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故土小说的女性书写
2021-01-27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411100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411100)
作家严歌苓对书写女性有着执着和偏爱,“我只觉得女人比男人有写头,因为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幼时受浓厚东方文化氛围熏陶加上后来旅居国外,使得她对女性的理解和塑造有一种天然的灵气和独特。她在回忆故土的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充满母性、坚韧独立、温柔包容的女性形象。她们的女性意识中既有东方文化传统的含蓄蕴藉,又在表现出不同于传统的异化,呈现出作者复杂独特的女性观。作者运用独特的呈现策略,在两性爱情、家庭亲情和生存方面探索女性的生命特质和主体意识,在生存困境中展现女性生命的壮美和苍凉。
一、女性意识的主体化书写
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形象都富有独特的女性意识,《陆犯焉识》中的冯婉喻、《小姨多鹤》中的多鹤和朱小环、《第九个寡妇中》中的王葡萄、《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田苏菲,她们有传统东方女性善良、包容、勤劳的美德,却不像传统女性那样隐忍含蓄、委曲求全,在爱情、亲情和生存困境中总以一种淡泊、从容甚至洒脱的姿态面对,凸显出主体化的女性意识。
1.两性爱情中的独立意识
严歌苓小说中的女性在爱情中有独立意识,她们敢于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爱的伊甸园中夏娃不再是亚当的一根肋骨,而成为与之平等的,有爱与被爱的选择权利的主体。
冯婉喻对爱情的追求是永恒的等待。她等待焉识留学归来,等待他刑满释放,等待他形式的解释和勉强的留意。与传统题材中痛斥包办婚姻、同情被迫害而不自知的女性不同,婉喻是爱焉识的。当多数人在为婉喻没有得到同样的爱情抱不平时,却忽略了她行使作为爱情主体的权利,“爱情本来就不是对等交换,而是一种内心的绝对指令,是主观上不可遏制的激情,以及相对持久的生命力量”。婉喻遵从内心做出了自己独立的选择。
于是等待不是牢狱而是希望,当焉识从大西北逃回来藏在她身边时,“远远地,她也能嗅出焉识的气味,那被囚犯浑浊气味压住的陆焉识特有的男子气味。婉喻有时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严歌苓对婉喻爱情的描写脱离世俗意义上的功利,而成为纯粹的生理本能。女性在爱情中作为主体独立的主观意志充分实现。
田苏菲在“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不爱我”的情感困境中选择我爱的,在此后三十余年痴爱不断出轨的欧阳萸。她在被动的接受不爱者的爱和主动追求自己所爱的两条路中选择后者。因为前者的痛苦是面对不爱者的给予只能被动接受,而后者虽布满荆棘,却是苏菲个人作为主体独立追求爱情。虽然结局悲伤,但婉喻和苏菲都在社会固有观念中做出独立选择,成为在爱的征途中挣扎的悲情英雄。
2.家庭亲情中的母性意识
在人伦亲情中天然的母性也是严歌苓塑造的女性形象的固有特质。日本战争遗孤多鹤作为生育工具被买来与一个已婚男人完成生育任务,语言不通,孤独无望,日本民族为尊严结束生命的文化时时浮现,但女性强烈的母性本能使她仍能在无望的人间找到归依,获得生的动力。
多鹤生产的场景是震撼的,“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双腿正对着山下”,“多鹤的肉体全破了,她的母亲就是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是灵魂深处的母性力量支撑她回应世界最后的感召。
王葡萄则是以另一种纯性天然的真去践行母性的本能要求,她在刑场上救下被冤枉公爹,并对他进行长达二十几年的反哺,外界政治的动荡对她来说不过是变来变去的腿,她只关心公爹有没有吃好吃饱而已。作者用类似陌生化的手法赋予王葡萄属于她的目光,她用蒙昧的眼睛看到她要看到的东西,“王葡萄正是从她的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在世界,因而她对事物的关照也自然包含着女性意识心态”。因此她的眼中没有政治、革命、批判,只有需要她拯救的公爹和现世“食色性也”的生活。
严歌苓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有一种地母般的包容和慈爱,陈思和教授把王葡萄称作“民间的地母之神”,“在中国最波诡云谲的时代,她不仅保持了自我的本性,把一切精神、物质上的苦难都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而且,她以母性的宽容和坚韧战胜了一切,完成了对男性的拯救”孙怀清、孙少勇、春喜、冬喜等一系列男性都依赖她蓬勃旺盛的母性生命力而成长。
严笔下那些处于苦难中的女性,宽容甚至卑微地承受、孕育着一切,但她们用生命的韧性使一切归于平静,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3.生存困境中的生命意识
这些女性在对待生与死的问题上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与她们天然的母性相联结又超越母性本能,她们在孕育、哺养生命使命中意识里深深熔铸对生命的敬畏和珍惜,不管怎样的苦难都无法使她们放弃神圣的生命感。
王葡萄在几次饥荒中捕鱼、挖草根、偷小麦,与自然饥荒的和社会政治强力做生存斗争。朱小环作为张俭的原配妻子因为不能生育被迫接受公婆买来多鹤传宗接代,在家里没油没面、发现丈夫感情背叛、张俭被抓入狱、张家被街坊为难的种种困境中,她都是“凑合凑合吧”。这种“凑合”的哲学甚至让“以自己结束生命为尊严”的多鹤坚持到回国的一天。
不管是王葡萄对偷小麦与养猪一样不过是为了吃饱活着的坦荡和磊落,还是朱小环在对生活的凑合调笑中含泪继续,都显示了她们对生的敬畏和严肃,对生命的珍视和崇拜。“人之生也柔弱,其实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们用柔韧对抗苦难,执着、敬畏生,正是自然人性中生命意识体现,“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女性主义视角下的英雄形象,英雄该有的不只是刚性、烈性,还有人性的光辉。无论在什么年代中,什么环境下,生命的韧性承担了苦难的宽广,从而使生命的意义得到最好的诠释”。
二、塑造策略的个性化呈现
女性如此的女性意识才是严歌苓喜爱的“女人有写头”,不同于以往的男权为中心的叙事中女性从属、边缘地位的书写,亦不同于以女权主义为中心的女性伟岸无私形象的刻画,严塑造的女性是鲜活真实的、不完美但有力量的,“我能看到她们那种宠辱不惊,看上去迟钝但内心藏着一种英明,她们不和男人,不和这个世界一般见识,在混沌的境界中有大智慧”。她们在政治与历史研磨的夹缝中竭力生存所展现柔软的生命的“韧”体现一种别样的力的崇高。严基于自己独特的女性经验和生命体验对女性作出深刻解读,并用个人化的塑造策略呈现给读者。
1.在生命的痛感中张扬女性美
严善于展现在苦难中女性怎样以一己之力流离颠沛、辗转苟且,善于找寻女性生命中的痛感来表现女性的内在特质。她笔下女性的生命中充满了痛,既有她作为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要承受的痛,也有时局风云动荡强加给她们这些时代边缘人的痛。
肩负物种延续的使命或者说是命令让女人生来就是痛的:多鹤作为生育工具存在存活着,朱小环承受与别人分享丈夫、感情背叛的痛,婉喻温婉地接受被安排的生活也难逃变故,田苏菲一生追逐而不得的爱情梦,等等;外界的环境和生活也总是置她们于绝境,饥荒、丈夫骤死、爱情转瞬即逝、儿女嫌弃……但在总得过下去的“凑合”中,一个个女人用生命的韧包裹所有痛,留给世界的只有平静、温婉和慈爱。
不是只有在革命或战火中挥洒血泪的英雄才值得长歌当哭,那些默默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女人和她一个人写成的史诗,在历史政治的研磨之中的人性的光辉,同样动人心魄。
她们命运是黑暗的,但在黑暗之中所展现的生命力,绝境中弱而不弱,却在生命的痛感中张扬着女性灵魂深处的美。
2.以个人化视角和话语呈现
严对于女性形象塑造的另一个重要策略是以个人化视角和话语写作。个人化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严歌苓作为写作主体的叙事选择体现个人化;二是作为她笔下客体的女性人物关注个人自我,这既是严主观的写作意识的体现,又是客体人物角色在当时语境下的应有特征。
几部作品的背景都是中国建国初几十年,但作者无意关注历史的大变动,她曾经在访谈中说,“我只想写这样一段不寻常带有荒谬的历史运动,让读者看到一种非凡的奇怪的人性。我对人性感兴趣,而对展示人性的舞台毫无兴趣。”她将历史变迁中的女性个体作为塑造和书写的对象,关注她们的言动、情感、心理和欲望,作品中带给读者的审美感受都来源于人物个体本身,因此她书写的不是历史中的女人,而是一个个女人的史诗。
严的女性形象亦是如此,她们均以王葡萄“蒙昧的眼”来观望世界,“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世间的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时代的政治风云对她来说不过是院子外面来来去去变化的腿,种种运动过后还不是得过自己的日子。她们漠视政治和历史的变迁,只关注个体生命、生活,这种混沌又像是一种更高的生存的智慧。
3.两性关系的特殊平衡
严的作品里女性并没有像西方女权主义般激烈地向男性发起冲锋的号角,但同样不同于传统东方女性的隐忍、委屈。她们没有女权意识概念但却将自己看做爱情的主体、生活的主人,王葡萄能意识到自己对春喜的爱情和冬喜的欲望是不一样的,朱小环则以一种母亲般的包容维系、供养着张家,而多鹤近似卑微的存在在产下儿女之后也变得不可或缺……
她们处于弱势的地位却以一种坦荡、从容的心态面对生活,男女在两性关系中达成了一种特殊的平衡。在严歌苓的探索中,这或许是另一种男女平等的实现:是以女性自身天然气质中的柔去抗衡生活、男性加注给她们的痛。严考察女性的实际境遇和内心心态变化,探索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她们怎样与男性达成和谐、共生的状态。
这些女性没有用暴力争得权利,对政治也漠不关心,她们没有把男性作为天然的敌人,反而与之建立、经营长久的亲密关系且互助共生。她们尝试理解男性的无奈、痛苦与无聊,这也是作者主观上探索尝试构建两性的平衡标准的体现。陆焉识被迫的包办婚姻、张俭被戴上传宗接代的任务镣铐、在两个女人之间痛苦斡旋等等,他们也是没有自由的无奈之人罢了。这些女性被边缘化,但默默承担生命之重,最后甚至以母亲般的包容对男性产生怜爱和悲悯。如学者孟悦说,“女性在民族群体生活的舞台上一步步由中心退向边缘,尽管愈至边缘,她愈理解男人和她自己。”
这种文本境遇中呈现的女性生命柔韧之美放到现实中对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部灾难史,当女性以跪着的姿态与男性达成某种特殊的平衡,这种关系机制合理吗?它是否能够长久?这是作家在作品中呈现的问题,也是作品带给读者需要思考的问题。但不管如何,我们不能否认作品的审美价值,那些女性的坚韧、母性、包容、善良甚至嫉妒、爱小便宜,的确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三、结语
严歌苓的女性书写,不论是对女性意识的主体化凸显,还是对女性形象的个性化塑造策略,都展现了在特定历史境遇下一个个女人的史诗,她们柔弱又刚强、善良却也狡黠、对政治时局混沌却有经营自己生活的大智慧,她们也会矛盾挣扎、痛苦悲伤,但正因为真实和鲜活,女性的天热特质和独特魅力和在她们身上展现,就如同王葡萄,像伊甸园葡萄架下那串鲜活的葡萄般带给读者至真至纯的审美体验,引发人性最深处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