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诗书觅艺史
2021-01-27沈梅丽
沈梅丽
刻瓷是一门融书、画、刻于一体,具有金石风格的文人性艺术,也称瓷刻,早期又称刻磁、镌磁等,用特制刀锤等工具在成品瓷器上先绘画,再依画稿刻釉,之后进行填色。一般倾向于认为刻瓷艺术源自宫廷工艺,产生于明代,成熟于清中期。刻瓷是在成品瓷器上錾刻的艺术,区别于在瓷胎上绘刻图案后再烧制的、先刻后烧的同名刻瓷工艺。
“刻磁”一词,目前所见最早记录出明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八“器用类·金刚钻”:
金刚鑚(钻),钝,置瓦上烧赤复锐。小者黑,大者白。《抱朴子》曰:“生水底如钟乳,体似紫石英,惟安南高石山一角羚羊,能碎金刚石。”……《十洲记》:“西海流砂,治昆吾作剑如銕,光明如水晶。”貘熊舐铁,粪可铸剑,驼火鸟粪亦然,故周密说不明耳。凡宝石真者必坚,皆能刻磁。好水晶之棱亦能刻磁。
《物理小识》约成书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最早刻本是康熙三年(1664)年宛平于藻序庐陵刻本。方以智在上文中提到的真宝石必坚、能“刻磁”以及上好的水晶棱也可以刻磁的一段话,表明“刻磁”应是当时行业内周知的一种宝石鉴别技法知识。不过,据此还不能将方以智所记“刻磁”与后世作为一门传统手工技艺的“刻瓷”等同。方以智《物理小识》之后,由清至民初几乎不见有关刻瓷的专门文献,因此一旦涉及艺术渊源、行业发展及成品日常流通等诸多问题,相关研究往往难以深入。
晚清民初发达的公共媒介及出版业促进了文艺作品的创作传播,这一时期期刊报纸所载文人小说、诗画等文艺作品中,散见数十种刻瓷史料,其中出自上海文人笔下的史料中有数条具有较高史料价值,可一窺该时期刻瓷器类型、日常使用、店铺运营、工具、流派及其创作形式等历史情形。1891年,上海小说家孙家振已完成被后人称之为狎邪小说的《海上繁华梦》前二十回,这部以上海十里洋场生活为背景的小说,直到1898年才开始先后在孙家振等人创办的《采风报》和《笑林报》陆续连载,1903年到1906年单行本出齐。小说第三十四回为“打房间替抱不平,还局帐拆开好事”,故事情节是说中秋节杜少牧和潘之安为如玉争风吃醋,打坏了房间许多东西。在开列的被杜少牧打坏的物品名单里有“刻瓷茶杯三只,刻瓷茶壶一把”,物品名单里还有七只白洋瓷杯和红木桶大锡茶壶一把,从不同材质的茶壶、茶杯数量看,刻瓷工艺的茶杯壶在当时当为常见之物。
晚清时期,市面上刻瓷品有着一定流通量,日用瓷器市场上也有刻瓷业的一席之地。1904年,《北洋官报》在“各省新闻”栏刊发“广州镌磁业进步”一则,主要是介绍广州工艺局刻瓷业在当地的发展情况。地方刻瓷业的发展推进,与晚清朝廷仿照西方设立工艺局、以期振兴传统手工艺带动社会劳动力安置等举措有关。光绪二十八年(1902),时任顺天府尹的陈壁主持创办农工商部工艺局,分科制造器物,教习艺徒,所设各工科多系当时北京城中“未有之艺事”,分农务二科、织工二科、漆工二科、木工二科、藤工二科以及绣工、箱工、镌磁工、玻璃工科等科,其“镌磁”即为刻瓷。1943年,北京刻瓷艺人朱友麟在《追述我的刻瓷经过》一文中,提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十八岁进入农工学堂刻磁科学习时,该科工师华约三(华法)聘请自上海。该文还提到刻瓷有南、北二派,也就是说北方也有刻瓷行业存在。
1909年,上海《图画日报》上刊出一则绘制上海刻磁店的图文材料。该报1909年在上海创刊,在1910年第一百九十四期上,“营业写真”栏目内容是“刻磁”和“刻玻璃”,图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有一首署名“顽”、题为“刻磁”竹枝词:“瓷器光而滑,要刻打滑达。佩服扬州人,奏刀有新法。刻来工笔细于毫,奇观三绝诗书画,恰比窑中花样高。”
这首竹枝词所说“佩服扬州人”,是指在上海开店做生意的扬州人刻瓷技艺高超,创新了刻痕“细比纤毫”的刻瓷新刀法,瓷上刻出的诗、书、画比窑中烧制出的瓷花样要高超。晚清民国在上海从业手工艺的扬州人很多,除刻瓷外,漆艺、雕版等手艺人也有不少是来自扬州。图的下半部分是一幅刻磁店堂画,画中店堂正面壁上挂一幅镶框的山水画,两边条幅题为:“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从画与条轴的形状、厚度及线条来看,应是刻磁书法。堂前方桌上茶壶二只、茶杯二只及两个磁筒,桌前站立的两个人,一男子左手执一只茶壶,右手似托壶与另一垂手而立者观壶对语,垂手观壶者左前一人坐在桌前,右手执一根细长刀具在平放的磁筒上雕刻。这幅“刻磁”图中,刻瓷艺人右手以一根细长工具、左手扶磁筒进行创作,与现在的刻瓷相比则少了一柄小锤。现今的刻瓷工艺则是刀、锤结合,即使用钻石刀、金刚刀等刀具和一把小锤,先将已构思好的图画勾勒于尺寸合适的白纸上,再将画稿贴于瓷面,也有直接于瓷面勾勒出图案,左手执刀具在瓷面上轻移,右手执锤敲击使刀尖刻痕于瓷面,錾刻出想要的图案。1918年,生活于上海的小说家、实业家天虚我生即陈蝶仙,将其早年刊发于各报上的日用常识文字编成《家庭常识汇编》,其第一部“服用”部的第十类“磁器”中收“刻瓷”一条,在介绍刻瓷技艺的操作方法时,也没提到要用锤:“向五金店购刻瓷金刚针,每枝不过一二角小洋。将此次涂满墨煤,烘干,即可用针任意划之。于玻璃上亦同。”
朱友麟在《追述我的刻瓷经过》记有华约三刻瓷的工具及刻法:“刻瓷的教授乃是上海有名的雕刻家华约三先生,彼时的刻瓷一术即分南、北两派,南派所用的工具,即用钻石镶于极细的铁条上,或用铜镶亦可;北派所用的器具,即纯钢刻磁刀。华先生乃纯粹的南派,所用器具就是钻石刀一种。用钻石的刻法有三:一为单钩刻法,一为双钩刻法,再者即是起地单刀的刻法最为简单……华先生所教授的就是此三种刻法,但是若要刻山水人物,当然还得以钻石器具为主体。北派钢刀刻的法则又不同,所刻大半即是写意花卉、汉瓦古钱、钟鼎隶字等。此等古意秀润可观,胜于单钩双钩多多矣。”
朱友麟所说的南派工具“用钻石镶于极细的铁条上”,与《营业写真·刻磁》图中的极细长条工具,以及陈蝶仙所言可以在五金店购买的“金刚针”应该是同一工具,当是晚清民初上海刻瓷的主要工具。
郑逸梅《艺坛百影》说:刻这种精细的东西……拇指用力过度,弯曲了一时伸不直,必须用左手慢慢地把它扳开,揉了再揉,始复原状。又拇指和食指,常有因神经拘搐而发抖的现象。
这段话说明运腕、拇指和食指合力执钻石刀进行瓷面雕刻的不易。由此可知,刻瓷是否用锤或因人而异,也并非是说早期刻瓷不用锤,这一点可参考以下一则史料。1915年,《中华妇女界》(上海)第一卷第二期刊出一首《刻磁茶壶(西江月)》,词曰:“闲领酪奴幽趣,顿消尘虑疎慵。琼浆香泛碧溶溶,几度清芬破梦。酬咏曾经高士,冰敲寒夜丁咚。竹庐汤沸瑞烟浓,芳沁玉壶珍重。”词中“冰敲寒夜丁咚”句,即写刻磁人冬天深夜镌壶的情景,刀尖接触壶面、随着小锤敲击节奏而发出丁咚声响。有的艺人创作时喜静,会在夜晚进行刻瓷创作。郑逸梅也提到杨为义常在晚间进行刻瓷创作:“刻这种精细的东西,昼间不易聚心,容易刻坏,总是晚间奏刀。这时群动俱息,万籁无声,一灯耿然,凝神之力,经常弄到半夜三更。”
刻瓷器上的诗、书、画来源,有两种情况较为常见,即刻瓷艺人将历代文人墨客诗画复刻到瓷器上,以及刻瓷艺人与书画艺术家合作,由名书画家创作图画书法,刻瓷艺人将其书画复制于成品瓷面后再錾刻,如民国时朱友麟与张大千、溥心畲、王雪涛等人的合作。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由定制者或者是瓷杯壶的持有者创作诗、书、画,后由刻瓷人錾刻到杯壶等瓷器上。也是在《中华妇女界》1915年第一卷第二期,除了上文所介绍的《刻瓷茶壶(西江月)》词外,还刊载一首绝句《咏茶壶(此系书刻磁茶壶而作)》,署名为西蜀畹君王梦兰,其诗曰:“玉鼎甘泉注绿华,团香斗品忆金沙(诗人自注:金沙泉在湖州长县间,系造茶之所)。冰心一片无纤垢,消尽茶烟几缕斜。”王梦兰在“咏茶壶”正题下有一句题注“书刻磁茶壶而作”,意思说她作这首诗是要由刻磁人刻到茶壶上的。诗中所写湖州(浙江)长县金沙泉为造茶之所,见载于晚唐毛文锡《茶谱》:“湖州长兴县啄木岭金沙泉,即每岁造茶之所也。”1919年《图画时报》294期刊载一幅由周千里藏、陆祯芝寄的年轻女子照片,名为“王梦兰女士南国社社员”,未知二人是否为同一人。无论是取材古人诗、书、画,还是名家与刻瓷艺人联手跨界合作,抑或持壶人与刻瓷艺人合作的定制艺术,不脱传统文玩清赏之风,也表明刻瓷艺术是具有文人性的一门传统手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