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教育小说成因管窥
2021-01-27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21116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116)
叶圣陶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中的著名学者,他兼具文学家与教育家的双重身份,教育小说是他文学才能与教育思想最集中的表现。叶圣陶的教育小说既是教育文学文本,又是教育理论展示,同时,如他自己所言,也很适合当作历史资料来阅读。叶圣陶教育小说成果丰厚,在当时及其后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时段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在结合其具体文本与史实的基础上,探究其教育小说的形成因素,以期能够对其教育小说研究有进一步推进。
一、清末民初的教育困境
中国的教育在清末民初这一时期面临着相当严峻的挑战与冲击,教育的困境尤为突出。主要表现为传统教育观念与新式教育观念的对立与混杂,学校教育环境的简陋与落后,以及教师群体内部的腐败和职业认识的不足。出于一种浓厚的情感,这些教育界中存在的种种弊病促使叶圣陶生发对于教育的深刻思考,为其创作教育小说提供了动力。叶圣陶认为以他的评判尺度去看当时教育界,很少有事情值得满意,因此他说:“某一事如我觉得他不对,就提起笔来讽他一下。”1
传统教育观念经过几千年来的沿袭与实践,已然形成了一种较为独立的体系,并且在中国人的思想中潜移默化地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牢固的封建“官本位”观念决定了中国传统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集权主义政治服务,所以在利禄主义的引导下,读书是作为升官或者掌权的最主要手段,这就导致了传统教育对民智与精神的束缚。科举制度的产生与沿用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加固了传统教育观念在中国人思想中的地位,结果就是即便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作为其观念形态的‘科举精神’仍在继续影响和支配着教育实践,成为现代教育理论建设与改革实践的巨大阻力。”2在这种情况下,早期小资产阶级所提倡的西方新式教育理念虽然对传统教育观念有一定程度的冲击,但最终很难有所建树。
叶圣陶对教育的热情使得他十分不满传统的科举教育精神,他认为教育不应再是让人通过读书、应考、做官最终帮助皇帝统治老百姓,因此教育必须要变。“但是,究竟习染太深了,传统的教育精神到民国时代依然保持着”3,新式教育冲击下所改变的不过是一些名称,四书五经转变为各种学科,传统私塾与书房改成学校与教室,其最根本的内核之利禄主义思想却仍在蔓延存活。具体地说,封建时期统治者因为稳固权力需要而设科举,学子读书是为了进入朝堂;而民国时代,受教育者无非就是为了谋求一个公务人员或者社会机构的职位,所以本质上而言两者如出一辙。叶圣陶笔下,《小铜匠》中陆根元的母亲受传统教育观念影响颇深,面对先生劝根元入校读书,她却表示孩子们空着没事才去读书,将来可以做官。而在《城中》里,怀揣着新式教育理想的丁雨生与几个志趣相同的青年同志,试图在老城中新创办一所宏毅中学,然而却招致老教师高菊翁、教育局长王埙伯等守旧势力的猜疑与阻碍,严重影响了新学校的创办与招生。可见,新式教育在向传统教育观念与封建守旧思想发起的挑战中受挫不断,落得个妥协的结果。
作为主要的教育阵地,学校的教育环境所存在的问题也成为叶圣陶思考当时教育困境的一个重要方面。旧制私塾在辛亥革命之后仍有大量残留,即便是由传统的私塾改良的学校,在教材、教学方法与学生管理等方面也还是老旧的一套。更为重要的是,学校的教学环境破败不堪,因而极不利于新式教育的展开,并阻碍着学生的学习兴趣的产生。根据五四时期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成员李荟棠的《丰台讲演报告》所记录,七里庄的一所国民学校竟然以厨房作为教室,把菜床用作书案,其环境“气味龌龊,鼠洞一般的黑暗”。丰台还只是距离北京城不远的一个大镇,在偏远的中国乡村学校情况则更为糟糕。“这所学校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毫不起眼的房子,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屋内的地面脏乱不堪,而且凹凸不平。”4叶圣陶认为儿童和青少年犹如种子,其遭逢的环境不适宜将会对其发荣滋长的可能性产生巨大影响。简陋敷衍的教学环境引起了叶圣陶的关注,小说《乐园》里,迈儿的父母为了孩子的入学特地考察了几所学校,却大失所望地发现这些学校要么透着一股冷气,要么课室昏暗,而天真的迈儿畅想着学校应该如乐园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学。《饭》中更有对学校环境极其讽刺的描写,“靠左一间屋里驾着一张床铺,赤裸的一张桌子靠着床头,墙角堆着锅灶瓶罐薪柴等东西,一切埋藏在阴暗里,全不露清楚的面目……板壁上一块小黑板歪斜地挂着,十几副桌椅一张破旧的长方桌外,屋内再没有别的东西,也摆得不十分齐整。”5
教师问题同样是民国时期教育困境中十分突出的一个现象,尤其是教师的教学方法陈旧、对教师职业的认知不足与偏差,以及由贫穷而导致的一系列教师不作为事件,都使得叶圣陶对教育抱以担忧,我们甚至可以直接从叶圣陶的教育小说中了解教师问题的轮廓。《一课》中方先生面容冷峻地讲述着天文地理,却对学生的兴趣与心思不闻不顾,待发现孩子们的注意力在窗外的蝴蝶时,也只是一味的严厉斥责。《义儿》中的英文先生因为义儿懊丧的神态和随口的话语大发雷霆,认为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勒令义儿退出教室从而维持自己的尊严。《校长》中的陈先生一下课就赶紧离校跑去打牌,学堂里的华先生甚至被报纸刊登了惯作风流韵事的丑闻。除此以外,本就微薄的教师工资却存在被拖欠甚至是克扣现象,《饭》中的吴先生每月的薪水有六块钱,然而只能认领三块钱,剩下的三块钱要等到十天以后,在这个情况下却要写一张十元的收据。可见,无论从教学态度、职业观或是酬劳薪水等方面,教师群体暴露出的落后与短板问题严重阻碍了教育的发展,加重了教育困境。
二、叶圣陶的教学实践
如果说清末民初的教育困境是当时中国教育界存在的广泛现象,引起了叶圣陶对教育的思考并成为其教育小说创作的动力,那么叶圣陶的教学经历则将这种现象具体到实际的教学活动,长期的从教生活更是为其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钱杏邨评价叶圣陶“写的教育小说最多,截至1927年止,他写了六十八篇,取材于教育的有二十几篇,他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文坛上的教育小说作家。”6这很大程度上与叶圣陶多年的教师事业有着密切联系。
1912年,18岁的叶圣陶中学毕业一年后第一次站上讲台,任教于言子庙小学。学校规模起初很小,只有三个教师,后经调整后叶圣陶担任二年级主任。开学的第一天,小学生们见叶圣陶的个子比他们没有高出多少,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叶圣陶不仅不怒,还在日记中提到“儿童之态各殊,而各自多趣”,体现着他对于儿童的喜爱。对儿童和青少年的尊重与关爱使叶圣陶能够更加具体而真切的观察他们的心理与成长,这充分反映在他的教育小说中对儿童的描写。《一课》中有这样的描述:“他是个活动的孩子,两颗乌黑的眼珠流转不停,表示他在那里不绝地想他爱想地念头……他开了匣盖,眼睛极自然地俯视,心魂变随着眼睛加入小蚕的群里,仿佛他也是一条小蚕。”7从儿童的表情特征透视到心理活动,用孩子的视角看待时间的事物,足以表明叶圣陶对儿童独到的观察。
五四运动时期,这种源自内心的对儿童的关注在杜威实用主义和儿童本位教育思想影响下,更坚定了叶圣陶对儿童教育的信心。他说:“职业的兴趣是越到后来越好,这因为后来的几年中听到一些外来的教育理论同方法,自家也零星悟到一点,就拿来施行。”8杜威所提倡的“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观点,赢得了叶圣陶的青睐,他曾呼吁:“我又要请求为教师的,不要将学校成为枯庙,将课本象和尚念梵咒那样给儿童死读。你们可以化学校为花园,为农圃,为剧院,为工场,……他们在里面有丰富有趣的生活。”9事实上,叶圣陶不仅在教学中化理论为实践,在甪直任教期间他和吴宾若、王伯祥亲手开垦“生生农场”,建造礼堂、戏台、音乐室,举办同乐会与恳亲会,他还将这些自身体验用作小说素材,我们在其长篇小说《倪焕之》中所看到的办农场、搞实验,都是叶圣陶教学活动的真实写照。
然而上文我们曾提到过,新式教育理想在传统教育观念和封建守旧势力的阻挠下最终沦为泡影,且教育界情形复杂,尽管叶圣陶的从教活动是在变革旧制的引导下实施的,却充满着坎坷与变故。在言子庙任小学教员两年半后,叶圣陶便受到守旧势力的排挤,被以缩减班次的理由辞退,而实情是该小学并未压缩班级,他只是上级绅士中守旧派与稍开明派的牺牲品。而这也使得叶圣陶如梦初醒,看清了教育界所存在的黑暗,那些新顶替来的教师群居茶馆酒肆,顽固守旧的校长不认同教育改革的观点,甚至来校视察的省视学仅仅在学校里转了几分钟就敷衍了事,这些以前只是有所耳闻现在却亲身体验到的教育弊病让叶圣陶深感不满。因此我们可以从其教育小说中看到下自教员、上到校长甚至教育督导无所作为的教育界的黑暗面。小说《潘先生在难中》便十分具有代表性,潘先生举家逃难途中接到教育局长照常开学的通知,迫于局长的压力与工作的不保而赶回碧庄,不料距离碧庄不远的正安镇失守,慌忙逃乱至福星街红房子,却发现梳发光亮的局长早已避祸于此,大家见面相视一笑。这正是叶圣陶对教育界的腐败懦弱进行的深刻讽刺,而这种由衷的不满则是叶圣陶在其早期从事教育时深有体会的。
三、教育小说发展与报刊杂志完善
叶圣陶曾直言自己作小说的兴趣源自中学时期,当时的教材是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其中的诗味描写与谐趣风格是叶圣陶未曾在中国文学中所接触过的,他说:“我写小说,没有师承,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自己瞎摸。如果不读英文,不接触那些用英文写的文学作品,我决不会写什么小说。”尽管叶圣陶的英文水平有限,但英文的文学作品却引起了他对文学的极大兴趣。特别是对于短篇小说,他认为“严格的说,确是我国向来没有的,因而叫我感觉新鲜。感觉新鲜,愿意试一试。”10其实不止是叶圣陶对小说有着这样的看法,近现代小说这种文体严格意义上与中国传统小说有着显著区别,它根本上是外来文学在中国的变体,具有着明显的“他性”。清末民初,大量译介的西方文学作品、理论思想拓展了中国人的视野,西方小说作为一种现代小说文体逐渐被中国作家接受和效仿。
近现代中国的教育小说实际上也是西方教育小说的中国式呈现,艾布拉姆斯曾从主题方面这样定义教育小说:“这类小说的主题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叙述主人公从童年开始所经历的各种遭遇——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熟,认识到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和作用。”11在西方,教育小说又称为主人公成长小说,其最开始源自K.P.莫里茨的《安东·赖绥》和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徒生涯》。中国清代,李绿园的《歧路灯》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教育题材古典长篇小说,然而其体系与功能有别于我们所讨论的近现代教育小说。叶圣陶之前,包天笑1909年出版的长篇教育小说《馨儿就学记》轰动一时,该小说选取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为底本,进行了中国化的转译与加工,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与上述均为不同的是,叶圣陶的长篇教育小说《倪焕之》被赞誉为“扛鼎”之作,它不仅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小说,同时主人公的教育经历与教育思想观念转变充分贴合中国自辛亥革命以来到五四运动以及五卅事件的史实,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的成功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教育小说在中国的发展完善,能够被读者广为接受与喜爱。
同时,报刊杂志业的繁荣发展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载体,推动了其教育小说的广泛传播。报刊杂志作为一种大众传媒形式在民国初年已有相当规模,此后发展趋向成熟。它不仅成为社会结构中各种权力之间的斗争阵地,同时也成为文化思想传播的重要工具。叶圣陶1919年至1929年的教育小说包括唯一的长篇《倪焕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受期刊编辑之托完成的。叶圣陶回忆民国九年重新动手写小说,那一年应顾颉刚、傅斯年、罗家伦等邀请,在《新潮》发表了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人》,“从此每年写成几篇,一直不曾间断”12(截至1929年)。《小说月报》《晨报副刊》《时事新报》《教育杂志》等刊物都为叶圣陶教育小说在读者群体中的普遍欢迎提供了助力。
四、结语
探求叶圣陶创作教育小说的成因,促进了我们对于叶圣陶文学创作的了解,从而进一步去体会其小说中所表现的教育理念与思想情感。同时,对于我们认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面对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的冲击时所作出的选择与变革也提供了帮助。
注释:
1.叶圣陶.《随便谈谈我的写小说》,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页.
2.韩立群,单力洽.《以生活为本位的基础教育论——叶圣陶教育理论体系阐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3.叶圣陶.《革除传统的教育精神》,任苏民编著:《教育与人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页.
4.[英]麦高温.《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朱涛、倪静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2页.
5.叶圣陶.《饭》,刘国正主编:《叶圣陶教育文集 第一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
6.钱杏邨.《叶绍钧的创作考察》,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25页.
7.叶圣陶.《一课》,刘国正主编:《叶圣陶教育文集 第一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8.叶绍钧.《过去随谈》,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
9.叶圣陶.《文艺谈·三十九》,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页.
10.叶圣陶.《<叶圣陶选集>自序》,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页.
11.[美]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吴淞江等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87页.
12.叶绍钧.《过去随谈》,刘增人、冯光廉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