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新描写主义的话语标记研究
——兼以“其实”的微观描写为例①
2021-01-27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一、问题的提出
在过往近三十年时间里,关于话语标记研究,从术语之争到研究实质之争,从词例的个案探讨到语例内部渐成系统,无不得益于国内外学者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以不同目的而进行的方式多样和标记各异的类型探索[1]-[7]。顾名思义,话语标记由修饰词“话语”和中心词“标记”构成。“话语”意指其意义表征指向在话语语篇层面,这其中既包括口头语篇,又包括书面语篇;“标记”意指其在话语语篇中标记或标识了交际者所描述和产生的意义。因此,要了解话语层面标记的标识功能,除了探究其语法转变过程之外,仍有必要从语言意义表达系统和语言使用中的意义体现方式,即语义学和语用学的多向面对这种语言现象的意义和功能进行深层次探讨。笔者曾指出,在话语标记研究的语法化、语用化、语义化与认知化四种标记走向的研究分布与调查结果呈现中,话语标记的语法化和语用化的研究数量多于语义化与认知化走向上的研究[8],并且国内外学者对话语的标记现象的共同关注点已从书面语篇拓展至自然口头语篇[9][10]。此种研究转向侧重于对话语标记特性的区别性句法环境(distinctive syntactic environment)的依赖,即区别性语境环境奠定了话语标记的区别性使用特征,这亦是胡建华提到的新描写主义这样一种新学术价值观:利用这种区别性句法环境对某种语言现象在微观句法、语义层面上的异同进行刻画和描写,并使用特定的理论分析工具去深度挖掘一些微观语言事实,进而描写语言的微观句法、语义等特性[11]。此种转向将更有利于我们探究话语标记在交际者的自然会话中冗繁出现、但却不易取消的言语生成心理和话语识解过程。
本文将从话语标记历时研究归纳入手,以新描写主义的学术理念为导向,重新对话语标记的研究视点和理论切入进行分析整理,文章聚焦的研究对象为自然会话叙事语境下的话语标记现象(或称“会话叙事标记”)“其实”,在其语篇连贯和意义铺展的过程中,考察其会话叙事标记化过程,并借助会话分析及缺省语义学等相关理论,重点考察自然会话叙事语境下话语标记对于引介语义缺省和指称缺省的语义铺展过程和微观意义运行路径,尝试解释话语标记如何从认知上制约叙述者和受述者对话语的理解。
二、话语标记研究理路与新描写主义互探
目前看来,国外针对话语标记的研究最常见和采纳率最高的理论框架来自如下三种视角:(1)Schiffrin的“语境坐标连贯”观[12],此种观点主要强调话语标记对局部连贯的衔接作用,并指出类似衔接是通过话语中相邻话语单位间的关系才得以建立;(2)Blakemore的“认知关联”观[13][14],此种观点主要强调话语标记的明示效果和认知语境之间的关系,并指出语义对关联性具有制约作用;(3)Fraser的“语法-语用”观[15][16],此种观点主要采用自上而下的方法,强调话语标记的界定和分类,并注重对单一语例的共时使用进行探讨。
相比之下,国内话语标记的系统研究起步相对较晚,对学界产生较大理论影响的三位学者是:(1)方梅对自然口语中常见的弱化连词的话语标记功能进行了分析[17];(2)冉永平利用“关联理论”和“语言顺应论”对汉语话语标记/话语联系语的分类和作用进行了探讨[18];(3)冯光武在语义-语用界面对话语标记/语用标记进行了界面分析和探讨[19][20]。就国内话语标记的研究概况来看,我国的研究主要是以理论引介为主的共时标记语例研究,但由于缺乏统一的理论体系,各个研究的关注点和研究对象不尽相同。
纵观国内外近三十年的话语标记研究,其所发生的话语土壤包括宏观目的语言环境(如汉语、英语、德语等目的语种到书面语篇至口头语篇),以及微观语篇语境(如某一目的语文学或书信、书面语篇,到日常会话或特殊场合会话语篇等),我们意识到,对话语标记的特定语境使用状况的分析以及使用者生成心理的描写对于揭示其冗繁出现却无法在言语中取缔的原因有重要的意义,这也是透过话语标记的句法使用层面进而探究话语本质与言语者心理的试探性举措,也可以将这种描写理解为话语标记“一花一天堂”①此语出自William Blake“纯真预言”中的诗句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同下文胡建华(2018)描述新描写主义的旨趣一说。的话语显微镜状态。
20世纪50年代中期Chomsky曾公开提出存在描写语言学和解释语言学两种不同的语言学[21]。而到了80年代,关于描写与解释之间的关系问题,陈平进而指出,“人们倾向于认为描写为解释服务,解释离不开描写”,描写和解释是我们在语言研究过程中对语言事实或语言现象“明其类、晓其理”的一个动态追踪过程[22]。而语言事实和语言现象正是语言描写的关注对象所在,是研究者能够借既成的语言事实对其客观规律进行探究的形式所在。在解释和描写的必然转变过程中,新描写主义(neodescriptivism)是由胡建华发起的语言学研究的一项革新主张[23]。新描写主义“从一粒沙子看见一个世界”的观点,充分体现了其路向和本质:在深度“挖掘一些微观语言事实”的同时,着重描写语言的“微观句法和语义”以及其在具有区别性句法环境中的不同表现来反映语言某个面向的本质特性。话语标记“一花一天堂”的话语显微镜期待正好契合了新描写主义“一沙一世界”的研究旨趣。而此前,何自然、冉永平基于关联理论从话语生成与理解的角度论证了话语标记过程的认知性与语用制约性,但其研究仍是基于对英语语料的个例分析,对于话语联系语如何从认知上制约话语理解,他们也表示“对话语生成与理解这个复杂的认知心理过程尚需进行深入的探讨”[24]。
由此切入,走向新描写主义的话语标记研究可以从话语标记认识的确定性(语篇联系标记)、描写的完整性(既成自然语境中的言语事实)、问题的真实性(话语标记的冗繁出现却未见取消或替代)以及理论的创新性(从语义之缺省理论切入)四个方面跟进。新描写主义视角下的话语标记研究应先解释,从解释中创立假设,为主观的言语者心理铺设语言认知,通晓其言语生成之理;后描写,在描写中探究既成语言事实的客观规律,探明其言语形象不可缺省之类别,以此初探话语标记的微观语义与语用状况。
三、以“其实”为例的新描写主义探究
(一)“其实”的共时平面使用调查
“其实”是由指代性成分“其”和修饰性中心词成分“实”组成,最初意义是“事物的实际情况”。历时平面的“其实”是由句外和句内管辖过程中逐渐发展而来的具有主观性的词汇。据朱冠明考证,“其实”意义逐渐虚化,由名词性结构过渡到副词,且主要是评注性副词的形式,最早出现于唐代。“其”的指代功能逐渐丧失,整词“其实”的主语资格也逐渐丧失,正式成为一个表主观态度的副词[25]。
共时平面上对“其实”的探讨大多是从语义功能或篇章的语用意义入手,语料大体是以书面语料为主,偶见于口头语料。如许娟分析了“其实”的人际功能以及它在上下文中的语义关系[26]。唐斌则以“其实”作为话语标记探讨它在重构会话含义的过程中所具有的语用功能[27]。崔蕊从共时层面描写了“其实”的语义和主观化过程[28]。张爱玲从语义学中“所谓”与“所指”的层级上探讨了“其实”所具有的多功能性[29]。因此,共时平面的研究多是从书面语篇中考察“其实”所经历的实词虚化、副词连词化和语法化斜坡而形成的语法语义特征,少有从真实互动语境层面的会话语料切入进行研究。基于此,本文将以自然会话叙事语料为基础进行描写和解释,首先探讨“其实”在口头叙事语篇中的叙事标记身份,其次为“其实”在自然的会话叙事框架下涉入的语义和语用界面提供新的互动性见解。
(二)“其实”的叙事标记身份
语料分析显示,在故事讲述过程中,“其实”往往以确认或证实叙述者所述信息为叙事路标,为叙事事件提供信息解释或重述,在自然的会话叙事框架下具有以下三种叙事标记身份:
(1)佐证相关叙事话语情境要素的叙事标记身份。此时,“其实”作为叙事标记主要为叙述者所述的故事事件的相关叙事话语情境要素提供相应的时间佐证、地点佐证、参与者佐证或上下文要素佐证:
①(语境:母亲D在喂孩子L吃饭时,老人B向D讲述他儿时吃鱼冻的故事。)
7D:(冲L喊道)快来把饭吃完,不许浪费,粒粒皆辛苦。是呀,其实1好习惯必须从小给孩子培养……我妈说我小时候会背的第一首诗就是《悯农》,其实2也就是两岁多的时候吧。
12B:大雁粪呀,其实3大人们不敢说,就是拾起来晒干了蒸蒸吃,结果后来吃了就吐呀……
①中“其实1”佐证上下文要素,“好习惯”与前述“不浪费”的行为形成上下文关联,“其实2”佐证时间要素,回溯事件时间,而“其实3”佐证了参与者要素,“大人们”是前述“大雁粪”所“不敢说”的直接参与者和事件经历者。
(2)叙事推断标记身份。在故事讲述过程中,叙述者常常由于对所述事件记忆模糊或不确定,因此使用“其实”对所述事件进行推断,或是对后续叙述进行预设。①中的“其实2”,就是叙述者对所述事件发生时间的一种推断。再看下例:
②(语境:同学Y和L共同回忆和讲述自己大学求学时的故事会话。)
14Y:……其实1那不是T大当时有三宝么,自行车,%walkman%就是那个随身听来着。
62Y:=我其实2%Yellowstone%那次吧,因为你知道,我是刚到%Princeton%的时候压力也很大……
89Y:……其实3我们也彼此扩展彼此的人生,对吧↑]
此例中“其实1”同句末加强语气的标记“么”,是针对叙述者的零散记忆而进行的具体事件内容推断。“其实2”和句末语气加强标记“吧”共同对叙述要素进行推断。而“其实3”和句末的“对吧”,对叙述者主观确信进行推断证实。此外,“其实”也常引出受述者对前述话语的推断,又如下例,“其实”提及受述者前述话语,忆及受述者“说到过”的话,并以“是吧”为信息确定标记,这同样是“其实”对前述叙述的推断。
③(语境:Y向朋友们回忆述说写作生涯的故事会话。)
125S:谢谢Y。其实刚才Y说到一句,说到过网络文学让文学的门槛降低了,是吧?
(3)标记叙述者的主观指称次序身份。这是在当下叙述者正在进行的叙述中,对主观指称的所指对象具有的所指缺省,或是表达叙/受述者的主观化态度,并在同一话轮内部构成主观确认标记的一种标记形式。其中前者形成“其实”引介的指称缺省认知功能,后者形成“其实”所具有的人际功能。例如:
④(语境:同学Y和L共同回忆和讲述自己大学求学时的故事会话。)
86L:……你怎么觉得你回国这些年(0.5)感觉?其实1回来教育学生,因为现在也有很多大家对现在的大学生的一些看法,包括有的时候提到现在我们在培养的是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什么的。
87Y:当这个利己主义上升到一个主义就肯定不对了……你现在想想其实2当大家开始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个人价值,我觉得这本身是个进步是个好事。其实3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努力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你的价值只是与物质联系在一起,这其实4蛮可悲的……
88L:对,这个我同意的……我觉得其实5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觉得其实6在职业上,走得远和近也是跟机缘有关系。
此例中,“其实1”缺省了话题主语,对前述提起的“你”的指称缺省。如若缺少上下文的依赖,“其实”位置上的零形回指是指称同一话轮内部前一小句所表达的期待主题。“其实2”和“其实3”作为叙事佐证标记身份出现,“其实3”后补出“我觉得”,表达的是叙述者的主观态度,主观化程度也越来越高。而表示主观态度的“我觉得”或其它形式标记可位于“其实”之前,也可以位于其后,“其实5/6”均为叙述者的主观确认标记形式。
由于叙事过程属于明显的单向交流模式,其前后的逻辑关系或顺接关系十分明显。而依赖于叙事语境出现的叙事标记更常见于此种逻辑关系,从而起到相关起承转合的作用,并表现在具有个性化的叙事标记在叙述者的叙事意图和所指意图下完成主题期待,借此对叙述整体进行标记化。
(三)“其实”在叙事框架下意义的运行路径
话语标记在叙事框架下意义的运行轨迹要为我们验证这样一个问题,即会话叙事标记是否是语境化的特殊联系标记形式?我们首先上升至意义的本体层面,从上至下逐渐摸索,理清会话叙事标记的意义,其后再从这一意义层面探究叙事框架下意义的运行轨迹。
语言中的标记现象存在于人们所使用语言的各个层面[30],而语言层面下的同一范畴内存在着标记的对称性和不对称性之分。例如:汉语中的关联联系语词“既然……就”、“既不……也不”是需要前后配对出现的标记形式,体现了语言的对称性,是无标记的体现。而联系语词如“然后”、“其实”等不需配对出现,体现的是语言的不对称性,属于需要标记的语言形式,是有标记的体现。话语中一般将有对称关系的可表述命题概念功能的话语视为无标记话语,而将具有标记形式的,即表达语篇或人际联合功能的话语视为有标记现象的话语,如本文中我们所探讨的会话叙事标记:
⑤a.我们先去上课,然后再去参观博物馆。
b.当时还是从床上起来的那股子劲,头刚离开枕头,不中了,头晕,然后躺下,然后就心里头不好受,然后D她爸爸身体也不好……然后我那时候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1.0)。
c.总是别人觉得你不上替你惋惜,你别说,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
d.所以说我只是当时当下,我只,其实我是一直是在想当下,当下只是我养好病就%OK%了。
上述a和c的“然后”和“其实”有对称话语结构“先”和“总是”搭配,呈现的是关于命题概念的逻辑意义关系,属于联系标记词。而b和d中,“然后”和“其实”显示发话者将前后的故事事件要素联系起来的主观叙事意图,是叙事语境下的标记形式,属于会话叙事标记。而叙事话语中经常连用的成分的组块化和一体化,是叙事标记形成过程中话语隐含义的规约化。就会话叙事标记的大类现象-话语标记而言,其形成过程中都会经历一些相似的句法上的辖域扩大变化,以及语义上词义虚化或主观化的变化[31]。
因此,就叙事标记而言,其意义可以被理解为叙述者所暗含的具有主观认知偏向的规约性意义。它们对话语的真值条件不构成影响,不改变话语的真值条件意义,但对命题意义却具有点评、补全、映射或修正的功能,依存并影响命题内容,在形式上省略与否会影响到叙事的连贯性与完整性。那么,从基础的规约义开始,“其实”作为叙事标记在叙事语境之外和进入叙事语境框内所具有的功能意义,以及在叙事语境内以受述者为主体对叙事标记的指示推断是如何形成的?其在认知缺省层面的转换步骤又是如何实现的?下文将对此展开分析。
1.规约义
首先是“其实”在叙事语境之外所具有的规约义。“其实”作为副词,在语篇中或是“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有更正上文的作用”,或是“表示对上文的修正或补充”[32]。其词义“表示所说的情况是真实的”,通常用在动词前或主语前。“其实”的规约义是交际者在交际语境下可以以理性的规约来理解的话语意义,如:
⑥(语境:语音实验室门口D和其母亲M关于迟到和原因解释的对话。)
5D:嗨↓早上出来的时候就说害怕误了点儿,结果一路小跑等着赶地铁。
6M:其实1快走到站口那儿时候我就是觉得一阵阵心慌,啊……
此例中“其实1”体现的是它本身的规约义,是叙述者对接上文自述话语的补充和修正。M本身认为年纪大了跑步不利索了,第6行用事件陈述来补充自己第4行的观点:因为稍微跑了跑—觉得心慌—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此时“其实1”对于第5行D的话语同样是含有言外之力的标记词,具有言外之意,从这一系列的故事讲述中暗示自己年老后身体每况愈下,最终都是用以解释自己之所以迟到的原因并请对方给予谅解,进而显示了发话者对自述话语的承接关系,我们将其标示为黑体的“其实1”,其语义模式是:
其实1:A,其实+A扩展解释
日常会话中,除非在交际者完全准备进入叙事语境的情况下,大多“其实”体现的是交际者修正和补充上文的意义。但也有如下另一种情形:
⑦(语境:大学课堂上由一幅画引发的课堂讨论。)
305Q:大家先来看这个……读书的目的有两种,谋生,谋心……其实我觉得这个图片教会我们的是,我们要谋心。
这段语料中“其实”体现的仍然是其本身的规约义,是叙述者所引出的与上文相反的观点或是对上文观点的一种更正。这段话的语境是课堂上大家对一幅画发表不同的观点,Q对读书的两种目的——谋生和谋心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其实”之后是发话者表达的一种对上文陈述所持的相反观点,Q更倾向于把“读书的目的”归结为“谋心”。此时“其实”体现了知域功能,表达的是他对某事件的认识。我们将其标示为黑体的“其实2”,其语义模式是:
其实2:A,其实+B更正观点
2.推理义
“其实1”和“其实2”是话语交际中常见的“其实”的话语意义,它属于这一标记形式的规约编码含义。上下文的话题连贯性和以事实对所言的补充和修正是制约“其实”规约义的主要方面。然而,“其实”所具有的对所言的证实性特征又铺垫了它在下文对所言的自返蕴涵特性:下文的所言证实需要回溯到上文所蕴涵的预设义,此时交际者对交际内容的认知预设推理出了不言自明的标记含义。以①中12B的话语为例,叙述者B在提及“大雁粪”时因为回忆起过往的艰苦生活不愿多说,不想多说,也不敢多说。“其实3”也是叙述者向受述者表达的隐含推理义。我们在语料中发现“其实”的上下文间也存在着完全不一致的心理或认知预设义,此时伴随着交际者对所述内容的常规思维预期,“其实”往往是在形式上间接否定了上文,在语义上编码了显明的推理义。又如:
⑧(语境:Y向朋友讲述小孩撒谎的故事会话。)
72L:他就让(.)他就教他儿子撒谎,其实他儿子明明跟我儿子关系特别好(……)
L的心理预设是“其实”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间不应撒谎,但“他还是教他儿子撒谎”,因此“其实”引出的是L对预设义显明的否定推理。此时上下文之间的叙述内容虽然不直接具有认知关联,但是基于交际者对社会文化常识和心理认知的一般见解,“其实”的上文已预设了下文,具有显明的推理义。我们将含有隐含推理义和显明推理义的“其实”标示为黑体的“其实3隐”和“其实3显”,其语义模式是:
其实3隐:B,其实+B→A
其实3显:B,其实+非B→A
“其实”的隐含推理义中,叙述内容B是上文,它蕴含了下文A,“其实”引导了叙述者的直接推理。而在“其实”的显明推理义中,“其实”引导了叙述者不同于上文叙述内容的观点,在此基础上直接明了地将不同于上文的预设义扩展推理到下文之中。
3.由标记扩充的语用充实义
不少学者在有关话语联系标记的语义化研究中,从话语标记的非命题意义入手进而对其在构成完整命题意义中所起到的作用进行研究[33]。在构成完整命题意义的过程中,交际者凭借语用推理所形成的标记的语用充实义既和语境直接关联,又是标记语词在叙事交际者主体间的语义表现。
在会话叙事语体中,和语境关联最为紧密的是叙述者和受述者在叙事语境下对故事事件进行的语用加工过程。Sperber&Wilson认为语用指向的扩充包括词语、话语结构和整个话语的语境化过程中的语用收缩和语用扩充[34]。冉永平将语用扩充看作以寻找特定语境信息为终极目的的具体化过程[35]。充实的信息处理范围与层次是多方面的,也正是通过语用充实的多方面过程,我们才能逐渐认识到标记语词在叙事语境信息下的动态意义扩充形式。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对叙事标记在交际者的心理认知和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语用充实予以关注。而Jaszczolt对语用扩充的形式提出了更新的见解[36],她从认知和社会文化互动的整体而非对句子逻辑形式的字面充实入手,来考察基于一个完整命题形式的词语或话语结构,这对我们把会话中的叙事作为一个完整的命题讲述提供了一个既契合话语的实际运用,即语用层面,又契合话语的字面表义,即语义层面的双层次框架。本文将叙事标记的语用扩充现象理解为一个以叙述者和受述者共为主体的对该叙事标记的指称、态度等的主体间意义的动态过程,它的表现形式是标记语词在会话叙事语体下的叙事编码延伸,体现了意义和功能的互动性。
叙述者和受述者的主体间意义,从根本上讲是发话人和受话人相互之间交际意图和叙事意图的动态作用意义。在交际意图和叙事意图的驱动下,叙述者往往会在受述者对自己所述话语予以关注的下一个话轮位置使用话语联系标记解释、补充或修正所述事件。在这一叙事语境下,叙述者和受述者在故事事件的讲述和受述过程中建构了自然的叙事过程。交际者的主体间共性正是在修正、确定和扩展的话语过程中逐渐形成的[37]。对于“其实”的语用充实义的形成,经历了朱冠明曾提出的“其实”的主观化过程到命题功能(命题论元),再到表现功能(表达主观态度)的一个过程,或体现出一定的交互主观性[38],具有缓和语气的作用。在叙事语境中,它由规约和推理状态扩展为主体间的主观化过程,表达的正是交际者的主观态度:
⑨(语境:同学Y和L共同回忆和讲述自己大学求学时的故事会话。)
14Y:其实1当时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你记得吧。然后……感觉就是大。其实2那不是T大当时有三宝么,自行车,%walkman%就是那个随身听来着,还有一样是什么来着,水瓶。你的印象呢?
31L:你对我的影响也特别特别大其实3(.)就是因为我觉得……
64Y:对啊,结果一直就是压力好大。其实4我还有另外一个印象,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你来找我,然后你其实5又趴在床上在那改%paper%。其实6你自己做的非常好当时……
“其实1”与“其实3隐”的用法一致,具有叙述者扩展解释的隐含推理义,是Y对话轮之初“T大就一个大”的感觉所进行的对比扩展解释。“其实2”前句是叙述者对叙事话题的重申,此后所出现的叙事标记“其实”是话轮交接者在对比语境中进行的叙事陈述和总结:“之所以T大三宝里面有自行车,正是因为T大很大。”因此,其语用充实义是在叙事语境下叙述者和受述者对散装故事事件的对比回忆陈述形成的对比叙事意图义,“其实多出现在对比性的语境中,并且上文有显性的对比性标记”[39]。“其实”的语用充实义是在叙事前后的显性对比语境中,标记前后叙事比对的话题链,并将话题链与支撑话题主体的若干个话题进行延伸对比。叙事标记可以出现在叙事话段的前部,也可以出现在中部,此时通常呈现的形式是:在话题链的引导下,叙述者使用标示自身叙事意图期待的“其实”,对话题T1、话题T2直至话题Tn进行扩展讲述。在话题连续性的表征中,语篇的微观构筑常见于 Theme>Action>Topics/Participants[40],话题基础的连续性关涉了话题和参与者的相关活动,叙事标记在这一关涉中起到了引述或推断话题及其参与者情况的作用。借此,“其实”此时的作用不是将话题链与若干话题进行对比,而是以若干个话题与由话题链所引起的推理命题进行对比。当然,如⑨中“其实3”紧随话题出现在话段的分割位置,这种情况也说明在对比性语境中,叙事标记所扩展的语用充实义具有切割话题的功能,并能够对话题链上的话题事件进行对比延伸。此时,“其实”对于单一的话题延伸形式是:话题T,其实+话题解释T’,“其实”此时的词义等同于其语用功能,属于零充实现象,此时话题链是一组以零形回指形式的话题联系起来的小句[41]。在语用零充实的情况下,“其实”的用法和“其实1”类似。“其实4/5/6”是叙述者在对“压力好大”的回溯性叙事中指称这一话题的主观标记,它同样是在话题链与若干个话题命题进行比对的语境中延伸和发展的,而其表达的是依据叙述者个人经验而形成的不同事理关系意义。“其实4”和“其实6”在回溯比对的过程中含有语用转折含义,即“但是”的意味,这也是在客观对比语境中“其实”主观化的一种早期用法[42]。此时,“其实”的语义模式是在话题链的引导下,叙述者使用表示不同经验信息的“其实”对事理关系加以解释说明。至此,我们将在叙事语境下表达的语用充实义总结为两种,一种是叙事意图激活的语用充实义,标示为黑体的“其实4叙”,另一种是交际意图及经验激活的语用充实义,标示为“其实4交”,其语义模式是:
其实4叙事意图:话题链TC,其实,话题T1+话题T2+话题Tn
其实4交际意图:话题链TC,(表不同经验信息的)其实+事理关系说明
然而,由于会话叙事这种特殊的语体形式,“其实”在语用充实下作为叙事标记已经完全具备了指称话题的功能,进而成为能够反映叙述者态度的主观化标记。此时,“其实”的交际、信息和叙事意图停留在稳固话题链的层面,而所指意图是主观上对话题链的回指扩展,还是从叙事认知心理上对某种事理关系(如转折、递进或并列等事理关系)的体现?我们将在下文继续探讨。
4.认知缺省义
缺省义是针对叙述者所言扩充而形成的意义。不同于Jaszczolt[43]所认同的合并表征中五个信息来源(WK/WS/SD/IS/SC)对所言内容的贡献均等的观点①合并表征五个信息源的来源阐释,参见:朱冬怡.自然会话叙事标记语“然后”构建的语义缺省[J].外语学刊,2017(5):50-57.,本文认为,在叙事语境下,语词结构和话语情境是最优先的信息来源,并且叙事话语情境涵盖了世界知识和社会文化定式假设的内容,从熟人间的故事讲述活动到相对熟悉或比较陌生的群体间,故事讲述中的事件内容无不关涉到交际主体间的社会常识和文化背景。在叙事主体中,叙述者对叙事话语的选择以及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择词过程中,叙事标记启动了叙事话语本身的内容并切换了会话场景至故事场景的程序性信息。在内容形式上,它体现了元话语的功能;而受述者对叙事标记的认知导向是基于语用扩充的心理推理机制和元叙事的交际意图,以此对叙事标记的缺省义进行了元认知构建。
元认知是对认知本身的一种认知心理活动。在言语交际中,它是交际者认识事物、获取信息、习得知识的行为过程中的一种心理思维认知活动。对于日常的交际来说,叙述过程中交际者所使用的叙事标记可以理解为监控叙述者从认知活动到认知经验、从思维到言语、从交际意图到叙事意图的启动阀。据此推断,对于组成元认知话语的叙事标记来说,它可以包括开启话题所指但不涉及话题内容的语言信息;在内容形式上,它体现了标记本身的语义信息或言域的程序启动信息;而在交际意图方面,它起到了调控、组织并对知域和言域信息进行佐证、评价或反思和自返的作用。因此,“其实”的认知缺省义是叙/受述者基于元认知层面所使用的一种言语交际策略。例如:
⑩(语境:母亲D在喂孩子L吃饭时,老人B向D讲述他儿时吃鱼冻的故事。)
20B:那你别说,男孩们能吃呀,结果就蒸出来以后了,拿给他们掰一点,都吃一点……其实都苦,谁家不苦(.)全国都苦:::
“其实”是叙述者B对具体记忆的认知心理加工,认知缺省在其后空缺了所指“大家”或是理解所指后置,紧随其后的“谁家不苦”中的“谁家”是“其实”的认知所指,我们将其理解为“其实4ø(缺省了后指主题“谁家”和“全国”)都苦”是叙述者元认知层面上对话语所指意图的自我调控。又如下例:
⑪(语境:Y向朋友讲述小孩撒谎的故事会话。)
82L:...我一听,我就知道,我儿子是属于那种粗线条的,其实1根本就没看到车里有个小孩啊,其实2::何况我们都知道。
“其实1”在此处具有标记L主观指称的功能,它针对L在叙述中对回指主题“我的儿子”进行了调控。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当下的叙述:
a.我一听,
b.我就知道,
c.我儿子是属于那种粗线条的,
d.其实1ø(缺省了回指主题“我的儿子”)根本就没看到车里有个小孩啊,
e.其实2::ø(缺省了“车里有小孩”的事件情况)何况我们都知道。
这段叙事中L向受述者讲述“儿子和车里小孩”的故事,当前主题是“我”,在叙事语篇的a与b中同现,小句c引入了新主题“我儿子”,“其实1”作为制约和调控叙事主题再现的标记,ø是零形代词“我儿子”形成的缺省空位,在语义距离上激活的是被最新引入的实体,即c句中的“我儿子”。这印证了许余龙的观点:自然篇章中的主要实体往往是引入、谈论并被其他实体所取代,然后再次被重新激活并讨论[44]。而“其实1”引介并回指的是d句形成的新主题,即关于“我儿子没有看到车里有个小孩”的事件情况。值得说明的是,和“然后”一样,“其实”引介的同样是零形回指的事件主题。这验证了我们的假设:叙事标记在叙事语篇中成为不断激活叙述者所指实体(或事件)的认知路标标记,它在引介回指主题的同时形成了自身的认知缺省功能。
我们将在叙事语境下表达认知缺省义的“其实”标示为黑体的“其实5”,其语义模式是:
其实5:A叙事事件,其实+回指事件主题A’
Jaszczolt强调了不同意义来源合并于意义构建过程中的同一个层面上,没有限制和界面之分[45]。认知缺省义在此基础上依赖的是从叙事标记的最小语义要素覆盖至语段层面,或者说是从叙事标记所隐含的词汇意义向所指意图意义层面覆盖(如图1所示):
最终逐渐扩充了标记指称内容和隐含的会话含义内容,形成了具有叙事语境特色的标记化路径。“其实”在叙事框架下意义的运行路径并非是单向不可返回的,它的意义是双向且部分可以重合,例如在“其实”引介语用零充实的情形下,其意义和黑体的“其实1”反向重合,是叙事标记语境化的表现所在。
四、结语
综上,本文以新描写主义的旨趣“从一粒沙子看见一个世界”对特殊语境下的话语标记微观描写分析,着重以会话叙事标记“其实”为例对其进行了叙事标记身份探讨,并尝试从会话叙事语境框架下意义路径的角度区分“其实”的语义运行和语用功能运转。
本文认为,新描写主义视阈下的话语标记研究完全可以按先解释后描写的路径探寻,以此分析话语标记如何从认知上制约话语理解,从而对话语生成与理解这个复杂的认知心理过程进行微观的探究与描述。对“其实”的语例加以说明,从标记语境化的层面来讲,“其实”验证了基于微观的叙事语境下,会话叙事标记的起承转合能够在叙述者的叙事意图和所指意图下完成主题期待,并借此对会话中被切换的叙述整体进行标记化。此时,话语标记“其实”是叙述者在叙事语境下对叙事整体进行故事要素佐证、推断,并在认知结构上对话轮内部形成指称缺省和主观确认的典型化标记。而“其实”所表征的由规约义到推理义、到语用充实义至认知缺省义的微观意义运行路径,对于言语者于“其实”的冗繁使用却不无剔除的生成和理解过程则得到更为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