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士人的自我矛盾及其后世影响
2021-01-28黄梓汶
黄梓汶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广东珠海 519000)
“士”是中国政治体系中极其特别的群体,由于其追求的特殊性,先秦士人常常在自我界定中摇摆、迷茫,在儒家文化的背景下呈现出哲学思辨意味的“为人”还是“为圣”的思考。这种人类在保留肉身和世俗生活的基础上,升华成思想至高无上的圣人的尝试,使得“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成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问题。
一、先秦士人的自我矛盾
(一)完美圣人与凡人欲念的矛盾
先秦士人秉承“圣人之道”,对于一切竭尽全力接近“仁”“道”的人极力赞赏,而对于身陷世俗欲望的人则严加鄙薄,这之中便自然产生了一种圣人与凡人道德水平的博弈。
《论语》中载入了许多孔子对于颜回竭力追求“道”的大力赞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①在简陋的生存条件下,颜回因为“安贫”且“乐道”被孔子大加赞赏。还有孔子自己对于礼的追求:“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四书章句集注》,第93页)士人常常以最世俗的活动反衬出他们对个人欲念的竭力摒弃,展现对于美好品质和礼乐社会的追求。
然而作为凡人,欲念是无可避免的,大部分的士人常常困于自我斗争之中。“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四书章句集注》,第84页)最得道的颜回,况且都只能保持一段时间无私欲,被称为“圣人”的孔子自己,也未曾敢说能永远“不违仁”,人类与自身欲望相抗衡的结果可见一斑。
(二)积极入仕与不为所召的矛盾
春秋战国时期的风云变幻,使不少有志之士由于国家衰亡的强烈忧患意识,或主动或被动地投身到关于“国之道”“民之本”等思考中,积极入仕。
面对季康子对于仲由、端木赐、冉求能否从政的提问,孔子分别描述三个弟子为“果”“达”“艺”,回答都是“于从政乎何有?”(《四书章句集注》,第84页)认为他们各有所长,从政没有什么困难的,而且一定能造福百姓。还有诸如“雍也可使南面。”(《四书章句集注》,第81页)等叙述,都寄托着孔子对弟子们推扬善道、教化黎民的期望。积极的入仕情怀是每个有志于“传道”的人都该具有的。
另一方面,由于对名利的淡薄和对昏庸君主的失望,相当一部分士人对于入仕抱有着一定的反感,且由于士人拥有的崇高的“道”往往用以矫正君主的不贤,也使得君臣关系紧张,因此出现士人不屑于为官的“不为所召”和士人不被待见的“不为所召”两种情况。
第一种“不为所召”是士人为了保持气节,拒绝为官的行为。“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四书章句集注》,第226页)孟子提出了“不召之臣”这个概念,认为士人应当保持高尚,君主若有需求,应当来“就”自己,而不是主动地混入名利场中。
第二种“不为所召”是统治者对士人的不待见。尤其是战国时期,各家之言兴盛,士子供过于求,苏秦在仕途早期游说失败归家,竟然招致“妻不下韧,嫂不为炊,父母不以为子”的对待,实在能窥见先秦士人的不易,也可见当时社会的功利思想之重。
不过,在士人有意保持自己崇高的地位同时,也出现一种情况,即在高调拒绝君主馈赠、批判君主不爱贤才的同时,实际上吊高了自己的身价,为自己未来仕途挂起了高洁的招牌。例如《战国策》中颜斶与齐宣王的对话,在颜斶拒绝并嘲讽了齐宣王的同时,已经达到了劝服齐宣王招贤纳士的目的,从而更加有利于自己迅速地被任用。
先秦时期的士人确实在“仕与不仕”的问题上有着内心的冲突、纠结,他们既有一腔热忱,又希望保持崇高,但实际上都是殊途同归。
(三)自视甚高与居于人下的矛盾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中国最为受用。“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素来是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们瞧不起商人和工匠。他们认为‘问舍求田’是‘原无大志’的。”②士人的权威来源于掌握的知识,统治者都不能将其视作仆役与弄臣。因此,先秦士人具有前所未有的流动的灵活性(譬如执六国相印的苏秦),并尝试与统治者建立互惠关系来保持自己在道德世界的崇高地位。
然而在君主制度之下,士人依然受制于王权,自视过高容易将自己推入危险境地。另一方面,士人对经济确实的需求导致他们不得不维持一种居于人下的状态。孔子在被佛肸召去做官时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四书章句集注》,第165页)意思是自己也要养家糊口、也要一展抱负,即便从政环境不理想,自己也不得不接受。孔子尚且被生计所迫、被实现抱负所驱动,先秦的众多士人,又怎么能从这种自我矛盾中幸免呢?
(四)维护理想与脱离实际的矛盾
士人穷其一生追求“道”这种不可见的抽象理想,竭力与世俗的一切划清界限,直至超然状态才罢休。谈及对“义”的追求,孔子有“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四书章句集注》,第70页),以“仁义”为核心思想的孟子,更提出了“鱼和熊掌”的舍生取义理论
然而,理想社会中的生活状态有多美好,就越会反衬当下的不足,这让士人们认识到“至善”社会脱离实际而绝望万分。
卫灵公与夫人同坐一车而非与孔子一起出行,孔子严厉批判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四书章句集注》,第108页)认为自己传播的德竟然与美色齐平,倍感侮辱。学生宰予白天睡觉,孔子亦失望地训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四书章句集注》,第76页)这些失望,不仅是对当事人的失望,而是对于人们抵抗不了欲念的失望。
即便是只求节制的中庸思想,至今都尚未能被广泛实现,先秦士人在理想与现实中的矛盾是难以调解的了。
二、后世影响
“士”这一称呼在后来渐渐演化为“知识分子”,近代封建制的瓦解,知识分子们再也没有“仕与不仕”气节上的纠结,拥有比先秦士人拥有更加广阔的施展天地。
“传统的、很严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人生上总是采取‘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态度。”③晚清知识分子对祖国强烈的责任感,促使他们敢于在天朝上国的迂腐风气中提出“学西方”的口号。五四运动期间,知识分子敢于对旧文字、旧思想、封建习俗破旧立新,再次在近代中国掀起另一股“救国”热潮。他们甚至可以用桀骜不驯来形容:“梁漱溟当面顶撞毛泽东、张奚若说‘共产党好大喜功’、陈寅恪开出‘二大条件’,都说明这一代知识分子在独立性上,实领百年之风骚,成为最高脊梁。”④这也是从先秦士人那儿继承下来的高洁之气。
但另一方面,士人自古就有的高尚品质与困扰千年的自我矛盾,同样带到了近代风云中。
晚清知识分子固守旧观念,“过于急切的入世态度,妨碍了他们对西方文化与学术思想的深入接受。否则,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末世,康梁怎么还写得出《黄龙旗永飘扬》《爱国歌》,做着睡狮已醒新世纪属我的‘世纪之梦’?”⑤对美好理想的维护和脱离实际的矛盾再一次暴露出来。
晚清知识分子对于平民群众也保持着士人一贯的傲气,只是居高临下地在文字上“呼吁”了一番民众觉醒,却没有一个人站到群众中带领他们前进。尽管后来也有像梁漱溟这样愿意亲近群众的人,用乡村建设保留传统精神,但“梁漱溟却把它(在中国农村目睹的不满)看作使对道德教化的召唤,并更快制定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要让农村遍布‘君子’。”⑥事实证明,对于仁义充塞天地的理想千百年来始终是知识分子们的一种奢求。
三、结语
从先秦士人到近代的知识分子们,一直陷于这个阶层特有的自我矛盾之中,从前是,未来也可能仍将如此。但一个有骨气的、严正的中国知识分子不会抛弃清高,不会丢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更不会停止对道德仁义满天下的追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知识分子始终在向着理想中的“道”奔跑,以弱小却不屈的力量战斗着。
注释:
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第85页.
②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上)[M].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59,第22页.
③徐复观.《中国知识分子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3页.
④裴毅然.《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与探索》[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第350页.
⑤裴毅然.《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与探索》[M].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第341页.
⑥[美]艾恺.《最后的儒家 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