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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行过洛津》中许情的自我认同问题

2021-01-27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122

大众文艺 2020年11期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214122)

《行过洛津》是作家施叔青“台湾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作者以笔为剑书写青史,重塑了清代中期由盛转衰的海港贸易城市——洛津,细致描绘了其社会形态、商业文化、民情风物与祭祀活动。小说出版后备受关注,研究大体围绕其历史书写、性别书写、国族认同与文化艺术展开。如有研究者从历史书写与乡土想像的角度解读小说《行过洛津》1;有研究者着眼于许情的性别操演,分析书中的性别流动与家国想象2等等。以上研究均对人有所启发,本文将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探究主人公许情的自我认同问题,尝试从三个阶段分析其自我认同的复杂变化,并探求这一过程背后的深层意涵。即小说为何花费大量笔墨描写男旦许情几经辗转的自我认同过程,这一认同过程又是如何呈现的,其背后是否具备隐喻意味,本文试图对以上问题做出回答。

一、男身与女相和谐共生

在最开始的阶段中,许情的日常实践仍延续着戏台上的女性角色扮演。他虽将“益春留在戏棚上”3,但从其行为举止和与乌秋等人的互动关系来看,许情仍自觉延续了女性角色扮演,并为自己的别标风格而感到得意,此时其男身与女相处于和谐共生的状态。

这时的许情无论在戏上或戏下都以女性身份自处。许情初学生角,后改学旦角,学戏期间的经历痛苦不堪,甚至要遭受被阉割的威胁,为此他不得不拼命模仿女子的起行坐卧,练就了一身媚态。戏上,他是勾人心弦的小旦益春;戏下,他仍不脱女子的阴柔纤巧,这一点从其与乌秋的互动中即可得知。许情在乌秋的怀中曲尽女态,妩媚之至,当乌秋用手指摆弄、插入许情的双唇中时,“不需恳求,这十五岁半的童伶并没露出排拒的神色”4,此处颇具性暗示的描写不禁令人联想到电影《霸王别姬》中程蝶衣被师兄用烟管捣进嘴中的一幕,此后程蝶衣的自我认同发生裂变,本书同样以此暗示许情的阴性角色,并且他心甘情愿扮演这一角色。许情为讨乌秋的欢心,偷偷为其缠足;只要乌秋开口,他愿意在洛津与之长相厮守,由此可见,许情是以女性身份来想象并对应其与乌秋之间的关系,并且他也得到了乌秋等人的爱怜。

台下的许情之所以如此具有魅力实为台上旦角扮演的延续,但这种延续并非许情一人就可完成。正如学者林芳玫所讲:“性别作为天生既定的生理特质或是社会形塑的角色扮演与欲望所在,也是经过自我借着身体在社会位置、服饰、象征系统上的移动而建立性别认同。”5换言之,性别无法被剥离互动关系而单独感知,是以从掌柜乌秋到石家三少爷,再到同知朱仕光都共同构成了这一延续。此时许情的自我是在与他人的互动中逐渐形成、在不断的扮演中趋于稳定的,夜以继日地穿着女装令他觉得“愈穿愈觉得贴身自在”6。但这一过程并非如乌秋所讲“是男是女全由服装来标明决定”7,否则就难以解释许情为何在下一个阶段里从服装中游离出另一个自我了。

二、男身与女相产生冲突

在此阶段中,许情的性别认同发生转变,他渐渐从女装中挣脱,转化成为另一个人。与歌妓阿婠的相遇冲击了许情以往的自我认知,他不再满足、得意于易弁而钗的行为,产生自我质疑,并为男身女相感到茫然、不安与焦虑。

遇见阿婠使许情产生了自我认同的裂变。遇上阿婠之前,许情为学戏、为乌秋模仿女性姿态;遇上阿婠之后,许情逐渐产生男性认同和男性欲望。一开始,许情对阿婠生发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并与其成为闺中密友。在多次近距离的相处中,他逐渐察觉二人身体外表的不同,感觉到自以为成功的女性化行为,其实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因而此时在许情的认知中,女性身份应与女性身体划上等号,而自身并不具备女性身体的事实使其陷入了性别认同的焦虑,“他抚摸着扁平的胸,深深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他并不是完整的”8。是以当许情开始以性征作为男女性别的分野后,其男身与女相之间便产生了冲突。他对镜自照试图追索身体的原本属性,却发现自己实则在性别界限中游离摆荡,这种摆荡是被戏班班主、乌秋、同知朱仕光等人合力促成的结果,已经对阿婠生发情意的许情企图挣脱这一权利运行体制,重拾尊严。与此同时,经过种种沧桑后的许情也渐渐意识到女色并不能成为生存的保障,甚至会带来被阉割的威胁,因为乌秋企图将他彻底变为女性;并且,在主流性别观念下,许情只有恢复男身才能抒发他对阿婠的懵懂欲望。

以上种种都促使许情由女性认同逐渐向男性认同转变。在经由性征、性别的对比后,许情先是对自身生存状态产生质疑,随后对阿婠生发的情意又使其产生了强烈的男性自我意识,由此许情逐渐生发了自己的声音与选择,即要从被他人摆布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从而 “让自己回到本来的面目”9。

三、男身与女相无法彻底分离

在此阶段中,许情褪下戏服和女装,成为一名鼓师。许情虽换下男旦的戏服,穿起了男子的长袍,却并未彻底回归男性面目,终其一生,他都在与男旦经历留下的种种痕迹做搏斗,却始终无法将男身与女相彻底分离。

许情虽已萌发了男性认同的想法,这一过程却十分坎坷不顺。一则,他虽十分期望以男性面貌与阿婠相处,却从未在阿婠面前脱下过女装。再则,成为鼓师的许情再度来到洛津后,却从不敢敲响阿婠的门。因为尽管此时他已由男旦成为鼓师,却依旧自认低人一等。曾为男旦的许情难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习性,眼角时常流露出媚色。如此种种,皆可说明许情的性别转换之路艰辛而又漫长。成年后的许情一再强调自己的鼓师身份,他要用“手执双槌的手——他的身体的延续——去敲如意居的门”10,联系许情的过往经历可知,此处的身体应是女性、阴性的代名词,而双手、鼓槌则是男性、阳性的代表。因此他期望自己能够以男性的姿态面对阿婠,但现实中这一想望却从未成功过。

以上挫败除表明许情在性别转换上的不易之外,也表明了许情并无“本来面目”可以回归。曾为男旦的经历在他的生命上划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接踵而来的是种种认同困惑和心理创伤,许情终其一生都在为此一事而挣扎、搏斗,其间充满辛酸和无助,伶人个体的生存之艰,由此可见一斑。

四、结语

许情复杂的自我认同之路实为作者对台湾在近代以来历史命运的微妙隐喻。在《我写<台湾三部曲>》中,作者讲道:“先后经过荷领、明郑、日治、国民党戒严统治,台湾的历史是断裂的,四百年来先后换过好几个旗帜,造成台湾人认同的痛苦。”11而许情此生辗转于各个男性之间、备受压迫而不得自由的处境,与近代历史上台湾几经旗帜的经历是极为相似的;许情觉醒后追寻自我的过程,也正映照了台湾在脱离殖民统治后追寻国族认同的过程。此外,许情一生的悲惨遭遇也折射了早期台湾移民的生存状态,在洛津有千千万万个同许情一样脆弱、无助的个体,他们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而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过后,他们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作者通过描写伶人许情的遭遇为这些被历史淹没的个体发声,从而体现出一种哀怜与关怀。

综上所述,许情从早期的男身与女相和谐共生阶段,逐渐转入追求男性认同阶段,期间经由身体、性别等对比,亦经过了长期的自我审视与追问。千帆过尽后终成鼓师,却依旧无法将男身与女相彻底分离,早年的种种经历对许情而言成为终其一生都难以抹去的痕迹,由此可见伶人个体生存的艰难。小说不仅将许情复杂的自我认同过程诉诸笔端,也由此展现了近代以来台湾的历史命运,从而以庶民的生命历程隐喻了更广大的历史事件。作者以笔为剑书写青史,传达了其对小人物的悲悯与关怀和对过往历史的温情与敬意。

注释:

1.刘亮雅.施叔青《行过洛津》中的历史书写与乡土想像[J].中外文学,2010,39,(2):9-41.

2.曾秀萍.扮装台湾:《行过洛津》的跨性别飘浪与国族寓言[J].中外文学,2010,39(3):87-124.

3.4.6.7.8.9.10.施叔青.行过洛津[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5:75、69、202、209、201、203、328.

5.林芳玫.地表的图纹与身体的图纹——《行过洛津》的身分地理学[J].台湾文学研究学报,2007,(5):259-288.

11.王德威,白先勇,平路,汪其楣,吴桂枝等.跨国华人书写·文化艺术再现:施叔青研究论文集[M].台湾:台湾师范大学出版中心,2015:1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