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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老记

2021-01-23

大理文化 2020年12期
关键词:儿子

马碧静,女,云南大理人。曾用笔名阿伊莎。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大家》《四川文学》《回族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鸭绿江》《满族文学》《岁月》《海燕》等刊物,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百家》等选刊选载,短篇小说《宰牲》获云南省第二届金盾文化奖,短篇小说《美容师》获第二届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优秀奖。小说被大理大学文学院本科生选入毕业论文选题研究,文学创作实绩入选《中国回族文学通史》,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回族卷》、2019年《云南小说年度选本》等。新闻作品及深度报道获奖若干。

老王单肩挎着一个女式红皮包,站在一棵淡紫色的蓝花楹树下,耐着性子等刘三妹一瘸一拐地走近。刚刚立夏,日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风城的风却是随时寻找着存在感,它将花树摇摆得披头散发,光线趁机曲径通幽地锁定老王的老眼,稍顷,他便被阳光刺射得眼前飞舞起黑蛾子。他掏出手帕拭拭眼角,继续虚眯着眼睛看越来越近的刘三妹。

刘三妹穿着红黑细格子的布衬衫,黑色阔腿长裤,平底黑皮鞋,扎个短马尾,短马尾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摇晃,幅度还不小。不知是好玩,还是通晓了一点男女的世故人心。以往她有意识加大马尾左右摆动的幅度时,老王总喜欢捏着她大白桃子一样的大脸庞喊她“憨姑娘”,语言是责骂,语气是宠溺。那以后有事没事刘三妹总喜欢晃动她那根短马尾,有时是为了争取到老王点个头,有时是欢喜起来撒个娇,现在呢,是心愿达成的满足!老王半虚着太阳一照就爱淌泪水的老眼,视线抓着那根潇洒地滑翔在半空中的短马尾游动,心里满溢着只需奉献一点点,就让别人快乐很多的满足感!就像逗引一只小狗狗,狗粮那么多,但只需一小把,小狗狗就会摇尾致意!这是只多么依赖他的小狗狗啊!孤线里的那根“短马尾”真的就像一根真正的马尾巴!又黑又亮,根根扎手心、根根扎老王的心,然而那种“扎”愉悦大于疼痛。刘三妹在吃一根“巧乐滋”冰棍儿,此时外层的巧克力壳已染黑了她肥厚的嘴唇,褐色的冰棍儿汁顺着手心流向手臂,像一条不屈不挠、蜿蜒着身体迂回向上的蚯蚓。

哎呀呀呀,你看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晓得讲究……老王微锁眉头,蒜头鼻翕动着,他一把将刘三妹拉到蓝花楹花树下躲荫凉,他摸到裤包里特意为刘三妹备下的餐巾纸,却来不及拆开了,便用刚才拭眼角的手帕救急。老王先挽起刘三妹的袖口,用那块天蓝色的手帕给她擦净手臂上的冰棍儿汁,手帕瞬间就黑了,老王又耐心地将有污渍的一面折叠进去,拿干净的另一面给刘三妹擦嘴巴。刘三妹依着老王打整,却并未停止继续吃冰棍儿,所以污渍总也擦不净。老王想想停下了动作,干脆等刘三妹吃完,再一回帮她打整干净。

刘三妹喜欢粘着老王逛街,她逛街的目的也很简单,除了看商场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外,还喜欢买零食吃。起先老王觉得不好看,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娘,一手抱着啃零食,另一手拽着一个老倌儿的手,像什么样子嘛!不知道的以为他带了个长不大的囡,知道的也酸溜溜打趣他带了个长不大的囡。无论知道不知道,他都不爱听那些狗屁闲话!凭什么?他老王过自己的生活,出门带的也是合法的屋里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老王说三道四的!啊?为了少听那些狗屁闲话,老王就把零食往家里搬:什么真知棒棒糖、旺旺雪饼、旺仔小馒头、大好大瓜子、德芙巧克力、美好时光海苔、盼盼法式小面包、嗨吃家酸辣粉、陈村牌火鸡面、泡椒凤爪、孔府牛肉干、QQ糖、AD钙奶……凡是刘三妹喜欢吃的,或者是市面上流行的,再就是大姑娘小孩子经常买的,他都换着花样给刘三妹买。开始憨姑娘乐呵了一阵子,抱着一大堆零食再也不提上街逛逛的话,不过没多久老王就发现事情不对头。憨姑娘干脆正经饭也不吃了,一天不分顿数地守着吃零食,直吃得肚圆嗝满,不是闹上火,就是不消食,白白生出些病痛来。两回后老王搞清楚了憨姑娘的“憨想”,自此再不敢将零食打包回家。既然刘三妹爱逛街,那就尽由她逛呗!还是那话:我老王过自己的生活,出门带的也是合法的屋里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老王说三道四的!话是说得理直气壮豪气冲天,实际做起人来,老王还是觉得有些困难。这以后和刘三妹上街,她要吃零食他就给钱让她自己买去,而他则在附近一旁等她回来。开始老王给她十块二十块,憨姑娘拿了东西给了钱就走人,不晓得找钱回来。后来老王换下些零钱,打听好每样零食的单价,要一个“巧乐滋”就给三块五毛,一个旺旺碎冰冰就给一块钱,一瓶李子园牛奶就给五块钱……总算没再出过错。

老王看着刘三妹一瘸一拐地走近商场,眼光渐渐柔和起来。自从三年前老伴过世,他孤老倌儿一个,就没再有过等待、牵挂和操心的感觉。现在不同了,他必须守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刘三妹买好心爱的零食,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然后再好好地将她领回家。见不到刘三妹这几分钟,有时他也会有一闪念:刘三妹会不会发生什么突发状况?有几次刘三妹被货架上的商品吸引住耽搁了时间,老王都等不及想要冲进商场找她,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冲动的念头。老王不是多心,活了五十几个年头,他咋个还不晓得人的这张嘴算是怎么回事!就说他的名字吧。老王就叫老王,不是绰号,不是调侃。他姓王名明,幼时被人称为“小明”,上了年纪就自然过渡到老王了。无论是幼年的“小明”,还是现在的“老王”,他都认为脱不了被人恶搞的嫌疑。

网络上说:“小明”是一个霸占无数年代小学语文、数学课本,乃至政治习题的人物。除了习题,关于小明的笑话也很多,比如:小明理了头发,同学们看到他的新发型,笑道:小明,你的头型好像风筝哦!小明很委屈,就跑到外面哭。哭着哭着,他就飞了起来…………

再比如:小明在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后来在一次车祸中他又失去了一条腿,接着他在另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另一条腿,然后,又一次车祸中他又失去了一条腿……它痛苦地喊啊喊啊喊啊……其实小明是一条狗。

隔壁老王的梗呢,最早出自漫画《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作为广大网友耳熟能详的段子人物,隔壁老王经常出没在男女感情不和出轨时。

漫画剧情是:大头儿子带朋友来家里吃饭,围裙妈妈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让小头爸爸去把他们的邻居隔壁老王请来吃饭。这边大头儿子的朋友好奇地问他“你的头为何那么大,你爸爸的头那么小”,大头儿子说自己也不知道。小头爸爸把隔壁老王请了来,隔壁王叔叔和大头儿子长得几乎一样,还亲昵地抱起大头儿子说“乖,又长大啦”。从外貌看老王才是大头儿子的亲爹啊好不好!该情节引起网友们的大量讨论,“隔壁老王”一词因此走红网络……自从“隔壁老王”走红网络,再有熟人邻居喊他“老王”总让他有讪讪的感觉。原本他没这么小肚鸡肠,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在中国百家姓里“王”姓不就是一个平常的姓。据公安部治安管理局,最近对全国户籍人口的一项统计分析显示:王姓是我国第一大姓,有9288.1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的7.25%。如果被喊老王的都被含沙影射“隔壁的”,那计较得过来吗!只是不晓得喊他“老王”的人脑子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每回喊完“老王”都会如梦初醒地加个“呵呵”,或者喊“老王”时就自带一种含意深长的“呵呵”,让老王都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他真是大头儿子家的那个“隔壁老王”。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是老王单方面的臆测,自从和憨姑娘刘三妹成一家后,这种臆测便坐实了。特别刚结婚那段时间,喊他“老王”的人总会下意识地打量刘三妹的肚子,这比对方直接骂自己是流氓还令他难受。

刘三妹终于将整根“巧乐滋”冰棍儿都消灭干净了。不仅如此,还将扁扁的木质冰棍儿签含在嘴里。那根扁扁的小签子,因为曾经承载过一根冰棍儿的糖分,那比真正的糖还要甜200倍的阿斯巴甜的甜味,早已像经过漫长时间腌渍过的咸菜一样深深浸入。这就让她舍不得扔。刘三妹像品尝一片甘草,不仅将木签子吮吸得“啧啧”有声,还在这种速生杨树制成的泡软签子上细细密密咬出一排牙印。嗜甜的欲望使唾液分泌格外旺盛,涎水顺着下巴流出。

哎呀呀呀呀你看你……老王抢过签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翻开手帕子,没找到一方还能用的角落,只有翘着手指拉开裤包,用两个剪刀手的手指夹出餐巾纸。他的双手都被巧克力冰棍儿汁污染了,手指黏黏的难受。他将餐巾纸递给她,指挥她从粘口处撕开,掏出纸巾擦涎水。刘三妹服从命令听指挥,胡乱在自己手脸上擦了擦,就跳着脚顺带连老王的脸也一块儿擦了。老王躲避不及,被她擦了一脸她的涎水。

老王徉怒,鼓着腮帮子说我打你。

我打你。我打你。我打你。刘三妹不怕老王,声音比老王的还高,她脸上挂着顽劣孩童般的嘻笑,瞪着一双白眼仁明显多过黑眼仁的大眼睛,龇牙咧嘴地冲着老王喊。

唉!走吧走吧,别和老王闹了。老王喊不过她,自动缴白旗投降。刘三妹果真就不喊了,他拉过刘三妹软白的手,捏在手心,两只黏黏糊糊的手粘在一起,慢慢朝前走去。

有时老王回头想想,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命运是这么安排的!他今年五十六岁,因大半辈子跟“电”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威力无比的物质打交道,落下了眼疾,强光下常莫名流泪,算是工伤,三年前前妻病逝不久,他便办理了内退。以现在六十岁才退休来比算是太早了。在他前面五十多年的岁月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命运是在这里分岔了。就好像一个人的生平写满了一本,现在重新开了一本。另一本却风格大变!仿佛命运之神调了个皮,女主角变了,故事情节有些雷人,通常只会出现在电视剧和小说里,目的是吸引观众和读者,产生营利和效益。可这却是他真实的人生,很大程度上还是自己选择的人生。三年前前妻突然检查出乳腺癌晚期,前后三个月不到人就没了。平常吵吵闹闹、风风雨雨大半辈子就过来了。前妻在时觉得一切都满满当当的,生活不是被工作和琐事充满,就是被前妻事无巨细的唠叨填满,甚至满得都像水一样地溢了出来。让他觉得潮湿,让他觉得烦腻。让他逐渐关起了眼睛和耳朵,做到了视而不见和充耳不闻,一旦关闭了眼睛和耳朵,也很容易关闭心门。心不在场,老王变得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不在乎了,生活平淡得像不放盐的汤。他以为这样的生活漫漫无期,长得像午后打的那个盹没有尽头。直到前妻突然诊断出癌症晚期。短短三个月时间啊,老王还没从震惊与无措中回过神来,前妻就与世长辞了……

懊悔、哀伤、留恋、愧疚是随着回忆一小点一小点递增的,像头发和指甲生长的速度,一天两天看不出来什么,一个月两个月便会发生量变到质变。老王首先感受到的是“空”,没了前妻的唠叨,日子像那只被掏空了内脏等待上烤的烤鸡,空且煎熬。起初他用工作充斥多余的空白,无奈工作总有个尽头。况且他的眼疾已严重影响到不能含糊的高空作业。为了表示对老同志的照顾,也害怕发生安全事故,单位领导一再对老王的工作进行调整与缩减。退休前,他已由不可或缺的高级电工调整为仓库保管员。刚退休那段时间,老王成天无所事事。他不爱打麻将,确切说是不太会打。他不喝酒不抽烟,一辈子中规中矩。爱好也是良性的爱好,比如他爱好下个象棋。每天午饭后,他就往人民公园那儿逛过去,那里常年有个老倌儿摆残局,老王每天必和他对战三五盘。一个个难熬的日子就那样被忽悠过去了。可惜老倌儿去年初就没再来过,听知情人说,老人是农村上来带孙子的,孙子考上高中住校去了,老人完成了使命便回老家了。那以后,老王仍往人民公园跑,却是晩上跑去看与自己同龄的老倌儿老嬷们跳广场舞。老王喜欢看广场舞又讨厌广场舞,这好像哲学范畴的矛盾辩证。喜欢看是打发时间,看那些半老徐娘和干瘪老头穿红着绿地扭屁股作态,老王觉得比耍猴还好看。老王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也不留情面地批评。老王五十岁不到就秃顶了,脑袋四周装腔作势地围了稀拉的一圈,像粘上去的动物毛发。头顶却秃得一毛不剩,整个像没底的锅盖。老王眉毛像头发一样长得敷洐了事,要不是眉骨突出充了数,好歹长出个形状,那眉毛便可忽略不计。大蒜鼻头一着急上火就发红,近距离看得清颗颗毛孔贲张,像刮净毛的猪皮。总的来说,老王的长相是有点对不起观众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长相是爹妈给的,再说他已是奔六的老倌儿了,相貌在他更是无关紧要了。

不过老王的长相仍是让人纠了错!就像被人从一箩有模有样的绿豆里拣出了一颗屎豆子,就像作业题被人打了个鲜艳的大红叉,别人回报他的与他批评人家的广场舞一样不留情面。老王除了批评老倌儿老嬷老脸抹得像猴子屁股一样难看外,最喜欢批评那个人称“杨师”的人。那个与著名影星唐国强形神兼似的老男人不但长相儒雅俊美,更绝的还是他的舞蹈。那屁股扭起来就像把筛糠的漏筛,频率快得让人目不暇接,比妙龄女人扭得还妖娆。老王最爱看也最讨厌看,老王一边跟左右围观的人搭话,一边努着嘴骂“骚老倌儿,比个娘们儿还娘们儿”!其实这话说不上是骂还是夸,古人还写了《离骚》,诗人也称“骚人”呢!这地方的方言“骚”字也带有夸赞的成分,也是,没本钱你又靠啥子张扬呢!再说“娘们儿”,舞蹈本女人擅长,你说你舞得比女人还好,这句“比娘们儿还娘们儿”就是夸奖而非贬损了!只是他那习惯性嘬出面部两厘米的嘴巴暗示了一个厌恶的肢体动作。发表下个性化批评也不犯法,平常多半没人搭理他。哪想这回一个尖刻的女声马上接话了:你扭得好!你扭得好!底线脖子橄榄头,筛簊肚子麻杆脚!完了橄榄头还顶个破锅盖,破锅盖还罩着头破蒜头,留晌饭呢?好看不赢了……“不赢了”是小城的一句方言,相当于一个语气助词,就是强调“非常”“特别”的意思,用在这里就是“相当的好看了”,当然是反面意思,再加上女声故意将这三个字拖长了几个音频,更增强了调侃意味。那女声说完可能觉得特别逗,便“吃吃吃”地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老王扭头看去,一个长相端丽的老嬷掩着嘴巴笑,老王认出这老嬷也是广场舞队的人,不知今晚怎么没跳。老王平常见她和那个杨师走得挺近的,这么帮他,不会是老相好吧?老王虽然喜欢絮絮叨叨,多半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大半辈子活过来了,别说没跟女人交锋过,同性之间都没交过手。女人这么一讥讽打趣,围观的老倌儿老嬷们“哄”一声都笑炸了,这些老人本就是出门寻开心的,这么容易就拾到个“笑笑”,还不笑个痛快,这现成便宜谁不爱占。老王脸上下不去,一张衰树皮老脸“刷”一下红得像被抹了红油漆,浓郁得化不开。他嘬紧嘴巴,那是他预备说话的动作,却一个字也憋不出。

哟哟哟,又装八戒呢?快上场去抖筛子呀,没准还能抖出两锭金元宝呢!这端丽的老嬷也太尖刻了,软柿子好捏,接着接着来。在她“妙语连珠”的启发下,老人们笑得东倒西歪。这下真是比耍猴还好看了!

老王一咬牙一跺脚,心下说:好男不跟女斗!我让你!

接着一溜烟逃离了现场……

这以后老王广场舞也不大去看了,他咂摸出没意思!他并非小气,而是咂摸出他自己的没意思。他大半生贡献给了电力事业,性情也如电工管理电一样,小心谨慎,不敢错半毫。直到老了退了,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孤家寡人。老婆走了,儿子不在身边,社会就是大家庭,要融入就得有通行证,那通行证就是交际能力,就是人缘,就是才艺,或者厚脸皮。前几样自己一样也没有,脸皮也不够厚。原来人这一辈子不但要在岗位上展示,退了还得到社会大舞台展示。就比如那个广场舞,你得放得开,得拉下脸皮跟人学习,完了放开手脚上场展示,慢慢才会得到人家认可。可他老王,最缺乏的本事就是在人前露脸,那会让他手足无措、双腿打颤、无地自容。那些什么柔力球、太极拳、健身操、练剑、花灯、秧歌等等,凡是具有表演成分的,他都无法上手。其实打心眼里,他才是真正佩服与羡慕杨师的那种人,因为队友们对杨师的佩服与羡慕更多是因为技不如人,还是脱不了攀比的成分。而老王却是在低处仰望别人能做到无拘无束的随心生活!这样想想,他就会从心底泛起一层悲凉。

其实前妻过世不久,省城的儿子曾将老王接上去住过一段时间。不过老王只待了短短一个月。儿子住的房子是岳父岳母家的小别墅,因为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两亲家舍不得女儿嫁出去。当初说好的是“不招不给”,理论上两边老人都得照顾。不过老王心里清楚得很,儿子对亲爹亲娘是鞭长莫及,真实情况是儿子已经是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了。亲家两口子退休前都是有些身份的领导干部,亲家副局级,亲家母好赖也是个正科级。老王从年轻时参加工作开始就是个供电局的电工,退休前更因眼疾被调整为仓库保管员,除了专业技术,与“身份”绝缘。这就造成前者与后者“细”与“粗”的为人处世风格及性格差异。

这是老王第三次上儿子家。第一次儿子结婚,第二次儿媳生孩子,不同的是前两次都有老婆陪着,这回是他单打独斗。其实老王不喜欢上儿子家,他是想孙子了,当然他更希望儿子带孙子回来看他。只是孙子放暑假了,还得上各种补习班。七岁的娃娃就瞎折腾,想当年你爷爷这么大的时候天天跳河里洗冷水澡滚沙子,你爷爷我……老王嘬着嘴摩挲着孙子的后脑勺,要说孙子长得最像他的地方就是那个后凸而高耸的后脑勺了,像一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悬崖。一摸到这个后脑勺,老王就有一种想要淌泪的温情充溢心中,这是他老王家的血脉呀,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呀……孙子脑袋温热温热的,似刚出笼的馒头往上冒着热气,刚下补习班,走得急了满头满脸大汗。孙子眨巴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红扑扑着脸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他只见过不多几次叫“爷爷”的老人,一脸茫然。

小哲,吃块西瓜快写作业去。亲家母端了一盘西瓜从厨房里走出来,先给孙子递了一块。孙子抬嘴就咬。亲家母又招呼老王吃西瓜。老王吃了一口,脆生生的,甜里夹酸,温里温吞的,根本起不到消暑的作用嘛。便顺口感慨现在的大棚瓜不及我们小时候的好了,小时候那麒麟瓜才是瓜!又沙又甜,一口下去都是蜜汁……

嗐!怎么比呢!这黑美人还老贵,四十老几一个呢。这在省会城市生活呀,一根葱一瓣蒜都不便宜……亲家母客气地笑着,扳着保养得白腻的手指头算一葱一蒜,话是家常话,脸上却难掩炫耀优质生活的优越感。

冰镇的可能口感会好些。老王说这话是实打实。他想起小时候没冰箱,瓜地里买到西瓜就放水桶吊水井里去冰镇,那瓜,刀子轻轻一碰便炸开了,炸开的瓜冒着冰爽的白汽,阳光下沙瓤晶莹、甜香四溢,整个夏天都被瓜果香包围。

嗐!西瓜不能冰镇的,我家小哲吃了会拉肚子的。亲家母脸上仍笑着,眼神里却一副精致“省会人”的高贵做派。她头发染成板栗色,往脑后盘一个优雅的髻,单眼皮却画了细细的眼线,衬托得眼睛流光溢彩。怎么看都是个大气明朗的人。可那向脸颊两边撇下的薄嘴唇让老王读出了些许不屑。最令老王不舒服的还是那句“我家小哲”,如果小哲是她家的,那他这个正牌爷爷又算咋回事?这样一想,表面上粗枝大叶的老王还是生出些许失落感。更难受的还在后边。老王自小有喝生水的习惯,那时喝的是井水,后来有了自来水,仍改不了幼年就跟来的毛病。老婆在时会用玻璃水瓶给他晾凉白开,他总不去喝,说是没有自来水解渴,几十年了,老婆直到去世也没为他改去这个坏毛病。老王在儿子家吃饭,菜混饭“呼噜呼噜”划得飞快,完了舀勺汤旋转着涮涮碗,连同涮碗水一同喝到肚里。最后直接端着饭碗进厨房拧开自来水龙头接碗水喝。这“咕噜咕噜”一碗混合着漂白粉的自来水喝到肚里,老王才觉得一顿饭落到了实处。这才长长“嗝”出一口舒坦的长气。经他喝过水的饭碗,亮堂得照得清人影,和洗出来的也差不多了。

老王倒舒坦了,亲家公亲家母却难受了。他们是为亲家老王难受。茶几上摆满了普洱生熟饼、铁观音、碧螺春、毛尖、金弹子、小青柑、金骏眉、滇红等各种各样的好茶,亲家公不去喝,偏要去喝洗碗水。在他们看来,亲家公喝的就是不干净的“洗碗水”,虽然那个碗是他自己的,看他“咕嘟嘟”接碗自来水喝个干净,仍然要犯恶心。那可是自来水啊,平常他们都只用来洗洗涮涮,哪能直接就喝呢?也不怕害病!正经喝的水在饮水机里他不去喝。况且吃饭碗又不是水杯茶杯,这习惯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啊!要来个客人怎么看!还有老王历来是重口味的人,平常在家炒个菜都干椒青椒花椒放个够,亲家母的菜却以清淡为主,说这样才养生,亲家母的“养生”在老王嘴里就是没味道。刚来时因不对胃口老王吃不下,半夜饿得肚子叽咕叫。后来老王将亲家母炒菜剩下的蒜头葱头拍拍加盐巴生抽辣椒面做成凉拌,这下好,直吃得额头冒汗鼻头发红。老王吃舒坦了就摸着圆圆的肚皮打嗝,整间屋子充斥满一大股难以言说的葱蒜味。惹得亲家两口子常常侧目。两口子希望老王改一改这些不好的毛病,又不好直接把这话跟老王说,就交待女婿把这层意思给老王表达了。

虽然儿子小王跟父亲老王表达得十分委婉,老王听了还是很不高兴。原来在人家家里,连吃口饭都得照人家的规矩来。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抚育长大的儿子的家?老王回忆起儿子还在上小学,老婆还很年轻的美好时光。那个时候,儿子是他的小跟屁虫,他是儿子的偶像,无论他做什么,儿子都是一副崇拜的目光。特别左邻右舍请他去接个保险丝、分条线路,儿子都要屁颠屁颠跟着跑,因为这时候,平常对他们这些小屁孩不理不睬的大人会变得异常热情,不但眯着眼睛夸他可爱,还给他抓瓜子和糖果吃,在他懵懂的认知里,知道这都是他能干的老爸为他带来的。不知不觉间儿子就长大了,大得有了跟他那时候差不多大的儿子,大得有了自己新的家庭和新的家庭成员,而他老王这个父亲,这个曾经的家长,儿子眼中无所不能的超人,不知不觉间就被单独从家庭成员中分割出来,成了一个孤独的外人……这样想想老王就有点莫名的伤感。

一天老王一个人在家,儿子儿媳上班,孙子上兴趣班,亲家两口子逛商场去了,说是想看下最新款的变频空调,现在用的这个噪音有点大了。你不晓得啊亲家公,一个上档次的空调都会提高整个居住环境的格调呢……亲家母眨巴着流光溢彩的眼睛,行家里手地跟老王普及所谓的“格调”,老王用泛红的蒜头鼻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只偷偷从鼻孔壁细哼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全都走了,老王用遥控狠狠摁掉“更更”作响的空调机子,整个世界安静了。他将客厅正对小院的落地窗拉开,又将直冲大马路的后窗也打开。带着几分狠劲。平常亲家是不开窗户只开空调的,说是小院花树有飞虫会飞进来,马路灰尘和汽车尾汽大更不能放进来。上来快一个月了,老王除了有时去小庭院走几步,就只有闷在客厅看电视吹空调,整个脑袋被吹得昏昏沉沉。这会儿老王带着莫名其妙的情绪推开东西方向的所有窗户,凉风习习涌入,老王觉得周身舒畅起来。这一舒畅他就有些忘形,干脆将白衬衫和小背心都脱了,光着膀子和脚丫,吹着自然风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很快忘记了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老王是被儿子推醒的。老王至今还记得当时小王的神情,隐忍中带有愠怒、厌恶中含点怜悯。老王就是被儿子这种眼神刺痛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儿子家。老王没等儿子中午下班回来送他,也没等孙子放学,他怕见到孙子自己会难受。而儿子,那个白眼狼,老王心头气还没消呢!亲家母和亲家公将他送到门口,亲家公说来都来了,也不多住段时间。老王嘴上说已经一月老几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心下却冷哼一声:平常屁也不见你放一个,不晓得当年领导是咋当的!今天倒难得,真是“杀鸡问客”啊!亲家母将两包碧螺春递到老王手里:这个茶不错,亲家公拿回去喝。亲家母显得很客气,这是礼貌。老王心说都说省会人口气大手抠门,果真不假。想自己乘动车还大包小裏,什么竹荪木耳香菌蕨菜山核桃柿饼大米麦面都给备齐了,完了人家就回赠两包碧螺春,还当成施舍了什么宝贝。老王实在不想要,又推让不过。出了小区门多了个“小人之心”,翻出来看看生产日期,一算居然真是个临期产品,再有俩月就过期了。老王那个气呀,是真把他当土老冒欺负了。老王拧着一股气往回冲了几步,他想把茶扔两亲家脸上。想想又忍了,他驻立马路牙子半晌,平息着心头的怒火和忧伤,顺手将茶叶扔进了路边垃圾桶。

回来后老王很是生了一阵子闷气。期间儿子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他都死命摁断,这样儿子就会晓得他的情绪。又不至于担心他有什么事情。老王晓得这个儿子是不算数了,不但性情气息不对了,对他这个老爹也有了一种冷漠与避让。老王想若没有特殊事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儿子家了,这样想想他心头就升起一种悲壮感。养儿养女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

退休后的生活慢得像蜗牛拖车,老王每天睡到自然醒,趿着拖鞋拐到西大街拐角早点摊,那里有个村里老乡专卖稀豆粉烧饵,每天卖到中午十二点,无论人多人少,必给他留一钵头。他吃了十几年,就认那个味。稀豆粉用半人高的大锑锅稠稠搅一锅,下面生着火,“扑噜扑噜”冒着泡,饵热热地烧出来,黏黏地撕在稀豆粉碗里,除了食材的纯粹,还讲究佐料,不但要加葱花芫荽油辣子花椒面花生面,秘诀还在加姜面,这个地方习惯将“粉”喊作“面”,强调细腻和绵软的质感。姜面就是姜粉,做法是将生姜切片爆晒至干脆,再细细磨出来。一碗好吃的稀豆粉,灵魂就在于加不加姜面。可惜现代人讲究快节奏生活,已经很少有人弄这个姜面了,当然食客也不挑剔。在他们吃来,加不加姜面一个样。只有老王觉得不一样。活了大半辈子,他像一株植物从乡下移栽到小城市,生活和习性都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对于姜面这一味觉的坚守,恐怕是他最后的保留了吧。他实在害怕有一天,也像儿子一样染上省会人傲慢无礼的脾性,最后连本都忘了。

想到儿子他就来气。只是气那么一阵,心底又会因为怜惜而柔软起来。他想儿子没家世没背景,一个人从考上大学就开始单打独斗,后凭着努力考上了省城的公务员,又因为各方面优秀被儿媳妇喜欢上喜结连理,最终一无所有的儿子才得以在省城安了一个不错的家。说句良心话,儿子的房子是亲家家拱手相送的别墅,别管人家暗里有多少私心,只说这就为自己这个当爹的省下了多少钱多少事,从这点看,他是打心眼感激亲家家的。真要他拿,他也就拿得出五万块钱,刚好儿子结婚他当礼金给了。当然不是他这当爹的舍不得那张标注上数目的纸,实在是囊中羞涩。早年没工作的老婆跟着他从乡下来到这个四季被风吹拂的城市,除了管儿子就是附近打打零工,她挣的钱只够给儿子买个零食或是买把小菜,全家开支包括这套单位内部拿的低价房的房贷全靠他一人的死工资。这房子虽然当时只值十万块,也让他扎紧裤腰带还到了儿子上高中。之后儿子上大学,乡下父母赡养费,老婆住院治疗费用……一个普通职工,在城市里讨生活,没有哪件事是容易的!老王觉得自己那口气,从来就没喘匀过。

直到儿子成家立业安顿下来,老王悬吊了几十年的那口气才算喘匀了。气倒是喘匀了,心却是空了下来。像是一间当初塞满了杂物的房间,顺带也堵住了洞眼,现在杂物都搬空了,风也从漏洞里漏了进来。用时下流行的网络语形容就是:孤独寂寞冷。舒坦地吃完老乡那碗加了姜面的烧饵稀豆粉,老王照样“啪嗒啪嗒”趿拉着拖鞋拐过巷道,慢悠悠走回自己现在已经十分老旧的小区。早就耳闻小区列入了小城镇建设规划要拆,一直没见动静。老王扶着铁锈剥落的楼梯扶手上楼,迎面撞见那只经常出没的鬼头鬼脑的小老鼠,老王嘴里“嘘嘘”着跺脚吓唬它,小老鼠不怕人,或者是不怕他,那个小东西对着老王搓搓手“唧唧”哼两声才转身跑了,这让老王有一种挫败感。回到家老王先烧水泡开一杯本地的大叶子茶,这种茶味酽汤色浓,下苦力的农民工拉车的小贩最爱喝,老王也爱喝。茶过三巡,老王有微醺的感觉,便四仰八叉开始刷微信朋友圈。老王的朋友圈好友多是从前电力公司的同事,也有几个在这个小城市工作和打工的老乡,朋友嘛,似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这可能跟老王孤僻的性格有关系。不过表面上朋友多的,实际上可能也就那么回事!这个老王很想得通。

老王一条条慢慢往下刷,看人家拍的美食,美景,还有过度修饰好看得都不真实了的“美照”。有时老王也会选中某一条标题吸引他的推文,比如: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当我想尽孝时,父母已经不在了……再比如:怎样提高你的幸福指数?有一天,他刷到一条“儿女应该怎样看待父母的‘黄昏恋’”。他心跳加速了一下,鬼鬼祟祟地环顾了家里四周后才点进去看。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看儿子发的图片。老王有儿子的微信。是老王主动请求儿子通过申请,儿子三天后才通过了老王。儿子的图片一般是一家三口加上岳父岳母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的背景有时是在一个山庄或饭庄,有时是在儿童游乐场,有时是在一家樱桃园或草莓基地,还有几次是在环境优美的温泉洗浴场所……

照片里,儿子的踌躇满志、两亲家的怡然自得,整张画面的融洽与完美总让老王心尖泛酸。他想自己上去省城一个月,就从未听见亲家和儿子提起出去走走的话,倒是两亲家经常自己出去逛街,把他冷在家里的事常有。这样想想老王才觉懊悔,那其实是在变相地撵自己呢!时间长了,老王也懒得再去看亲家一家秀幸福给他看了。他干脆设置了不看儿子的朋友圈,也是在这时,他才理解当初儿子通过申请不积极的原因所在。

老王觉得人与人之间,甚至儿女与父母之间,感情可浓可淡,关键要看缘分走到哪一步了!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既如此,又何必执念太深!想到这,老王身心便有了一种从入世升至出世的通透。他决定放下儿子,放下过往,追寻当下的幸福!

老王的“幸福”很简单,他想有一个人陪着他,跟他吃饭,跟他说话,跟他变老。可是像他这样一个年近花甲靠有限退休工资过活的老倌儿,既没有广场舞队长杨师的貌,也没他的才,性情内向一跟异性打交道就怯场,他如何找这个“伴”?有次老王出门瞎溜达,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条小胡同里,起先吸引老王的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铿锵玫瑰、夜来香、艳影魅香、眉眼盈盈处……然后透过一道道粉色红色的纱帘,看到那些暧昧灯影下染着黄头发穿着暴露的女人,老王马上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老王抽身欲走,哪想早有一个面色疲惫的小姐搭上来一条手臂:大哥,上我屋里玩玩嘛!老王一惊,慌忙“不不不不”地一迭连声,转身就往回跑。只听背后噼哩啪啦掀帘子的声音,一伙放肆的女声撵着老王脚后跟跑,像一群故意使坏的小麻雀。还有一次,老王走到了婚介所门口,正独自发怔,早有一位唇边长颗媒婆痣的老孃喜滋滋迎了上来,中介热情地将老王拉了进去,老王干脆也半推半就,他也想了解了解这个行当是个什么情况?靠不靠谱?老王问登个报多少钱?中介“咻”了一长声,说大哥现在是信息化时代都不兴登报了。现在是上网络平台,特惠价两百块,包能见上面,至于能不能处上,处到个什么程度,这要看双方的情况。老王觉得这家中介靠谱实诚,便上交了两百块钱准备试试。没几天中介果真通知见面。老王和女方约在了相对偏僻的靠山公园,老王害怕遇见熟人。女方很早就到了,比准时的老王还早了十分钟。那是个精明的女人,带着点探究与急迫。短短的烫发、油亮的大脸盘子、略微发福的身形,一件黑底大红花的外衣显得喜欢“老来俏”的夸张。她一见面就笑成了一朵花,丝毫没有相亲男女惯有的羞涩与难堪,后来老王想她恐怕是相亲次数太多了都练出来了。老王这样想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女方一开始就打听老王的退休工资啊,养老保险啊,儿女情况啊等问题。那个样子不像是谈对象,倒像是公安局查户口。老王心说你打听我也打听,你都不怕我怕啥?你还是个女的呢!这样一想老王也放开了,大大方方实实在在有问有答。轮到他问时,他也学着样儿一二三的来了一回。女方回答得比他还干脆:年龄上女人比老王小八岁,离异,有二孩都在省外打工,自己现在家政服务公司务工。接下来女方侃侃而谈理想中另一半的基本条件:最好是有退休工资,打底也得小五千啊对不?现在生活水平多高啊!水电费物管费电梯费垃圾清运费……对了还有物价,一把小白菜都要四、五块钱,老火了哟……“老火了”也是当地的方言,意思是“麻烦”“不好办”,女人鼓着腮帮子一项一项给老王清算,一副管家婆的架势。老王瑟缩了一下,口里应着“那是,那是。过日子哪有便宜的!”老王的计谋是不得罪她,顺着她的意思瞎聊了半天。大盘脸女人很高兴,完了一拍大腿说:那找个时间让儿女见见?一副一槌定音的架势。老王心下却喊:坏了!这是要让儿女见未来继父继母的意思啊!老王借口内急要上卫生间,一转身就溜。幸好女人没追上来。

之后女人给老王打过几次电话老王都没接,一天一个叫“笑看人生”的人加他微信,头像是繁华似锦的牡丹花,验证信息是:你这个秃头酒糟鼻老骗子!同样的信息发了三次。老王扫一眼立马面红耳赤。他猜一准是那个大盘脸女人,这是想办法骂他呢!幸得他跑得快,真是惊险啊!以后再上街,老王提溜着一份小心,专留意看那些烫着短卷发爱穿花衣裳的富态女人,他害怕被当场逮住,害他在人前下不来台。幸好这样的事从没发生过,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从此告别了他的生活。原以为这事情就这样完了,哪想大约半个月后,媒婆痣中介又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中介说有客户看中了他的资料,想见个面。老王心说这还买一送一呢!可要是再给我送个强势管家婆来,这种好事我情愿不要。老王张张嘴想要回绝,中介又说了:嗐!你这老倌儿还扭捏哪样嘛!你这是遇上大好事了晓得不?对方退休前可是歌舞剧院的台柱子!那模样!那身材!你就是打着一万瓦的聚光灯也找不着……不见的话我可重新安排人了哈!中介一副想要挂断的架势。老王忙讨好:“别别别,我见我见,谢谢了哈!”

这次老王将地点定在了开发区一家咖啡馆。媒婆痣中介果然没说嘴上跑火车的话!“台柱子”模样白皙俊俏,即便笑起来便明显的眼纹和法令纹也无法遮掩住她的美丽。老王初一见心下便动了一下,当然这不只是因为对方的美,还因为老王第一眼,将她看成了那次在人民公园肆意打击贬损他的那位端丽老嬷,后来他知道那女人名叫董芳,单身佷多年了。“台柱子”不愧是“台柱子”,不光长得好,气场也十足,高挽的发髻,分寸合适的淡妆,素白的棉麻长裙,就往那一坐,腰板挺直脖颈修长,一颦一笑都那么有味道。老王心下就纳闷了,他自嘲地想:这么好的条件随便什么人不好找,偏找他这么一个“隔壁老王”?老王打算沿途观风景——走着瞧!“台柱子”言谈果真不是俗人,她不像“大盘脸”尽问些又实际又让人吞吃苍蝇的愚蠢问题。她只说说天气,云彩,喝的咖啡,平常听的音乐,读的书,看的音乐会。她就那么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将一个注重生活品味又懂情调的雅致女人呈现在了老王眼前。老王又坐不住了,这样一个女人!用一句时下流行的网络语形容就是:他老王完全hold不住!

老王很清醒,“台柱子”也根本不是他想要找的女人!他完全“保护”不了她!对了,想到“保护”这两个字,老王才幡然醒悟自己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应该能永远陪着他,不离弃他,相信他甚至依赖他。像小猫小狗一样的依赖他。心不大,目光不远,因为小,因为没野心,所以才走不远!老王心下大致有了个方向。

虽说老王和刘三妹结婚才三个月,认识却已三年多。

那时老王前妻刚病故,老王开始并没有体会到有多么大的忧伤,只觉得云里雾里的有些不太真实。他每天梦游一样地出去吃稀豆粉饵,再梦游回家睡回笼觉,直睡到午后,突然被一个念头吓醒:婆娘不在了!老王蓬乱着不多的几根头发坐床上发怔,喉头干燥,舌苔发苦。老王慢慢平息着狂跳的心脏,瞄向往常婆娘常睡的靠衣柜位置。婆娘有头风病,夜里靠窗睡吹到风头就疼,只能避开窗户。老王恰巧喜欢夏夜凉风助眠,所以一直靠窗睡。现在婆娘不在了,可她留在衣柜的衣服还在,床头柜的面霜和两枚发夹还在。老王能清晰地捕捉到遗留在空气中带有她体温的面霜气息、发夹上残留的发油气息。老王鼻头按耐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一阵阵悲从中来。从那天起,老王的悲伤和思念亡妻的情绪一点点与日俱增。为避免睹物思人,老王准备将她留下的痕迹清理清理,老王将她的衣服都打了包,邮寄给老家嫂子,让她给不嫌弃的困难人家,只留下一条枣红色的昵围脖作个念想。那些面霜夹子类的小物件都收成一小盒,反正留着也没用了,就扔了吧。临出门,老王又从床底下翻出两盒亲朋邻里看望婆娘时送的营养品,写着什么鹿茸啊虫草啊的名字,透过塑料包装,看得见大大小小好几个小瓶小罐,也不知这些小瓶小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仔细算了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才发现都已是过期产品。本来嘛,这些摆在店面的东西就是为了面子上的排场存在的,并不是送给你吃的。它的使命就是从张三家送到李四家,再送到王二麻子家,送的人一般不会看日期,收的人同样也不会看日期,送过来送过去,没准什么时候“面子”就过期了,可被“面子”蒙在骨子里的人还是照旧卖着过期的面子。

老王摊腿坐在地板上,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都想不起来这两盒东西来自谁谁的“面子”?是老同事?还是亲戚朋友?只是他现在不打算再拿这些东西去糊弄人了。本来就不晓得什么材料制成的,这又过期了,万一真被什么人吃了,那不害人吗?老王坐在低处,视角刚好与床底平行,拉出了这两盒过期营养品,老王又看到被挤到墙跟的一大袋纸包着的中药,上面用黑体字打印着“煎服、一日三次”等字样,那是亡妻没煨完的中药。当时一检查出来就是晚期,病灶医院是不敢动了。主治医生佛性地指点老王:去吃几付中药吧。中药是国粹,中医博大精深,没准还有奇效!“这些国粹”“博大精深”“奇效”之类的大词让老王听来格外惊悚,还有那句去“什么什么吧”的语式,如果不是指点迷津,那便是超度!结果成谶!老王一起拾掇着下楼去小区垃圾桶扔,东西“扑咚”闷闷地落到垃圾桶深处,老王心颤了下,莫名的悲从中来。

中午就晕晕地刷手机视频,抖音快手小红书爱奇艺轮番刷,老王爱看那些为了赚取流量花招用尽不计其余的二傻子,有的憨吃愣胀撑坏胃,有的丑态百出哗众取宠,有的为了网民的一个“双击”恨不能挠破屏幕喊你亲爹亲娘。啧啧,好不要脸!老王扔了手机起身活动了下,已是下午六点,又一个下午六点。无数个下午六点。老王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在重复翻页,没意思!老王翻翻冰箱,在角落找到一小袋饵丝,随便打了个肉花汤煮煮吃了。

吃完晚饭老王照例去小区散步。这刚走完一圈,就看到一个大姑娘摊腿坐在垃圾桶不远的一棵樱花树下摆弄几盒东西。老王先瞅一眼,觉得那几盒东西有点眼熟,再瞅心里就“哎哟”了一声。原来那姑娘摆弄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老王中午扔下来的营养品和前妻用过的零碎物品。老王眼神不好,虚了眼睛看,看到余晖下姑娘头上的发夹银光闪闪,老王认出那是亡妻的发夹,紫色的水钻花朵,落一只采蜜的粉蝶。这再往下看,老王心一紧。两盒营养品都被拆得七零八落,一个棕黄色液体的玻璃小瓶被姑娘攥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如何打开。老王紧赶上前,离姑娘几步远又犹豫地停了下来。她会不会是个秀逗?老王心下一嘀咕。实际上疑问即是答案。姑娘并未发现老王,或者是不愿理老王,她目前只有一门心思,就是尽快把手中这个小瓶瓶弄开。那里面随着瓶体倾斜、在余晖下流光溢彩的棕黄色的浓稠液体,一定比蜂蜜还甜!老王确信这秀逗的姑娘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那张白面馒头一样有点婴儿肥的脸上,一双黑眼仁专注地集中在鼻梁中间,那个小瓶瓶就被贴在鼻梁上。

现在老王才反应过来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管,如果秀逗姑娘真吃出了问题——虽然不直接是他的过失,但他会良心不安。管吧,老王还真不晓得如何管。正踌躇间,瓶子已被姑娘弄开了,她把瓶盖扔一边,举起瓶子就往嘴边塞。老王再不能坐视不管了,他三两步急冲上去,一把抢过姑娘的瓶子说这个可不能吃啊!会中毒的!姑娘见突然冒出来的人先是傻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有人抢了她的东西,这可不得了,她笨拙地从地上爬起,使着蛮劲和老王抢夺瓶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我打你,我打你”。当然姑娘没有真打,她的喊叫只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为她夺回瓶子助助威,让老王害怕她。开始老王真是被她粗脖大嗓的喊叫吓住了,这种类似婴儿开口学话的口齿不清的声音,令他心里生发一种异样的感觉。姑娘力气再大也只是个姑娘,老王再是朽木也是个男人,所以争夺战暂时以老王小胜告一段落。姑娘抢不过老王,重又一屁股坐地上了,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因气愤强烈起伏。

我打你,我打你……姑娘翘着粉嘟嘟的嘴唇,冲老王骂道。

姑娘,这些东西不能吃,扔到垃圾桶的东西怎么还可以吃呢!老王重又将营养品扔进垃圾桶。哪想姑娘扑上前就抢,情急之下,老王干脆拧开瓶盖将液体倒进了垃圾桶,一瓶、又一瓶。老王在姑娘的围堵下左突右冲,难免有了些肢体接触。那些散发着温热的女性敏感部位的碰触,让他心生异样。

姑娘见抢不过老王,愣怔了几秒,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叉开白胖的粗腿嚎了起来。她的嚎哭很吓人,声音奇大,光打雷不下雨。老王着急地四处张望,显得鬼鬼祟祟。已经有出入小区的人注意到往这边看了。老王晓得和这个姑娘是讲不成道理的,急中生智,忙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他半躬下身,将钱展示在姑娘眼前,用哄小孩的口气和她商量:你不要哭了,我给你十块钱,你拿去买糖吃好不好?

果真姑娘在对钱的认知上一点不傻,哭声还在装模作样地继续,力度明显减弱了。关键是她将一直紧闭着嚎哭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悄悄地。待看清十元钱后,她终于忘记了嚎哭。仍然是笨拙地爬起,脸上却已显出欣喜神色,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抢过老王手上的钱,小跑着出了小区大门。直到这时,老王才发现姑娘的腿脚有点瘸。

在老王,这事虽然也算个事,但不过是枯燥生活的一小段三弦,听听乐乐感受下也就过去了。绝想不到这事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先是大概小半年后,有天老王刚从大门进小区,保安朝站门口的两女的喊一声“他就是老王”,语气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真是莫名其妙。然后他就被一瘦一胖两女的堵门口了。待定睛细看,才认出胖姑娘是捡过期营养品的傻姑娘,那瘦的看年龄和老王相仿,老王猜可能是姑娘她妈。老王猜测果然不错,身形消瘦的女人将老王上下打量一番,虽眼光不是太直白,有满脸笑意遮掩,但仍给人一种隔着门帘被偷看的不适感。

女人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十元钱展开,在老王眼前亮了个相,便笑盈盈地往老王手里塞:我家这憨姑娘,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哈。要不是楼上那秦妈告诉我,还不晓得是你给她的钱呢……

老王下意识地抬头瞅瞅与自己楼房相对的二单元三楼,有点浑身不自在。原来自己一直在别人视线里呢!秦妈是老王一个老同事的爱人,平时就喜欢帮人介绍个对象配个鸳鸯,想不到八杆子打不到的这瘦女人她也认识。

别还了别还了……不就十块钱,给孩子买个糖吃。老王拘谨地退让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件小事还惹出些他不喜欢的麻烦。

哈,囡,来谢谢王大哥……更意外的还在后头,女人并未强行退钱,而是轻描淡写地引出了她家憨姑娘,好像她与之前坚决还钱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最奇特的是:她居然让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喊他“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哥。姑娘很响亮地冲老王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并且还麻利地给老王躹了一躬。一看就是专门在家里训练过的。瘦女人满意地冲着女儿笑,老王也只好跟着笑,讪讪地,然后借口家里还有客人,迅速地逃离了两母女。

再后续便是一年后了,秦妈找上了老王,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太极拳”后,终于还是将瘦女人想将憨姑娘嫁给老王当老婆的事合盘托出。重点是憨姑娘嫂子马上要生孩子了,这以后她妈要带小孙孙,更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紧她了。以后出门被人拐了、被车撞了、被人打了骂了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唉,我也劝过她:你就认命吧!你姑娘那情况,谁遇上谁晓得!你说老王好歹曾经也是个国家干部,咋会想摊上这么一个长不大的累赘?可她求我让我好歹问问你,夸你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要是别人,别说给她姑娘钱,就是憨姑娘误喝了毒药马上死掉,恐怕也没人管……

老王同意了,他只说了三个字:我愿意。

婚礼很简单,只在附近一家小餐馆摆了两桌。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年轻丈母娘说话一根肠子通屁股:你就待待她好,娃娃一样淘淘她。好歹托生成个女人,也让她晓得做个女人的滋味。若能当一遭母亲,便更是她的大造化了……丈母娘说话直接,令年龄相仿的老王一阵尴尬,但丈母娘的语气又那么的掏心掏肝,所以老王的尴尬才生发便被感慨与酸楚替代了。

老王没说话,只是狠狠点点头。他的情意全都在这个点头上了。

转眼“三月街”民族节到了。

儿子难得地给老王打电话:喂,爸,小哲五一放假,我们正好带他来看看您……嗯自驾……明天见……

这次老王丝毫没有掩饰作为父亲和爷爷的惊喜:真……真的吗儿子?那可巧了!刚撞上民族节啊哈哈这日子巧的……好好好……来了多住几天……

儿子一家三口果真次日中午就到了。算好了时间,老王忙里忙外弄好一大桌子家常菜。头天刘三妹知道家里要来客人,来的还是老王的儿子儿媳孙子,激动得一晚上偷看手机上的时间,闹得整晚没睡好。别的不知道,想必是知道“儿子儿媳孙子”是自己人。第二天老王忙做饭她也里里外外跟着瞎转悠,结果啥子忙都帮不上还差点撞翻老王炒好的菜。老王说三妹你就别——添乱了好吧?你乖乖坐沙发上瞧电视就是在——帮忙了。可能老王语气重了一点、声音拖了一些,三妹一时真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乖乖站住不动了,但没坐回沙发看电视。她嘟着嘴低着头,两只白胖的手莲藕样地绞在一起。老王见她这样,心疼了一下。忙说哎哟,那些苹果葡萄不是还没洗吗?你快端来洗洗……

三妹一听老王给她派事,一下子又欢天喜地起来,忙不迭地赶紧去端水果来洗。老王重新操动锅铲,“唏哩唰啦”的摩擦声里禁不住感慨万分:现在这个老婆真的是不一样啊,所以让他老朽枯萎的生活也变得不一样了。对,像是枯木逢春!她是“老婆”,那个陪伴他后半生的人,也好像在养育一个新生的婴儿。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他好喜欢这个“开始”!这意味着一切的开端,代表后面还有漫长的无尽的路。想想就是希望!只是这个婴儿是“巨婴”,一个“大宝宝”,可能也是永远长不大的“大宝宝”。这让老王有了责任,有了充溢的精神和心力,因为他要照顾他的“大宝宝”……

一家三口摁响门铃,出现在家门口时,老王眼眶热了一下,他有一种乐享天伦的幸福感!只是,儿子一家给老王带来的幸福感实在太短暂了,短到让老王猝不及防。

首先是三妹的过度殷勤。当然,谁都知道刘三妹是个秀逗,秀逗往往会做出一些超出规范的事情来。外人纠正这种“犯规”的行为是善意,对自家人来说就是责任了。只是令老王想不到的是,儿子一家不但没有履行这种责任,还怀着占便宜和看笑话的心态享受着老婆的“犯规”。老王事先给儿子一家准备了拖鞋,当然不只拖鞋,还有卧室和牙具。老王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刚好满足了住宿条件。刘三妹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老王亲戚,欢喜得无所适从,一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们后面,先是拎拖鞋。刘三妹将三个人的拖鞋像怀抱婴儿一样抱到他们面前,又一双双整齐地摆放好,除了小孙子好奇地盯着她说了声“谢谢”,儿子两口子一句话也没有。然后是拎行李进卧室、放洗澡水、削苹果、盛饭添汤……该做不该做的事刘三妹都规规矩矩学了一遍,这些都是平常老王帮她做的。无论刘三妹帮他们做什么,小俩口都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当是理所当然。非但如此,看刘三妹的眼神总是新奇的异样的,有时两人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一阵,又嘻笑着咬耳朵,只在老王看过来时才有所收敛。这点最令老王受不了!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老王的不快是一点点积攒的,每积攒一点,都有理智提醒他:这是一个难得的家庭聚会,千万别闹翻了!

次日儿子一家睡到很晚才起床,吃完早饭就跟老王说要去转转:我也很多年没去逛三月街了,顺便给小哲奶奶带点三七,他爷爷要点鹿茸……哦爸,你想要点什么?临出门,儿子回转身挑着眉头,神态似在努力压制着不耐烦,但情绪就像有毒气体,老王还是成功接收到了。他敏感地认为儿子的不耐烦是针对他的,似乎真怕他说出要带点什么。

你老子我一样也不缺,孝敬好你老丈人丈母娘就行了。老王摆摆手,撅长了嘴巴皮笑肉不笑地冲儿子说。老王心说屁爷爷奶奶,你老子我才是正牌爷爷!

儿子也没计较,打着哈哈出了家门,刘三妹背着自己那只红色的皮挎包,黑皮鞋脚尖一下下蹭着地,渴望地盯着儿子一家人下楼。老王一把将老婆拽了回来。

刘三妹撇着嘴,眼神痴呆,两个婴儿肥的腮帮鼓鼓的,这是她即将嚎啕的前奏。

三月街说是一周,每年还不是赶上个把月。过几天他们走了,老王带你去……老王轻言细语哄着她,心下却是一阵酸楚。儿子家逛了一整天,晚饭也是在街上吃,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来钟了。第二天一家人睡懒觉,午饭后老王说要出去走走,两口子窝在沙发看电视,孙子在小房间打游戏,累了,都不想动。

这样最好!老王冲着沙发上的小俩口说:各取所需嘛对不?他极力显出轻松地扩扩胸抖抖肩,好像满不在乎,然而终究表演味道浓了点,意识到不自然时他的尾音带上了悲凉的颤抖。

下楼梯时老王终于还是明白过来究竟怎么一回事了:事实是儿子带着媳妇孙子来逛月街,图省钱将他爹这当免费旅馆和餐厅了,当然,还外加一个自带搞笑功能的保姆……什么专门下来陪他老王的话不过是“刷麻”(讨好)人的屁话!老王想到这就悲愤难当,这儿子啊,真真不再是他老王的儿子了……晕沉沉带着刘三妹下到小区院里,刘三妹才发现自己那红皮挎包忘带了。那只挎包是结婚时老王特意给她选的真皮包,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用过的好包,她在夹层里装了一只老王给买的同色皮夹,里面夹着一些五毛、一元和五元的纸币,那是平常老王给她的零花钱,但是每用一张,她都会规矩地给老王报备,从来不说谎话。每张皱巴巴的纸币都被她用老王的《电工基础知识》压制得平整,像是博物馆展出的标本。

老王在院里等了很久,仍不见刘三妹取回她的包,心下狐疑便重又上楼来,这打开房门的那一幕立马让他怒火中烧。

儿媳妇居然光脚站在沙发上,手里举着刘三妹那只红皮挎包,她嘴里没羞没躁喊着“来拿来拿”,一面嘻哈笑个不停。儿子翘着二郎腿,脸上挂着冷漠而别有深意的浅笑,居然不制止。刘三妹本来个子就不高,腿脚也不好,高举的手臂、一次次的奋力上跳令她满头大汗,但她居然没有生气,或者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老王的亲戚就是和老王一样的“自家人”,她不应该生气。

老王就是在这一刻崩溃的,他狠狠一跺脚,冲儿子儿媳怒吼:畜牲,给老子滚出去!

儿子一家当天就“滚”了,临走,儿子还是冲老王的背影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爸,我们走了……

老王硬撑着没回头,孙子喊“爷爷,我们走了”他还是没回头,可是当房门阖上那刻,老王再也承受不住,他瘫坐在地板上,抱着头悲痛地大哭起来。

老王明白,可能自己后半辈子无论怎样努力,无论刘三妹怎样做,儿子都不会承认她的。他自诩受过高等学历,又怎会屈尊承认一位和自己一般大的秀逗姑娘当后妈?其实在老伴去世不久,儿子还真关心过一下老王的婚姻。他给老王发微信:爸,作为儿子,我祝福您找到自己的“第二春”,希望您能“颐养天年”!儿子找的是秦妈,从小住一个小区,秦妈看着小王长大,儿子委托秦妈给爸爸找一位“拿得出手”的阿姨。秦妈起先给老王介绍的人,居然就是那次在公园里奚落老王的端丽老嬷。她叫董芳,听说曾经和那个长相神似唐国强的杨师有一段,可不知为何没成。

老王当然对董芳记忆深刻,长相端丽、说话刻薄,总有一种将气势压到极致的绝决。老王腼腆、嘴笨,此生最怕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因为他毫无还手之力。但思来想去还是同意见一次面,他莫名地对她有种好奇。

见面地点选在湿地公园。湿地被称为“地球的肺”,一漫无际的碧绿草海里,无数白鹭自由栖居,集体起飞时声音像携带了一场大风,像漫天的雪片纷飞,气氛十分壮观!这对一个十年也难落一场雪的南方小城是种意象上的弥补。

仍然端丽,仍然绝决。董芳的招牌动作就是撇嘴,像一个时代的表情深刻地印在了那里。

老王很惊奇为什么很多女人都有撇嘴的动作,比如自己那个亲家母。那是代表不屑?嘲讽?委屈?或许都有吧。她们每一个都为家庭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然后像董芳一样的人老珠黄,她们是该不屑!是该嘲讽!是该委屈!当然,同样是涵义类似的撇嘴,仍然存在本质性的不同。亲家母的撇嘴更多是对别人的不满对别人的姿态,董芳的撇嘴更多是对自己对个人的自嘲。她是个历经磨难的女人。

一见面董芳就笑了,她还记得公园里奚落老王的事,但没有一点难为情。董芳是个自来熟,三两下就和老王熟络起来。

嗨,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和杨师的事居然被个业余作家写成了小说……董芳又撇了撇嘴,不过这次没撇到底便忍不住笑了。她抬手半掩住嘴吃吃笑着,一丝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她可真好看!老了还是很好看!

哈哈,还有这种事?这种稀奇的事情老王也是头一次听说,什么作家啊小说啊离他现实的生活都太遥远。

真的!叫什么“老年记”,你听听,酸不酸?老年人就老年人嘛,还要记上一记?发在那个那个与我们相邻的省份——《四川文学》,对!开始听我们小区一个文艺小青年说还不信,后来她给我看了书……哎哟哟……我又专门到邮局征订了一本,留个纪念嘛!

真有这回事啊?那你哪天找来给我看看。老王一听来了兴致,双手交换在毛发稀拉的头顶摩挲着,红红的酒槽鼻凑热闹般显得更红了。

那是。听队友说那业余作家可真有意思,为了积累我们老年人的什么素材,天天跑去人民公园和靠山公园同我们打歌跳广场舞,难说我们还和她打过照面说过话呢!董芳仍在笑,眼神却斜斜地在老王脸上一划拉,这个说不清是否是“抛媚眼”的神态令老王心颤了颤。

哈,那不像个便衣?嘴上仍在应对,心下有点乱了阵脚。

屁!啥子便衣!娱记狗仔队还差不多……不过嘛!那作家虽业余,写得也还真像那么回事!她写的那人像我也不像我,即使经过了艺术加工,还是让我看哭了好几回……可能有些人有些事就只适合留在小说里吧……

董芳的眼光沿着草海望去了,显得有些飘渺。停了停又说:我们一辈的人啊,是该有人写写,也该有人知道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董芳眼角湿了,老王心里又一颤。

我也想清楚了,人呐……这辈子就这么回事,那个人只要能对我好,针过得去线过得来……也就可以了。董芳这话听着像表态,让老王听得心脏扑通乱撞,然而她却不看他,只是出神地盯着石桌上那瓶自带的茉莉花茶,杯口正有一缕清香的热气袅袅上升。她的语气平静神情云淡风轻,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而她只是个进入角色的说书人。

仅此那一回,之后老王再也没和董芳联系过,当然她也没主动和他联系。像她那么骄傲的女人!能读懂任何男人的心!

老王并非没动心,而是不敢动心。她是个用尽心力的女人,繁花看尽已走到近乎“禅”的境地,某种程度来说,禅即是空。而老王还想实实在在轰轰烈烈地活着,他需要一个人,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人间”,将他从溺水状态的窒息与麻木中打捞。哪怕会再经受繁忙与痛苦,这不正是“活着”该有的状态吗?他们不是一路人。

老王只想一直这样和刘三妹过下去、过下去,平静而温馨,就他们两个人。当初答应岳母“让她做回母亲”的话也是模棱两可的,不仅他的承诺可疑,岳母的请求也经不起推敲。他是个年近花甲的糟老倌儿了啊,又有什么能力和精力再去负担一个孩子?

还是出了意外。先是发现刘三妹连续两个月没来红了,紧接着那个肚子便慢慢显山露水起来。老王慌了,忙领刘三妹去医院做了个彩超,单子出来:孕周14周。医生隔着医用口罩的眼神犀利,像抓住了一个流氓现行,老王视而不见。当问到两人关系时,老王也没在那严厉探究的语气下瑟缩。他回答得理直气壮:夫妻关系。他的口气倒令那些眼神有内容的转开了眼睛,想瞎唧唧的闭上了嘴巴。思虑再三后,老王狠下心作了一个决定。第二天,老王早起给刘三妹做了她最爱吃的鸡蛋羹,刘三妹乐呵呵吃着,鸡蛋黄糊了一嘴壳子,老王耐心地用手帕纸给她擦干净了,哄她说今天还得去趟医院,医生说她吃零食吃坏了肚子,要给肚子打一针。

不疼,老王在你旁边……轻轻的一针。老王怜惜地摸着刘三妹白嫩的脸颊。

刘三妹出乎意料地没争辩,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背着她红彤彤的小挎包顺从地跟随老王出了门。她的不争不闹,倒令老王生出许多愧疚。仿佛押送了一名不知情的死刑犯奔赴刑场啊……

一切都成定局。轮到前一名时,刘三妹突然显得有点烦燥不安。是白大褂?白床单?白病房?来苏水?还是房门紧闭的人流室传出的痛苦叫声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老,老王……我上厕所。刘三妹将身上的挎包扔给老王,一瘸一拐朝厕所方向跑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老王等了好久,久到医生出来骂了两次,又让后面的人先做时他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头。那天老王找遍了医院和周边也没发现刘三妹的影子,直到医生下班手术费也打了水漂老王才停止了寻找。老王觉得一定漏掉了什么,这一翻看刘三妹挎包,才发现她的钥匙和钱夹都不见了。这个发现令他惊讶中夹杂来意不明的欣喜。能玩小伎俩,是需要心机的,心机是需要智慧支撑的!这证明他的憨媳妇还是有智慧的!不过老王还是生气,他气冲冲往家赶,气喘吁吁开门撞进去,果真看见刘三妹在家。电视音量开得很大,是她最爱看的云南方言版动画片“三只小猪”: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房/房子里面/有张大木床/睡着三只猪/大胖二胖还有小三胖……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像动画片里的三只小猪一样,撅着脑袋,一包土豆片洒了一胸口,嘴角还挂些碎沫和涎水。老王见她那个样子,气慢慢地顺了下来。她不过就是个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宝宝”,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她吼醒斥责她一顿……

眼看刘三妹的肚子吹气一样越来越大,老王心急如焚。想到他已近暮年,三妹又是这么个状况,要是……唉实在是不敢想。他思前想后,利弊权衡,还是下定决心把这手术做了。这回他得多个心眼,好好守着三妹,一定不能再出差错!

夜已过半,老王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明天三妹肚里这个尚未谋面的孩子,即将在他的“预谋”下永远地离开,从未有机会也再不可能有机会睁眼看一下这个美丽世界,他就觉得自己像个侩子手。其实原来冥冥之中这孩子是有这个机会的,不然就不会出现在刘三妹肚里。只是人为的因素剥夺了孩子降生的机会,这个“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老王!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好难过!眼泪顺着枕头缓缓落下,喉头的硬块堵得他呼吸困难。睡在旁边的三妹翻了个身,现在面朝向他了。自结婚以来,三妹一直窝在他怀里睡,像只乖巧的小猫咪。可自从上次从医院回来后,三妹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脊背给他,自己朝向墙沉沉睡去。那是种拒绝的姿式。老王搞不清一个憨姑娘能有多大心思?难道她知道了些什么?泪眼模糊中他听到三妹嘟囔了一句话。

你说啥子?他擦着眼睛问,以为三妹醒了。可是三妹并没醒,她像是在做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美梦,半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着,黑长的睫毛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肥美的白脸颊溢满喜悦的笑意。厚嘟嘟的嘴唇轻轻地朝上翘起,像和谁生着个小气,然而这样的小气却又是一点就会像泡沫一样化掉的。

宝宝……美梦中的刘三妹又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清晰又温柔。“宝宝”!像是呼唤她尚未出生的孩子,那么深情,那么满溢母爱。这回听清了,老王听得是真真切切,她在喊“宝宝”,喊的是他们共同的宝宝!这回老王才止住的泪水放肆地奔流不止,濡湿了整张枕巾。现在,他感觉到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结界被泪水冲破了,他得到了一个有如天启的新决定:他和刘三妹要这个宝宝!很确定!

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颐养天年”,“颐”是舒心、快乐,“养”既是保养、养生,同时也可以是养育、是一种责任,是将种子与希望延续下去。

他将脑袋轻轻贴在三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一个新的小小的生命破土而出……

编辑手记:

在当下老年人的情感与生活,同样也是一个突出的社会现象和问题,也应该是作家在创作中所要触及和思考的一个主题。作家马碧静的中篇小说《颐老记》,便是对于这个主题的一次触及与思考,作家通过在看似不可能与看似有悖常理的故事,对老年人的生活与情感,以及在生活中处于弱势的群体进行了深刻洞察。老王的丧妻之痛,儿孙的不在身旁,同时自己出现在省城儿子家时感觉到处境之尴尬,都给他的老年生活带来了那种无尽的孤独与空。而这种孤独与空的填满,却不是源自儿子,而是源自一个智力发育不全的女人,作家通过这样近乎极端,同时在现实中也不是不可能的设计,让两个弱势的人用那种可贵的温暖相互慰籍,找寻到了一种可贵的幸福。作家也通过这样貌似的极端,在追溯的那些幸福,那些已经丧失的幸福中,努力重构一种幸福,至少是一种可能的幸福,也才可能真正“颐养天年”,真正老有所依老有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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