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
2021-01-25王朝辉
王朝辉
众所周知,苏轼是我国宋代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被称为“全才式的艺术巨匠”,他的诗、词、散文、书、画等均有很高成就。其中,《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中秋》《惠崇春江晚景》《题西林壁》《饮湖上初晴后雨》《石钟山记》《赤壁赋》多篇诗文被选入中小学统编教材。在离世前三个月创作的《自题金山画像》中,苏轼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把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谪地说成自己的建功立业之地,虽心情复杂,有自嘲意味,却也包含对自己的肯定。苏轼晚年在儋州的三年,不仅为海南的民生、文教等作出了不朽的贡献,而且创作出大量优秀诗作。其诗风也于此时由雄健豪迈转为追求淡雅高远,艺术上趋于圆熟,体现了诗人淡雅致远、高风绝尘的情操。本文仅列举苏轼在儋州时期的若干诗词略作诠解赏析,以一窥其晚年诗作与心态之风貌。
儋耳山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
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
北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苏轼被贬儋州。其幼子苏过将妻儿留置于惠州,陪同62岁的父亲向儋州进发。途经儋耳山时,诗人看到桀骜不驯的山峰与路旁投闲置散不知亿万斯年的巨石,触景生情,有感而作本诗。
诗的前两句写儋耳山卓尔不凡、高峻突兀、直插云霄,以“突兀”表明其高;次句就儋耳山与周围众山的比较而言,直接说其远胜他山。表面写山,实质是写自己。两句一峭拔一平易,承应自然,为其晚年诗不事雕镌、随意而出、情随境换之表现,显示其诗已进入圆熟自然的境界。后兩句以“道傍石”喻“补天石”,既写山,亦喻人,以女娲补天典故鸣不平之意。“补天”为文人用以匡扶时政、辅佐君王之常用典故;补天之余,等于说是受到朝廷遗弃,未派上用处。全诗借物抒情,语言含蓄,以暗喻曲尽其意;篇幅虽然短小,但既写了山,又呼应人事,内容丰富;表达了诗人怀才不遇与理想难以施展的愤懑、痛苦和烦恼,但也不乏旷达乐观的情感。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
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
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
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
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
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
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
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
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
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
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
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此诗为苏轼从琼州赴儋州时,途中遇雨所写。开头四句,由海岛的地理形势写起,为下文抒发感慨做铺垫。接下来的四句,为自抒“幽怀”之词,写出一种真正的人生悲哀:垂老之年,抛离骨肉,远谪天涯;北望中原故土,但见茫茫大海,不知亲人安在、此生安归。此时此刻,真有身陷绝境、末路穷途之感,可以想象诗人内心之沉痛与悲凉。但他并不悲观。“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这是说,有谁能断言,留在大“岛”上的就是胜者,而来到小岛的就一定失败了呢?而且与环绕天地的“大瀛海”相比,眼前的大海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幽怀”二句,诗人豁然开朗,胸中的苦闷随之烟消云散。此时,长风从天外吹来,千山草木摇摆,如鱼龙之动鳞甲;万谷号呼有声,如笙钟之乐正酣。这大自然中充满生命活力的热烈景象,使得本已激动的诗人更加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想象:这万谷笙钟,或许就是天上群仙举行宴会时的仙乐,而这些仙人们,也许正在为我北归有期而祝贺、热烈劝酒呢!迎着风雨,诗人完全沉醉于梦幻中。他幻想着:这雷雨,定是上帝为催我赋诗而驱群龙行雨;这乌云、闪电,定是为欢迎我的新作而变颜改容;天上仙人,读了我的诗句后,也一定会拍案叫绝,惊怪东坡虽老、诗语却颇工,赞叹这样的佳作妙章即使在蓬莱宫中也很少听到。由此诗,足可见诗人之乐观旷达情怀。诗作保持了诗人早年之豪放恣逸特色,气象宏阔、想象奇崛。
椰子冠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
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苏轼来到儋州,慢慢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学会用椰子酿酒后,他再也不愁囊中羞涩而无钱沽酒。此诗首联,诗人诙谐地说,为保全我的性命,老天让我整天喝酒。椰子树能产生味美的椰子酒,还用不着酿酒的仪狄(传说仪狄是夏禹时善酿美酒的人,夏禹喝了他的美酒后说:“后代一定有人因为酒而亡国。”于是疏远仪狄,不再喝酒)。全丝,即“保全袁丝”。汉代袁盎(其字为“丝”)被命为吴国相,侄子袁种说:“吴王骄横已久,你如果要严加治理,吴王不上告你,就会暗杀你。你只有整天饮酒,才能摆脱灾厄。”诗人以袁丝自喻,说老天为了保全我,所以给我整天喝酒的机会。颔联说,他用头巾自己过滤椰子酒,还邀请酒友一起痛饮。剩下的椰子壳,就交给专做帽子的匠师。“自漉疏巾”即以编织稀疏的头巾过滤酒。这是作者以陶潜自喻,据《宋书》载,陶潜每遇酒熟,就取头巾滤酒,滤毕,又把头巾戴上。颈联介绍其椰壳帽。尾联说:这顶边缘短、帽筒长的帽子,就像一座高屋;东坡啊,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违背时势!尾句,看似无奈之感叹,其实正是作者胸怀豁达、不随波逐流之宣言。此诗借物抒情,椰子冠高而短,与其他的冠帽迥乎不同,诗人便借此来表达高洁傲岸的内心情感。
和陶游斜川
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
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
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
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
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
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
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轧酬。
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
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正月五日,在儋州的生活已渐安定的苏轼与儿子外出游玩时作此诗。序言简短交代出游基本情况。诗从描述自己的谪居情况开篇:淡然无事的日子,诗人看透世事,觉得贬谪亦非多痛苦之事,心境更加通脱旷达。五至八句,写诗人出游时平和闲适之心境,游玩无固定目的地,所以一任船儿随波漂流;船不能行,那就上岸,喝酒也不必强求酒友是何等人物,只要是个伴儿就行。一切都不必强求,随心所欲而无乐不至。与其说诗人是在游玩,不如说他是借游玩放飞自己旷达闲适的心境。最后四句用《论语·先进》篇孔子与诸弟子言志的典故,进一步表达出诗人平和的心境。全诗虽未具体描写出游时的景物山水,阅读时却不难从中体会到诗人闲适从容的出游之乐。
纵笔三首(其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元符二年(1099年),苏轼被贬至儋州已是第三年,时已64岁,且病魔缠身,正处于“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苏轼《与程全父书》)之困境。此年岁末,苏轼作《纵笔三首》。这三首诗是苏轼晚年用白描笔法写下的好诗,笔调恬适闲远,情韵俱佳,反映了他晚年落荒海角天涯的艰苦生活与乐观豁达的心境,从中亦可看出作者与儋州人民之密切关系。这是第一首,诗人以达观态度自嘲衰老。首句写处境寂寞,衰病成翁。次句,以风吹“萧散”的白须申述衰老。“霜”字既显须白之色,又带凄寒之气,起两句使人感到萧飒可伤。后两句借酒后脸上暂现红色一事,表现轻快情绪,诗境转为绚烂。诗人先写旁人的肯定,再写自己的否定,寓悲愤和幽怨于诙谐、幽默之中,用笔曲折而洒脱,表现诗人达观之态度、过人之胸襟。
纵笔三首(其二)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这是《纵笔三首》中的第二首诗,诗人以恬淡笔墨描写处境的寂寞。起两句说诗人出门时,有许多“父老”围着看他。他目前虽然像隐者、普通书生那样戴着“乌角巾”,但“父老”们知道他是一个曾经做过“宰官”的不平常的人。角巾是隐士们喜戴的头巾,屡见于《晋书》;乌是黑色,杜甫《南邻》诗有“锦里先生乌角巾”之句。“现宰官身”,语出《法华经》,宰官,泛指官吏,用典无痕。此两句写的是热闹中的寂寞,自豪中的悲涼。后两句专写寂寞,弥见悲凉。一阵热闹过去之后,“路人”少到可“数”,环境的荒僻寂寞可知。诗人闲着无事在“数”这些“路人”,加以“斜阳”“古路”,只身“独立”,真是悲凉之至。诗句只写物象,而寂寞与悲凉自在物象中出现。全诗用恬淡笔触,不露痕迹地反映悲凉情境,蕴蓄着身世的不幸和社会的不平,情韵高远,余味悠然。
纵笔三首(其三)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此为《纵笔三首》中的第三首诗,以直截之笔写真率之怀,反映诗人和儋州人民的深厚感情。起句写北方船只不到,儋州米价贵了起来,有“米珠薪桂”之慨叹。儋州当时农耕水平落后,产米很少,所以“北船不到”,米价高涨是必然的。次句写在上述情况下,诗人半月不得醉饱,这也是实况。后两句写明天是东邻祭灶之日,当地百姓和诗人感情极好,必然会以祭品相饷。膰,本义为祭肉,这里作动词用,指送祭灶品,即送“只鸡斗酒”。“只鸡斗酒”语出曹操《祭桥玄文》,切合祭品,可见用典精当。前两句写自己的窘况,也写儋州的环境;后两句写诗人对邻人的信赖,从一件具体小事侧面反映他和儋州人民感情的深厚。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其一)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此诗作于元符二年(1099年)。诗人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使他与当地黎族百姓早已打成一片。诗人不仅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而且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题中的四个人(子云、威、徽、先觉)都是海南黎族人,因为姓黎,故苏轼称他们为“四黎”。被酒,带醉,指刚喝过酒。前两句描写他在海南的生活状况。拜访完朋友,早已半醉半醒,归去时误入竹刺藤梢中,迷失了方向。“半醒半醉”与“步步迷”,一语双关,既指生活中遇到坎坷和迷路,也是抒发宦海沉浮的感慨。酒醉之后迷了路,只好另想办法。后两句说,诗人没有心慌意乱,他沿着有牛粪的路行走,虽然有点晕晕乎乎,却还记得自己的家就在牛栏之西。此时诗人早已忘记朝堂功过,也不再计较人生得失。过了花甲之年的苏轼如此洒脱,却更显质朴可敬。全诗语言朴实无华、浅易如话,且以粗俗之词写出大雅之意境。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其二)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诗人被流放到万里之遥的海南,处境艰难,但由于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而且已与黎族百姓打成一片,因此表现出曾点的那种逍遥自在、随遇而安、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此诗一、二句说,三四个扎着小辫儿的黎族儿童,口中吹着葱叶,迎送我这个略带醉意的老翁。诗人如同一位老顽童,与这帮孩子玩得开心,也忘记了烦恼。三、四句抒发感慨:不要感到自己浪迹天涯、四海为客,小溪边上也照样可以乘风纳凉,溪边自有祈雨舞蹈(“舞雩”)的土著民风。舞雩,古代祭天求雨的场所。孔子的弟子曾点说过:暮春时节,与好友在沂水边沐浴,到舞雩台上迎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家,是其人生的志向。曾点的这种人生态度深得孔子赞许,苏轼加以引用,也抒发了诗人对这种闲适生活的向往。此诗浅易如话,毫不雕琢,把朴素内容写得生动而富有风趣,于不经意间呈现出行云流水般的活泼姿态。
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
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
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
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
锦伞平积乱,犀渠破余疑。
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
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
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予欺。
犦牲菌鸡卜,我当一访之。
铜鼓壶卢笙,歌此送迎诗。
冼夫人为历史上著名的巾帼英雄,被岭南人誉为“岭南圣母”,对岭南的稳定、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苏轼被贬海南儋州时,曾写过《和陶拟古九首》,这第五首即称颂巾帼英雄冼夫人的显赫功绩,为文学史上吟咏冼夫人的开篇之作。此诗分三层:前八句,颂扬冼夫人的显赫功绩。接下来的六句,着重写儋州冼夫人庙的现状,并发出感慨。诗人很想为冼夫人庙写一篇铭志,以告慰当地乡亲对冼夫人的思念。可当地人知道的已不多,又不想依当地俚句、俗语、传说来写,这样会欺骗自己,也会给当地父老乡亲留下误会。最后四句,写苏轼了解到当地老百姓平时纪念冼夫人的盛况而发出个人感想。“犦牲”句是说当地拜祭冼夫人的一种习俗,“铜鼓”句写祭祀冼夫人时的热闹场面。诗人听客人转述海南儋州当地在纪念冼夫人时的热闹场景和习俗仪式,不由得产生向往之情,并发出感慨。希望自己写的赞颂冼夫人的诗篇,能被人在祭祀时诵读出来,表达了诗人对冼夫人由衷的赞美之情。全诗以史论人,感怀及己,借赞颂冼夫人,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耿耿忠心。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诗为诗人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自海南岛返回大陆时所作。诗中回顾被流放到南方的经历,表现出北归的兴奋之情、九死不悔的倨傲之心与坚强自信、旷达豪放的襟怀。诗中多次运用“比”的手法,韵味深远。“参横斗转”为夜间渡海时所见;“欲三更”则为据此所作的判断。黑夜过半,“苦雨终风”总有尽头,天空转晴,剩下的路也不难走,可见当时诗人开朗的心境。三、四两句看似写景,却意在抒情,抒情中又含议论。写眼前景,语言明净,似无典故,其实“字字有来历”。《晋书·谢重传》载:谢重陪会稽王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参看《世说新语·言语》)“点缀”一词,即来自谢重的议论和道子的戏语,而“天容海色本澄清”则与“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契合。五、六两句转入写“海”。诗人用典,以黄帝奏咸池之乐形容大海波涛之声,与“乘桴”渡海的情境很合拍。尾联推开一步,收束全诗。“兹游”照应诗题,却又不仅指这次渡海,还指自惠州贬儋州的全过程。“九死南荒”而“吾不恨”,是由于“兹游奇绝冠平生”,看到了海内看不到的“奇绝”景色。而“九死南荒”,全出于政敌的迫害;诗人固然达观,但也不可能毫无恨意。诗句含蓄幽默,而对政敌的调侃之意见于言外。
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苏轼奉命从儋州调移廉州(今属广西)安置。六月下旬成行,渡船时逢海上风大浪高,不得不离船上岸留宿于兴廉村净行院,写下《自雷适廉宿净行院》。彼时,苏轼终得结束贬谪之行而北归,心情愉悦。“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他说:我穿着草鞋不去踏入那争名争利的地方,宁愿驾着一叶小舟漂泊流荡在茫茫天地间。诗人时年65岁,已届暮年,然虽历尽沧桑、久居蛮荒之地而不改旧志,其“芒鞋不踏利名场”的高尚人格与坦荡旷达的情怀,至今令人敬佩不已。
(作者单位:广东省广州市华侨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