叙事和哲学的思辨叙事在促进社会发展的同时造成了人口的相对苦难和政治的不平衡实践[20],在摧毁前现代哲学与宗教魅惑的同时也造成了人的意义缺失。如何处理多样化的治理能力和技术,如何适应差异性主体的发展需求,如何回应人的意义需求,都是面向当代世界的人类学需要去回应的关键问题。
建基于上述的分析,在当代人类学的意义下,海外民族志应当具备两个知识取向:一是面向现代社会的治理实践——治理作为一种国家知识的形塑不仅仅是国家实践的过程,也包含着参与主体日常实践的过程。倘若忽略了实践的能动特征和实践者的主体性,而只是单纯地对现代性的进步话语做出分析,很容易得出“历史的终结”或“文明的冲突”等总体性结论;倘若忽略了治理议题本身就超越了区域国别的边界,以及议题所处的知识共同体的复合性质,而只是一味地强调跨区域的比较,同样可能落入意识形态比较的泥淖中。正是因为全球景观的不确定性、文化实践的差异性,才使得人类学以日常实践为根本的研究在当代世界充满生命力。
二是在科学精度的进步中产生的不确定性与意义重建——这种意义是保守主义者对过度抽象的理性进行反思后所呼吁的对于传统价值的保持;这种意义也是后现代状态中关涉人类的生活方向、进步中的不确定性和复杂社会系统非线性的叙事知识。[21]人是意义的动物,正如我们看到当代的人类学者正试图“以一种前现代的方式在一个后现代的处境下经历一种共同体的联结”[4]。人类学者和他们的田野对象都拥有各自的意义所系,即便田野对象的意义唤起是在与人类学者的互动中产生,但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才能够达致“海外”与“家乡”交织、他者与我者相互凝视,继而迈入“世界社会”共同体的知识格局中。
注释
[1]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与学术行动——海外民族志對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意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
[2]赵萱,吴俊杰.面向现代世界:2019年海外民族志述略[J].中国图书评论,2020(2).
[3]黄剑波,龚浩群,李伟华.成为人类学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4]王天韵.从抗击新冠疫情的国际实践看全球卫生治理改革[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
[5]刘东旭.非洲国家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基础与挑战[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
[6]张敏.现代都市重大突发疫情防控的挑战与思考——以新加坡新冠疫情治理为例[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
[7]段颖.平行与交织——军政时期缅甸华人的生存策略、日常政治与国家想象[J].思想战线,2020(3).
[8]王越平,杨天.差异性嵌入:中国西南边境地区外籍务工人员的空间特征研究[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3):42.
[9]张青仁.墨西哥恰帕斯州印第安社会的田野研究省思[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10]罗杨.柬埔寨华人精英群体族群身份调适与认同[J].民族研究,2020(1).
[11]马强,袁剑.多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塑造:2019年俄罗斯及中亚国家民族热点问题述略[J].俄罗斯学刊,2020(4).
[12]高丙中,熊志颖.海外民族志的发展历程及其三个层次[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13]徐薇.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南部非洲田野与书写[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14]朱文珊.进入田野时的礼物互惠:以突尼斯为个案[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15]雷雯.相互凝视与情感互惠:坦桑尼亚田野作业反思[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16]高丙中,郭金华,龚浩群.关于中国人类学的基本陈述(2.0版)[J].西北民族研究,2020(2).
[17]钱乘旦,胡莉.区域与国别研究视野下的“欧洲研究”——关于欧洲研究发展方向的讨论[J].欧洲研究,2020(4).
[18][英]约翰·汤姆林森,郭英剑.全球化与文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9]周娟.阿帕杜莱的全球文化景观论[J].国外社会科学,2009(6).
[20][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M].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21][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M].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