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随感录”的“小我评论”特点
2021-01-26刘梦圆
刘梦圆
摘 要:《新青年》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新闻短评栏目“随感录”,以 “小我评论”的独特评论形式,在同类评论中独树一帜,在当时引起了重大反响。《新青年》“随感录”的 “小我评论”特点为:以“小我化”的角色扮演贴近受众心理;以人性化的阐释方式实现理论传导;以冲突性的思想阵营形成舆论多数;以个体化的批判与精神呐喊重塑价值观。
关键词:《新青年》;“随感录”;知识分子;“小我评论”
中图分类号:G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1)01-0072-04
《新青年》是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之一。而其于1918年4月首创的新闻短评栏目“随感录”更是聚集了陈独秀、钱玄同、鲁迅等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这些知识分子的评论,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还启发了很多报纸创办类似专栏。
作为一个由先进知识分子创办和主笔的杂文性随感式时评专栏,“随感录”又有着与同时期其他知识分子发表的新闻短评所不同的评论形式,即从个人视角切入的“小我评论”。《新青年》“随感录”自四卷四号始,至九卷六号终,自八卷一号开始,《新青年》开始成为中国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物,其在内容上便着重介绍共产主义的相关理论,内容较为单一,偏离了之前“小我评论”平易近人的写作风格。因此,本文选取《新青年》四卷四号至七卷六号的“随感录”,对其“小我评论”的特点进行具体分析。
一、以“小我化”的角色扮演贴近受众心理
民国初年的知识分子,惯于强调整体性、史诗性和普遍性,其新闻短评动辄谈论“国家”“政体”“社会”等宏观词汇。他们在注重宏大叙事的同时,也常缺乏对个体情感、个体生活状况的关注和对普通民众的心理引导。因此,其说理易陷入不接“地气”的“空谈”,无法取得良好的传播效果。
在同时期众多新闻短评注重宏大叙事、缺乏个体关注的同时,《新青年》“随感录”却另辟蹊径,从个体视角切入,扮演贴近群众的“小我化”书面角色,以微型生活故事引发民众对社会问题的深入思考。
而“随感录”的知识分子写作者除了扮演“评论员”的角色外,还在考量了读者可能扮演的社会角色之后,运用“移情作用”来进行多元化的“书面角色”扮演,以不同的“书面角色”来接近受众的社会角色。他们常扮演的“书面角色”有:读者的友人、街角观察员、买书(报)人、收信人、说書人等。
这些“书面角色”能够更好地实现与读者的精神沟通。如“随感录”(十五)就是以一个买书者的角色引入评论对象:“近来上海广智书局把十几年前出版的各种书籍,登报廉价发卖,我因为价钱很便宜,便托人去买了几本,买来之后,略略看了一看……”[1]。其评论的对象是当前文学界的不良现象——书报杂志上仍然刊登“腐败小说”及灵学作品。相比直接批评这一现象,以一个买书人的角色去切入评论,更能接近部分读书人的社会角色,唤起他们的精神共鸣,从而更好地实现读者与作者跨越时空的精神激荡与交流,也能引领读者去思考一个问题:当前我们需要怎样的精神食粮,当前文学市场上的“精神食粮”会对我们产生怎样的影响?
此外,这种“书面角色”还能增加一种戏剧化的效果。如“随感录”(三二)就是以一位街角观察员的角色引入评论对象:“前几天我到中央公园里,忽然看见一班人……”中间又提到:“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不容易等他过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2]。这一评论的对象是社会上的迷信现象。读者在阅读本篇时,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自己在街角围观时的场景,这样就使得枯燥的评论说理转化为有血有肉的联想。因此,通过这种“街角观察员”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文章的戏剧性更为强烈,也使读者在莞尔一笑之后陷入沉思:封建迷信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它?
此外,读者在阅读“随感录”时,也能从“小我化”的个体叙事中意识到当时中国文化界存在的不良现象,以及背后折射出的深层社会问题,从而更好地实现个体叙事与国家层面“宏大叙事”的融合。
二、以人性化的阐释方式实现理论传导
文艺大众化的第一次讨论,虽然是在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前后,但早在五四运动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就意识到了文学平民化、大众化的重要性。[BP(]周作人在他的《人的文学》里明确提出要建立“人的文学”的观点[3]。
他认为,作者应以“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此所谓“人的文学”[4]。他要求文学中能够写出人性,使文学内容得以革新。通过“人的文学”,来为人们展示理想的生活,促进人的健全发展,同时把个人发展与社会发展结合起来,推动社会进步。一时间,“人的文学”作为五四运动的启蒙气质,极大地影响到了当时的文学作品写作。
而那个时期的文学对人性的关注,也促进了新闻评论阐述方式的变化:人性化的阐述方式在“随感录”中得以充分体现。
“随感录”在进行说理阐述时,并不仅满足于把陌生的理论直接生硬地拷贝到评论中,或者进行枯燥的道理说教,而是以“人”为本位,结合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实际,对说理的内容进行人性化、生活化的阐述,使理论阐述变得深入浅出,富有情趣。
第一,在语言的运用方面。“随感录”注重对俗语、俚语等生活化语言以及语气词的运用,常见用语如“咧”“七支八搭”“瞎七八搭”“老孩子”等。这种生活化、人性化语言的运用,使得理论传导不再是单向的枯燥说教。同时,其本身也体现了更多对“人”生活的观照和对平民文学的认可,因而体现了更多“人的文学”的气质。
第二,“随感录”还常选用生活常见物作为阐述理论、介绍概念时的类比对象,如“随感录”(三五)对“国粹”这一概念的解读:“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改一句话说,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的未必是好……”紧接着又以人体的生理疾病举例说明,“国粹”的“粹”何以能够成为“不好”的东西:“脸上长了一颗瘤、额上长了一个疮,也可以算作一个人的‘粹,但终究是不好的东西”。最后说道:“据我看来,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3]。通过这种人性化的阐释方式,随感录(三五)将“国粹”的概念从扁平化变得立体化,增强了读者对这一概念的可感知性。同时,它不仅实现了对“人”的生存观照,还能将个人的生存状态与国家的生存状态联系起来,以“人之粹”喻“国之粹”,对国民起到更直观的警示作用。
三、以冲突性的思想阵营形成舆论多数
汉娜·阿伦特认为,公共性意味着世界本身。人们处在不同的视点,但彼此之间又存在一定的相互关系,因而能共同拥有这个世界。而与公共性密切相关的一个概念就是公共领域,只有事物进入公共领域并且真正可见可闻时,它才拥有了公共性。
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往往能够发挥重要作用。他们把某个议题引入媒介营造的公共领域中,使其成为公共议题,但仅唤起人们对该议题的关注还不够,知识分子往往通过实际行动来参与公共性的生产话语实践中,从而通过自己的“媒介化在场”来引导舆论走向,形成舆论多数[4]。
而“随感录”的作家群正是这样一群知识分子,他们引入评论中的公共议题涵盖了学术研究、青年精神、文化传统、国家战争、婚恋问题、女性解放等。如“随感录”(一)中,作者就把学术和国粹这些当时热门讨论的问题引入文中,并通过一系列论证之后,通过自己的“在场”来引领舆论走向:“国粹者,抱残守缺,往往国而不粹,以沙为金,岂不可更悯乎?”[5]
此外,在具体议题的设置中,他们又比较注重逻辑的引导性,往往通过构建冲突性的思想阵营来形成一种“论战”的氛圍,从而在激烈的观点交锋中,达到激浊扬清、针砭时弊的目的。如“科学”阵营与“玄学”阵营、保存“国粹”阵营与不保存“国粹”阵营、“阳历记法”阵营与“阴历记法”阵营等。如“随感录”(二九)中对是否保存“国粹”的讨论,作者在列举了“保存国粹”的战绩——垂辫、缠脚、吸鸦片、打扑克、沉迷灵学等之后,还将一位保存“国粹”阵营的人请入文中:“有人说‘朋友!你这话讲得有些不对!辫发,鸦片烟,扑克牌之类,难道是国粹吗?”之后又以一位不保存“国粹”阵营的人的视角反驳道:“我说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宣统三年以前支那社会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国粹,你如不信,可以去看那……”[6]
“随感录”(二九)通过两个阵营的构建,使文章形成了一种“激烈论战”的氛围,而两种思想的优劣性,也在后者与前者的论战中显露无疑。这种“正反双方的在场”不仅能够起到针砭时弊的作用,还能起到整合社会舆论、凝聚社会共识的功用,也促进了舆论多数的形成。
四、以个体化的批判与精神呐喊重塑价值观
巴勒斯坦文学理论家、批评家萨义德在他的《知识分子论》中,将知识分子定位为一种“圈外人”和“流亡者”,他们“倾向于避免、甚至厌恶和适应民族利益的虚饰”,他们依赖的是“一种意识,一种怀疑、投注、不断献身于理性探讨和道德判断的意识”[7]。
而这种富有批判性的思维和“圈外人”的立场,也能为知识分子写作新闻评论提供一种思维与精神的支持,使他们透过社会上的“刻板成见”,透过现成的“陈词滥调”去看待社会问题,从而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观点和见解,具有较常人更深刻的透视能力。
“刻板成见”由美国新闻评论家和作家沃尔特·李普曼提出,指的是人们对特定事物所持有的固定化、简单化的观念和印象,它通常伴随着对该事物的价值评价和感情的好恶。个人有个人的“刻板成见”,一个社会也有其社会成员广泛接受的和普遍通行的“刻板成见”,因而它也起着社会的控制作用[8]。它可以为人们认识事物提供简便的参考标准,但也阻碍着人们对新事物的接受。因为它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
而在民国初年,社会和个人中间还有很多旧思想、旧习俗的残留,它们不利于民主科学思想的传播和普及,如认为“欧美夷学”乃“奇技淫巧”,远不及“圣人”之道;认为“多子多福”,而不重视孩子的教育;将“做官”视为一种人生目的而不是社会责任等。
而作为知识分子群体,“随感录”的作者们并不随波逐流,而是始终与这些“刻板成见”保持一种相对疏离的态度,一些作者在对这些“刻板成见”进行分门别类的梳理与解读之后,还将其上升为一种社会问题,以一种个体化批判的方式,指出当前中国“文化的劣根性”与“国人的劣根性”,以此深刻地揭示出,中国需要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当前国人的价值观亟需改变。
如“随感录”(四)中,作者孟和以阴历新年所见的“升官图”为切入点,来谈当时国人心中对“成功”概念的一些“刻板成见”:1.相信命有“定数”,认为个人的成功靠的是“命运”;2.盲目崇拜官僚,认为做官意味着成功,将做官视作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目的;3.现在的教育对个人成功看得很重[9]。
作者一边梳理这些“刻板成见”,一边又以较为独特的视角,对其进行了个性化的解读与批判:1.一个让青年“相信”命运而不是“努力”可以改变人生的游戏,不会是好游戏;2.现在的官僚只把做官视作一种“职务”或“差事”,却意识不到自己对于国家、社会和人民所应尽的社会责任;3.现在的教育过于注重引领学生追求个人的“成功”,导致孩子们只形成了“个人权力”的观念,却意识不到政治人物是整个行政体系中的一部分,与其它部分是相依相助的关系,只知道要单纯提升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却不知道个人道德的努力、友人同事的协助更能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这种梳理和解读所展示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其字面意义。除了揭示这些社会问题,作者其实也揭示了国人品性的劣根性:懒惰、自私、缺乏公共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同时,这种阐述方式也揭示了国人价值观的落后性,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重建国人价值体系的必要性。
此外,作为民国初年的“意见领袖”,他们还以个体化的精神呐喊,重塑人们的价值观念或精神。其呐喊常常体现于文末,常见形式如直抒胸臆式、当头棒喝式、反讽反话式等,简洁明快,发人警醒。
直抒胸臆式如“随感录”(四零)在结尾处对自由恋爱的热情呼吁:“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旧账如何勾销?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10]高度赞扬了自由恋爱的价值,试图以一种“新的恋爱观”来重塑读者的恋爱价值观:自由追求自己的爱情。
当头棒喝式如“随感录”(五七)《现在的屠杀者》在批判了满口古文的人之后,指出他们对现代性的屠杀:“……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语言,污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11]。生动批评了满口古文、抱残守缺的人,试图以一种“新的文化精神”来重塑读者对文化精神的认知:不再沉湎于旧世界的腐朽文化,而是立足于现代生活去建构“现代文化”。
反讽反话式如“随感录”(四七)结尾对古文老学究的讽刺:“我想幸而中国人中有这一类本领学问的人还不多。倘若谁也弄出玄虚:农夫送来了一粒粉,用显微镜照了,却是一碗饭;水夫挑来了水湿过的土,喝茶的又需挤出湿土裹的水。那可真要支撑不住了”[12]。作者以俏皮的语言,反讽了那些只知道钻进故纸堆里去研究古文的人。它所传达的文化精神和“随感录”(五七)有着相似之处:不再一味沉浸于过去的研究,而是要把研究立足于现代生活。
无论是直抒胸臆式,还是当头棒喝式,亦或是反讽反话式,都是以极富个人力量的精神呐喊与犀利笔锋点醒读者,试图让他们意识到并自觉接受一个时代的新价值观和新精神。可以说,作为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新价值观”或“新精神”的精神呐喊,它们也在引领着个体价值观向主流价值观的转变,以此促进新价值体系的建构。
五、结 语
作为《新青年》唯一的新闻短评栏目,“随感录”以其独有的 “小我评论”的评论形式,对当时的国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其独树一帜的“小我化”角色扮演形式,不仅成为了与读者精神沟通的重要桥梁,还实现了个体叙事与宏观叙事的融合;其人性化的阐述方式,不仅增强了理论传导的趣味性与可感知性,还体现了对个人和国家生存状况的关注;其构建的冲突性思想阵营,能使文章形成一种论战的氛围,不仅能够更好地针砭时弊,还能达到凝聚社会共识、形成舆论多数的目的;其个体化的批判与精神呐喊,不仅能够揭示国人价值体系重塑的必要性,还影响了国人价值观乃至新价值体系的重塑。
参考文献:
[1]刘半农.随感录(十五)[J].新青年5卷1号,1918.
[2]钱玄同.随感录(三二)[J].新青年5卷3号,1918.
[3]鲁迅.随感录(三五)[J].新青年5卷5号,1918.
[4]李欣.公共性、知识生产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媒介化在场”[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2):24-25.
[5]陈独秀.随感录(一)[J].新青年4卷4号,1918.
[6]钱玄同.随感录(二九)[J].新青年5卷3号,1918.
[7]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23-25+45.
[8]百度百科.沃尔特·李普曼[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沃爾特·李普曼/ 335656?fr=aladdin.
[9]陈独秀.随感录(四)[J].新青年4卷4号,1918.
[10]鲁迅.随感录(四零)[J].新青年6卷1号,1918.
[11]鲁迅.随感录(五七)[J].新青年6卷5号,1919.
[12]鲁迅.随感录(四七)[J].新青年6卷2号,1919.
[责任编辑:杨楚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