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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个体化与亚政治:贝克风险社会理论视域下的社会状态与风险应对

2021-01-28曾宪才

社会政策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贝克个体化政治

曾宪才

一、研究背景及问题提出

风险是当今时代绕不开的话题。不断出现的自然灾害、安全事故、债务危机、金融风险、环境污染等问题以及禽流感、新冠肺炎等大规模流行病的爆发,引发系列连锁反应,产生“蝴蝶效应”,深刻影响社会的各个方面,甚至引起全球性后果。卢曼甚至表示,当今社会除了冒险别无选择(Niklas Luhmann,1993)。风险关涉安全。出于工业化社会规范科技、保护全体公民免受工业化和科技危害的实际需要,专门的风险研究发展起来,随着公众对环境越来越关心及企业对责任的担心日益增加,风险评估和风险管理出现在了公众和个人生活的显著位置(Krimsky,Colding,1992)。灾害管理、危机管理与应对作为学科也发展起来(Rosenthal,1989,2001)。

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从不同的理论传统和视角发展了本领域的风险研究。经济学一般从经济人理性决策的角度切入,研究理性行为与风险应对,主题是理性、有限理性等;心理学一般在个人层面上研究风险处理,社会心理学发展了风险测量、感知(泰勒-顾柏、詹姆斯·O·金,2010)。风险的社会学分析基本存在四个流派:一是以美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维尔达夫斯基(Wildavsky)以及英国社会学家拉什(Lash)为代表的风险文化理论;二是德国社会学家卢曼的风险系统理论;三是法国福柯(Foucault)治理术为基础的治理理论;四是以贝克和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为代表的风险社会理论。其中贝克的理论影响最为深远(詹姆斯·O·金、泰勒-顾柏,2010)。

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于1986年出版的《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在此书处于校样的过程中,切尔诺贝利核事件爆发,核反应堆全部炸毁,大量放射性物质泄漏,成为“人类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代价最为巨大的核泄漏事故”①联合国新闻:https://news.un.org/zh/story/2018/04/1007312。贝克作品的出版直接与该事件相呼应,将环境、技术加入社会学分析范畴,回应了当时西方的社会心理,阐释了当代社会的风险特征,提出自反性现代化观点,将舆论热点、社会现象以及社会学文化与制度、现代与后现代等理论争论融为一体,在学术、政治、舆论和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反响。有学者认为,“这部著作不仅富有见地的对我们当前的现状进行了深入探索,也为我们了解未来提供了一个预言式视角”(Adam,van Loon,2000)。之后,贝克又出版了一系列著作进一步论述了与风险社会相关的个体化、全球化等理论问题,丰富完善了风险社会理论。

在当下,风险问题深植于现代世界的核心和我们的经济社会生活中,无论对中国还是世界的发展都产生强大影响(泰勒-顾柏,2010a)。中国处于百年之大变局中,在经济、政治和社会领域,风险成为热门话题。风险社会理论进入我国后,国内学术界开展了系列研究(杨雪冬,2004;张成福等,2009;成伯清,2007;张海波,2006;熊跃根,2010;李康,2019)。这些研究主要是介绍各个流派的风险理论,或者是用风险视角研究社会问题,较少对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进行专门性、深入讨论。在风险问题和风险意识日益引起关注的今天,回到理论提出者的著作本身,进一步系统梳理、分析影响最为广泛的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对于认识我们的风险问题,发展中国本土的风险研究,关照所处其中的个体生活、社会变迁和政策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贝克的著述十分丰富,其研究重点经历了由“风险社会”向“自反性现代化”转变的过程(Zinn,2008)。至其研究后期,理论核心转变为自反性现代化问题,风险社会理论成为其中的一个方面,另外还包括个体化理论和世界主义理论。三种理论,互为补充,相互阐释(贝克,2005,2008,2011)。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提出了社会的新特征,其个体化理论讨论了风险社会的社会状态,世界主义理论构思了在全球层面应对风险的策略。理解贝克风险社会理论,需要把它与其他两个理论相关联,置于其关于现代性的讨论中,回答四个相关问题:

第一,贝克如何定义风险?第二,贝克如何阐释风险社会?风险如何发展为风险社会的,风险社会有何特征、怎样发展、有何影响?第三,风险社会中,社会成员处于何种状态?第四,风险社会下,社会成员如何组织,怎么应对风险?针对这四个问题,本文围绕贝克风险社会理论中的风险、风险社会、个体化、亚政治等核心概念进行探析,并在此基础上讨论该理论对中国的启示。

二、贝克如何界定风险?

贝克对于风险的分析没有采取一般的做法回溯风险起源、阐述风险类型、界定当代风险的特征,而是将风险与现代性、风险与危险相关联,提出“风险可以被界定为系统的处理现代化自身引致的危险和不安全感的方式。风险,与早期的危险相对,是与现代化的危险力量以及现代化引致的怀疑全球化相关的一切后果,他们在政治上是反思性的。”(贝克,2004a:19)在这个概念中,他强调了反思性,体现了其自反性现代化的理论思维。之后,他没有再对风险是什么作直接的界定,而是在与其他学者的争论中不断调整其对风险的理解,强调了风险不是什么以及风险的影响等等。从最初较为偏向技术性风险,逐步加强了风险感知、风险文化方面的内容,既承认风险的客观属性,也承认风险的建构性,最后在《世界风险社会》和《风险社会及其超越》中,对他眼中的风险或风险社会做出了8 方面说明(贝克,2005)。考虑到风险不是新事物,各派学者对风险概念界定不同,在尽量区别风险和风险社会的基础上,可以从传统与现代风险是否可以区分,现代风险的核心以及风险是客观还是建构的三个维度来理解贝克的风险概念。

(一)在现代与传统区分中定义风险

贝克认为现代风险明显不同于传统的包括饥荒、瘟疫、自然灾害等等在内的各种威胁人类生存的风险,新的风险类型包括核风险、化学风险、生物风险、全球市场风险、金融风险以及恐怖主义等(贝克,2003)。传统的灾难或风险都是具有毁灭性危险的,现代风险与其不同,“风险不同于毁灭。但风险确实有一种毁灭的威胁,风险话语开始于我们对安全和发展信仰的信任终结之处,停止于潜在的灾难变成现实之时。风险概念反映了一个位于安全与毁灭之间的特定的中间地带。”(贝克,2005:322)

与早期的工业风险相比,核的、化学的、生态的和基因工程等新风险,既不能以时间也不能以空间被限制,不能按照因果关系、过失和责任的既存规则来负责,不能被补偿或者保险(贝克,2004c)。现代风险类型外在特征为:高度复杂性、不可预测性,它们超出了任何单一专家系统可以解释和控制的范围;不可感知性,它们常常表现为一些完全超乎人类感知能力的放射性、空气、水和食物中的毒素和污染物以及相伴随的短期和长期的对植物、动物和人的影响;广泛影响性,即波及每一个社会成员;危害的全球性,即远远逾越了现代工业所内含的民族国家的发展及其疆域边界的逻辑;显现的时间滞后性,发作的突发性和超越常规性,以及无限可再生性(贝克,2005,2016)。

(二)现代风险是人为的不确定性

概率或不确定性是贝克与其他学科现实主义风险观的共有基础,他认为风险是尚未发生的灾难,是可能的保险概率,是一种可能性概念(贝克,2001)。在此基础上,他引用吉登斯的风险概念,进一步将现代风险定义为人为的不确定性,认为工业社会前的灾难,无论有多大多惨烈,可以归责于外部力量,但现在不能这样归因了(贝克,2004a)。

对于人为的不确定性,包括三个维度:一是人为制造的,比如核风险、基因风险、化工风险、环境风险等等,这些风险是在人类行为中产生且不可控制的,在现代化进程中,生产力的指数式增长,使危险和潜在威胁的释放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们是一种现代性的控制逻辑的“未预料后果”。在这个维度上,风险与知识相联系,更多和更好的知识正在成为新风险的发源地。同时,“无意识”或没有知识也会造成风险(贝克,2004a,2005)。二是非理性产物,贝克认为风险的范畴代表了马克斯·韦伯所根本没有想到的一种社会思想和行动,人类的一些决策和行为是无理性的,至少不再具有工具理性,风险恰恰是从工具理性秩序的胜利中产生的(贝克,2016)。三是制度性风险,即意图用一些制度化的原则去使风险处于可控状态,人类应付风险的能力提高了,但同时又面临着治理带来的新类型风险,即制度化风险和技术性风险(贝克,2001;张广利,2019)。风险变为社会内生,如果原来关心的是外因导致的危险,那么今天风险的新的历史本性则来自内在的决策,依赖于科学和社会的建构(贝克,2004a)。

(三)现代风险兼具客观性和建构性

风险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是现实主义的和文化主义的争论焦点。与现实主义强调可能性或概率不同,文化主义的风险文化理论强调风险被定义、被感知、被管理特征(Douglas,1966;Douglas,Wildavsky,1982;雷纳,2005;詹姆斯·O·金、泰勒-顾柏,2010)。贝克对现实主义和文化主义,采取融合的态度,强调风险既有客观性也有建构性,既认可风险客观的不确定性,又承认公众定义在风险认知中的作用,他的风险概念包含着主客观两面的意涵,这成为其对风险的基础判断(贝克,2001,2004a,2011)。

贝克认为风险是具有客观性的,因而批评道格拉斯有关风险没有增多的观点,表示“尽管这种观点正确而重要,但仍然不是令人满意的,首先,它强化了‘除了社会别无他物’的社会学(的错误),这种社会学忽视了风险的非实质性(社会定义)和实质性(行动的产物)‘并存’的特征。其次,我们知道石器时代的人们没有核与生态灭绝的能力,也知道这种潜伏的恶魔带来的危机还不具备与人造的生态的自我破坏灾难同样的政治动力”(贝克,2004c:29)。而对于现实主义的观点,他则强调风险是社会结构,风险陈述既非纯粹的事实主张,亦非完全的价值主张,它要么二者都是,要么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中间物,是一种“数字化道德”,是一种“定义关系”,“风险”与“公众定义的风险”本质一致,在风险是主客观融合与建构的情况下,也就无法用现实主义的概率与危害的函数来体现风险(贝克,2005)。

三、贝克的风险社会形成及特征

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主要对话两种现有理论:一是传统的工业社会理论,贝克认为今天的现代性正在消解工业社会,另一种现代性正在形成,这是一种新的现代性,与经典社会学论述的不同或者说经典社会学在面对新的实践时失去了它的分析能力。二是后现代社会理论,贝克认为其不能回答我们日常如何生活、以何种方式生活以及专业领域转型的最基本问题(贝克,2001,2002,2004a)。贝克希望通过风险社会理论解释现实变化,在与其他理论区分过程中,他要解决风险社会的形成时间、特征标志、发展动力等一系列问题。

(一)风险社会开始于何时?

贝克在风险社会的产生时间问题上存在内在矛盾:一方面,他认为20世纪后25年欧洲社会发生了断裂,“经历了一种根本性的非连续性,一次结构断裂”,现代性正从古典工业社会的轮廓中脱颖而出,正如现代化消解了19世纪封建社会的结构并产生了工业社会一样,今天的现代化正在消解工业社会,工业社会被淘汰的另一面是风险社会的出现(贝克,2001,2004a,2008,2016)。在这种理解中,风险社会明显是工业社会的替代类型。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风险社会的概念只是现代性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工业化社会道路上所产生的威胁开始占主导地位,即风险社会只是原有社会矛盾的主要方面发生变化,而不是新事物替代旧事物。而有时候,他又“想把风险社会划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这样一个阶段……工业社会,它作为民族国家的工业社会,在进步乐观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否认一切风险;第二个阶段就是这样一个阶段,风险意识已被普遍接受,因此进步意识原则上已被打破”(贝克,2001:160)。

这就意味着,在贝克眼中,风险社会既具有明确的时间性——是现代化的,又没有具体的时间——很难界定清楚风险社会从什么时间开始。所以,他说“风险感觉紧跟着进步的喜讯,就像影子紧跟着光一样”(贝克,2001:160)。虽然,贝克很难明确说明风险社会的开始时间,但他力图界定风险社会开始的标志:一是自然与社会的融合。贝克高度关注环境问题,他认为自然不再是“纯自然”、自然内化为社会的一部分的时候,风险社会就来临了;二是工具理性的计算丧失其能力的时候,“在工业社会的计算原则被淹没和废除于自发的、暴风骤雨般成功的现代化过程的某个地方,风险社会开始了”(贝克,2001,2004c:116,2005)。有研究者归纳认为,风险社会开始的标志是“现代性”与工业化的负面后果不再限于惩罚具体的群体而是侵袭到每一个人时(利维斯塔,2005)。

(二)风险社会有什么特征?

贝克对风险社会的特征采取了描述的办法,在多个著作中进行阐述,有时与风险同步描述为8 个特点,有时又描述为12 个特点,这些特点融合着风险自身、外在影响、应对措施等(贝克,2005,2008)。这些总结归纳,基本上是将风险社会与风险社会下的风险相混同。这种做法虽然体现了风险作为一种社会结构(贝克,2008),但容易造成更大困惑,因此要理解风险社会,需要理清风险社会作为社会的特征。梳理贝克的论述,风险社会有5个方面特点:

第一,自反性。贝克认为风险社会是自反现代性的结果。概要而言,风险社会是工业社会成功的产物,是工具理性和科学进步观主导下发展的产物,是对工业社会的“自反”(贝克,2016)。第二,风险成为主体。贝克认为现代风险产生于工业化生产生活中,也来源于要控制风险的逻辑和制度,到了自反性工业化阶段,在人为不确定性下,控制逻辑从内部崩溃,风险已经不能像客体一样控制了(贝克,2004c)。第三,风险分配变为焦点。贝克的风险社会概念对应的是“工业社会”或“阶级社会”的概念,这两个概念围绕着社会生产的财富是如何通过社会中不平等然而又合法的方式进行分配这样的问题进行思考。而风险社会要解决的问题既与其相类似,又不同(贝克,2004a)。贝克认为,风险和财富一样是要分配的东西,两者都构成地位——分别是风险地位和阶级地位。风险分配有其自身的逻辑,如果说财富获取的逻辑是主动逻辑,那么风险分配的逻辑则是转嫁、规避、否认和再诠释的否定逻辑(贝克,2004a)。第四,责任不清与不可保险。在风险社会,一方面保护环境的法律法规在大量生产,另一方面潜在的环境破坏却日趋严重,而与此同时看上去却没有任何人或组织需要对此负责(贝克,2005)。在此情况下,作为保险基础的风险计算难以完成,保险的逻辑难以持续;同时,有的风险的爆发,如核泄漏等等,概率难以预计,但危害却十分重大,任何保险都解决不了这种风险,这使得风险社会已经成为一个无法保险的社会(贝克,2003)。第五,全球性。从环境命题产生出的风险,本身即具有全球性。在贝克看来,新风险是没有边界的去局域化,其产生的原因和后果不限于一个地理位置或空间,它们原则上无所不在。(贝克,2001,2005;Beck,2006)。

(三)风险社会的动力在哪?

贝克围绕自反性回答风险社会的动力问题,即工业社会的成功。他认为自反性现代化的动力就是在西方(资本主义的、民主的)工业社会模式中已知的那种现代化,在这种现代化中产生了大量预料之外的后果,而在风险社会中不明的和无法预料的后果或者说是副作用,成为历史和社会的主宰力量(贝克,2004a,2016)。可以从五个维度来理解这种副作用。

在技术维度上,人们盲目的信任技术,社会在技术上变得越来越完善,但对其危害却往往意识不到(贝克,2001)。在资本维度上,现代社会中,资本的力量渗透到各个领域,成为诱发风险的基本力量。世界金融风险被贝克列为世界风险社会的三种核心冲突之一(贝克,2008)。在制度维度上,市场经济的充分发展,资本的全球化造成了跨国企业的超级权力;福利国家的成功使个体化流动加剧,在消解阶级矛盾的同时,也消解了家庭、法团等传统的团结方式,个体化成为一种制度;民主则随着风险的加剧而日益亚政治化,三者之间的张力加剧了民族国家范围内风险(贝克,2004b)。在认知与知识维度上,启蒙思想开启了现代化,支持了现代化的发展与成功,但也造成了现代化的问题。贝克认为,启蒙运动之后,宗教将提供理性知识的责任交予科学和(或)国家,科学具体承担其任务,宣称其世俗发现乃是超验真理(贝克,2016)。工业社会具有“科学宗教”和必然进步论的思维,必然进步论是单向的,在进步乐观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否认一切风险(贝克,2011,2018)。而风险恰恰源自人类对自然与科技完美的幻想(薛晓源,2008)。在情感维度上,贝克认为阶级社会的驱动力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我饿!风险社会的驱动力则可以表达为:我怕!风险和不安全感相互助长或者中和,共同构成了工业社会的社会和政治动力(贝克,2004a :105)。

四、个体化:风险社会下个人命运与社会形态

个体化与风险社会的相遇凸显了风险问题的严重性。在贝克两次现代化理论中,个体化是第二现代性的突出特点,它与全球化、性别革命、就业不足和全球风险等共同构成了第二现代性的特征,也是必须应对的挑战(Beck,2005)。如果说风险社会概念建立在对现代科技发展的反思基础上,讨论技术-社会议题;那么,个体化理论是建立在欧洲战后福利国家制度发展和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新自由主义对福利制度的攻击及其回应之上,讨论个人身处怎样风险、如何面对风险和如何组织自己的生活问题。风险与个体化造成的不安感,共同构成了工业社会的社会政治动力(贝克,2018)。

(一)个体化的特征

贝克的个体化承接和回应了涂尔干关于个体主义的论述(杨君,2013)。涂尔干认为个体主义不是晚近事物,它的起点既不是1789年,也不是宗教改革运动,这种现象没有起点,发展也不是直线的,而是贯穿于整个历史进程的始终(涂尔干,2000 :132)。与涂尔干所说的个体主义是长期性的或者说超时间性的不同。贝克的个体化处于当前的时间和语境下,具有其特定含义。个体化是一个结构的概念,跟福利国家有关,它指的是制度化的个人主义,其特点在于它的后果,在个体化下,个体自身成为再生产单位,成为以市场为中介的生计以及生涯规划和组织的行动者(贝克,2004c)。这个状态伴随着高度的标准化,即高度依赖制度,解放了的个体变得依赖于劳动市场,依赖于教育、消费、福利国家的管理和支持等等,也即是个体境况依赖制度的控制结构。个体化成为依赖于市场、法律和教育的社会化的最先进模式(贝克,2004a)。

(二)个体化的动力

当代社会的个体化状态也根源于工业社会的成功。在贝克看来,现代化进入第二阶段的自反性现代化,家庭、就业、阶级、国家等传统的组织形式发生结构性变革,这些结构性变化形成了个体化的制度条件。

贝克认为,个体化的基础是福利国家制度。他认为“积极福利国家”流行于所有西方国家,它结合了人力资本(教育)的发展、责任归咎于个人、纳入劳动市场等三个原则,使得个体化个体的制度性生产与再生产深化(贝克,2004a,2016,2018)。在贝克看来,劳动力市场则是“个体化”的原动力(贝克,2004a,2018)。劳动力市场对个体化的塑造作用通过三个机制来实现:一是教育,教育实现了人的自我发现和反思。同时,教育培养了大量具有高技能的劳动者,特别是女性受教育机会的增多,增强了女性独立意识和能力,进而影响了传统家庭分工和婚姻的稳定性。二是流动,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造成了职业、居住、工作地点、场所、就业类型等的流动,进而推动了社会流动,这种流动对传统的社会纽带提出了新挑战。三是竞争,这基于可替换的资格,促使人们不断推销自身工作或技能的个性及唯一性,竞争压力的加大在条件均等者之间引发个体化。教育、流动和竞争相互补充、彼此巩固,推动个体化发展(贝克,2018:109-113)。在20世纪下半叶,劳动力市场、对流动和培训的需求、劳动立法和社会立法、养老金分配等社会基本条件变化更强化了个体化(贝克,2011)。与劳动力市场同步的是个体意识的塑造。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个体自主观念成为个体化的价值观支撑。(贝克,2011; Peter Taylor-Gooby,2004;Klaus Rasborg,2012)。

(三)个体化与社会再组织

贝克(2004a)认为,个体化过程剥夺了社会认同的阶级差别。为了应付社会问题,人们被迫组成政治和社会的联盟。之后,贝克进一步分析了可能的四种途径及问题:第一是通过一种超验共意的价值来实现整合,但这条道路面对着价值多元化的挑战;第二是把整合的基础建立在共同的物质利益之上,但这条道路混淆了“问题本身和问题的解决之道”,光凭借物质本身和制度依赖是不能形成整合的;第三是强化国族意识,但在民族认同已经松动的情况下,国族整合是难以实现的;第四是新的政治发明,即要实现个体化的社会整合,首先必须对这种状况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其次,人们在面对生命中的重要挑战(失业、自然灾害等)时,必须能够被成功动员与激发,要努力铸造新的、政治上开放的创造性的纽带和联合,进行新的政治发明(贝克等,2011 :23)。这就提出了通过亚政治方式进行社会整合的可能性。

五、亚政治:风险应对和社会整合的出路

纯粹的个体化理论不能解释整合,也难以解释群体冲突。那么在风险社会中,如何动员社会成员共同应对风险问题,如何理解风险社会中的斗争呢?对此,贝克提出了亚政治概念。这个概念的提出和使用建立在民族国家和传统政治系统无法应对全球风险判断基础上。

在应对风险社会上,贝克对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是没有信心的,甚至,他认为民族国家也是风险社会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推动因素。在贝克看来,民族国家无法完成风险处置,这既与风险社会的全球性有关,也与民族国家在自反性现代化下的能力不足有关,要应对全球风险社会需要全球主义的方案(贝克,2008)。

贝克进一步分析了传统政治中的代议制民主和政党政治等。他认为,随着自反性现代化发展,以代议制为代表的民主政治和打着“进步”“理性化”外衣的非政治、非民主的界限被突破了。一方面,传统的阶级斗争政治由于福利国家而弱化,正式的政治系统(议会、政党等)或者在科技等议题上由于无知而意识不到存在的问题,或者由于科技等运用自身划定决策范围的能力,使得传统政治系统在面对重大风险议题上缺乏发言权,议会和行政部门的决策空间遭到技术统治封锁。同时,以法团形式组织起来的压力集团影响了政治决策,政治范畴似乎从正式的活动场所转移到了法团主义的灰色地带。另一方面,传统的非政治的工业与技术,解除了自己的非政治特征,如核技术、基因技术等打着“进步”的旗号不断进行“技术创新”,但却带来了不可逆转的风险。这些风险既有客观性,又有建构性,风险界定可以协商,如何定义风险变成了政治事件,政治的边界模糊了(贝克,2004a,2018)。处理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传统政治系统的能力范围。

对应传统政治的不适应问题,贝克提出了亚政治概念(贝克,2004a)。之后,他明确指出“亚政治”是指民族国家代议制政治之外的政治,是指个人临时参与政治决策,绕过有代表性的舆论机构(政党、议会)的直接“政治”。亚政治意味着从下面塑造社会,它通过改变政治的规则和边界来使政治自由,使其更加开放进而得以谈判和重塑(Beck,1996)。在世界风险社会中,政治是在无论是在公司、实验室、加油站还是超市的亚政治各个领域进行的(Beck,1997)。

贝克主要在两种意义上使用亚政治,一是作为空间或领域,如他认为科技、企业、文化、社会等都是亚政治领域,在企业、实验室、家庭和其他不同地点,“亚政治”的扩散,通常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国家(贝克,2004a,2018;Beck,1997),在这些领域中,风险社会的政治主体是由一系列不同的政治行动者之间的相对短期的联盟构成的(Zinn,2008)。二是作为外在于现有代议制度参与性政治方式,对当代社会生产性(或破坏性)力量进行社会再分配(Curran,2016)。

贝克的“亚政治”通过两种方式发挥作用:第一,“消极”方式,即现代晚期社会的一些部门通过设定社会变革参数,不知不觉地承担了越来越多的政治角色,也就是突破政治界限的亚政治,如科学问题带来政治问题的时候,科学的亚政治就发挥了此作用。第二,“积极”方式,主要是社会运动作为正式政治制度之外的行为者,通过大众媒体以文化符号来引导公众意识;通过消费者身份,利用货币和拒买这个武器来打击创造风险危害的全球资本权力,在这个抵制过程中,消费社会与世界范围的直接民主结合起来(贝克,2004b;Beck,1997;Holzer,Sørensen,2003)。在这种意义上,贝克认为亚政治是民主制的文化民主化的一个阶段,而且是民主制向民主化过程的一个阶段(贝克,2001)。

按照贝克的自反性现代化理论,在第二次现代化的风险社会中,无论家庭、职业还是阶级,甚至宗教,都丧失了组织和动员社会成员的显著作用,因为在他看来这些概念都无法解释当代现象,而这些概念恰恰是传统社会学分析社会组织运行的基本工具。贝克舍掉这些工具,在微观层次上提出个体化理论,在宏观层次上超越民族国家提出了世界主义的构想,形成了在全球化下个人直面个人的图景。在这个图景中,个体都要面临一系列共同的风险问题,其共同情感是恐惧,共同行动的条件是对各类问题的共识性判断,载体则是公民组织或去中心化的社会运动。因此,可以说,亚政治中形成的组织和活动承担了个体化整合与团结的任务。

六、对中国现实的关照与启示

中国的风险问题既有与西方国家的共性也有特殊性,其特殊性就在于“压缩的现代化”(compressed modernization),即当下中国的现代化同时拥有工业化和自反性现代化的特征,这种现代化既加强了风险的生产,又没有给风险的制度化预期和管理留下时间(贝克、邓正来等,2010)。时至今日,中国近代史所造成的创伤都对民众产生巨大压力,奋发自强、民族复兴成为政治动员的重要价值依托。在此动力下,在现代化轨道上,科学技术被推上第一生产力的位置,这对于发展国家实力无可置疑。但风险社会理论提醒我们,晚期现代性具有自反性质,风险社会的形成恰恰是因为工业社会的成功,高科技的发展既会带来生产力的提升,也暗含着社会巨大的安全风险和伦理风险。(泰勒-顾柏、詹姆斯·O·金,2010)。风险的系统性、弥散性使得科技领域的某个单独风险引发重大的社会稳定风险、金融风险等等,比如近年来的P2P、地方债,甚至是OFO 共享单车的倒闭都引发社会稳定问题。发展具有很多副作用和意外超出了我们的控制和想象,在谋求发展的同时要时刻反思发展的意外后果。理解中国的风险问题,要把握这种特性,结合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有三点启示。

(一)中国的风险研究需要本土理论框架

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将风险议题拉入到社会学的核心关注,提升了学术界和社会大众的风险意识,但是在运用其风险社会理论分析中国实际时,需要理解其理论的前提和局限。因为,贝克风险社会理论所回应的社会现实和情景——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福利国家、代议制民主等——属于欧洲现代性的场景,而即使在西欧内部,也依然有学者认为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适应性存在质疑(阿兰·斯科特,2005)。对于应用到中国,则更应该谨慎,一方面,贝克在提出风险社会理论时,没有针对中国现实。另一方面,对应贝克风险社会理论提出时的社会基础,中国无论在市场经济、社会保障还是政治形态上都与之相差巨大。特别是,在文化传统上,西方相对而言具有较为统一或可以对话理解的宗教以及古希腊、罗马流传下来的文化思想,这些可以视为西方思考问题的背景知识,而中国的文化传统与之不同。贝克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在分析现代个体化时,将中国列为单独类型,认为与欧洲相比,中国的个体化路径是一种独特的逆序方式展开的。在中国,新自由主义对经济、劳动市场、日常文化和消费的解除管制,先于且不涉及个体化与宪法的牵连,这是和欧洲不同的(贝克等,2011 :8)。因此,中国思考现代性问题要兼顾中国现代性意识和跨文化视界(周宪、许钧,1999)。同样,在中国发展风险理论,也需要具有中国意识,发展本土理论。

(二)发展防止个体分化的社会政策

现代化发展会促进个体化。贝克将个体化视为社会的基本制度和个人的命运。但个体化在不同制度下具有不同的情形,贝克将欧洲和美国做了区分,前者是把个体化当作重新创造和调整社会性的一种强制、需要、任务和历险来理解,既是个人的解放,又是新的社会关系的建构,可以称之为利他主义的个人主义;后者是建立在新自由主义思想下的个体化,是自营型企业家,需要自己面对所有风险(贝克,2011)。这两种个体化实现的基础分别是埃斯平·安德森在福利资本主义三个世界中划分的以德国为代表的建立在社会保险基础上、助长地位区隔的、维持家庭为主要福利供给者的法团主义福利体制和以英美为代表的偏向市场原则、强调家计调查的自由福利体制(Esping-Anderson,1990)。在一定意义上,贝克更认可前者。但同时,也有另外一种个体化,就是市场充分发展、社会保障无力、个人要承担所有风险的情况,贝克将之称为“分化”,人失去根基,脱离传统,也失去私有财产,个人只能随着市场漂泊,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命运就是赌博,大部分人都是悲惨的,也是应该避免的。为此,欧洲福利国家政策已经从研究福利开支的增长到紧缩再到风险问题(Esping-Anderson,2004)。公共政策的重新定向已经开始,这是对自反性风险社会中越来越个人化的反应,同时,新政策也对自身风险最大化给他人造成风险的人群进行监管和治理,也就是自反性个人化与监管性治理之间的冲突与平衡(泰勒-顾柏,2010b)。在当下的中国,市场化深入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家庭的基础保障功能在弱化,因此,发展更具灵活性和保障能力的社会政策应该成为我国应对风险社会的重要策略,应该在强化对个人支持和增强家庭的基本作用上做出努力,防止严重的个体分化也应在更多的聚焦风险议题,研究、推动发展风险应对的社会政策。

(三)建立开放的决策结构

控制思维、计划逻辑在自反性现代化日益失去其效力,专家知识权威也不断弱化,在此情况下,需要多元主体参与到重要决策过程中。在专业更加细分的情况下,单一领域的科学家已经很难回答超出其领域的问题,何况即使在本领域范围内,就有关问题,专家的意见也往往不统一,谁更掌握真理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比如,1986年在欧洲举行的以此大型基准实验中,来自10 个国家的队伍分别对一座法国核电站辅助给水系统的故障概率进行独立评估,其评估有36 的平均系数分歧(哈里·奥特韦,2005)。很多情况下,超出实验室条件,科学的结论也可能产生问题,在英国有一个2,4,5-T 除草剂标准的案例,除草剂咨询委员会设想真实世界的除草剂生产与使用会与实验室毒物学者控制的环境一模一样,但没有想到农民在使用除草剂时不像实验室工作人员一样全副武装、使用标准的仪器设备,所以在制定标准时该委员会驳回了工会健康赔偿要求,而在最终实际应用后,又接受了以前驳回的案件(温,2005)。这说明,即使在科学领域,有关的知识和标准都是值得讨论的。而我们社会中大量的决策都超出了自然科学的范围,专家内部和专家与公众之间的分歧同样巨大。因此,在做出决策时,要建立更加开放的决策结构,不仅将专家纳入其中,广大社会成员也应该是其中的构成,不只是信息公开让公众知晓,更应该让公众在涉及自身的决议中有发言权,形成风险共识,共担风险责任,在风险社会中寻找更加开放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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