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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链式学科关系到职业能力为本的知识整合模式
——再论社会学与社会政策和社会工作学科的关系

2021-01-28郭伟和

社会政策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社会福利社会学政策

郭伟和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发表的重要讲话,为繁荣整个哲学社会科学指明了方向和动力,尤其是其对交叉学科、新兴学科和冷门绝学的指示,更是为打破学科发展僵硬界限、促进学科交叉、融合和新兴发展提供了发展动力。社会工作学科作为一种交叉但并不新兴的学科,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恢复以来,长期处于边缘弱势地位,与中国社会发展转型面临的社会问题压力和社会建设需要并不适应。这当中,既涉及职业化进程问题,也涉及学科定位问题。在老一代社会工作著名专家雷洁琼先生看来,社会工作属于应用社会学,主要是应用社会学的理论和调查方法去研究社会问题,然后通过社会福利和社会服务来帮助困难群体解决社会问题(王思斌,2004:9-14)。其实,长期以来,在我国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里,社会工作都是在社会学一级学科下面的应用社会学二级学科下面的三级学科。由此导致,社会工作专业虽然在本科专业和专业学位层次发展的都很好,但是其学科地位长期以来从属于社会学学科。这样一来相应的社会工作学术研究也就缺乏独立的期刊阵地和平台,也影响了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建设发展。其实,老一代社会工作学者雷洁琼先生也认识到这个矛盾,因此她也多次呼吁社会工作要成为相对独立的专业,积极协助民政部和教育部恢复社会工作教育和学科体系(王青山,2004:15-19)。如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届学科评议组编写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一级学科简介》把社会工作单列为二级学科,与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含民间文艺学)、社会管理与社会政策等平行,极大提高了社会工作的学科地位(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届学科评议组,2013:20-21)。然而,到底如何对社会工作和社会政策学科定位,它与社会学、社会治理和社会政策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仍然纠缠不清。本文试图梳理近年来有关社会学与社会政策、社会工作学科关系的不同观点,然后从认识论、知识论和职业教育学的角度对此问题进行重新定位,希望对中国社会政策与社会工作学科的健康发展提供启示。

一、分家论与生态论——当前中国学者有关社会学与社会政策和社会工作学科关系的两种不同观点

中国的社会学与社会工作学科自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是一种相伴而生的关系。无论是当年燕京大学的步济时,还是上海沪江大学的葛学溥,他们一开始创设的社会学都是和社会服务与社会改革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是当年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也都是把社会学与社会福利事业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时任中央大学社会学系的言心哲教授除了讲授农村社会学,也讲授现代社会事业(就是社会工作)课程。从当时教会大学与国立大学的社会学系的课程设置来看,都是兼顾社会学与社会福利、社会服务等课程的(萧子扬、马恩泽,2018:68-76)。20世纪80年代恢复社会学之后,在费孝通主编的《社会学概论》一书中也有社会工作专章,而且当时的社会学师资培训班中,也邀请了雷洁琼先生主讲社会工作课程(王青山,2004:15-19)。但是,相对来言,因为社会工作一直从属于社会学大学科,所以尽管社会工作本科专业和专业硕士学位点都超过了社会学专业的授权点,但是社会工作专业和学科发展模式依然是王思斌教授所说的依附于社会学学科的发展模式(王思斌,2019:46),社会工作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与社会学相比,不能同日而语。

这一问题提引发了中国社会学与社会工作学界的热烈讨论,社会工作学科与社会学学科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社会工作依附于社会学学科有利于学科发展,还是不利于学科发展?两者是应该分开、还是继续保持从属关系?目前代表性的观点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分家论,另一种是保持大社会学的学科生态论。比如在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讲话发表之后,为繁荣社会工作学科建设,《社会建设》杂志组织了一次社会工作学科建设笔谈,笔谈的专题主持人、时任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会长的徐永祥教授就提出,社会工作应该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应该具有自己的创新能力的学术与理论研究能力和评价机制,应该有自己的学科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应该有自己完整的专业培养体系和教学研究队伍,应该有若干社会工作专业研究和教育研究的期刊(徐永祥,2017:3-6)。这个声音代表了大多数社会工作教育界师生的意见,因为社会工作不是一级学科,而目前高校学科评估和建设又主要围绕一级学科开展,所以相应地社会工作学科发展就受到很大限制;没有核心期刊,教师学术发表压力大,职称晋升困难;没有社会工作博士学位点,学生没有博士学位可申报,影响学术发展晋升空间(刘梦,2017:24-27)。

当然,仅仅从学科地位来争取独立性,似乎缺乏学理基础,要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应该从学理上说清楚,到底社会工作与社会学是个什么关系,它是应用社会学呢?还是应用社会科学?它与社会学的关系是单一的理论基础与实践应用关系?还是它还有其他基础学科背景,是个综合性交叉应用学科?对此李迎生教授提出,“社会工作作为一门学科,它本身一般并无独特的概念和严密的理论体系。它是运用相关学科提供的知识、理论,以解决助人过程涉及的各种问题。可以说,社会工作是一门应用性学科。社会工作以解决社会问题为己任,为有效地解决问题,实现助人目的,必然借助多门学科,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社会学、心理学、法学、哲学、经济学、管理学、生态学等的理论、方法和技术知识。这样,社会工作又可以说是一门综合性应用科学。”(李迎生,2017:19-23)

李迎生教授的论述代表了职业导向学科的一般特征,任何职业都不可能对应于一个基础学科,比如医学的基础学科包括基因科学、分子化学、生理学、生物学、药物学、病理学等;管理学的基础学科也包括组织社会学、行为决策科学、人际关系理论、经济激励理论、委托代理理论等。同样,社会工作不可能是只有一个学科基础,社会学虽然曾经是社会工作最重要的基础学科之一,但是当今西方社会工作更多是受临床心理学的影响大过社会学,更不要说还有政治学和行政管理,也都对宏观社会工作实务(社会政策分析、社会福利行政和社区组织等)产生重要学科指导作用。当然,作为一个综合性职业实践领域,经过长期的积累,形成了特定的知识体系,是否可以提出一个全新的学科,也是可以讨论的。比如美国南加州大学的约翰.布雷克(John Brekke)教授,在2011年的美国社会工作研究协会的年会上就提出,要基于实证研究结论,建立一门社会工作科学(science of social work)(何雪松,2015:41-46)。尽管社会工作学的基本概念、基本理论等还有待进一步商榷,但是正如管理学、工程学都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立学科一样,香港周永新教授也旗帜鲜明地用《社会工作学新论》作为其教科书的书名(周永新,1994)。

另外,在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关系问题上,一般来说,国际上两个学科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社会政策是社会工作的宏观政策背景,是社会工作的福利资源,而社会工作是社会政策的服务传递体系,所以国际上许多大学的社会工作学院也叫作社会福利学院,或者社会服务行政学院,二者是不会分开的。当然,一般来说,二者的关系也存在一定的消长关系,社会福利发展比较好的国家,社会服务传递相对来说就不那么学术复杂化,而社会福利资源不好的国家,相对来说就更需要社会工作深入到案主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去研究其复杂的动力关系,发展精深化的专业实践模式。第三世界因为社会福利和专业技术资源都缺乏,那就仍然依靠传统照顾和互助体系,来发展自身的本土性社会工作,防止出现专业帝国主义(Midgley,1981)。

具体到我们国家,因为历史原因,社会工作一直从属于社会学,作为应用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因此,许多学者,尤其是传统社会学家,从社会学一级学科繁荣的角度,建议仍然在社会学一级学科下面分设社会管理与社会政策、社会工作两个二级学科。这样,一方面把社会政策独立出来,和社会工作形成两个平级的二级学科,另一方面仍然都在社会学这个一级学科下面,大树下面好乘凉,大家一起发展(李强,2019:1-9)。作为大社会学下面的诸多二级学科,如何形成一个内在有机的学科群体呢?冯仕政教授提出了“链式生态关系”说。具体来说,冯仕政借鉴生态学中生态位的概念,对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提出的社会学一级学科下面的七个二级学科的关系进行了纵向链式关系的分析:上游是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中游是社会政策,下游是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基于这个链式生态关系,他认为目前社会政策学科发展最为薄弱,难以发挥链接基础理论研究与社会现实的中间控制工程的作用,因此应补短板、增强社会政策学科这个薄弱环节,以此壮大整个社会学学科体系(冯仕政,2019:20-30)。

且不论冯仕政说的社会政策学科是否和美国社会学家布若威的政策社会学相对应,也不论到底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是不是都属于实务类学科,单说社会学理论研究是否必须通过社会政策学科才能传递到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其实是值得讨论的。稍微了解一下公共政策学科的教科书,大家都知道,任何公共政策,无论是经济政策、社会政策其实都要经过问题提出和政策议程设定、政策方案设计、政策采纳、政策实施与政策评估等环节(詹姆斯.E.安德森,2009:33-34)。无非是社会政策主要是针对社会问题制定的政策议程和方案,通过社会服务机构来实施,但是也要经过政府体制纳入政策议程、游说政治势力采纳政策。在整个社会政策过程,与社会学、社会管理和社会工作有关的是社会问题分析、社会政策设计和社会政策实施环节。因此,社会政策与社会学、社会管理和社会工作的关系可能并不一定是链式关系中的中间控制环节,而是分散在不同政策环节并结合在一起的。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和民俗学构成理论研究导向的学科,而社会政策、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都是职业导向的学科。至于过去把社会政策、社会管理和社会工作都划为应用社会学,那是基于20世纪初期对应用社会学的理解。其实,现在的分类更清楚合理,社会管理、社会政策与社会工作对应的是一个职业体系,而诸如家庭社会学、社区研究和农村社会学,乃至政策社会学、职业社会学等应用社会学,仍然是一种分支社会学研究领域,并不对应一个职业领域的实务研究。比如职业社会学研究的是医生、法律、精神康复师、心理辅导师、神职人员、社会工作者等职业化进程和职业管辖权关系问题(安德鲁.阿伯特,2016),但是并不等于就是医生职业、法律职业和社会工作职业等学科的实务模式理论;同样,政策社会学也不同于社会政策学科,比如著名的埃斯平-安德森(2010)关于福利国家体制的研究是属于政策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福利体制的类型、水平、功能等在不同国家的影响因素和发展机制问题,也不研究具体的社会政策内容。而迈克尔·希尔(2003)的《理解社会政策》才是研究社会政策具体内容和过程的教科书。如果都套用马克思的那句话来说,无论是政策社会学还是职业社会学都属于应用社会学,它们仍然是解释世界的,而真正职业导向的社会政策、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则是要改变世界。因此,下面我将从职业教育的角度,来具体分析社会政策与社会工作的关系。

二、从并行论到整合论——西方国家有关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学科关系的演化

作为一项职业活动,社会政策(福利政策)和社会工作有着复杂的纠缠关系。在中世纪的欧洲,就像世界上其他农业社会一样,为基层老百姓提供救济和帮助的,主要是封建贵族和地主承担的对自己的封户和佃农的保护和支持责任,以此换取封户和佃农的忠诚与奉献义务。当然,欧洲和其他社会不同的是有着强大的天主教传统,地方教堂有权利收取什一税,也有义务对信徒提供精神和物质照顾和帮助。此时,虽然有社会照顾和救助的活动,但是并没有统一的制度化、组织化的公共福利政策和社会服务设施。然而,伴随着英国农业革命和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多的封建臣民和佃户被剥夺了耕地,走向城镇谋生,传统的乡村社会的依附性庇护关系被打破,而城镇又缺乏足够的就业谋生机会,于是流浪、贫困和乞讨就成为城镇化初期英国社会比较严重的社会问题。于是,1601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通过了《济贫法》,改变了过去由民间封建主和教会提供救助的责任,社会救助和管理成为政府的一项公共责任和社会政策。1662年英国又颁布了安置法案,规定法官可以基于穷人监督官的意见,判定穷人的原居地按照不超过每年每英亩10 英镑的租金租赁给穷人一份地产。尽管当时的济贫法和安置法并不是基于人道主义和公民权利,而是基于工作伦理和遣送安置原则,但是毕竟产生了现代政府社会救助的公共责任和社会管理职责,雇请济贫官和监督官对穷人进行监督、救济、照顾和安置(Garvin and Tropman,1992:5)。

在英国现代化过程中,社会福利政策始终是在争论和摇摆中发展的。对现代社会工作影响最大的事件是1834年的济贫法修正案。18世纪工业革命之后,城镇工商业获得了巨大发展,但是城镇工人的工资始终处在维持生存的最低水平,而农村地主为了自身利益,始终反对进口粮食压低粮食价格。于是工人为了抗议物价上涨,不断地通过哄抢粮食来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为解决工人的就业贫困和社会秩序,1795年在英国的一个叫斯宾汉姆的小镇,几个辉格党人和托利党人达成妥协,通过了一项工资法案,把工人的最低工资与面包价格挂钩,以保障其个人和家庭的最低生活消费。这个法案本来是为了保护工人的真实工资水平,但是因为缺乏相应的工资就业改善措施,仅仅把工资和粮食价格挂钩,结果导致越来越多的工人成为半就业的低工资的贫困者。更为严重的后果是,它引发了英国主流阶层对底层贫穷工人的敌视态度,认为接受院外工资补贴救济是罪恶的。于是导致英国的济贫法转向更为保守的退步——1834年的修正案。1834年的济贫法修正案开始在法律上承认贫困是罪恶的,接受救济是邪恶的,应该受到谴责。它取消了所有的院外救济,规定只能通过救济院和收容改造院提供救济和工作改造,因为它认为院外救济会导致福利依赖。而且它还规定了救济标准低于最低工资的低劣救助原则,以防止救济对象因为救济而降低工作积极性(Garvin and Tropman,1992:7-8)。

1834年济贫法修正案对社会工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它直接导致英国的社会福利政策回到了1601年以前的模式,教会又开始发挥慈善救济功能,而且配合当时的保守主义思潮,在提供物质救济的同时,提出要区分值得救助和不值得救助的分类,进行科学救助。于是,它就催生了现代社会工作的前身——慈善组织会社。伦敦的慈善组织会社开始聘请受薪的工作人员协助那些志愿慈善组织去做慈善工作,这就是现代社会工作职业。根据当时的伦敦慈善组织会社的负责人奥克塔维亚.希尔(Octavia Hill)的说法:“我相信我们对那些破旧房屋的居住者、光脚卖花的孩童的不定期捐赠,正在使他们成为贫困边缘的一个阶级,他们应该被教导学会自我控制和具有远见,如果我们认为他们应该去学习的话”(转引自Garvin and Tropman,1992:8)。

显然,正是社会福利政策的倒退,带来现代社会工作的机会和空间。当然,一开始现代社会工作也带有西方主流社会的保守性质,但是其追求科学和专业的慈善救助宗旨,也有助于推动政府社会福利公共责任的重新回归。到1909年左右,因为日益恶化的城镇工人的贫困问题、失业问题、居住条件问题,英国成立了一个皇家委员会,开始对济贫法进行新的调查和修正。当时委托伦敦慈善组织会社和费边社会主义社分别就济贫法进行调查并提出改革建议。伦敦慈善组织会社的查尔斯·罗奇(Charles S.Loch)和费边社会主义社的比特丽斯·韦伯(Beatrice Webb)分别提出了各自的改革方案。罗奇代表了当时主流的民间志愿慈善组织的意愿,建议继续通过民间组织负责管理救助,并辅之以针对儿童、老人和疾病者的公共救助,以及对具有劳动能力人员的各种工业和农业劳动训练。比特丽斯·韦伯则提供了一个更加具有公共责任的救助方案,要求政府承担主要的责任,而且要改变过去济贫法的消极救济思路,主张通过更加积极的措施来提供帮助,比如建立教育、医疗保险和精神健康服务等各个专委会来为有需求的人们提供帮助。虽然,在20世纪初,查尔斯·罗奇提出的民间志愿慈善组织负责社会救助的方案占主导地位,但是那个时候基本上形成了公私部门合作提供社会救助和专业服务的模式,奠定了现代社会政策与社会工作的基本合作关系(Garvin and Tropman,1992:10)

第二次世界大战进一步促进了西方福利国家的建立,因为在战时,英国政府为动员民众加入到抵抗德国法西斯入侵保卫国家的战争,英国政府提出要承担国民在战争中的伤害救助责任。1941年,英国政府委托贝弗里奇勋爵对社会保障与社会服务进行调查,发表了著名的贝弗里奇报告,开始进行全面的社会福利政策改革。新的社会福利政策采取社会保障模式,全民统一缴纳社会保险费,之后全民纳入免费的医疗服务,并针对儿童提供福利津贴,针对公民的各项人生风险(失业、工伤、残疾、年龄等)提供收入补充。新的社会福利政策取消了所谓的值得救济和不值得救济的划分,全体公民都有权利资格进入社会保障计划,贫困概念已经不是决定福利资格条件的标准,权利与义务对等成为新的社会福利政策的基本原则。由此,政府的公共社会福利政策成为满足公民基本需求,提升公民福利的主要支柱,而社会工作也不再是局限于民间志愿组织,开始成为一种依托国家福利政策提供社会服务的职业。

长期以来,社会福利政策与社会工作服务分属公共责任和民间志愿活动两个领域,因此在学科建设和高等教育领域,它们的发展也并不同步协调。社会工作学院比社会政策学系建立得要早,因为民间志愿慈善事业要早于现代社会福利政策,尤其是在美国,社会工作训练早在1901年左右就开始由纽约慈善学校和芝加哥公民与慈善学校举行专业训练班,之后芝加哥大学吸纳了芝加哥公民和慈善学校,成立了社会服务行政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吸纳了纽约慈善学校,成立了社会工作学院。而由玛丽·里士满(Mary Richmond)编写的《社会诊断》(1917)也成为当时许多大学社会工作学院的教科书(Garvin and Tropman,1992:19-20)。但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政策教授席位是直到二战后的1950年才由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设立,由理查德·蒂特马斯(Richard Titmuss)担任(关信平,2004:47)。而且那时英国的社会政策与社会行政管理和社会工作是紧密相连的,当时蒂特马斯讲述的社会政策主要是针对社会行政学系的学生,他们毕业后主要是从事社会服务行政和社会工作的(Timuss,1974:47-60)。

然而,在美国,因为社会福利政策长期落后于其经济发展成就,出现了所谓的社会福利发展例外论(Neil Gilbert and Paul Terrell,2003:57),因此社会工作与社会福利政策的关系一直也是不平衡的,社会工作专业化范围和程度远远超过社会福利行政和社会服务的功能。但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越来越多的社会工作学者认识到,如果社会工作的宗旨是促进社会福利和社会公平,那么它就不能仅靠针对个人和家庭干预来实现其宗旨,而是要与社会福利政策分析和倡导相结合,促进社会福利和社会公平。于是美国与英国的社会工作学者联合提出整合社会工作方法,试图把微观的个人和家庭工作与宏观的社区组织、社会行政和社会福利政策结合起来(Specht and Vickery,1977)。在内尔·吉伯特(Neil Gilbet)和哈里·斯佩切特(Harry Specht)看来,社会工作和社会福利两者谁离开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职业。社会工作——无论是个案工作、小组工作、还是社区组织工作,都是针对不同层面的对象进行直接干预的工作;而社会福利则主要是针对福利供应的制度结构进行策划分析、项目开发、项目管理与评估等间接干预的社会工作(Gilbert and Specht,1977:219-220)。这两者的关系虽然不能完全混同在一起,但是两者至少是相互补充和相互支持的,吉伯特和斯佩切特主张,应该发展出一种基于统一职业框架的、内部相对功能区分的社会工作与社会福利教育体系。他们提出了四种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社会福利)结合的模式(Gilbert and Specht,1977:226-229):

第一种是通用社会工作课程模式。代表的是一种极端的混合模式,也就是把社会工作者训练成既对社会福利的组织、策划和运行比较了解,也对直接临床服务比较了解的综合性服务提供者。但是这样的话,社会工作者就成为一种广博但不太精深的职业工作者。它虽然能够维持社会工作的统一专业身份,但是这种教育和训练模式很难提升专业技能,实现专业目的。

第二种是多方向的整合核心课程模式。也就是仍然区分个案工作、小组工作、社区工作等不同专业方向,但是每个方向都增加一些整合性的核心课程,比如人类成长、研究、社会政策等核心课程,从而让学生知道不论他们做的哪个层面的干预工作,他们都能够知道自己的工作为什么叫社会工作,从而构成一个统一的社会工作专业身份。

第三种是相互联系的二元课程模式。也就是把直接服务与间接服务课程分成两种轨道上的专业方向,但是相互都了解对方的知识内容,只是各有侧重。直接服务方向的社会工作学生也应该学习社会福利策划和运行等间接服务的知识,间接服务的社会福利方向的学生也应该学习一些直接服务的社会工作知识。这样,各有侧重,但又相互了解,从而能维持一个统一的社会工作专业身份。

第四种是相互独立的二元课程模式。也就是直接服务的社会工作与间接服务的社会福利各自相互独立,也不需要相互联系,两个分支彻底分离,以至于构成两个极端,甚至难以维持统一的专业身份。

今天,在中国大学里增加社会政策专业,以此作为社会学下面与社会工作平行的二级学科,就是上述第四种模式的翻版。但是,无论是社会政策专业,还是社会工作专业,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系都要比与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学科的关系紧密,因为他们都是围绕增进人类福利、解决社会问题而产生的一种职业导向的学科,而不是理论研究导向的学术性专业。

三、职业能力为本——基于不同认识论、知识论的职业教育新思路

如何办好职业导向的社会政策和社会工作专业,这涉及高等职业教育的专业培养方案的知识体系构建问题,在高等职业教育领域,又叫所谓的项目课程设计问题(programmes curriculum design)。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高等职业教育的项目课程设计背后的知识论遵循的是科技理性模式。所谓科技理性模式是指对于任何一门职业导向的工作,其是否构成一个专业以区别于普通职业,主要是看其能否形成目标明确、内在连贯的专业知识体系,而专业知识体系又取决于一个从基本原理、通则性知识到具体应用的知识等级体系(唐纳德·A·舍恩,2007:21)。按照埃德加·沙因(Edgar Schein)的说法,一个专业的知识体系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实践工作赖以发展的潜在规则或基础科学要素;第二,应用科学或工程要素,来自日常诊断程序与问题解决的方法;第三,技巧及态度要素,即运用以上两种知识,来为当事人服务的具体表现(转引自唐纳德 ·A ·舍恩,2007:21-22)。所以,以往在社会工作的专业化进程中,主要就是努力把社会工作由一种基于经验的实务工作通过科学研究提升到根据科学知识进行专业判断和决策的理性化程度,使社会工作成为一个与医学、法学等职业看齐的顶级专业(Greenwood,1957:45-55)。

但是,科技理性模式引导下的专业知识体系的建构过程,无形就给专业教育学院的知识体系建立起一种不平等的知识权威关系:基础学科的通则知识代表的是一种看似高级真理性知识,应用性专业知识只是一种具体情境的知识应用,而技巧和态度则更属于低级的个体的经验。专业教育就是努力把个人专业技巧和态度嵌入在从普遍通用知识到具体应用知识的知识体系中,提升专业活动的科技理性程度。这就类似于冯仕政教授所说的社会学知识生态模式,一种从基础理论经过应用研究,再经过社会政策传递到社会管理与社会工作的链式生态关系。

然而,看似符合科技理性的专业知识体系一旦进入实践过程,便出现了严重的两难困境——严谨性和适切性之间的矛盾(rigor or relevance)。按照现代实证主义认识论建立起来的科技理性知识具有逻辑的严谨性,但是其严谨性建立在对于现实世界的抽象和简化基础上,是在控制了大量变量条件之后的因果关系的证明。而现实世界的工程项目、社会管理、社会工作,往往是在一种变动不居、模糊不清、价值冲突、互为因果的情景下进行问题框定和做出专业判断的过程,这时候基础科学研究得出的跨情景普遍性知识命题往往成了无用的真理知识,实践中人们往往面临这种严谨或适切的两难而犹豫不决(唐纳德·A·舍恩,2007:33-36),是要裁剪现实适合理论知识呢,还是要折中知识适合现实情景呢?

面对上述困境,从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的高等职业教育开始跳出科技理性模式,转向了职业能力为本的课程设计模式(competence based education)。根据英国职业标准委员会的定义,职业能力是一个宽广的概念,它是指在一个职业领域内把技巧和知识转移到新情景的具身化能力。它包括常规工作的组织和计划,也包括对非常规工作的创新和应对,它还包括个人在工作中应对同事、经理和客户的个人效能品质等(NCVQ,1988,转引自O’Hagan,1996:5)。以英国的社会工作教育为例,之所以提出能力为本的职业教育模式,主要是为了回应当时英国的社会服务领域出现的一些丑闻事件,许多一线社会工作无法用所学的专业知识对现实案例做出判断和反应,导致大众的不满。正是基于一线社会工作的专业能力问题,英国社会工作教育和训练委员会才提出了能力为本的社会工作课程标准。根据英国社会工作教育和训练委员会1991年颁布的社会工作白皮书,它规定了六项通用社会工作任务作为核心职业能力:沟通和建立关系;促进和使能;评估和计划;干预和提供服务;在组织中工作;发展专业能力(转引自 O’Hagan,1996:5)。这六项核心任务执行能力主要是要求社会工作者在实践场所面对特定案主的特定问题进行沟通和建立关系时,能够基于相关的文献和研究知识,并且敏感于和恰当地应对相关伦理问题,应该能够对其工作行为做出合理的说明和分析。这其实是就是强调对知识、价值和技巧的运用,要能够对特定案例的特定情境做出具体分析和合理推断。

当然,有关职业能力为本的教育政策和课程设计的落实存在巨大的分歧和争论。因为职业能力的教育和养成是需要深入改变现有的高等职业教育的课程体系和培养方式,应该以职业行动情景为例进行问题设定与框架实验,然后逐步概括提炼出举一反三的职业能力(唐纳德·A·舍恩,2007)。这要求给予实践教育,尤其是案例教学相当大的比例和创新灵活性,而且还需要培养教师的实践能力,需要把大量的具有高超实务能力的人员训练成具备对自己的职业行动进行反思和阐明能力的教育者,然后再通过专业督导对学生和实习新手进行一对一的相互对话反映,启发学生举一反三的职业能力。这是一种基于实践情景的综合知识运用能力,是一种不同于实证主义但是又有经验支撑的实用主义逻辑(郭伟和,2020)。舍恩认为实用主义哲学更符合职业教育,因为实用主义哲学不是那种人为控制的实验方法,而是把日常的专业实践活动当成一种开放的持续的实验,以消除那种因为过度社会化而导致的依靠行动性知识的重复而逐渐内隐的自然化和自动化的反应机制(唐纳德·A·舍恩,2007:49)。只是,消除这种自然反应机制并不是按照实证主义认识论所提倡的专业分工,等待实证主义科学研究结论的指导(唐纳德 ·A·舍恩,2007:30),而是按照实用主义所提倡的工作人员的现场实验探索,“他不依赖现存的理论和技术类别去行动,反而是去建构一个新理论来解释这个特殊案例……他不让方法与目标分离,而是在框定一个问题情境时,互动地界定出两者。他不把思考由行动中隔离出去,而是推演其做法从而作出决定,并稍后将这一决定转化成行动”(唐纳德 ·A ·舍恩,2007:55)。

但是,在现实中,能力为本的高等职业教育很容易简化成一种新的行为主义的课程标准,围绕社会工作的基本工作任务进行标准化的职业能力化简,最后培养出来的不是高级职业能力,而是基本的入门性的通用实务技能(引自O’Hagan,1996:14)。这些提醒都是值得警觉和重视的。实际上,已有的关于社会工作职业能力培养的经验研究表明,社会工作从一个新生、新手,到一个有经验的工作者,再到一个技术熟练的工作者,最后成为一个能够做到举一反三的真正的社工专家,是需要从知识体系、价值判断、专业自我养成等多个方面进行长期的持续的训练(Fook et al.,2000)。

四、结论——从链式生态学科关系走向职业能力为本的专业知识学科建设

对照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繁荣哲学社会科学思想指导,社会学学科与社会政策和社会工作学科发展得都不够充分,都与第二个百年目标——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所要求的相差很远。然而,如何繁荣社会学与社会政策和社会工作学科,是按照科技理性模式,在社会学一级学科下,建立链式生态关系?还是按照博雅教育和职业教育的分类,把社会学、人类学、人口学、民俗学等基础研究学科与社会政策、社会管理和社会工作等职业教育学科分开?哪个更符合学科发展与高等教育的内在规律是个值得深入讨论的严肃话题。基于职业社会学的研究结论以及国际高等职业教育的发展趋势,我们认为,无论能力为本的高等职业教育存在多少争论,也无论能力为本的高等职业教育需要多么深刻的变革,如果中国要切实实现高等教育的分类发展,区分博雅教育和职业技术教育,大力发展与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和公共服务高质量发展相适应的社会政策与社会工作教育,那么改变现在的链式知识体系分类模式,走能力为本的高等职业教育道路是未来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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