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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眼晴(短篇小说)

2021-01-27程建华

椰城 2021年1期

程建华

1

霜降一夜,掠尽寒枝,那决绝的身影尚未远去,严冬已如闻鼙鼓,迫不及待地赤膊上阵了。

十一月中旬的东北,早是天寒地冻的世界,那低垂的天际,彤云密布;空旷的四野,朔风劲舞;大雪纷纷扬扬,下得正紧。

下午,和亚林中学校长天南地北地一通神侃,见天色不早,遂匆匆告辞。我弯腰提臀,沿操场砖道,深一脚浅一脚,慢腾腾地捱出校园。走得如此夸张,皆因打怵那光滑如镜的地面。初来东北,踩一地冰雪,就像赤脚走在江南绿苔森森的河卵石上,稍不留神,便会摔个四仰八叉。

风雪已偃旗息鼓,来时云翻雾涌的天空,似折腾够了,平静了不少,甚至云层的缝隙间,还拼命挣扎出了几缕力不从心的昏光。

亚林中学倚坡就势,蜷伏在一座小山冈下,犹如一座孤悬荒郊的野庙。面前的两条路,稍作犹豫,我选择了那条捷径,这条小路紧挨铁轨,虽说危险了些,却笔直通往镇上,我欲趁天光赶回镇上的客栈。

大雪铺天盖地,远山近村皆被层层包裹了,唯有遥远的山脚,几道袅袅炊烟,成了这冰封雪藏的北国里悠悠吐向人间的最后生机。

好个静谧洁净的林区小镇呀!

2

小道静悄悄的,雪如玉砌,因皮鞋的践踏,负气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那叫声如影随形,揪心鼓膜,一声紧似一声。

山脚荡来阵风,掀起积雪,兜头劈来,满头青丝刹那霜染,抖抖脑袋回身望去,穹天渺远,大地苍茫,雪地徒剩一行深沉孤独的脚印。

北国的深冬,暮色来得猝不及防,正走在半道,远处的天幕渐渐模糊了,我往手心重重地呵了口气,抖擞精神,往前赶去。

前方百十米处,卧了座钢铁大桥,桥面晶莹,积雪盈尺,镇上透出的点点灯火,已若隐若现在桥那头。

我心中暗喜,紧赶走两步,刚要迈上桥梁,哐哧哐哧,一阵异响忽从身后猛浪般拍来,回头看时,不禁心胆俱裂。一辆红皮列车,大口喘着粗气,风驰电掣地逼近,轨道上,许尺深的积雪被追风逐日的车头鼓荡开了,飞瀑般射向两旁,转眼淹没了我走过的脚印。

小道狭窄,避无可避,我一时大窘,硬生生地收回脚步,背对铁轨,蹲在了桥头。火车挟风裹雾,如千军万马陷阵而来,车头未到,强烈的气流已排山倒海袭来,我被罩进漩涡,风雪如箭,穿衣透骨,射得我体无完肤。忽尔眼前一黑,痛感消失了,身子又似被抛进了茫茫海底,风雪海水般咕噜咕噜灌进耳鼻,哪容喘出一口气来?

轰!世界静止了。

稍顷,听见一阵不急不缓的锣鼓,似从远古洪荒传来,那锣鼓和风细雨,如同仙乐,听得骨软筋酥。正惬意,突然鼓如天雷,密如急雨,震得人头痛欲裂,心慌得恨不能吐出肝脏脾肺。

正死去活来,冷不丁“呜”的一声长啸,空旷荒野,这啸声穿云裂帛,石破天惊,愈使人毛骨悚然,趁头脑还有儿点意识,我拼命往前一闪,恍惚中,右脚不知怎么就踩上了块鹅卵石,脚下一滑,身体哪还把持得住?我还没惊呼出声,人已像棵被伐倒的大树,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我双手抱头,蜷成一团,任身体骨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瞬时天旋地转,脑子里似灌进一脸盆浆糊,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停了,我渐渐醒来,睁眼看时,火车走远了,自己正趴在溜滑刺骨的冰面上。

我像只突遭飓风而折翼的小鸟,扑棱了半天脑袋,可算认出自己,这才慢慢地爬起身来,张大了嘴,狠狠地吞咽了几口带着冰碴的空气,一颗狂乱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我活动了下手脚,还好筋骨并无大碍,手背只蹭破了皮,血痂像几只红色蚯蚓弯曲盘卧着,手肘和膝盖可能蹭伤了,火辣辣地疼。感觉脚底有些异样,抬脚一看,黑乎乎的一块,竟是手机。心里一惊,捡起来才发现屏幕已碎成了渣,左拍右打,似摔壞了,毫无反应。

收了手机,四下打量,却发现自己滚落桥底了。桥底坚冰似铁,光如镜面,七八根石柱,壮硕浑圆,深深地埋在冰里,撑住了钢桥。我趔趔趄趄走出桥底,借着昏暗的天光,见两侧深沟,两道石壁各从路面缓缓爬到沟底,相对无言。石壁约摸五六米高,不陡不峭,可此刻被冰覆雪裹了,像两卷巨幅宣纸铺在墙上,正等着如椽大笔来泼墨挥毫。未及多想,我吸口气,弓下腰,脚踏石壁,小心翼翼地上行,不出几步,滑了下来,索性退后,一口气冲上缓坡,不出两米,又滑下来,努力了几次,仍是滑倒了。

天渐渐黑了,沟底寒如冰窖,北国郊野,人迹罕至,呼救也是徒劳,怎么才能逃离这生死绝地呢?

焦燥过后,我慢慢地冷静下来,石坡不陡,只是被冰雪覆盖,太滑溜了,若能在冰面凿出几个窟窿,手脚有地儿着力,很快就能爬上去。我返回桥底,寻找可以敲碎冰面的石块。

桥底的深沟,以前可能是条河道,寒冬来临,天地万物混沌一处,冻成了个大冰疙瘩。石头倒不少,皆被冻死在坚冰里了,偶有一两块露出个尖尖脑袋,推时,岿然不动。我急得像头饥不择食的狼,在沟底来回疯跑,任残雪在脚底棉絮般飞舞,却怎么也寻不着一块救命的石头。

突然,我脑里灵光一闪,想起兜里的手机,赶紧哆哆嗦嗦地掏了出来。生死时刻,即是金砖也成身外之物了。我咬紧牙关,抡起手机,朝冰面咣咣一通猛砸,谁想坚冰如砥,没几下,手机嘎巴嘎巴散成一堆塑料壳子,石壁仅留下两道淡淡的冰痕。那冰痕长长的,弯弯的,似双笑眯眯的眼睛,说:嘻嘻,没招了吧?

我彻底傻眼了,北国林区的野郊,夜间寒潮汹涌,莫说人,觅食的老鼠都被冻死在路途中了。寒意一旦袭上心头,浑身愈加冰冷,棉衣似乎被冻透了,像披着一层铁甲。

彻骨的寒意,不由让我想起个故事。

3

长白山脚下有个屯子,住着三五十户人家,祖辈皆来自关里,因而彼此沾亲带故。长白山雪季来得早,祖上传下个习俗,每年大雪封山前,把头会领着全屯青壮,备下干粮,鹿骨纤子、索拨棍、快当刀、红头绳等一应物件,拉帮进林采山参。众人在山上寻个避风山坡,搭个窝棚,或挖个地窨子,往里一猫,等大雪封山了,才出来采挖山参,说这时挖到的尽是些根茎饱满的百年老参。

规矩一辈辈传了下来。这年,屯里十多个精壮小伙又放山去了,和历年一样,山参没少挖,回来的路上,却突然遭遇了暴风雪,小伙们排成一行,头顶风刀,脚踩深雪,朝着山脚艰难跋涉。

暴风雪遮天蔽日,越下越猛,没几天,干粮吃光了。四野茫茫,众人又累又饿,转来转去,竟迷路了。天更冷了,大伙的视野渐渐模糊,耳边风雪的嘶吼声却一点点稀疏,燥热一浪一浪自众人体内升腾而起。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小伙儿忽然愣住了,他俩同时看见,那狂风暴雪的路边,竟站满了女人,赤身裸体的女人。

这些女人或丰乳肥臀,或纤细苗条,一个个长发披肩,肌肤白嫩,正放荡地朝他们抛媚眼哩!俩小伙哪还按捺得住?回头招呼了声同伴,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扒个精光,嗷嗷叫着冲上去,紧紧搂住了裸女,身后同伴也不甘落后,一个个脱了衣裳鞋帽,睁着血红的眼睛,竞相扑了上去……

几天后,风停雪住,艳阳才探出脑袋,雪地里早已金光闪烁。屯里的乡亲赶着爬犁,千呼万唤,四处寻找那些采参的亲人。找了许久,却惊恐地发现,众人的衣裳鞋帽、山参,全都胡乱地扔在雪地里,而他们自己,皆赤裸裸地抱着路边的大树,早冻僵了。冰天雪地,人与树粘成一体,哪还拉扯得开?乡亲们无奈,只好锯倒大树,哭着拖回屯里……

初听这故事时,我以为只是个笑话,嘻嘻哈哈没在意,讲故事的朋友却瞪着眼说:别不信,这是个真事儿。

这会儿,忆起朋友深邃的眼神,我不由浑身一颤,猛地打了个激灵。

今晚爬不上坡去,我会不会也和那些挖参人一样,冻得浑身燥热,幻觉频仍呢?会不会被人发现时,我也正赤身裸体,紧紧地抱在桥下的石柱上呢?这石柱如此粗壮,可不似大树那样轻易锯倒呀!幻念一起,如魔附体,上下两排牙齿也不听使唤了,磕磕碰碰,捉住对儿厮杀起来。

一时暮色如雾,笼罩了头顶,遥远的天边仅剩一线若有若无的亮光,我像落入陷阱里的野兽一样惊惶,怎么才能离开这坚冰积雪的桥底呢?

侵骨入髓的寒意,让我背靠石柱胡思乱想起来,点点滴滴的往事灌进脑海。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深冬了,门前早已荒草凄凄了吧!我又想起了妈,妈若看见我在冰天雪地里挣扎,该伤心坏了吧?可妈已不能知道了,妈已早已远行了。

前年秋天,黄叶遍地,妈枯木似的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妈像束摇曳在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就要熄灭。妈闭着眼,攒了半天力气,气息奄奄地问:儿呀!田里,稻子都黄了吧?

都黄了,妈,过两天该收了。妈说:稻子黄了,就该收了。人老了,病了,总要死的。妈说:儿呀!妈的病,好不了啦,你也莫难过,莫伤心。妈走了,魂就回天上了。妈喘息了一会儿,突然睁开双眼,眼里微光闪动,说:妈在天上看着你,保佑着你哩!妈说完了,白渣渣的嘴唇翕动着,一行浊泪,就顺着干瘪的脸颊,断线珠子似的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当晚四更,暗夜如海,秋风飒飒,妈随那阵风儿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我一直相信,妈还没死,妈就在天上,在我头顶三尺的天空上注视着我。

安葬了妈后,我离开了家乡,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初来东北,我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做了错事,妈看见了会恼怒,生怕说了错话,妈听见了会生气,生怕妈为了我而心里难过。

此刻,我身陷桥底,冻得神志迷糊,浑身战栗,妈一定也看见了吧?妈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我,想帮我,却无能为力,妈一定心如刀剜,泪落如雨了吧?

妈……我大叫起来,嘴边冒出一串白色的雾气,我拼命撞出桥底,妈,你莫难过了,莫伤心了,我肯定能爬上去的。我咆哮如雷,勇猛冲上缓坡,才冲上一半,脚下一滑,又滚了下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为自己打着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呐喊着,像个浑身浴血的战士,一次次沖向石壁,又一次次滚落下来。

我最后一次跌倒在沟底时,掌心手背早已磨得稀烂,鲜血洒在石坡上,东一摊,西一摊,像迎风绽开的桃花,浑身的骨头也似摔碎了,我大口喘着粗气,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沟底久无人迹,白雪盈尺,我仰面躺在上面,像睡在妈给我铺的新棉被上,说不出的舒缓、暖和。我摊开手脚,卸下一身疲倦,惬意地嘬了嘬嘴,就这样美美地睡上一觉吧,睡醒了,天该亮了,太阳又出来了。

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天空湛蓝,草色青青,羊群像白云一样飘来荡去,好悠闲自在的景致呀!正惊讶,却见妈从刺斜里冲了出来,妈披头散发,凶神恶煞地吼我:剁头的,莫摊尸了,摊在这儿,就得冻死了,前面就有块石头,快去捡,快去呀!妈说着还不解气,又叉开那皴裂的手掌,冲上来,左右开弓,啪啪地抽我耳光。妈向来和风细雨,从未这么暴怒凶悍过,妈这是怎么了?我吓得心惊肉跳,拼命往后避让,退着退着,脚下一滑,啊,身子一振,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妈不见了。

天黑了,四野静寂,一轮圆月悠悠穿行在浓淡相间的云雾里,两颗寒星缀在深远的夜空里,闪呀闪,那一定是妈的眼睛,妈正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咬了咬牙,僵硬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我双拳撑地,发声喊,一骨碌爬了起来。

月光忽隐忽现,映照着沟底,雪地上忽明忽暗,我弯下腰,顺着河道,一步一步往前摸索。妈说前面有块石头,妈肯定不会骗我,石块儿也会捉迷藏,也会考验人呢!我得耐心才好。

往前走出约五六百米,腰酸欲裂,正想起身,忽见不远处的冰面上,一块尖尖的石头,正枪矛一样挺立着。我心里一阵狂跳,热血都沸腾了,猛扑过去,伸手去掰石头,想想不妥,收回手来,掸净身上的雪泥,整好衣裳,遥望南方,跪在冰面。我双手合掌,仰望着天上的寒星,暗暗在心里祈祷:妈,儿看见您了,您在天上保佑我吧。若儿命不该绝,石随手起。若儿命绝于此,石块儿纹丝不动。

祷毕,我往手心呵了几口暖气,揉了揉血痂纵横的手背,使劲去掰那块石头,没想到石块就轻轻被掰在手里了。那块菱形石或是不久前才从路上滚落下来,尚未冻死,轻轻就被我掰起来了。我大喜过望,又窜回缓坡,举起石头,使劲敲凿冰面,我扳住冰眼,一任冰屑飞溅,边凿边往上爬,几分钟后,我踩着冰窟,长啸一声,一跃攀上路面。

回望被践踏成泥的沟底,劫后余生的侥幸让我悲喜交集,这才发现头脸背心早已冷汗涔涔,寒风一吹,瞬间又结成了冰,冻透了的棉衣,裹在身上,如重铠一般。

我再次抬头,寻找夜空里那两颗寒星,那是妈在天上的眼睛,妈用眼睛指引着我,让我在沟底重获了生机。可夜雾弥漫,瞬间遮蔽了天空,唯剩茫茫黑夜,无边无际。

我对着空旷的夜空大喊起来,那是我脱离险境后的欣喜,妈在天上,肯定听见了吧?夜雾渐浓,我装好那块菱形石,沿着铁轨,踏着积雪,朝小镇一路狂奔。

事后方知,如沿着沟底的河道一直往小镇方向前行,不出三里,两边石壁缓缓沉降下去,也能走到路面上来。当时身陷险地,一心只想着从哪儿摔倒从哪儿爬上来,怎还顾及得了其他啊?

半小时后,我终于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镇子,眼前已然重峦叠嶂,可路边那幢黄色房顶上,“亚布力站”四个霓虹闪烁的大字,犹如四盏炽亮的灯笼高悬夜空,我还是一眼分辨了出来。

4

沿着层峦叠翠的小兴安岭余脉,穿山越林,一直奔涌到张广才岭西坡的大锅盔山脚下,那起伏的群峰,才意犹未尽地捧出块空地。亚布力镇像个典雅娇柔的北国少女,欲语还羞地躺在这茫茫林海雪原间。

亚布力是俄语“亚布洛尼”的音译,原意是果木园。当初,这里是片广袤无垠的原始森林,满清入驻中原后,为保护龙脉,于此封山禁猎多年,久而久之,密林里狍子撒欢,麋鹿疯跑,惹得八旗子弟峰拥而至,这儿很快便成了他们驰马狩猎的围场。

时光的日影倏而移到清末,一时列强环伺,满嘴淌着哈喇子的沙俄熊,在此修筑了一条西起满洲里,东至绥芬河的中东铁路,将东北那圆滚滚的木头、乌闪闪的煤炭,夜以继日地疯狂掠夺而去。

一个初秋的午后,微风习习,金色的阳光沐浴着山坡,两名疲惫的修路工头喝多了劣质的伏特加,倒卧在草丛里安歇。一人指着那漫山遍野的山丁子树,口齿不清地对另一个人说:伙计,你看,那树上挂着的一串串山丁子,多像一盏盏小红灯笼啊!另一个人也来了兴致,接过话茬:如果都是些苹果树就好了,那这儿就是个大大的苹果园了。说着,两人借着酒劲,跳起来大喊:哈拉少,亚布洛尼!

两个俄国醉汉万没料到,他们酒后对着大山的奇思妙想,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座东北名镇的源头。

而龙门客栈那猩红夺目的招牌,如团火焰,正对着出站口燃烧着。没错,是龙门客栈,我恍恍惚惚地上了楼,“哐啷”一声撞开了客栈的防盗门。

两天前的傍晚,我踏着满地的残雪,随一众肩挑背扛的旅客,头一回走出了亚布力站。

出站人流没淌出多远,劈面便被汹涌而来的一伙男女给包围严实了。那些个开旅馆的、开饭店的、开浴池的、开出租车的伙计老板们,以东北林区火一般的热情,不离不弃地追着喊:大爷,我家才装修的,住一宿吧!兄弟,店里有新烀的羊肉,喝碗羊汤暖暖身子吧?婶子上哪?慢点儿,地滑,我送你一程呀……

小镇的宁静,一时被人喊马嘶的喧嚣声搅得稀碎。

我背个旅行包,左躲右闪,努力挤出包围圈,正张望,却见个三十多岁、长发披肩的少妇,穿件红艳艳的过膝羽绒服,双手拢在胸前,静静地站在人群外,那宠辱不惊的身姿,犹如雪地里悄悄绽放着的一朵玫瑰。她没像别人那样上来拉扯我,只是冲我微微一笑:兄弟,住店吗?咱家干净。见我不语,又说:我能给你做饭,你要喝酒,也能陪你喝两杯。

我跟着她走了,少妇接过我的挎包,边走边说:我姓金,鲜族人,兄弟你叫我金姐吧!

一条平坦的水泥路,箭一般自出站口笔直地射向街里,两旁灯火通明,几幢高楼并排矗立着,麻辣烫、石锅拌饭、兰州拉面、药店、超市,各色招牌一并闪烁在寒冷的夜色里。

金姐的旅馆就在车站对面的三楼上,一块金色牌匾上面,歪歪歪斜斜地缀着“龙门客栈”四个红字,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关外小镇的少妇,该不会也叫金镶玉吧?金姐领我进了屋,屋里桌椅床被,果然收拾得干干净净。金姐说:兄弟穿得整齐,看长相从关里来的吧?我答道:安徽人。金姐嫣然一笑:哟!稀客。

大雪封山,店里没有其他旅客,金姐指着最里面的一间客房说:早先那是我的卧室,兄弟住下吧!原来客栈也是金姐的家,她把三室一厅的房子隔成四个单间,自己和男人则挤在厨房里。

金姐的男人剃个光头,一身肥肉,白白净净,从早到晚乐呵呵的。一天里,除了把自己肥硕的身子费力地挤进驾驶室去跑出租,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盘腿坐在床上,百看不厌地欣赏动画片《哪吒闹海》了,只要胖嘟嘟的小哪吒闪现在银幕上,他立时就像捡了袋金元宝似的嘿嘿闷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一双眼睛眯成了绿豆大。

屋里热乎,男人进屋就剥了上衣,光着膀子,笑时,那满身肥肉涟漪似的一层层漾动。哪个没有英雄梦?或許在这胖男人的心里,自己早已化身为英勇的小哪吒了吧!噫!快乐有时就这么简单。

才进屋,一股热浪就兜头扑来,我眼前一黑,晃了晃,差点栽倒。金姐正在厨房忙活,见我一身冰霜,踉踉跄跄撞进来,吃了一惊,忙招呼正在看动画片的男人过来,一左一右将我搀进里屋,靠在床上。

朦胧中,金姐对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晃着一身肥肉就出去了。金姐转身,三两下扯脱我的棉衣,挂在门后,掰扯半天,脱下我脚上的皮鞋,又扯下外裤放在一旁,双脚已冻成冰砖,袜子粘死了,脱不下了。

胖男人连呼带喘,拎着满满一桶雪进来了。金姐蹲在床边,双手抄起冰雪,一遍遍给我揉搓头脸手脚。

恍惚中,我又走在冰天雪地里,北风裹着雪粒,劈头盖脸灌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雪没膝,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我呼哧呼哧直喘气,没走几步就大汗淋漓了。不一时,风静了,浑身却燥热难当,我开始脱衣裳,脱了棉袄,热,脱了毛衫,还热,热得浑身像着了火,我奋力撕开最后一件衬衣,太热了,我要脱了,脱得赤膊精光才舒服。

一块湿毛巾敷上前额,刹时凉快了,原来是妈,妈微笑着,用凉毛巾使劲擦拭我的头脸手脚。凉快,好凉快呀!哎呀,太凉了,妈,莫擦了,冷,好冷,我冷得浑身哆嗦,衣裳呢?我要穿上,棉衣扔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