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会、满月酒——毛南族诞生礼的仪式展演

王庆贺

(中南民族大学， 湖北 武汉 430074)

人类学、民族学自诞生起，对仪式过程的研究和仪式理论的探讨就未间断。人类学家将仪式视为观察和阐释人类社会的经验性“社会文本”[1]。仪式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实践，不仅遵循着严格的秩序和传统，而且承载着许多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化功能。法国著名人类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将仪式分为前后密切相连却又具有明显界限的三个阶段，即分隔、阈限和聚合。范·热内普认为：“每一个体总是共时性或历时性地被置于其社会的多个群体。为从一群体过渡到另一群体以便与其他个体结合，该个体必须从生至死，始终参与各种仪式”[2]188。尽管这些仪式千差万别，但是人们参加这些仪式的目的都是为了顺利度过范·热内普所说的“中间阶段”。美国的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在其《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一书中延续并发展了范·热内普的观点。在范·热内普的仪式三阶段中，“阈限”是其创立的重要概念，也是其仪式过程中关注的重点，他把该过程称为该个体所处的“中间状态”。特纳在阈限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结构”与“反结构”的概念。认为仪式过程之初就是把参与仪式的个体从社会群体中分离出来，并去除其社会身份，将其置入一种无差别的、身份混同的状态。在此阶段，原有的人际关系网络和社会差别消失甚至颠倒，人们进入一种“反结构”的状态，仪式结束后，人们重新回归原有的生活状态。仪式过程前后，仪式参与者经历了社会身份的去除、反结构身份的赋予、身份的回归三个阶段，也即范·热内普所描述的分隔、阈限、聚合三阶段。

毛南族最晚形成于元末明初[3]，主要居住在广西环江、河池、南丹、宜山、都安和贵州的惠水、平塘与独山等地。广西环江县毛南族以茅难山为中心，主要居住在上南、中南、下南乡一带，其中下团六圩是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相对闭塞的自然环境中，毛南族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传统的社会习俗和文化观念，其中诞生礼等人生礼仪较为明显地表达了毛南族民众古朴的生育、信仰等文化观念。文章以广西环江县毛南族的诞生礼仪为核心，尝试运用仪式理论对“三朝会”“满月酒”等仪式过程进行人类学阐释，管窥毛南族在祖灵崇拜和自然崇拜影响下的生育观念。

一、环江毛南族的生育观念与求花(子)仪式

毛南族长期以来居住在较为闭塞的自然生态之中，受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人们对自然及神灵持有特殊的情感。在毛南族的社会习俗中存在各式各样的仪式活动，这些仪式活动表达着毛南族民众独特的文化观念。如我们所熟知的“肥套”，即是毛南族祖先崇拜观念的体现。当然，在祖灵和自然崇拜观念的影响下，毛南族民众对于生育具有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其中不乏宗教的神秘色彩。他们认为人丁兴旺是祖先庇佑的结果，如果家中缺少男丁甚至无子，则需要通过“做法事”等仪式活动“孝敬”祖先，以祈求他们的保佑。

(一)毛南族的生育观

与中国大部分农村社会一样，毛南族民众具有浓厚的“香火”观念，传宗接代被视为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们在国家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最大努力为家族增添香火，以促成家族人丁兴旺的心愿。不过，与汉族地区不同，毛南族社会中“重男轻女”的思想较为薄弱。这主要是因为毛南族妇女在当地社会的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甚至不少毛南族妇女在村寨中担任着重要职位。据笔者调查发现，在毛南族地区，做上门女婿的现象也较为普遍，当地民众对“上门”没有太多的偏见。这说明在毛南族社会，男女生理的差异没有过多的来自社会性别的二次解读，对生理性别差异的淡化在很大程度上确保了男女比例的平衡，同时有助于当地人口结构的均衡和人丁的兴旺。毛南族民众在这种“人丁兴旺”生育观念的主导下特别注重求子等诞生仪礼。

(二)毛南族的求花(子)仪式

毛南族民众认为，自古以来人们能够生儿育女、繁衍后代都是万岁娘娘的恩赐。据下南乡新村屯谭XX(1)谭XX，男，48岁，环江县下南乡新村屯人，曾做过肥套(还愿)仪式。告诉笔者：

万岁娘娘是毛南族最敬奉的神灵之一，被视为掌管婚姻和生育的女神。相传她住在花山上，管理山上的“花”，据说这些花儿是逝者的灵魂。人死之后，逝者的灵魂就会变成花回到万岁娘娘掌管的花山上，等到有人向万岁娘娘求花(子)时，万岁娘娘就赐花(子)给求花者，这些花得以转世为人。因此，在我们这里，每个毛南族男子结婚之后都要向万岁娘娘求花，以添子增福。等到男子36岁之后，家里人丁兴旺时，还要请来师公举行很大规模的还愿仪式(肥套(2)“肥套”系毛南语，“肥”为举办之意，“套”则专指还愿仪式。)，一来报答万岁娘娘的送“花”之恩，二来祈求万岁娘娘的保佑。

因此，为了表达求子的心愿，每个男子在结婚之后都要向万岁娘娘求花许愿(3)妇女不能参加夫家举行的求花仪式。。此外，在结婚仪式中，亦有求子意愿的表达。男方到女方家娶亲时，女方要将一只hang鸡(4)在毛南族社会中按功能将鸡分为三种类别，即公鸡、母鸡和hang鸡，其中hang鸡是还未下蛋的母鸡。放置用作嫁妆的被子旁边，让男方带回家去，寓意女子嫁到夫家便可以兴旺人丁。如果妇女婚后许久未能生育，则要回娘家去“求花”。认为这样可以得到万岁娘娘保佑，为夫家延续香火。如果如愿得子，主家要举行盛大的还愿仪式，当地称求子得应后为还报万岁娘娘赐福而举行的祭祀仪式为“红筵”。还愿仪式除准备丰厚的祭品外，还要邀请师公举行法事活动，并通过跳傩舞、念祭词等来达到娱神、通神的目的。在整个仪式中，师公们要表演的傩舞总共有15个部分，其中《土地配三娘》《花林仙官送银花》《万岁娘娘送金花》是“求子”仪式中的关键环节[4]。可见，在毛南族地区，向万岁娘娘等神灵求子及得子后的还愿活动，是每个人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最为隆重的仪礼。而这些具有原始宗教意味的求子还愿仪式，表明毛南族人在特定的自然与文化生态的长期熏陶下，孕育了具有地域性和民族性特征的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祖先崇拜和多神崇拜的信仰观念[5]。

二、毛南族的诞生仪礼展演

(一)毛南族女性孕期的禁忌

怀孕将孕妇与社会、家族，有时候甚至与性别群体分隔开来，所遵循的仪礼适于孕期本身，因而使孕期处于边缘期[2]34。女人一旦怀孕，她便被放置于隔离状态，或被视为不洁或危险的阶段，因为怀孕本身所引发的生理改变引发社会的遐想而认为她正处于不正常状态。该时期是妇女人生之中要度过的一个特殊阶段，也是新生孩童诞生仪礼的特殊时期，这一时期要讲求许多禁忌。这些禁忌将孕妇包括胎儿从社会群体中进行分割，处于一种或是反结构，或是危险的特殊状态。在毛南族地区，新生命的到来不以胎儿的出生为起点，而是在母亲怀胎期间。民众尤其是孕妇为确保孩子的顺利出生，在怀孕期间便开始遵循严格的禁忌。

在毛南族传统社会中，妇女怀孕时，人们称她的眼睛为“绿眼睛”，认为是不吉利的。因此有人家怀孕或孩子还没满月时，外人多会找算命先生看自己能不能去她家，如果不能，坚决不去。等到第一个孩子满35天、第二个孩子满33天后外人方可进入她家。

孕妇怀孕期间不能随意出门，否则会给他人带来不好的东西，即便是从别人门口路过，他们也会觉得不舒服。怀孕期间，孕妇和其丈夫的脚不能碰家中的灶台，更不能趴在灶台上。妇女怀孕时，孕妇及其丈夫回娘家时，不能挖生姜，否则生出的孩子可能会多长一根脚指头。此外，妇女怀孕期间不能抓蛇，不能横跨牵牛的绳子。同时，女子怀孕时，舅家关系较近的亲戚来她家走亲时，禁止踩门槛，不能进孕妇的房间，更不能坐孕妇的床，否则孕妇将来没有乳汁喂养孩子。一系列关于妇女及其丈夫、亲属的孕期禁忌，既呈现了毛南族社会浓厚的禁忌习俗，同时也表达了民众对新生婴儿的特别关切，即通过严格的禁忌遵守，确保新生婴儿的顺利降临。

(二)毛南族的诞生仪式

诞生礼仪是孩童来到世间的第一次，也是最为重要的人生礼仪之一，其目的是确立他在所属群体的社会地位，并帮助其生母重新聚合入其曾归属的群体[2]34-35。在毛南族地区，孩童从出生到满月要举行两次庆祝仪式。一个是毛南族特有的“三朝会”，即在孩子出生第三天上午举行的一个庆祝活动。另一个则是较为隆重的满月酒，毛南语称之为“肥固几”。

1. 三朝会

三朝会是毛南族婴儿出生后举行的第一个重要的人生礼仪。“三朝会”的存在跟毛南族传统的接生技术和医药状况有关。毛南族传统的接生技术较为落后，缺医少药，新生儿能否活过三天难以保证。因此，当新生儿平安地度过了三个早上，他的生命就有了较为稳固的保障。毛南族民众便在婴儿出生的第三天早上向众人宣告孩子的降生，并举行“三朝会”仪式，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举行“三朝会”的当天早晨，家中要早早地备好紫色糯米饭(不能在米上蒸粉蒸肉)，还要包粽子、杀鸡、杀鸭等。其中糯米饭做好后要供奉给祖先，感谢祖宗神灵保佑，同时期盼祖先能够护佑新生婴儿能够健康成长。这一天还会给亲戚、朋友、邻居各送去一团五色饭，寓意本家已生小孩，望大家共同祝愿。孩子的舅舅会在这天早上带上自己织的背带、抱小孩的毛毯、毛巾被、襁褓、三角粽和红鸡蛋前来祝贺。主家则以事先准备好的食物招待客人。席间，妇女会咬开鸡腿的筒骨，沾一点骨髓抹在小孩嘴唇上，让其舔食，还会嚼碎一点五色饭让其舔食，意在让孩子适应油食五谷，期盼孩子今后不挑食、饭量好、茁壮成长。

此外，在三朝会仪式期间还要找算命先生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算命。然而，新村屯村民告诉笔者：“给刚出生没满月的小孩算命只能算半个，不能全部算，这样更有利于小孩儿的成长。算命内容包括小孩在五行中缺什么，然后找比较懂这一行的人，做孩子的干妈或干爸，一般是男孩找干妈，女孩找干爸。算命内容包括算小孩的命与舅舅家合不合，如果小孩的算命结果与舅家相冲，那么举办三朝会时，舅家是不能来看小孩的，必须等到小孩会走路时候，带他去舅家，让他自己走进舅家的门里面。之后，小孩舅家才能到小孩家里来看他(5)谭XX，男，25岁，环江县下南乡新村屯人，家中刚做过三朝会仪式。。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观念已逐步转变。如在新村屯，倘若出现新生儿生辰八字与舅家不合的情况，舅家亲戚依然可以前来参加三朝会，但是不能带东西给新生儿。

毛南族的三朝会仪式是新生儿诞生后经历的第一个人生仪礼。笔者认为毛南族民众为新生儿举行的三朝会仪式其实是通过这种仪式的举行，结束该婴儿因母亲孕期禁忌而经历的分隔阶段，开始向家庭正式成员聚合。通过三朝会仪式，孩子在长辈亲戚的见证下，被接纳为家族的一员，同时，三朝会又是满月酒的前期铺垫。虽然孩子的身份已经在三朝会中为家庭成员所认同，但是他尚未正式完成身份的转换，因此，需要通过更大范围、更隆重规模的满月酒仪式，且在家族、亲友和邻里的认同下完成身份的正式转变。

2. 满月酒

在毛南族地区，举行过三朝会，意味着孩子真正意义上的诞生。不过，由于新生婴儿来到人间只有寥寥几天且尚未完全具备承受疾病等危害的能力，因此新生的孩童依然处于一种危险状态。如果婴儿过了满月，则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健康，这对毛南族民众来说，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当地人认为，即便家庭经济条件十分困难，甚至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钱举办婚礼，但是孩子的满月酒必须要办。如果实在没有条件在孩子满月时办酒，则需在孩子3-4岁时补办。以前，由于毛南族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孩子3-4岁时办满月酒的情况比较常见。不过，即便经济条件不好，满月酒也会办得格外隆重。如今，随着毛南族地区经济的发展及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满月酒仪式基本都是在满月后即刻举办。与汉族地区不同，毛南族有自己特定的满月日期，如33天和35天。如果新生儿是家中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则在出生后的第35天过满月，如果是第二个，则第33天即可过满月。

过满月的当天，主家家中会贴一副红色对联，亲戚、朋友及附近村民都会参加满月酒仪式。在毛南族传统社会，亲友们前来参加满月酒仪式会携带米、油等生活用品作为庆祝礼品。随着村民经济条件的提高，亲友们的礼品逐渐由原来的生活用品演变为现在的礼品、红包。主家用以招待宾客的食物十分丰盛，主要有猪、鸭、豆腐圆、豆腐炸、牛肉、扣肉、鱼、鸡、香肠、花生米、青菜、兔肉、龙虾等。厚重的礼品展现了宾客对主家真诚的祝福，丰盛的酒席则表现了主家对满月酒仪式的格外重视及对宾客贺礼的回赠。可见，围绕新生儿的满月酒仪式，亲友、邻里之间通过礼物的馈赠增强了与主家的亲密关系，主家则通过丰盛宴席的置办，实现了对宾客赠礼的回馈[6]。在毛南族传统社会，满月酒仪式通常连续3天，在这3天里，主家门庭若市，宾主之间开怀畅饮，气氛如过节般热闹。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毛南族地区的满月酒仪式有所简化，现在的满月酒仪式一般只持续1天时间，办酒的场所也有所改变，不少家庭为了追求方便和档次，直接在酒店置办酒席来宴请亲友和宾客。

在传统社会，毛南族民众十分信从算命先生的话，人民会铭记算命先生在三朝会当天给新生儿的卜算结果，并严格遵循相应的禁忌。如果新生儿的算命结果与舅家相冲，那么舅家在其满月时也不能来看望他。此外，新生婴儿在未满月时，隔壁邻居也会请人算命，看自己能不能到新生儿的家里去。如果不能，他们则坚决不去，也不让自己的小孩去他们家。不过，近年来由于毛南族地区外出务工的人数和频率逐渐增多，加上教育的不断普及，人们长期恪守的传统习俗、观念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生存空间，年轻人更是很少遵守上述规定。不过，在村里老人的坚持下，原有的禁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留，即如果算命先生的卜卦结果显示新生婴儿与舅家不和，舅家可以在三朝会时去小孩家中看他，但是为其健康着想，不能送东西给他。

办过满月酒后，家人会带小孩第一次出街买糖果、水果、挂面等，并依次送给亲戚、朋友和邻里，亲友则会回赠小孩红包。此后小孩才可以出门去别人家玩耍，别人也可以到家里来看望小孩。当小孩长到会走路时，大人会带他到舅舅家，等他自己可以跨过舅舅家的门槛，舅舅才可以去小孩家里看望。届时，舅舅挑着扁担，带着糯米饭、肉、被子等礼品来到小孩家。途中，挑扁担的时候要打一把伞，并且必须要挑着扁担走过一个山头，才可以放下伞和别人说话。打伞的目的是用伞遮住扁担，不让别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不过，据说打伞是壮族的习惯，由于毛南族和壮族在某些山区是共同生活的，因此受壮族影响，毛南族民众也有了打伞的习俗。可见，在长期的民族交往、交流过程中，各民族出现了习俗交融的现象。现在人们生活改善，道路也从以前的泥泞山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人们再也不使用扁担，打伞挑担的传统在新村屯已经基本消失。

结 语

在毛南族社会中，婴儿的诞生是人生中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这是家庭香火的延续，血脉的延伸，这既是万岁娘娘的恩赐，也是祖先神灵保佑的结果。在毛南族的诞生礼中，经历了求子、孕期、婴儿诞生、三朝会和满月酒等几个阶段分明的仪式过程。其中从求子到妇女怀孕，妇女和胎儿完成了与社会群体的分隔而处于一种中间状态。在此过程中，孕妇、家人、亲友都要遵守严格的禁忌，从而确保平安度过这种危险状态。婴儿的出生到三朝会举办之前则是新生儿面临的一种中间状态，在此期间，家人隐瞒婴儿降生的消息，以期其能够平安度过这段危险状态。三朝会则是新生儿即将转换身份的第一个聚合阶段，因为在该仪式中，新生儿的身份得到部分亲属的认同。不过，由于该婴儿尚未脱离降生以来的危险状态，因此亲友和邻里都要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并通过算命确保自己不能触犯禁忌。满月酒仪式则是新生儿正式成为家庭成员，融入社会群体的必然阶段。通过满月酒仪式，新生婴儿不仅顺利度过危险阶段，还通过亲友、邻里的到访，名字的命名等活动得到家庭和社会成员身份的正式认同。自此新生婴儿顺利完成了家庭与社会的融入而成为其中的一员。综上可知，毛南族的诞生礼中不仅蕴含着浓厚的祖先崇拜观念，同时也呈现着毛南族民众在自然环境等影响下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文化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