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鸲的痕迹
2021-01-25宋烈毅
宋烈毅,1973年出生。以诗歌和散文写作为主,著有散文集一部。现居安庆。
鹊鸲的痕迹
在一根电线那样窄的地方,鹊鸲依舊非常活泼。活泼至极。甚至我认为是电线的帮助让鹊鸲更加活泼,使它们的生活更加富有生机。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鹊鸲那样细长的尾巴,我也会在电线上一边来回跳跃,一边不停地翘动着尾巴。对于鹊鸲来讲,尾巴是重要的,关于生之快乐的表达,除了花样百出的鸣叫,它的尾巴也同样助它一臂之力。由此,我经常感叹“有尾巴的鹊鸲是多么幸福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自己向往拥有鹊鸲那样可以高高翘起的尾巴,假使我真的变成一个鹊鸲模样的人,仅仅只是在身后冒出了鹊鸲那样的尾巴,我将是痛苦的。——那仅仅是身体某个部位的异化。再说一遍:如果我变成了一个鹊鸲模样的人,如果我只能拥有鹊鸲的尾巴,我只会感到尾巴聚集了所有做人的痛苦,而且无法表达。我看到,鹊鸲在电线上的跳跃使电线变得神秘,电线在鹊鸲离去之后轻轻地摇晃,回应这根电线的不会是另一根电线,另一根电线没有鹊鸲的痕迹。在鹊鸲的痕迹里,除了它在电线上面的跳跃,还包含着它快乐地翘动着指挥棒似的尾巴。
西瓜和深夜写诗
我就是那个在深夜写完诗之后想吃一块西瓜的人,我就是那个在深夜写了一些诗之后仍旧需要西瓜滋润心田的人——在我的这种叙述中,诗歌和西瓜同时走了进来,发生了“碰撞”。夜深人静之时,我还对自己认真说道:写诗的人并没有结束写诗,在他干渴的喉咙被西瓜的汁液滋润着的时候,一首和西瓜有关的诗正在到来。但我不是每次写作都会有这种感受,它需要一个人在夜深人静写完几首诗之后,厨房的柜台上正好有一块白天里剩下来的西瓜,它绿皮红瓤,里面的籽黑黑的,和所有人吃过的西瓜别无两样。如果它吃起来的滋味和你们的有所不同,那是因为:我在将它吃完之后还想再接着写一首诗。我常常为我独自一人能在深夜吃到一块西瓜而感到兴奋。
旷野里的一辆自行车
在旷野里,我听见过一个人推着的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发出奇怪的鸟鸣。一辆很旧很老的自行车竟然在被一个人推着走的时候,发出类似鸟的叫声。如果真的把它看作一只鸟,那么,它那生锈的车轴就是歌喉。因为是在旷野里,所以,我误以为那是鸟叫,而不是一个人的旧自行车发出的摩擦声。—— 一切都是因为在旷野里。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一辆旧自行车可以发出鸟鸣,除了这辆被一个清早出工的人推着走的自行车。如果它不是在旷野里,即便被这个人重新推上路,它发出来的声音也不会让我想到某种鸟的叫声。我还想到车轴,如果没有一个人循环往复地推着轮子转动——在几乎就要无法推动的时候又竭尽全力地推了一下,它缺少润滑油的部位也根本无法发出那种婉转的声音。我也发现,在无法推动车子的时候,这个在旷野里抓紧时间赶路的人几乎拖着车子前进。这恰好让他的车子发出了一种好听的鸟鸣。
卷闸门的呼啸声
我的一天结束于一个拉卷闸门的人弄出的呼啸声里。他每天准时地在我即将入睡时拉下他的卷闸门,关上他的店铺。我由此成为一个每天睡前期待卷闸门的呼啸声准时响起的人。如果卷闸门的声音不再响起,我是否会睁着眼一夜到天明?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在楼下的黑暗中拉响卷闸门,但我可以通过呼啸而来的声响想象他干净利落的动作,如果他有一天拖泥带水地拉下卷闸门,成为一个犹豫不决的人,那一定是有什么影响了他和一扇卷闸门之间的关系。在他和卷闸门之间的关系里,只存在拉下、闭合这一种,任何稍微的迟疑都将影响门的严丝合缝。他从未以一种矫情的缓慢动作拉下卷闸门,让我饱受一种折磨,在一种习惯性的干脆动作中,哪怕是在极为疲惫之时,他也会拼尽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让卷闸门呼啸而落,这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让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劳累了整整一天的店铺。
进入树林
人有时确实需要带着手机进入树林里,手机需要时时跟着人,但人不应该在树林里让手机发出铃声。——这是我在傍晚看到一个人带着手机进入树林时所想。在这个人进入树林之后,他的手机便令人沮丧地发出悦耳的铃声,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我不能接受一个人在树林里让他的手机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即便他立刻触摸手机取消了声音,我也会感到非常失望。我失望于他不能静悄悄地带着手机进入他的个人世界里。在人带着手机进入树林里之后,我们在树林外面希望手机和人被树林所隐蔽,在蝉和其他虫类的鸣叫声里,人和他的手机都应该“消失”。同时我们也希望,在不知道树林里有人,或有人带着手机的时候,还能经常看到有人带着手机从树林里悄然走出。
它是飞不远的
见到一只蝴蝶的翅膀被压在煤气罐下,一个粗心的扛煤气罐的人就可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中:这个每天扛着煤气罐上下楼的人,无法做到每一次将煤气罐从肩上抱下来后都小心轻放,在一只蝴蝶静悄悄地吸着水的时刻,他看也没看地就将一只煤气罐丢在积着水的地面上。——但一切都必须重来!我还想象过这只蝴蝶从煤气罐底下钻出的方式,那是在这个人正要将煤气罐放在地面上时,它立即扇动翅膀飞起来,以极快的速度绕开煤气罐底部,却又最终稳稳地停落在煤气罐上。它是飞不远的,它留恋于自己的专注,非常安静地吸着水的专注,而这个扛煤气罐的人照样可以不断重复地“粗心”下去。
抱冬瓜
不吃冬瓜的人却种了冬瓜,是为了在草丛里看到冬瓜卧着,有时走过去抱一抱它。这是我今天看到一个人在楼下种的冬瓜结出果实时写下的一句话,我只不过走过去翻开叶子看了看,并没有抱起冬瓜,摸也没摸一下。在我和一个种瓜者的默契中,这根瓜藤只结了一只冬瓜,在草丛里卧着,而且非常硕大。在我摸也没摸过一次的情形中,它确乎长得出乎意料的大,足够一个人使尽全身的力气抱起它,但只能抱一会儿就必须立刻放下。岁月终将如此循环:因为我又写下了这句话,这个人来年还会在我楼下种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