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彝族《海菜腔》的艺术特征研究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30079）

一、《海菜腔》的起源

《海菜腔》的产生与其产生的地理环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石屏地处云南山地的南端，地势起伏落差大，地貌形态有山地、坝地、高原、丘陵等，地形极为复杂，《海菜腔》在山间高低里回旋，自然成型。

在石屏彝族地区，具有“吃火草烟”的习俗。“火草”是野生的一种植物，生长田埂上。旧时彝族地区生活艰苦，人们会采其叶片煮熟与米饭搅拌以充饥；又采其黄色小花，晒干揉成丝，作烟卷。“吃火草烟”，原指用烟筒吸烟，后演变出引申义：消遣的娱乐活动。彝族村落晚上，年轻姑娘与小伙子相约到“玩场”玩耍，大家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这时“吸烟筒”的行为出现了，小伙子邀请小姑娘给自己装烟丝。这样一来，“吃火草烟”不再是简单的吸烟筒行为，有了特殊的含义：男女青年一起唱玩或跳乐。《海菜腔》便是在青年男女“吃火草烟”的玩场中产生。人们通过唱《海菜腔》来讴歌男女情谊、诉说身世、表达情感。自古以来，《海菜腔》在“吃火草烟”的习俗中传承与发展。目前，在年轻的小姑娘与小伙子之间，已经很少有人再用唱《海菜腔》的方式去表露情感。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吃火烟草”的习俗逐渐消失，青年男女的“玩场”不复存在，《海菜腔》的传承面临严峻形势。

二、《海菜腔》的结构特点

《海菜腔》篇幅较长，是套曲式结构的大型作品，主要由“拘腔”“正曲子”“白话”三个部分组成。

“拘”在石屏方言中的含义是谦虚、客气。“拘腔”，是在《海菜腔》演唱的起初，大家互相谦让，表示对别人的尊重。在拘腔当中，有几行是无词句，它们没有明确的含义，发出来的“啊”或“咦”通常起到信息延缓的作用。等到把较长的无词句唱完了，才悠悠缓缓中唱出有词的语句。

一首完整的《海菜腔》的主词通常是一首七言绝句，演唱者可根据具体的环境与情形，自编自创唱词。如果七言二十八个字未能表达完全，也可将主词扩充。正曲子是《海菜腔》的主要部分，由七个小腔组成，唱完七个小腔，曲子也到尾声，转而进入白话。每个歌手唱《海菜腔》的时候都有自己的一首曲子，二十八个字表达的是歌唱者的主要思想，因歌唱者不同，这首小诗的内容不同。歌词可以改变，正曲子的字眼安排的基本结构却固定。曲子的四行二十八个字，分开安排在七个小腔之中，在各小腔之中唱到这二十八个字中的某一个字眼时，叫做“点字眼”，曲子点的字眼有严格规定。字眼表现的是人的思想，但为了更充分的表达情感，还要从字眼里转到腔调上来。这样，通过点字眼的方法，在零碎中把二十八个字加到歌曲中，既有了内容的表达；又在腔调中有了艺术的韵味。

白话有两种，一种是唱，一种是说，都用来对答。它带有浓烈的说唱风格，短小精悍，语言风趣幽默，活泼生动。白话没有固定的唱词，比正曲子有更强的临时发挥创作的特点。它出现的地方有：在唱完拘腔之后，唱正曲子之前；或者在唱正曲子的过程中随性加入几句白话以作对答；或者在主唱者唱完正曲子之后开始对唱白话。

以上三个部分是《海菜腔》的主体，它不像一般的歌曲按着顺序唱完，它们之间互相套在一起。《海菜腔》的正曲子有七小腔，在唱这七腔的时候，每唱完一小腔，众人会根据演唱者的内容给予合适的对答，或插入空腔，白话，或者舍腔（齐唱）等，即使是仅仅二十八个字的主词也被白话腔或空腔隔开了，格局布置的精细而复杂，形成了曲中套曲的曲体结构。这样曲中套曲的结构使得《海菜腔》的内容丰富多彩。

三、《海菜腔》的十一种唱词类型

《海菜腔》的唱词从内容上可分为“试曲、勾曲、扫曲、抽曲、热曲、离曲、挂曲、怨曲、闲曲、怪曲、合曲”十一种类型。在《海菜腔》里占据大篇幅的白话不是真正的唱词，真正的唱词是《海菜腔》的正曲子。正曲子有成套的传统唱词，大多即兴创作，歌词内容来自人们的生活，反映其生命的喜怒哀乐，生活的悲欢离合。

试曲即互相试探的曲子。在上文提到的“吃火草烟”的风俗习惯中，邀约的双方通常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两个群体一般未见过面。在玩场中大家在一起玩乐，但对方的性格或喜好，唱歌的水平不甚了解，如果想要认识对方，只有委婉的试探，以免激怒对方，碰钉子。例如，“月亮出来亮争争，叫声小妹你听真。庙中猪头给有主？海中海菜给有根？有主无主说一句，有根无根说一声。”

勾曲即引诱对方的曲子。若在玩场中对对方已有所了解，想要与之交往，会通过含蓄、曲折的歌声引起对方的注意。例如，“郎在高山打哨音，妹在家中仔细听。前门跑来后门望，手打花鞋打落针。”小伙子用哨声作音讯，引起小姑娘的注意。“仔细”两个字，写出小姑娘不是无意听见，而是早已等待着小伙子来约。“前门跑来后门望”，通过动作表现其听到哨音后心中既喜悦又担心的矛盾心情。

扫曲表示对对方的拒绝。当小伙子向小姑娘诉说自己的爱慕之意后，若小姑娘不喜欢他，就会拒绝。例如，“牛不吃水不压头，妹不跟哥哥不愁。三月鲜花处处有，何必忧愁挂心头。”

抽曲表示对别人的夸赞。双方相互有感情，通过称赞对方，以获取对方的欢心。例如，“隔河看见妹爬坡，大花结腰后面拖。轻风有情面前过，恰似瑪樱开满坡。”

热恋中的人感情的炽烈，情投意合，要表达心中如火一般的情感时所唱的曲子，叫热曲。例如，“三块石头支口锅，有吃无吃同欢乐。大瓦房屋我不住，情愿同哥坐岩脚。”

离曲表示相爱的两个人分别时候互诉心中的不舍之情。例如，“同妹走到西瓜林，摘个西瓜妹尝新。叫妹吃心莫吃籽，叫妹丢籽莫丢心。”

挂曲，“挂”具有挂念，想念的意思。挂曲即是恋人离别之后，对对方的思念、挂念之情的曲子。例如，“红水河边望情人，情人高高站河边。揩揩眼睛仔细看，只见石头不见人。”

怨曲是埋怨的曲子。有的错过了自己的心上人而生怨恨，有的自己心中的感情没有被对方理解而忧愁，有的婚姻不能自主，不得不听从父母包办而心生怨恨。例如，“不唱山歌冷阴阴，唱起山歌撩乱心。不是别人撩乱我，自己撩乱自己心。”又如，“好孤情来好孤情，弹曲四弦散散心。四弦无弦弹不响，自怜自叹自伤心。”

闲曲是农闲时候随意唱的曲子，抒发心中的感慨。例如，“吹哨不如吹木叶，树叶更比哨好听。弹琴不如说白话，说句白话散散心。”

怪曲，“怪”是责怪的意思，唱曲子来责怪或者挖苦对方。例如，“七怪哉来八怪哉，螺蛳背上起青苔。螺蛳本是无情物，青苔有情花难开。”

在山间玩乐的时候，有时候不仅仅一群小姑娘和小伙子在一起玩，会碰到不同的“吃火草烟”的群体，这个时候大家往往会合场，几个群体合并在一起玩乐，这个时候会因为合场而唱相应的曲子，叫做“合曲”，共有十合小曲。

四、《海菜腔》的艺术特征

《海菜腔》作为一种和声音乐，它由纯正的彝族音乐和汉族唱词融合而成，其音乐具有很强的彝族特色；唱词是汉字，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具有鲜明的文学特点。

（一）音乐特征

《海菜腔》的旋律集彝族带有拖腔的音调与汉族说唱式的曲调一体，具有缠绵婉转的旋律特点。曲调时而激烈，时而平缓，时而反复循环，时而高耸入云，时而如低落谷底，时而缠绵婉转，时而奔放粗犷，将不同的情感有力地表现出来。例如在拘腔部分，白话相邀的字很少，主要是拖腔。字的意义在于表达真实的内容，互相邀约，互相谦逊。《海菜腔》里的拖腔，是一种长言、一种嗟叹。歌者将其情感融入到这样的拖腔声里，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通过这样无语言的音调表现出来。如果情感还更为激动，只有通过跳弦来抒发浓浓的情感了。

在彝族地区，人们把用真声唱的叫做“大嗓”，用假声或者弱声唱的叫做“小桑”。在唱《海菜腔》的时候，优秀的歌手能够灵活的交替地运用大小桑来演唱。运用大小桑的交替来演唱《海菜腔》成为其独特的演唱风格。此外，《海菜腔》的演唱的时候集独唱、对唱、齐唱和临时插入的拘腔为一体。男女对唱，一人或二人领唱，众人帮腔。以独唱为主，接着对唱应答主唱者，随即众人齐唱舍合。

《海菜腔》的乐器伴奏以四弦为主。制作精细，全由手工制作而成，往往以龙头作为琴首，琴身刻有花纹。石屏曲左村的阿家文是《海菜腔》传承的代表人之一，他既能唱一首好歌，又能弹一首好琴，还自己手工制作龙头琴，许多彝族歌曲的四弦伴奏都录制于其手，他的两个儿子也能弹优美的彝族歌曲，包括《海菜腔》的伴奏。目前，传承人阿家文已经离世，龙头琴的制作工艺由其孙阿志发继承，四弦琴的弹奏由曲左村四弦队传承并成立了小班传承教学班。

（二）文学特征

除了彝族特色的音乐特征，《海菜腔》的唱词具有鲜明的文学特征。由于唱词具有即兴创作性，因而不同的人创造出来的唱词风格亦不同，有的热情泼辣，有的委婉细腻，有的活泼幽默。在创作手法上多采用比兴、夸张、拟人等修辞，把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海菜腔》运用比兴、夸张、拟人等修辞手法，妙趣横生，形象生动。例如，“荞子开花满地白，河头姑娘好颜色。大小官员我不爱，只爱本地庄稼客。”

《海菜腔》的唱词也反映出当地的居民热情好客、直接坦率的个性特征，具有坦率的奔放美。例如，“挂真挂真真挂真，真心实意挂哥们。一年挂你十二月，一月挂你三十天。一天挂你十二点，一点挂你六十分。一分挂你六十秒，分分秒秒挂在心。”女主人对哥哥的思念与牵挂直接坦率地唱出，没有掩饰或忸怩，大胆豪放。有的唱词也会显得泼辣无礼，如“罢提罢提真罢提，臭花改名万寿菊。若有哪个跟着你，一年要退三层皮。”

除了坦率豪迈的歌曲，也有细腻含蓄的歌曲。这样的歌曲往往采用比喻、拟人等的修辞手法，显得委婉、含蓄。例如，“正月到来是阳春，隔河好花开得鲜。小郎心想采花戴，又怕河水漫齐肩。”运用借物喻人的表现手法，本来想问对方是否中意自己，却委婉的用山花来代替，感情细腻而温柔。又如，“崖头滴水滴成坑，滴来滴去万丈深。丢个石头试水深，唱个曲子试妹心。”

在《海菜腔》的唱词当中，也有许多生动、有趣的事情，具有活泼、诙谐幽默的情趣美。例如，“昨晚睡觉脸朝西，梦见小妹滚楼梯。呼天喊地惊醒了，郎在东来妹在西。”又如，“情妹赶街过门前，半夜到来吹木叶。爹妈问我哪样响？风吹桃树动桃叶。”

五、结语

《海菜腔》不论在音乐上还是在唱词上都具有明显的地方风格，在音乐上可以聆听彝族人民或激昂或缠绵的音调，从唱词中感受彝族人或悲或喜的生活，具有汉彝两民族融合的鲜明特点。一首《海菜腔》，音调旋律不变，唱词却始终在变，彝族人民通过歌唱的方式谱写人生故事，诉说喜怒哀乐、别离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