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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研究流变:主体性、理论问题与研究路径

2021-01-28尹一伊

全球传媒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社群个体研究

尹一伊

一、“缺席”的粉丝

近年来,“粉丝”正在成为流行文化、青少年文化、数字传播等领域中的关键词。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兴起,粉丝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地下的、非主流的亚文化群体。在商业化、市场化的背景和社交媒体语境中,粉丝进行媒介参与的方式越发多元,各种“劳动”贡献颇为可观,粉丝身份不断主流化,粉丝群体也因其消费潜力和独特的文化社群特征逐渐被大众娱乐产业和媒介研究领域关注。而在中国粉丝文化30年左右的自身发展中,粉丝实践本身也在发生变迁。尤其是进入数字时代后,随着社交网络的兴起,粉丝个体的流动性进一步扩散,粉丝社群的组织方式与文化特点也产生变化。各个粉丝群体之间不同的文本、媒介、个体与社群习惯在近10年来随着媒介的融合而融合,并且相互碰撞、产生冲突,又彼此协商,在多重意义互动中磨合、生长,不断重构广义上的“中国粉丝文化”特征及其话语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在今天的大众话语中所流行的“粉圈”“饭圈文化”等概念,都是这一复杂而漫长的重构过程中的文化产物。

数字媒体和娱乐产业与社会、政治话语的合谋,也将粉丝文化从自己的圈层中带出,开始与各种公众现象和社会议题产生互动,也因此引起了主流话语的注意。有关粉丝群体的热点现象最近在国内不断涌现。从“阿中哥哥”“饭圈出征”,到“周杰伦与蔡徐坤粉丝打榜”,到近期热议的“工程车拟人”“团属偶像”,再到艺人肖战的部分粉丝因举报同人创作平台AO3而引起同人创作者与读者的抵制,这些围绕粉丝的社会事件都引起了社交平台上大规模的讨论,其中也不乏带有学术性质的猜测、争鸣与研究。 由此,长期以来在学界较为边缘化的“粉丝研究”似乎在国内变得流行起来。

在西方,粉丝研究从1980年代起即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领域开始发展,至今已有不少对于粉丝研究理论框架与发展脉络的系统化综述。但是,粉丝研究领域在中国的发展还在相对初步的阶段,缺少理论化、系统化的知识梳理。这是中国学界粉丝研究的独特背景,它一方面让中国粉丝研究的学术视角变得多元而丰富,使粉丝作为一个社会、文化乃至政治议题得到广泛关注。但另一方面,理论体系的缺失也带来一个奇怪的现象:当粉丝成为许多研究的分析对象时,他们却在外部视角的审视下“缺席”了。他们似乎是一团没有边界与主体的迷雾,时而属于公众的一部分,时而又成为批判中的他者,时而被描述为狭义的“饭圈”,时而又变成了普遍性的“粉丝文化”。在许多描述中,“粉丝文化”是既成的、固有的,被研究者所观察到的特定实践模式所定义。而粉丝文化本身的复杂性,以及粉丝在这些实践中所建构的意义系统、话语体系和文化逻辑,似乎并不重要。

这样的研究无疑能够生产出一些新鲜的论点和批判,甚至能够把粉丝现象与若干宏大叙事直接联系起来。但是,对于粉丝研究自身领域来说,“粉丝”主体性的缺失几乎是致命的。一方面,粉丝的“缺席”可能会将粉丝研究重新带回1990年代的困境中,面临污名化、病理化的批评而无力辩驳。对粉丝文化的判断如果缺乏阐释性解读的基础,则很容易倒向简单化的归因和批判。另一方面,学术研究中的“本质化”倾向通常埋没粉丝的声音,也忽视粉丝文化自身的发展脉络和其中形成的文化逻辑,这使得粉丝在这些研究中永远是“他者”,几乎断绝了粉丝文化和其他话语平等对话的可能性。而打破壁垒、构建粉丝文化与其他文化的沟通可能,正是作为学术领域的粉丝研究在西方兴起时所致力达到的。同时,在缺乏定义的情况下,任何研究笔下的“粉丝”都是概括化的对象。然而正如近期热议的“肖战粉丝与AO3”事件所昭示的,同人粉丝文化未必与偶像粉丝文化相通,它们之间当然在一些学术维度上存在重要重叠,但同时也互相摩擦与冲突,因此不应在任何严谨的学术讨论中被一概而论。

导致“粉丝缺席”的原因是多重的,与国内媒体研究与受众研究中长期的话语建构有关。同时,粉丝研究自身的特性也为外部研究在研究方法和理论分析等方面带来了一些挑战。首先,粉丝群体是一个相对闭环的“想象的共同体”(安德森,2005),许多粉丝社群甚至带有一定的排外倾向,尤其容易排斥“局外人”的窥视。在粉丝社群里,存在大量内部流通的文本、情感符号,以及一套独特的话语体系。这些意义实践构成了粉丝们的日常生活,而并非外人看来通常显得仪式化的独立事件。这一特点在研究方法和学术伦理方面对想要观察粉丝群体的研究者设置了一些难度,同时也为真正理解粉丝的意义系统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缺乏对社群内部的长期观察,就很容易在讨论中将其设定为既成的他者。第二,当下国内的粉丝研究往往将粉丝泛化为一个固定的群体,并在此前提下尝试分析粉丝社群结构、消费模式、劳动和参与方式等。而粉丝实践实际上只是粉丝文化的“外部形状”,是一种“具身实践”(Yin & Xie, 2018)。而粉丝文化的内核——情感(affect)——则往往被忽略,或者被简单而缺乏验证地归因为“母性”“宗教崇拜”“爱慕”“慕强”等固定模式。第三,从学术领域的角度而言,“粉丝研究”还没有在中国大陆形成一个单独的学术领域,而国内媒介研究一向更重视生产与文本,对受众一直有所忽略。这导致当下对粉丝现象的阐释和研究往往出自其他领域。“粉丝”在这些理论框架下,自然容易成为纯粹的“他者”。

他山之石固然可以攻玉,粉丝研究本身涉及文本、媒介、文化和资本,本质上也是交叉的、跨学科的。比如,储卉娟(2019)从法律制度的角度看网络文学及其粉丝在数字化时代的变化,就提供了新鲜而有趣的视角。但是,国内现有的研究往往过于依赖宏大理论框架,乃至于轻视或甚至跳过对粉丝文化及社群的深入阐释。这样的研究容易错过一个最为核心问题,那就是“粉丝究竟是谁/什么?”没有明确的定义和阐释,“粉丝”在理论论述中就是缺席的、无声的、本质化的。粉丝的“缺席”,使得粉丝实践背后的文化逻辑常常被预设或曲解,又生硬地和外部框架关联起来。

粉丝主体性的缺失,在学术研究中常常表现在疏于对粉丝研究领域文献的回顾。本文希望能够通过文献梳理,为本土粉丝研究与公众讨论提供理论视角与研究框架上的启发。实际上,作为学术领域,“粉丝研究”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就在西方开始发展。三十余年来,粉丝研究领域一直在试图解决和修订三个根本的问题:第一,“什么是粉丝?”;第二,“粉丝为什么成为粉丝?”;第三,“粉丝如何成为粉丝?”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下,这三个问题当然会得到不同的解答,例如日本学者对“宅文化”及其粉丝的解读 (例如Azuma, 2001; Ito et al., 2012),就会和西方媒体粉丝研究的解读(例如Jenkins, 1992; Hills, 2002) 有所区别。但是,这三个问题一直是粉丝研究的核心,也是粉丝主体性的体现。如果我们通过前两个问题而窥得粉丝群体和粉丝文化的边界,那么第三个问题则指明了粉丝文化边界的流动性。也就是说,在不断融合的媒介生态与不断变化的文化环境中,粉丝文化的边界和定义并非一成不变,粉丝社群也不是一个生来就带着固定特征的群体。因此,在研究粉丝之前,我们需要明确一个前提:粉丝实践可能不是固定不变的一块铁板,数字粉丝实践也不仅是原有粉丝文化在技术支持下的“升级版”。我们看到的粉丝实践与现象,是个体、社群与社会文化框架的漫长斗争、协商和妥协。这意味着,在探讨粉丝如何成为粉丝时,粉丝研究必须回到前两个基本问题中去,在此基础上理解粉丝社群内、外部结构的变化。对粉丝研究本领域文献理论的熟悉和掌握,应该是理解、研究粉丝文化的前提。

本文作为对西方与中国粉丝研究的综述,希望为未来以粉丝对分析对象的各类研究提供一个相对体系化的理论脉络和框架。本文强调,粉丝研究应该回归以粉丝为主体的研究视角,在充分阐释的基础上,尽量对研究对象进行具体明晰的定义。“粉丝”是生动且能动的主体,而“粉丝文化”则是这些主体在长期的现实博弈中,与其他社会文化要素共同建构的流动的文化。充分理解粉丝的意义系统和文化逻辑,阐释粉丝个体与社群结构、文化系统之间的张力,是进一步在广义理论框架下研究粉丝的前提。

二、西方粉丝研究的理论路径与框架

严格来说,作为学术领域的“粉丝研究”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才开始发展。但是,其研究路径脱胎于受众理论,部分承袭自伯明翰文化研究,在起初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进行对质。可以说,对于粉丝和积极受众的关注和研究至少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萌芽了。1992年,以粉丝为研究对象的几部重要著作依次问世,被普遍认为是粉丝研究的起点。此后的粉丝研究得到不同领域学者的关注,也逐渐发展出不同的路径和分支。对这些研究进行分类或阶段性划分的文章与著作不在少数,其中得到较广泛认可的是Gray等人(2007)在《粉都》(Fandom)一书的序言中进行的三段式划分。他们提出,粉丝研究自1990年代起经历了三次理论浪潮,分别修订或解决了一些在当时尤其重要的理论问题,也在方法和理论框架等层面不断丰富着研究粉丝文化的路径和视角。 然而,三波粉丝研究尽管框架不同、关注点有异,但这些研究尝试解答的根本问题始终是粉丝研究所关注的核心,即粉丝的定义与身份边界、粉丝实践的方式与文化逻辑,以及粉丝文化的建构与发展。

Gray等人(2007)认为,第一波粉丝研究始于1990年代初,明显带有“为粉丝正名”的政治化诉求,这与粉丝研究当时面临的困境有关。首先,早期粉丝研究与伯明翰文化研究及费斯克(Fiske)的后结构主义理论一脉相承。作为对法兰克福文化批判理论的反驳,粉丝研究强调受众的积极性和创造力,申明粉丝的活跃参与对于文本和大众文化的影响力。其次,在1990年代,粉丝群体在大众认知中被严重地污名化和病理化①(pathologization),几乎等同于一群“疯狂无脑的尖叫女孩”(Jenkins, 1992)。类似的刻板印象不仅体现在大众舆论中,也使得粉丝很难被纳入严肃的学术讨论。为了将“粉丝”学术化、概念化,第一波粉丝研究致力于对粉丝的污名化作出澄清(Hills,2002)。美国文化学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撰文阐释星际迷航粉丝如何通过观众来信影响剧集生产 (Jenkins, 1988)。1992年,他在《文本盗猎者》(TextualPoacher) 一书中率先对“粉丝”做出了学术定义。詹金斯的早期研究受到霍尔(Hall,1977)的“编码—解码”范式、Fiske (1989)的文本意义和文化消费理论,以及德赛图(De Certeau,1984)的“日常生活策略”和“盗猎者”等概念的影响。他提出了“文本盗猎”的概念,从文本生产的角度定义了粉丝想象与粉丝实践,认为粉丝在对媒介文本的解构与重构之中完成意义生产。同年,贝肯·史密斯 (Bacon-Smith, 1992) 讨论了女性关注对《星际迷航》和其他科幻作品的积极消费和文本创作,刘易斯 (Lewis) 编著的 《可爱的观众》(TheAdoringAudience:FanCultureandPopularMedia) (1992)则收集了大量粉丝研究论文,从文化、经济、政治等角度将粉丝实践解读为文化活动的重要路径。这些著作从不同角度将粉丝文化与粉丝实践理论化,强调粉丝群体非凡的创造力和集体智慧。粉丝不再是失去理智、任人摆布的追随者,成为高度参与文本创造和文化生产、不断回应媒介生产者的积极受众。2006年,詹金斯提出著名的“参与式文化” (participatory culture)概念(Jenkins, 2006a),再次分析粉丝在媒介融合时代得以发挥的集体智慧和媒介生产能力。这些为粉丝正名的重要研究在当时无疑具有独特的理论和实际意义,却也因其对粉丝群体创造性过度乐观的乌托邦式解读而遭到批评 (如Andrejevic, 2011)。同时,早期粉丝研究也容易落入道德评价的二元体系,而忽略一些粉丝群体形成和发展的核心内在问题(Hills,2002)。

作为对第一波粉丝研究的修正和拓展,第二波粉丝研究开始将粉丝研究带入更宏观的理论框架,将其看作广义社会文化结构中的一部分。这一阶段的粉丝研究提出了许多新问题,其中包括如何研究作为文化群体的粉丝,以及粉丝群体的内部结构与层级。如果说第一波粉丝研究所采用的文化研究框架在当时有效地定义了“什么是粉丝群体”,那么社会学框架则更侧重于解答“粉丝群体是如何运作的”。布尔迪厄社会学范式为这些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工具和路径,帮助粉丝研究学者通过场域、文化资本、社会阶层、品位及文化知识等视角研究粉丝群体 (Fiske, 1989; Thornton, 1995; Harris, 1998; Jancovich, 2002)。正如马特·希尔斯 (Matt Hills) 所总结的,布尔迪厄式的理论框架将粉丝群体带入更广义的社会文化结构中,将粉丝定义为一个阶层复杂、流通着知识与社会资本的场域,同时与流行文化、主流话语、资本市场等其他社会因素产生互动与交流。在这一阶段,粉丝研究关注的主要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与今天国内的粉丝研究比较相似,都试图聚焦于粉丝作为社会群体的形成过程与内部结构、粉丝个体如何在消费与生产实践中积累文化资本,同时也关注作为亚文化的粉丝与其他文化产业间的权力关系。但是,作为学术领域的西方粉丝研究自1990年代起就带有明显的“学者粉丝”(aca-fan)特色,相当一部分的粉丝研究者长期参与粉丝实践,因此在研究中也通过相对内部的视角对粉丝群体进行分析。研究者的主体性是另一个复杂的方法论问题,其利弊在此暂且不表。然而,在“学者粉丝”视角与研究者自反性的影响下,第二波粉丝研究虽然采用社会学框架,但并不忽略粉丝的主体性。对粉丝群体组织行为的分析,通常建立在对粉丝文化的阐释性解读上。即使如此,第二波粉丝研究仍因其本质化(essentialism)②倾向而遭遇诟病。Jenkins (1992) 曾批评布尔迪厄范式将粉丝简单地与亚文化混为一谈,并将其与主流文化对立起来,容易导致粉丝文化相对“低俗”、不同于“高雅文化”的误解,继而再将粉丝文化带回到污名化、低俗化的困境中。Hills (2002)则指出布尔迪厄框架在粉丝研究领域的应用过于强调粉丝对文化资本的积累,而忽略了粉丝通过群内社交积累社会资本,进而获得身份地位的过程。同时,社会学框架容易忽略粉丝个体的主观认知,仅以实践方式为标准定义粉丝,以至于那些在社群实践中不够活跃的粉丝个体在粉丝研究中被“除名”。应该说,社会学框架的进入,帮助粉丝研究解决了一部分文化研究框架所未能触碰的结构性问题,却又忽略了粉丝文化的情感内核与内在逻辑。“情感”在组织分析中的消失,意味着这些研究无法明确粉丝实践对于粉丝个体而言的意义,也就难以真正窥见这些独特的行为实践模式背后的复杂成因。如格雷等人所总结的,第二波粉丝研究难以解答个体如何因为情感和想象而凝聚,也无法解答“粉丝如何/为何成为粉丝”的重要问题(Harrington & Bielby, 1995; Hills, 2002; Gray et al., 2007) 。

第三波粉丝研究应运而生。这些研究回归对粉丝个体的关注,探讨粉丝个体的主观性与情感特征,分析他们如何对特定对象产生依恋并将其实践。按照Gray等学者的划分,第三波粉丝研究于2000年代初才开始兴起。不过,早在1990年代,已有一些研究开始关注粉丝的情感机制和精神追求。例如, Grossberg(1992)从感受力(sensibility)角度解释粉丝与文本之间的特殊联系。他化用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 Williams, 1961)概念,描述粉丝在文化实践中探索与型塑自身主观情感的过程。葛罗斯伯格指出,情感是定义一个文化群体的意义系统的重要参照,是个体在社群中摸索实践方式的“地图”,能够直接影响人们选择文本、与文本互动的方式。Abercrombie & Longhurst(1998)则批评了第一波粉丝研究常用的合作/抵抗范式,并提出景观/表演范式, 将受众实践理解为一种情感表演实践。

此后,一些以精神分析为框架的粉丝研究相继运用弗洛伊德的欲望理论、卡莱因的自我投射等路径解释粉丝和爱慕对象之间的情感关系(Stacey, 1994; Elliott, 1999)。2000年代初,第三波粉丝研究的代表学者Hills (2002)和桑德沃斯(Sandvoss, 2005)先后发表了重要著作,真正奠定了第三波粉丝研究的理论体系。他们分析与修正了此前精神分析框架中的不足,转而以温尼科特(Winnicott)的过渡对象理论(transitional object)为框架对粉丝个体进行分析。Winnicott(2005)在原理论中将过渡定义为婴儿长大成人的必经阶段。在此阶段中,婴儿容易将对家庭与母亲的感情寄托于拥有类似特质的物品上,例如泰迪熊、柔软的毛毯等。Hills和Sandvoss将粉丝依恋的对象也形容为个体的过渡对象,认为粉丝通常在倾慕对象身上寻找对自己依恋的某些特质,并通过特定实践尝试建构它们与自己之间的联系。Hills (2002)认为,粉丝的情感系统中分为“主要过渡”与“次要过渡”,不仅包含个体生来对母亲或家庭的某种精神依赖,也包含个体在成长中的文化场域中被培育起来的情感特质需求。Sandvoss(2005)则认为粉丝实践中存在双重过渡。第一重过渡指粉丝个体在主要寄托对象(例如襁褓记忆中的母亲)缺席时将情感寄托于倾慕对象上,而第二重过渡则是当粉丝无法直接接触、结识倾慕对象并与其建立情感关系时,通过对包括海报、专辑、模型等粉丝物品的收藏与寄托来建立自己与倾慕对象之间的非直接关系。在他们的研究中,粉丝场域是一个连接私人与外界、虚拟与现实、情感与实践的传递性场域,是连接个体的情感想象与现实存在之间的桥梁。

可以说,第三波粉丝研究完全从粉丝主体出发,专注于研究粉丝与倾慕对象之间的情感、精神联系,并探索这些联系在实践中被实现和塑造的可能性。对于第三波粉丝研究而言,粉丝实践是一种表演实践,是个体主观性外化与具身化的过程,是实现个体意义的现实途径。但是,这一阶段的粉丝研究也依然面对一些问题和挑战。第一,精神分析框架对个体精神的过分强调可能最终导致一些病理化的归因,例如将粉丝对倾慕对象的感情归结为某种特定情结;第二,在对个体实践的描述中,缺失了这些实践从个体实践逐渐“集体化”和“正常化”为社群实践的过程。粉丝在面临个人需求与社群结构,甚至更广义的文化结构之间的冲突时,如何通过协商和斗争来融入或者改变社群文化,从而定义或重构群体文化的边界?粉丝群体的各种社群规范与文化逻辑是如何在实践中形成的?比如,我们今天所关注的所谓“粉圈”文化就是这一过程的产物,然而,这一过程却往往并不被研究者所关注。

如上所述,在第二波和第三波粉丝研究之间存在着理论研究层面的罅隙。当我们研究某种粉丝现象时,往往不是将其本质化为一种既有的实践类型,就是过于侧重实践背后的个体心理成因,却无法将二者之间的联系与互动论证清楚。例如,一些研究将特定粉丝现象(例如“女友粉”“妈粉”)阐释为某种对于想象关系的投射,却无法解释粉丝为何群体性地接受或者拒绝通过具体粉丝实践去完成这些投射。实践的规则、机制与逻辑如何产生,又如何与个人情感相互碰撞、妥协,这应该是当下粉丝研究所面对的理论问题之一。要研究这些问题,就必须将粉丝文化与媒介环境、数字技术、产业生态等关键领域联系起来。

三、中国粉丝研究现状与问题

当下粉丝实践的边界、规则与机制如何在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形成,不仅是粉丝理论领域中的重要问题,也是中国粉丝研究尚未涉足,但值得关注的前沿问题。需要阐明的是,即使承认“粉丝个体”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粉丝实践也不完全是由个体组合自发形成的行为。因此,直接将粉丝文化或所谓“饭圈”现象归结为“乌合之众”或是“低智一代”,不仅是对粉丝文化的污名化,更是直接错过了关注、阐释其复杂肌理的可能。应该说,粉丝文化在当今中国的形态比起西方而言更加复杂,这既与中国粉丝文化诞生之初的特征有关,也与中国独特的政治社会话语、互联网生态与社交逻辑有关。按照Couldry & Hepp (2017)的定义,社群是一种网络化的网络(networked network),个体在其中不仅要承担简单的、目的明确的实践行为,还要关照围绕自身的庞大关系网络。第三波粉丝文化开始关注粉丝文化中的“关系”,包括粉丝与倾慕对象之间的亲密感(intimacy)、化用自名流研究(celebrity studies)的“类社交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Redmond, 2014)和“多重社交关系”(multi-social relation)(Hills, 2016)。但是,这些研究基本聚焦于两类关系,一是粉丝和倾慕对象之间的互动,二是粉丝与其他粉丝之间的互动(van Krieken, 2012)。对很大一部分中国粉丝来说,他们在社群中不仅需要处理自身与社群、社群与媒介文本或生产者之间的关系,还必须在多方下沉话语和数字平台算法的“胁迫”下处理其他错综复杂的社交关系。比如,内地娱乐圈粉丝几乎每天都在和营销号、微博算法或新浪热搜斗智斗勇。数字技术在给予粉丝特定的“赋权错觉”后,也通过算法与资本的合谋将这些实践嵌入粉丝对倾慕对象的浓烈感情之中。在这一层面上,只研究粉丝与对象、粉丝与粉丝之间的关系,是不足以阐明中国的粉丝文化机制的。

希尔斯在2014年提出“跨粉都”(trans-fandom)的概念(Hills, 2014),来描述粉丝个体如何在成长过程中游走于各个媒介文本与粉丝社群之间。作为第三波粉丝研究者的代表,他仍然偏向于关注粉丝个体,对于个体粉丝在经验上的转变过程有具体的分类和讨论。但是,“跨粉都”对于中国粉丝文化来说可以变成一个非常有趣的“群体化”概念,它不仅在个人层面上指出粉丝的流动性,更暗示了一个切入中国粉丝研究的角度:在30年来的大规模流动中,粉丝文化究竟是如何在冲突与妥协中成形的?个体在丰富的文本和社群之间游走时,如何接受或拒绝不同的粉丝实践习惯和消费生产传统,进而在互动中构建出当下粉丝文化的?类似的研究问题,不再将粉丝文化理解为一个既成的实质,而是将其理解为一段复杂的、流动的、历史化的发展,其本身就是一个“跨粉都”。

实际上,中国的粉丝文化从20世纪90年代诞生之初就是杂糅的,其中最早一批实践者也出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Zheng, 2016)。粉丝文化在中国迅速发展的1990年代,正是中国经历全球化与网络化的时代,也是本土文化产业发展相对薄弱的时代。第一批中国粉丝在丰富且国际化的文本中游走,先后在大众媒介上消费日本动漫、西方影视剧、日韩偶像。在网络兴起后,又接触到大量媒介资源与亚文化文本。社交媒体平台也在同一时期快速发展,粉丝实践和参与的方式一变再变,不断受到各种外来文化和技术的影响。可以说,中国的粉丝文化本身就是“外来”的、“杂糅”的,在初期就至少融合了日本“宅文化”、韩国偶像文化与西方媒介粉丝的部分特征。在这样的背景下,相较于长期执着某一文本对象的“狂热粉丝”(cult fan; Hills, 2002) ,中国粉丝似乎更适合被描述为“跨粉都”的一员。他们在特定时期内对文本对象可能是狂热而执着的,但也完全习惯于游走于各种文本和文化消费之中。这意味着,中国粉丝文化的边界、话语机制与意义系统,都是在流动和互动中生成的。例如,英文中用以统称粉丝的“fan”一词,在中国粉丝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就经历过 “迷”“饭”“粉”等多个版本的翻译和演绎,而且都有其特定的文化来源和意义所指,很难一概而论 (Zheng, 2016)。每一个概念背后,都有一些具有时代、环境特征的话语体系和文化逻辑。因此,忽视粉丝与粉丝文化本身的主体性,妄谈粉丝现象并试图直接建立它与其他社会文化因素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稻草人式的、隔靴搔痒的研究。

如前文所说,近年来,国内涌现许多以粉丝为分析对象的讨论,其中有来自各个领域的研究论文,也有一些虽不完全是论文,但带有学术性质的讨论。比如,赵皓阳(2018)认为男性粉丝对于倾慕对象的感情是一种强权崇拜,而女性粉丝在“催产素”的影响下,容易对倾慕对象产生母性关怀。也有人认为当代粉丝的数字化实践是意识形态“游戏化”的佐证(刘阳子,2019)。胡岑岑(2019)将“粉圈”理解为追星粉丝文化的一个发展阶段,将“粉圈”描述为更严密、更正规的粉丝组织。这些研究有一些共通的问题:第一,“粉丝”主体性的缺席导致群体化的瓦解式解读。对他们而言,无论是粉丝文化本身还是粉丝文化的变化都被简化为一种实体,粉丝本身的文化逻辑和话语机制显得并不重要。比如,女性粉丝30年来一直是粉丝社群的主要活动者,为何所谓“妈粉”的标签在近年忽然被粉丝大规模接纳,进而成为一种身份象征?而粉丝又为何会沉浸在“游戏化”的数字实践中?对于他们而言,热衷于打榜是源自一种游戏化的乐趣吗?“粉圈”文化的诞生和发展则是更加复杂的问题,很难被简单的线性逻辑所总结。所谓的“粉圈思维”和“粉圈逻辑”并非单纯由粉丝个体强烈的感情依赖所推动,由此归因粉丝的非理性情感是将复杂现象的简单化理解。正如伊娃·易洛斯 (Eva Illouz)强调的,情绪样式是社群内预设的文化逻辑和实践技术,产生于对人际关系的想象。在粉丝群体中,作为相对封闭的社群,“粉圈”行为的情感驱动正是基于对数字平台上多重社交关系 (Hills, 2016)的实践和想象。在这一层面上,“粉圈逻辑”不完全是粉丝文化的产物,更是由塑造了多重社交关系想象的数字技术和市场资本建构的,是“情感经济”的一环(Illouz, 2007, 2017)。

应该说,真正以粉丝为主体的中国粉丝研究领域尚处于起步阶段,而且大多数集中在文化研究框架和文艺学框架内,来自外部视角的粉丝研究则以社会学框架为主。杨玲(2012;Yang, 2009)较早开始关注选秀节目《超级女声》的粉丝群体,她早期受到Jenkins及其理论的影响,比较强调粉丝的创造性和集体智慧。香港学者冯应谦在流行文化研究的框架内研究粉丝,从产业角度先后研究过周杰伦、李宇春的粉丝现象(Fung,2009,2013),Bilibili上的粉丝实践和媒介参与(Yin & Fung, 2017),以及中国数字视频网站的“粉丝化”(Fung,2019)。周潞鹭(2014)分析了内地粉丝对香港影星的跨文化消费。张玮玉(Zhang,2015)则通过对“西祠胡同”迷影群体和微博影迷的传播路径分析,讨论粉丝成为公众的可能性。在文艺学框架内,邵燕君(2016)及其研究小组在网络文学和粉丝现象方面做出了一系列成果。郑雪梅(2010)、郑熙青(2015)则重点讨论了中国内地的粉丝同人发展历程,以及耽美同人文本生产与文化价值。Liu(2019)、林品等学者对粉丝与民族主义、数字文化产业的讨论,也是目前的热点。笔者(Yin & Xie, 2018)也就粉丝文化及粉丝情感具身性在近20年来的改变和发展提出了一些观点。同时,进行以粉丝为主体的粉丝研究也需要配合得当的研究伦理和研究方法,以及长期的观察、理解和阐释。在西方,有关研究者自我定位与研究方法的讨论一直在粉丝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Jenkins, 2006b),而有关粉丝研究方法论的讨论在国内还相对较少。杨玲(2012)和郑熙青(Zheng,2016)曾先后提及访谈法在粉丝研究的利弊,而最近的部分研究也开始尝试将文本话语分析和民族志方法相结合。

上述粉丝研究涉及了一些粉丝研究中的经典问题,也开始着眼于领域中的前沿关注。其中,很多研究来自“学者粉丝”们相对内部的研究视角,但有些也存在或多或少的本质化倾向。同时,由于“粉丝研究”在中国尚未形成一个单独的学术领域,这些研究在当下的学术环境中并不是主流学术话语。在粉丝文化和相关现象逐渐走进主流关注,并且面临包含文化收编在内的多重挑战与变化之际,粉丝研究应该避免浮躁的外部归因和本质化倾向,回归粉丝主体,进行真正在地的、阐释性的研究。唯有如此,才可能把握粉丝文化的实践逻辑和意义系统,进而有效地分析这一社群内部与外部的互动形态。应该说,中国粉丝研究学者在理论挖掘、方法探索等方面,都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也有许多经验材料可以分析。只有当粉丝本身不再在粉丝研究中“缺席”,粉丝研究才能跳出本质化的怪圈,在理论层面和实际层面都有所突破。

注释

① 粉丝的“病理化”指将粉丝文化归因为假定的心理症候。此处沿用Joli Jesen (1992), “Fandom as Pathology”一文中对粉丝病态及病理化的定义。

② 本质化(essentialism),指将主体理解为固定存在的、一成不变的本质(essence)或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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