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的决斗(短篇小说)
2021-01-27吴永胜
临近晌午,天突然黑下来,接着,像有无数枚雷管在天空爆炸了,咣啷咣啷,一声紧追一声。接着,雨水从上面直接倾倒下来。爸抓顶斗笠跑出院子。他得去刨开田坝的拦水口。雨水在田里聚集,桀骜不训,左冲右突,常常会冲垮田坎。还得去地角给茅坑扎道围堰,不让沤下的肥水逃逸。妈也着急急忙忙地去院后清理水沟。平常水沟里有了树叶子、瓦渣子、草节子,妈看见就都清理了。可还是不放心。她把沟里的老泥挖起来筑到沟沿上,让沟更阔一些更深一些。老弟也不闲着,从灶屋捧出盆子、钵子,放到屋里漏雨的地方。每回大雨,有些屋瓦被雨水教唆得不能坚守岗位了,留下让雨水入屋的空档。三间屋子,盆钵用完了,还用了三只碗。
老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盛积到快溢了的漏雨倒进粪桶,再将盆子、钵子放回漏雨的地方。腾空的盆子、钵子当当响几声,漏雨便汪积起来了。屋子里光线昏暗,雨水暴烈地拍打着屋瓦,老弟的耳朵里全是密集的哔剥声。老弟手忙脚乱,潮湿的空气带着泥腥,黏稠得像鼻涕,惹得他老是想打喷嚏,却又只在鼻孔里痒着打不出来。
妈清理完水沟站在门口,把头发捏成一束朝门外绞,水珠串成线往下掉。妈回头说什么老弟没听见,雨水的声音把妈的声音吞没了。
突然雨水的声响停了,像是被齐根掐断。屋里的光线亮起来。爸回来了,叉腿站在阶沿上朝院坝挥摔斗笠,淤积在笠叶里的水变成亮晃晃的珠子抛撒向院坝。爸接过妈递来的帕子擦头发抹身子,边擦抹边说,吴少杰的田坎垮了,卫星地的地边塌了。这场雨好大。
妈把粪桶提出来将水倾倒在院坝里。妈说,下午去把苞谷肥追了。明天得把瓦拣下,漏得好凶。妈去做饭了。爸屋里屋外检查,他得看看雨水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老弟立在堂屋门口。天上的雨水一停,院里的水就开始消了,只有那些在泥地上砸出来的坑窝洼积着水,泥点翻上来,水面咕噜冒个泡。院前的竹林子,几棵竹子拦腰断了,向上突出破裂的茬口,但竹叶子都翠绿清爽。院旁的小沟水流隆隆隆隆。沟脚的拦河堰一塘黄水。两边坡沟下来的水,在塘面冲激起白的泡沫,一塘黄水像煮沸起来了。煮沸起来又漫出堰堤,像一挂水幕。老弟的心像悬挂的纺锤,咚地撞破了胸壁,被漫出的水流挟裹着活泼泼朝向下的河湾。
吃过午饭,妈把一袋尿素装进背兜,爸提着两把木锹出门了。施肥的活老弟知道。木锹是青冈木刮削出来的,中间厚两边薄像把剑,上面横根握手柄。往苞谷棵下泥里插进去左右摇一摇,摇出个下窄上阔的口子,再放上一撮肥覆上土。泥土吃饱了雨水润湿得很,尿素很快就化了。老弟偷觑一眼爸,发现爸也正瞅他。
爸说,不要去耍水!
我有作业,我要写作业。老弟抬一把高板凳放在阶沿上,抬一把矮板凳放在阶沿上,翻开书,铺开作业本子。可书本上的字摇头摆尾像游动的鱼。作业本的横格子活泼扭曲像流动的水。爸妈走了多久,是不是过二长田了?过张家大地了?到斜排地到元宝坡了?老弟哗哗翻书页,哗哗的声音像哗哗的水流声让老弟心神不宁。
翻了几遍,老弟决定不再翻了。把书和作业本子塞进书包,站起来,扒拉一下板凳就迈开腿。那板凳却调皮作怪,把老弟的一只脚勾留在凳裆。老弟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板凳倒了还故意发出咣当的响声。老弟踢一脚板凳,也不扶它。他把书包往饭桌上一扔就进了柴屋。
柴屋里,苞谷骨子被篾条勒束,磨样一盘盘垛起来,快抵着屋瓦了。淡黄的苞谷杆打成了捆,金黄的麦草打成了捆,紧紧匝匝地挤在一起。光从瓦缝里漏出来,漏在苞谷骨子上,漏在苞谷杆上,漏在麦草上。一只老鼠在两个苞谷垛中间,现出半个身子。小眼珠子鬼鬼祟祟地看着老弟。它在侍机而动呢。只要老弟稍有动作,它皮开肉绽也要藏进地洞里面去。换了以往,老弟会装作没看见,退出去,拾个砖头瓦片再悄悄回来。那老鼠呢,就得报销掉了。然后,老弟会躺在草堆上,把眼眯成一条缝,去看瓦缝里滤下的光。那些光,被眼睫毛割开,被眼皮子抖散,五颜六色,叮当作响。或者,手臂伸进交错的光柱子里,任光柱子涂抹。再拿眼贴臂看过去,细绒绒的汗毛子暗一块亮一块,稀疏不齐像早春的山坡。今天,老鼠幸运了,光柱子白来了。老弟的心思,被河湾活泼的水拴住了。
老弟要去捉鱼哩。
以往,也就拿个脸盆子,盛上水放沟沿上,摸到一条鱼了,放进脸盆子里。摸到一条鱼了,放进脸盆子里。可是刚下过雨呀,水又涨得那么磅礴。拦河堰有许多鱼,草鱼、鲤鱼、鲫鱼,被一塘水囚着,憋屈得慌,憋着口气,正好随波逐流。它们进入河湾,在河湾逗留。一个脸盆子哪装得下?得用大肚皮的芭蒌。
那只芭蒌,挂在土墙的竹钉上。
芭蒌很长时间没使用了。怕被遗忘了吧,总趁妈抱柴草时,扯苞谷叶子掐麦草尖子。它不晓得妈从来不捉鱼。篾缝子里,麦草尖子苞谷叶子只好徒劳地挂着。尘末子都来哄诓它,好心办坏事,倒让它蓬头垢面了。
老弟摘下篾缝子里的苞谷叶子、麦草尖子,再到水沟把芭蒌浸下去任歡腾的水灌进芭蒌肚子,芭蒌慢慢就眉伸眼舒容光焕发了。还把篾壁上几片陈年鱼鳞,显摆似的一闪一闪地炫耀。
老弟学爸的样,把绊上的篾绳子往肩挎。可篾绳子太长啦,芭蒌体积又那么大,挎起来都抵住脚弯了。老弟向前走几步,芭蒌都着急了。它想告诉老弟,这样子走路怎么捉鱼呢。又说不出话,只好啪啪凿打老弟的脚弯。老弟明白了,取下芭蒌把篾绳子挽起来比量着打个结,再挎肩膀上,芭蒌刚好齐着屁股蛋子。找了截草绳子,从芭蒌口的篾缝穿过去,捆在腰上。芭蒌高兴了不着急了,老老实实地贴在老弟的屁股蛋子上。
老弟出发了。穿个裤头光脚板光身子,腾腾腾往沟坡下跑。芭蒌急着要显摆身手还嫌慢,一直往老弟的屁股蛋子噼嗒噼嗒一巴掌一巴掌地催。
说起来,老弟捉鱼的经历有几年了。
拦河堰下,是一处宽一处窄的河湾。应承拦河堰下来的水,一路流过蔡家堰,流过二马坎,再转移给村口的大河。两边堤坎是用黄泥和石头垒砌的。河湾宽处,往往把泥巴石头淘了,淘出个水凼来,往田里汲水,或在夏天让水牛泡进去。
水凼有深有浅。浅的浅过屁股,深的深过脖子。在深水凼捉鱼那是大人们才能干的事,十岁的老弟没那能耐,他去的都是浅水凼。
水凼都不大。水面平静时,看得见悠然游动的鲫鱼麻杆子。落脚下去,那些鲫鱼麻杆子比水波还散得快,一晃就不见了,藏进石腔膛里——石头与石头的衔接缝子形成的一个个腔膛。得匐下身顺石缝掏摸腔膛。那些鱼退无可退,就把身子贴紧石壁或往腔膛更深处躲藏,这算什么办法呢?有时,一个大的腔膛或许藏了个鱼的家族。掏摸出一条,再伸手掏摸,又摸到个惶急的身子。往往下一次,老弟会凭记忆去掏摸那曾经收获丰硕的腔膛,往往一无所获。或许是全腔尽没的悲怆历久不散,让进腔的鱼吓怕了警醒了。
河湾最大的水凼在拦河堰下。河堰骨肉相连,又近水楼台。从堰里脱逃的鱼们先被它扣留下来筛选过,然后才往河湾发送。大人们也不常下去,水太深,大人们也触不到底。村头渔猫子安树有时晃荡上来了,水獭子一样扑入水里,潜一阵子再浮出水面,手里掐着一两斤重的鲤鱼草鱼。这时候,老弟一直围在凼边,圆鼓着眼珠赤红着脸。安树将鱼抛上来,老弟立刻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摁,那欢喜跟鱼是他捉的一个样。
拦河堰倾吐的水小了,没了先前那般急促,几只泄洪孔仍然轰隆有声。老弟从大凼下的河湾入水,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脑袋和背梁。水还黄汤着,比平常深出一臂。以前掏惯了的石腔膛,现在老弟得伏下身子,半片脸浸进水里。真是奇怪,水流的声音本是哗哗啦啦的。耳朵浸进水里了,水流动的声音就变了,昂昂咻咻,是不是鱼在说话呢?
到杜家湾时,芭蒌里已经装下十几条鲫鱼。老弟看见了春明。春明和他一般大。光着身子在水凼里扑来扑去,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你在扳澡(洗澡)?
春明从水凼里站起来,看着老弟欲言又止,胸脯和肚腹上的水从小鸡鸡上滴答坠落。
我问你呐。
大鱼。狗日的,好大一条鱼哦。春明抹了把脸上的水。
老弟跑到水凼前一看,胸腔都要炸裂了。真是好大一条鱼啊!在齐着胯的微黄的水面上,暗黑的鱼脊起起伏伏,足有一臂长。老弟扑进水凼,双手往鱼脊按去,鱼猛一扭身,啪的一声激起一大片水花,泼溅到老弟身上。鱼尾抽击在老弟的胸脯子上,老弟仰天而倒呛了一口水。狼狈不堪的老弟从水凼站起来,看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春明,都说,好大的鱼。
老弟解下芭蒌,把草绳系在凼边的荆条茎上,芭蒌浸进水里。捆草绳的时候,老弟脑子里灵光闪动,立刻两眼放光。春明,过来过来。吆喝着,折下一根荆条用力一挥,荆条划破空气嗖地响了一声。
两个人手持荆条各站在水凼一边,鱼脊在中间的水面上兜圈子。他们瞄准鱼脊抽下去,荆条在水面划出印痕,拍在鱼脊上,鱼脊扭一下游得更快了。老弟和春明挥舞荆条,荆条很快皮散骨折,因为水影响了抽打的力量,无法对鱼形成致命的打击。偶尔那鱼受不了痛,突然跃出水面,现出白花花的肚皮和银亮的鱼鳞。
这样不行哦。老弟抹一把脸上的汗水。顺着水凼往上看,黄汤一样的水比之前小了很多。再往上,拦河堰泄洪孔水细了,现出青色的石头。覆在石头上的青苔有些被冲刷得成片翻卷,现出浅白泛绿的背。水弱了,我们筑个堰!老弟有了主意。筑道堰截断上游的来水,再把凼里的水舀出去,大鱼就大船样搁浅了,无处可逃。
搬些碎石和泥块,在水凼上游垒一道坎。抠些糯软的黄泥,密密实实地糊住衔接缝子。又在水凼下筑起一道堰坎。大鱼似乎感觉到了危机,焦燥地冲来撞去。有几次甚至靠近了堰坎,现出硕大的身子,逗引得老弟和春明亢奋无比。
筑好两道堰坎,春明装鱼的脸盆正好用来舀水。他叉开腿站堰坎里,双手抓紧盆沿,盆口往水里一刮再往外扬,呼,一大泼水划着银亮的弧线泼落。往下的河湾两边是柔软的黄泥,长着盘根错节的铁线草。水泼在柔软的泥土上,立刻现出一个坑,泥点四溅,铁线草却徒劳地坚持着。第一泼水让它们沉陷,第二泼水未来之前,它们扭动着身子,抖落亮晶晶的水花又支撑起来。但挡不住一泼泼水一波波打击,不多一会便“断肢折臂”了。
凼里的水渐渐少了,先是那鱼背上的鳍露出来,像面黑色的旗帜晃来晃去。黑褐色的鱼背露出来了。草黄色的身子露出来了。金黄色的鳞片露出来了。有些鳞片在凼水的激荡下脱落并浮在水面,被泼出去的水带出去溅落在草泥上,足有杯盏那么大,亮晶晶的。
凼里的水更少了,大鱼已无法游动,被局限在凼中央侧躺着身子。弯曲的身子弹起又落下,啪啪啪啪的响。四溅的水滴夹带着泥点和鱼鳞。凼底的水被它搅得浑浊不堪哗啦作响,一浪一浪向凼边荡溢。姆指大的鲫鱼,指条长的麻杆子(一种鱼的叫法),被荡溢的水抛至泥滩上,无辜地翕合着嘴。终于,大鱼被晾在凼底,精疲力尽了,阔大的腮一张一合,现出腥红的腮腺。春明扑过去,手刚触到鱼头,大鱼动了,尾巴啪地抽在春明的大腿上,春明跌了个四仰八叉。他暴怒了,爬起来反提瓷盆,瓷盆底子咣咣咣地扇打魚头,嘴里嚷嚷着打死你打死你。瓷盆击在鱼头上,剥落的漆皮和鱼血一起溅落。大鱼抽搐着不再跳跃,鼓突的眼珠不甘地瞪着。将鱼拖到草地上,春明看着斑驳的瓷盆底懊恼不已。但看到铺张在草地上的大鱼咧嘴就笑。把鱼抱在胸前掂一掂,有七八斤吧?
老弟叉开姆指和食指,从鱼头丈量到鱼尾,足有六拃。至少也有六斤!
这么大的鱼要砍成砣红烧。春明咽了口唾沫,把鱼抱得更紧了。我妈最会烧鱼了。
老弟一巴掌拍在春明的手腕上。咋的,鱼就是你的了?
春明后退一步,仰着头争辩,鱼是我先看到的。再说,我瓷盆都打烂了。踢一脚瓷盆,瓷盆翻转个身倒扣在地。盆底原来印有两尾红鲤鱼,现在红鲤鱼没了,褐色的盆底凹凸不平,残留着几块漆皮。
你看见又咋的?你咋不捉起来呢?还不是我出的主意!老弟捉住春明的手腕,我把捉的鱼都给你,这些都给你。老弟指指芭蒌,指指脚旁的小水凼。捕大鱼时,还顺带收获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
春明挣动手腕说,给你,都给你。我只要大鱼!
老弟咬牙切齿,一只手抓住春明的手腕,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条腿顶在春明的屁股后,用脚腕勾住脚踝用力向后扳。春明却蜷曲身子往地上蹲,嘴里哎哎哟哟地叫唤,打人了哦,打死人了哦。
老弟随了春明往下蹲,手却并不放松,那样子倒像亲密无间勾肩搭背呢。我打你了么?我好久打你了?春明不理会老弟的质问,将身子蜷得更紧。大鱼横在胸脯和膝盖间,他一只手搂鱼肚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头穿过鱼腮牢牢地抠着。老弟真想跟春明打上一架。他和春明经常打架,可都没分出个胜负。加上春明太赖皮,吃一点亏立刻像被摘掉了腰子一样尖声哀嚎。
顺着河湾看,筑的两道堰坎已经胀出了豁口,水凼里的积水多起来。老弟鼓鼓胸脯说,我们来打赌!
春明看看老弟,似乎在心里衡量过了。赌就赌,愿赌就要服输!
愿赌不服输的,上街让车子辗死。
一家人都让车子辗死。春明补充。把大鱼放在草地上问,怎么赌?
老弟说,憋水。我们俩都憋在水里,比谁憋得久。谁先憋不住谁就输。老弟和春明都会憋水。一个猛子憋进水里,能憋好长时间。
春明想了想说,万一我老老实实地憋着,你先出水了,换过口气再憋呢?我们得手拉手一起憋。
老弟同意了,和春明张开手指,交叉着勾连在一起走进水凼,两个人都狠狠地吸了口气,一齐闷进水里。
老弟整个人没进水里。水在耳旁嗡嗡地响。老弟咬牙屏气缩身,水却装鬼作怪地把他往上托。他弓起脚背,脚趾用力地往泥里插,头向下脊朝上虾一样蜷缩。和春明的头碰在了一起,他用头去顶春明的头,手牵带着春明的手往上托。他想春明也许就冒出水面了。春明的头抵回来,手却努力向下扯。顶了两下头,扯了两下手,老弟想睁眼看看春明在水下的动作。在拦河堰里潜水时,老弟睁开眼睛,水是半透明的,像老婆婆的老花眼镜。藻草和同伴的黑屁股隐约可见。他睁开眼,入眼全是浊黄,水还远未清澈。肺部像有气流不停地注入,憋受不住似乎要炸了。他有些后悔,不应该两只手都交叉勾连,留下一只来捏鼻子或许好受些。憋不住了,咧开嘴吹口气,气从水下窜出咕噜咕噜的。吹过一口气再憋着,他感觉整个人都在膨胀,愈胀愈大,立刻要爆炸。咬紧牙关咽下唾沫,水像辣椒粉子般呛进鼻孔。老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春明也破水而出。老弟呛了口水,咳喘着喊,我没有输!
春明也喊,我们一齐出水的,我也没有输!
憋了三次,老弟头昏眼花了,却胜负难分。我们换一种法子吧,就比谁在水里泡得久。泡得久的赢大鱼,先出水的算输。
春明和老弟一起走进水凼,面对面坐下来。堰坎完全冲决了,凼水浸至脖子,只露出两颗脑袋。
屁股下是柔软的淤泥。老弟的手在淤泥里捏摸,摸到个河蚌。河蚌的两扇壳紧紧地咬合着,壳面上排列着浅褐色的螺旋条纹。他侧下头,挥扬胳膊打算在凼面上打水漂。老弟是个打水漂的高手,一块瓦片能在拦河堰水面削出二十个水漂。凼面太窄,水漂打不起来。将河蚌扔向凼岸石坎,蚌壳碎了,蚌肉糊在石头上,散发出浓郁的腥味,碎裂的蚌壳被蚌肉粘连悬吊在石头上,现出彩虹般的眩光。
一只翠鸟飞过来,落在马桑条上,朝老弟和春明打量。打量了一会,低下头,嘴尖在趾间啄了几下。飞起来扑打翅膀,悬停在蚌肉前啄食蚌肉。
翠鸟飞走了。
老弟侧过脑袋,把耳朵浸在水里晃一晃,水在耳朵里簌簌作响,感觉痒痒的。贴水面看过去,鱼侧躺在凼岸,身躯庞大。灰白的肚皮粘着鳞片,鳞片中间是透明的,只有边沿透着微红。以往,从没有在拦河堰看到过这么大的鱼。也许这鱼是堰里的鱼王?
老弟把脚蜷起来,两只手捉住大脚趾,他想起夏天在拦河堰坎搬干柴的样子。一排细娃儿背向堰塘,都勾弯着腰,两只手捉住大脚趾,带头的喊一声倒,大家就噼噼啪啪倒进堰塘。心思一动,脚就轻飘飘向上翘起了。差点向后仰倒时立刻警觉起来,身子赶紧向前一扑,惹得对面的春明怪眉怪眼地看。
老弟感觉尿泡发胀。朝向春明说,我要屙尿了。
你屙你的。反正我不得动。春明嘻嘻一笑,我早都屙了。
尿液在水下冲激,水面鼓起几个气泡,气泡又带出些小的漩涡,几节铁线草在漩涡里打旋。一只红蜻蜓飞过来,绕着老弟兜一圈,又绕着春明兜一圈,在离春明额头一两尺的地方停下来,似乎在踌躇要不要在额头停留。春明嘟出下嘴唇扑哧吹出股气流,那蜻蜓猛然一惊,向上升起,折身飞向远处的草丛。春明得意地呲了牙,身子往前匍下来,脚板踢破水面,咚咚地拍打水面。
老弟喊,你先动了哈。
春明的脚板立刻缩回水里。辩解说,我只是脚板动了。我还泡在水里,又没有出水。又没说手脚不能动,你刚才也动了呢。
堤坎上有几株梧桐树。一片叶落下来,浮在水面。老弟朝叶子吹了一口气,那叶子就旋转着漂向春明。春明嘬着嘴也朝叶子吹气,叶子又漂向老弟。两个人都朝叶子吹气,叶子向左漂出一点,又向右漂一点。无可适从了,就在水面打旋。旋一会,就被水流带走了。
一只青蛙在凼边只露出脑袋,鼓突着眼珠看面对面的两个小人。它的腮帮子一鼓一收,似乎就要呱呱大叫,却最终没有叫出声。春明仰头朝梧桐树伸出手指头做成手枪的样子,嘴里砰砰有声。真有颗梧桐咚地落水,春明哈哈大笑,那只青蛙受了惊吓,脑袋立刻没入了水里。
凼角跑出来一只剃头匠(水黾),叉着脚在水面奔跑。老弟匍匐身子,嘴和鼻子都浸进水里,眼睛眯成线露出水面。他看到奔跑的剃头匠身躯庞大,动作优美,像在滑翔。它眼睛向上竖立,也朝老弟看过来。看一会,又跑到两人中间停下,像要参与打赌,或者好事要当裁判,好长时间都静默不动。偶尔把一只前脚折转在嘴下抹一抹,好像它有一把胡子需要理抹顺溜。但它并没有胡子。终于耐力不够,踏着水面跑向了一边。
太阳把半边脸藏进天宫山梁子后了。河湾里起了风,水面上叠起了细微的皱褶。老弟打了个冷颤,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崩崩叩击。对面的春明嘴唇乌紫脸色青白,脸上密密生着冷痱子。老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皮,舌尖有些僵木。晃动了几下身子把手举出水面,手掌似乎比平常厚了许多,掌沿全是白色的鸡皮皱。老弟说,不比了,不比了,我认输了。
春明挺挺胸脯几乎就要脱水而出了,却立刻又重新浸进水里。你认输了,你就先站起来嘛。春明看着老弟,老弟纹丝不动。你耍的心眼我晓得,哪个先离开水哪个就输了。春明的下巴搁在水面上,说话磕磕巴巴,面前的水吹起一圈圈皱褶。你是想要哄我先出水呢,我又不是傻子。
河湾上有人哧溜哧溜走过。梧桐树遮蔽了向下的光线,大鱼的鳞闪已不甚分明……
作者简介:吴永胜,四川射洪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 《百花园》 《小说界》 《短篇小說》 《四川文学》 《青年作家》 《湖南文学》 《小说月刊》 《当代小说》 等报刊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