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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渔父

2021-01-27王际兵

书屋 2021年1期
关键词:渔父意象现实

王际兵

“渔父”作为中国传统的文化意象流传甚久,流布甚广。然而,正如有一个读者就有一个哈姆雷特,有一个渔父就有一种生命襟怀,同异不绝形成了文化的变奏曲。

在《庄子》里,渔父怼孔子假以外求,不谙大道,不懂“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必然身受其累;圣人则“法天贵真”,弃绝俗谛。在《楚辞》里,渔父怼屈原太过拘泥,不懂“与世推移”,不会顺时应变。这两个形象都强调对俗世的解脱,不过实现的方式有别,各走极端,一者主张假以内求超然物外,一者主张和光同尘随波逐流。无论受众认同还是不认同,渔父这个身份仿佛具有某种精神的清辉,出乎世俗,臻为化境。

当然,渔父并非仅仅是一种想象的角色。按早期文献记载,姜子牙人老心不老,垂钓在渭水之滨,垂钓的收成无所谓,反正钓到了周文王姬昌,从此宏图大展,成就了一段文治武功的佳话。这个客串的渔父,以隐逸等待机会的垂青,进而实现了对现实的改造。《后汉书·逸民传》记录的严光,曾与刘秀年少同学,当刘秀建立东汉、登基为帝时,他反而隐居起来,在水边垂钓;皇帝下令寻访,后聘请到京城,但是严光一再推辞官职,拒绝“阿谀顺旨”,申明“士故有志”,后来归隐富春江畔,直至老去。这个渔父更是引起古代精英人士的咏怀,其垂钓的地方成了有名的严子陵钓台,兼济天下的范仲淹谓之“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严光的隐逸人生或有个性的散淡,或有人格的自尊,或有对宦途龌龊的抗拒。总之,他非常自觉地做出了一种生存选择,通过有意的疏离避免了屈就皇权,成就了一个生命的自足。后人对他的仰慕,与其说是淡泊名利,不如说是向往自我实现,人生价值的体认从社会认同转入自我认同。风骚如斯,渔父不唯是渔民,看似一种职业身份的命名,实乃一个通向自我的途径,一个精神自由的象征。

有了前贤的榜样,渔父积淀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一个面对现实而理想化地安顿自己的经典意象。斯时,盛名之下旨趣各异,因为人生态度和人格追求不同。姜太公无疑是以渔父之隐为跳板等待现实;《庄子》里的渔父是为了悟道弃绝现实;《楚辞》里的渔父是基于愤世顺应现实;严光则是以渔父之隐保护自我对抗现实。每个渔父都是个人性格、情趣、经验和目标的返照。细而观之,每个渔父都有别样的面孔,翻新出奇正是艺术创作的一种追求。但是,结穴收关又是思想演化的一种境界,文化的力量不断促使能指与所指的黏合。待到唐代张志和的《渔父》词成篇,这个意象从观念型走向了审美化,造就了极为“标准”的渔父风范。

张志和的《渔父歌》共五首,作家施蛰存称为“唐词之宗祖”,学者谭正璧谓曰“词家之祖”。这些作品刻画渔父,把前人直接因应现实铺陈来龙去脉,转变为纯粹描绘渔父活动,通过截取人生世相尤其是自然环境的一刹那,灌注作者的生命感悟,从而构成了一个画境,也是一个心境。这样“退一步”回应现实,人们油然有了一种心领神会的可能。其中,第一首广为传诵,其他四首相形见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短短二十七个字,刷爆了后人的朋友圈,甚至是大咖们的朋友圈。据《续仙传》所录,当时湖州刺史颜真卿召集清客张志和、陆羽、徐士衡、李成矩一起会饮。已经皈依道教、法号玄真子的张志和笔端泉涌,从“不须归”到“不曾忧”“不叹穷”“不觉寒”再到“不用仙”,那忘情随性的渔父生活跃然纸上。其他四人各自唱和五首。结果,那二十首都失传了,只有玄真子的五首流传下来。这个传说不知道是事实还是臆想,颜真卿为张志和撰写的碑铭里反而没有一点记录。不管如何吧,一波大人物为《渔父》词竞折腰。

曾为宰相的李德裕作《玄真子渔歌记》,说唐宪宗宛如张志和的粉丝,画偶像的像,寻偶像的词,可惜无缘识得真面目。由此,李德裕利用故旧关系,觅得五首词作的全文,从而传播至今。唐代船子和尚,不避佛、道的教派分别,唱响了二十九首《拨棹歌》,吟咏渔父生活而寄寓释家玄理。南唐后主李煜也留下了两首《渔父》,想象着“万顷波中得自由”。红尘滚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如何解脱现实的羁絆、实现人生的自在令人向往。宋高宗十五次卖弄《渔父词》,端坐高位拥抱红颜,还想“赢得闲中万古名”。英雄迟暮的陆游,“回首功名一梦中”,徐徐道出五首《渔歌子》。赵孟頫身为宋朝宗室,却做元朝翰林,夫妻酬唱《渔父》词,“醉眼看山百自由”,“弄月吟风归去休”。康熙年间,徐轨作《枫江渔父图》,当时名流多有题咏,纳兰性德看图写话,“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进入审美的境界里,“隔离”现实,有酒,有闲,一汪溪水、一根钓竿便收获了精神的旷达。

据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考证,公元823年张志和的《渔父》传到日本,此时离原作问世仅仅四十多年。即将退位的嵯峨天皇深为喜欢,率先御制了五首《渔歌》,表达了“一种高雅冲淡的意趣”。其在贺茂神社令群臣赋诗时,东瀛名流纷纷唱和,天皇年仅十七岁的女儿智子,更是以冲淡的面孔装饰了少年的洋溢,“何乡里,何姓名,潭里闲歌送太平”。有了帝王的亲力亲为,从823年到1838年,日本出现了三十三首翻唱的《渔父》词。

作为词坛发烧友,苏东坡苦于《渔父》词“曲度不传”,将其增添数语,歌之《浣溪沙》:“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黄庭坚逸兴并生,整合顾况《渔父词》和张志和《渔父》,亦作出一首《浣溪沙》:“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苏东坡为之点评:“鲁直此辞,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肤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诚然,渔父是有家风的,不是戴个斗笠、拿个钓竿就行了,还要看看梦入红楼第几重,否则就会造成正牌、贴牌、冒牌的落差。渔父的意象顺着张志和的创作已然有了确切的所指。这个确切,苏东坡和黄庭坚解读为寄情于山光水色,似乎失之物象。宋代词人张元干有一首《渔家傲·题玄真子图》,在勾勒景色之后收结为:“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照此看来,忘情自然,忘情时间,忘情繁华,浪迹江湖,也就实现了人生的旷达。这种意趣,也许更符合自谓烟波钓徒的张志和之个中三昧吧。

返观《渔父》词,从远景的西塞山,到中景的桃花流水,再到近景的青箬笠,绿蓑衣,最后转入内心的“不须归”,这首词实际上用视线顺应景观的移动,应和了人们遭遇世界的一个过程,表达了忘情现实后对自我的皈依。从少年的憧憬,到青年的激情,再到中年的现实,最后到老年的沉潜,我们的生命不就是这样一个由远及近,从放眼世界逐渐走向内心的过程吗?正因为空间与时间的这种耦合,片刻的景象有了永恒的生命,自然融化了由昔至今现实的历练,仿佛成就了朱光潜所言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这种渔父家风,虽然也是追求解脱俗谛,承续前贤的风流,但不是《庄子》里的为悟道而摆脱现实,不是《楚辞》里的因愤世而顺应现实,也不是姜子牙的等待现实,亦不是严光的对抗现实,更像是忘情现实,随性生活,审美化地与现实和解,在现实的自然风物中安享精神的自在。

摇曳在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渔父风流,日积月累,蔚为大观。延及晚近,国人对现实的苦恼仍在,对诗意的追求仍在,可是渔父似乎消失了。《边城》挽留不了传统的醇美,翠翠陷入了凄清的等待。《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经历了苦难的磨砺,绽放出人性的道德温情。韩少功返居当年知青插队的乡村,更像是寻找反思的切入点而不是精神的皈依处。自由自在的渔父已然无处安身,无法承载现代的精神追求。

进入现代社会,西方主、客体两分的思想盛极一时,人类对物质的利用突飞猛进,解释世界、改造世界、征服世界成为基本的思维逻辑。人仿佛拥有了主宰世界的力量,自然只是一个已经认识和有待认识的客观对象,人的精神转向双手,转向劳动,转向锲而不舍的探索。这时候即使出现一个幸福的渔民,也不会是传统意象的渔父,只会是渔业劳动的丰收者,或者通过实践改善人伦道德的劳动者,如史铁生所书清平湾的白老汉。

教化之下,我们回溯张志和的《渔父》词,不免认为渔父垂钓与生计、与物质收获无关,人物的隐逸与旷达背后想必有足够的经济支撑,他们是口袋里有粮才心中不慌。情况或许如此,却未必尽然。张志和出生世家,曾为官宦,又结交贵人,擅长书画,也许过得不穷。然而,像陶渊明那样,由家境尚可落入生活困顿,无以傍身,不也归园田居,在俗忘俗,不喜不惧吗?古人青睐渔父,当是追求在自然中敞亮自己,融解现实的尘埃,获得精神的安顿。一定要把这种思想情感落实为经济基础,恐怕就落入现代观念的窠臼了,也忽视了意识的能动作用。

往昔渔父能够作为一个意象承载特殊价值,与那时渔业的生产特点有密切关联。比之农业、林业、牧业,农作物、树木、牧草附著在土地上,是视觉可见的,甚至是人力可以通过劳动来操控的,种植庄稼、砍伐木材、牧放牛羊等或多或少是“可为”的结果。而从事渔业生产时,鱼虾藏在水里不可见,收获结果不可知,这就带有听天由命的意味。这种特点使得渔民汲汲劳作的成色少了很多,由此减少了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赋予了人们较大的想象空间。当个人把这项职业活动趋向形式化以后,渔翁就变成了渔父,他钓的不是鱼,而是山,是水,是自然,是自在。显然这种状态也被现代社会的发展打破了。渔业逐渐推进到与农、林、牧一样“可见”的地步,而且作为一个过去开发不足的领域,还为人类提供了大规模的生产前景。失去了古代“经济”特色的渔业,必然难以持续供给关于渔父的想象和实践啦。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渔父这个意象隐没了,又有许多别的意象冒出来,然而经典所负荷的信息仍然耐人寻味,代代传承。民间有言:逃离北上广深,择一地终老,说明面对现实而理想化地安顿自己仍是现在进行时。这种个体境况又何尝不是集体境况呢?双手固然改进了人类的生活,我们可以用它来探索世界,却无法用它把自己举到空中,我们不是宇宙的造物主。现代境遇里累累出现反噬自身的恶果,如战争的残酷、种族的杀戮、病毒的猖獗、自然灾难的多发等,都召唤我们的敬畏之心。把世界视作生命,把自然视作家园,渔父启迪我们有一种迥然不同的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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