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面具下的柔弱
——浅析电影《公民凯恩》与《罗生门》主题的异同
2021-01-27武汉大学艺术学院430072
(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430072)
对比《公民凯恩》和《罗生门》两部电影,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在主题、叙事结构和镜头运用方面都有相似之处,通过不同视角对主人公的讲述,还原真实的形象,解开人性的谜题。不管是凯恩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控制欲,还是《罗生门》中武士、女人、强盗、樵夫的遮遮掩掩,其表现的人性的丑陋和虚伪只是表面所看到的表象,真正的根属性来自于社会对人内心的扭曲。
首先我们来看两部电影主题上的共同点。社会作为一个大背景,是特定时期特定地点的人物行为的始作俑者。拿《公民凯恩》来说,幼时被迫从父母身边离去,从此卷入了资本主义旋涡,身边充斥着钞票的铜臭味和人血的血腥味。于是在创办初期的《询问报》中他大肆揭露资本操作的肮脏事件。他说:“我的乐趣就是看到这个社会里那些辛勤劳动、正直的人们没有被一帮抢钱抢疯了的海盗稀里糊涂抢个精光。”可是最后就算是雄心勃勃的有为青年也难逃社会的“大清洗”,他开始疯狂收集海外文物,对报社的情况了解甚少,最后将精力投入于政坛,每日只想着如何使用手段、如何用花言巧语赢得选民的心,自己以前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抛之脑后,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最后的最后,他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宫殿”里,念出那句“Rosebud”后结束了跌宕起伏的一生。“Rosebud”是刻在他雪橇上的字样,临终前这位报业大亨所惦记的竟然是童年时那块破旧的雪橇板,这个雪橇板代表了他的快乐、他的童年、他的柔弱。这份快乐是剥离了资本金钱之外的单纯的快乐,是他内心最想去守护的珍宝,是解开他古怪性格谜题的钥匙。为什么他的家里要摆满还未开箱的文物?为何他做出的选择没人能动摇?他对身边人牢牢的控制欲如何解释?是柔弱,是缺乏安全感,是幼时短暂的童年带给他的患得患失。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瞬间能化为永恒,而拥有一切又等于失去一切,富可敌国的大人物临死前最想念的是儿时玩过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同样,《罗生门》与其说是在揭露人性的丑陋,倒不如说是在埋怨社会对人内心的禁锢和扭曲。事情是在雨中的罗生门下被娓娓道来——武士被杀,强盗强奸了女人以后离去,无辜的女人难过绝望,樵夫则躲躲闪闪。看似这是一个强盗强奸女人又杀害其丈夫然后逃之夭夭的故事,实则背后是每个人粉饰事实的罪恶。女人在被强奸后挑唆两个男人为他拼命、武士嫌弃妻子被人玷污同时又怯懦不堪、强盗骄傲自大不可一世、樵夫作为第一证人却从死人身上偷取短刀……人性的丑恶在罗生门下被展露无遗。既然人类的所作所为只是表象,那我们就要分析一下当时他们所处的时代。
五十年代初的日本正是昭和时期战后新旧右翼更替的时期,时局动荡,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在男权盛行下的社会,女人没有片刻喘息的余地,只得唯唯诺诺听从丈夫的差遣,没有自由,没有希望。在女人被武士羞辱的时候强盗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要这样对待她,她们不是男人,她们无法克制的哭,是因为她们是弱者。”这一句话将男权思想赤裸裸展现在大家面前。如果女人承认了自己被侮辱的事实,那她在社会上已然无法存活下去,社会的法则不允许一个没有贞洁的女人如此坦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所以她撒了谎。而强盗虽有男权思想,但是与懦弱的武士相比,真小人和伪君子的鲜明对照让受众从心里面明白黑泽明意图揭示和讽刺在日本当时的时代,武士道精神已经是名存实亡,甚至已然不如一个山野强盗。所以强盗撒谎是为了凸显他的强大,武士撒谎是为了粉饰他的怯懦。那么樵夫为什么撒谎呢?影片中有交代,樵夫家里有六个孩子,一家八口人的衣食住行全要靠他一人支撑,在民不聊生的时代他要如何养活他们呢?于是在他看见胸口插着短刀的尸体时,他在生存和道义之间只能选择生存,就像马斯诺需求理论,只有满足了最基础的生理需求才能达到上层的尊严需求。这样分析下来仿佛所有的罪恶都无可厚非,真正需要被谴责的是那个吃人的社会。
那么两部电影在社会背景笼罩下的主题间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我看来,《公民凯恩》更想要掩饰的是内心的柔软,《罗生门》则是掩饰人性的软弱。
在《公民凯恩》汤姆孙去查看撒切尔先生的档案材料时,导演运用精湛的景深镜头向我们重现了那段历史——当凯恩的父母无意间获得金矿的产权契约后,母亲委托金融街巨头撒切尔先生为其经营财产,并成为小凯恩的法定监护人。凯恩母亲在镜头的最前方与撒切尔先生签订着协议,后面的凯恩父亲的阻拦被这两人置若罔闻,而小凯恩在屋外扔着雪球,无忧无虑地玩耍,殊不知屋内却进行着属于他自己的交易。可笑又可悲的是自己的命运却不能交给自己掌握,一纸契约就将他“卖”给了资本主义,他的童年结束在那一天。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他在中年的控制欲会那么强烈,为何他拒绝一切人对他说不,为何他会近于变态的收集各国文物。因为他内心柔弱,他极度缺乏安全感,最初他的无法控制导致了他以后的对所有事都要控制,这是添补内心缺口最好的方法。所以凯恩是可悲的,童年的经历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恐惧,本以为只是一次旅行,却再也没有回到之前的旅舍小家。伯恩斯坦说:“凯恩先生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他收集文物是因为文物都是死的,是不会离他而去的,他能获得安全感;他不顾一切爱上苏珊是因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她,苏珊给了他如同母亲般的怜爱,他能获得安全感;他近乎变态地控制所有人是因为他要获得主动权,拥有支配的权利他能获得安全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幼时的经历以及后来被资本操纵的社会带给他的心理负担,所以他向往轻松,向往快乐,向往自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他在临终前轻轻念出那句刻在他雪橇板上象征他童年的“Rosebud”。这份用强权守护下的柔软,令人扼腕。
而《罗生门》则不同,他想要表现的人性的软弱。人天生是会说谎的动物,据研究调查显示,一个人平均一天内会撒25次谎,而撒谎的目的大多数都是掩饰自己真实的目的。强盗、女人、樵夫、死去的武士无一例外都撒了谎,都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而撒谎。我们把这撒谎的目的归结为社会大背景下人的软弱,回过头来,有软弱的地方就有欺骗固然是对。然而,软弱从何而来?再追溯回去,强盗在第一次讲述他所编排的说词时,便说了这样一句话:“仅仅是一阵微风。如果没有那阵微风,也许那个男人就不会死”。是的,就是那阵风。撩起了马背上女人的面纱,吹起了她轻柔的裙摆。随即他看见了她洁白的脚踝,她面纱下纯美的容颜。于是一切发生。仅仅是一阵微风,吹起了他内心最根本最原始的欲望。然后,纯然是欲望,造就了每个人内心的软弱,并且构筑了每个人利用谎言企图展现的幻像。人心最深的地方,埋藏了多少阴暗而不可告人的秘密。幽暗破旧的罗生门下,鬼魂都觉得害怕的地方,却在柔和的阳光下真相大白。所以软弱虽是社会给予的,可是矛头却直指充满欲望的内心。导演黑泽明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并没有用一块黑布彻底笼罩在人们头上,而是把镜头转向光明。索尔仁尼琴曾经写过一句话:“我们在悲伤和忠贞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所说的便是人们在所谓气节方面的脆弱与无能。我们在面对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也缺乏真正的才能。在没有遇到挑战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是顺民,每个人都堪称道德典范。但一旦生存受到危胁的时候,那逃跑的,撒谎的,侵害他人的本能便都显露无遗,嘲笑着道德准则的脆弱。所以在欲望与黑暗的挣扎中,我宁愿选择黑暗中的脆弱,毕竟人心向善,家里有六个孩子的樵夫都能收养罗生门下的弃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相信人心的软弱呢?纵然这种软弱令人生厌,可宽容软弱总比宽容欲望容易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