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何处来
2021-01-23
“如果有人说吃了前面那堆狗屎你的病就会好,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吃下……”一位同病相怜的朋友对我如是说,我深以为然。当我忍着浑身大小关节的肿胀和刺痛,无措地在州内遍访中西一个又一个名医,满怀希望一边按着输液留下的淤青的手背,一边喝下不知多少碗苦到吐的中药后,身体却不见半分好转。结论是一致的,我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每晚在卫生间里,疼痛加上无助总让我抑制不住地哭得面部扭曲。看到被折磨得快没了人形的身心,我接受了朋友的热心推荐。于是在2006年“秋老虎”毒毒的日头下我再次满怀希望出发。
一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吃下两次止痛药,但双腿因长时间弯曲还是疼得让我想拿刀剁了,还好终于来到了省城这家最好的综合医院。长长的走道两边墙上贴满了健康宣传材料,“死不了癌——类风湿性关节炎”大大的几个字很醒目也很吓人,意思是这种病治不好但也暂时死不了,然后下边的小字主要就是三个阶段的治疗方案,最终就是建议病人心态乐观。“乐观”?我苦笑着挪进了病房。
病房在走道尽头,是个大套间,光线不太好,一个共用的卫生间将里、外间隔开。外间空间较小,35、36两张病床上新收住了患者。35床是个15岁的小男孩,中午他父亲陪着进来的。细瘦的身子,圆圆的眼睛,笨拙的走姿,我眼前一下闪现木偶人“匹诺曹”。36床下午入的院,从他不停接打电话的语气以及围着他进出的一群人看应该是个领导。里间有4张病床都是女的。这家医院正在扩建,现有床位极其紧张,所以就有些没床位的病人临时调剂过来住几天,没有像别的科室那样男女病人必须严格分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风湿免疫科的病人输完液如果没有别的检查是可以外住的。里间我右边的37床是个65岁的老妪,精神状态很不错,主要是指关节肿痛,是科室里病情最轻的,只例行来打免疫制剂的针水,她的儿女们白天轮流送来给她吃食,她老爱把床头柜上摆满的各种零食分给我们吃。我好羡慕她。
我是38床,老公把我安顿好后,匆匆赶回县城的家去了,我得打两个疗程的免疫制剂的药水,至少住院20天。在陌生的省城,独自面对着病痛的折磨,每一天都过得特别漫长,心情相当糟糕,大多时间我都蜷在床上,分分秒秒苦熬。最闲得无聊的就是我左边39床从小县城来的稍显臃肿的妇女。她是调剂过来的和我一起入的院,主要是眼睛和皮肤瘙痒,初诊也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但具体病因待查。她在病房里总和这个那个有说不完的话,问东问西,且一到晚上就占着公用电话嘚啵嘚啵和家人大声通话,显摆给我们看似的。白天躺床上输液她也不老实,翻来覆去弄出很多声音,还老爱盯着别人的药水提醒说喊护士换,为我们操不完心似的。虽然要输好几瓶药水,但她总趁护士不备将滴管调到最大量,像比赛一样抢着非要第一个输完。护士换药水警告了她几次,她眨巴着眼似笑非笑装傻充愣的样子,护士无奈也只得随她了。我看那滴管里的针水都快连成线了,冷冷地说你就全喝下去好了。她一笑便更来劲了,声音更大了起来,我后悔得直想打自己的嘴,没事我惹她干嘛啊。她的床位和我紧挨着,老想找话和我说,让我烦不甚烦。她说她老公不在世了,她在一个小企业里帮忙做饭,刚退休不久。看她蜡黄的脸,穿着土、大剌剌的样子,我自己的一堆问题都无法自处,所以也没有多少同情心给她,懒得应付我就撇过头装睡。她倒是蛮无所谓,输完液后,见我不理,哼哼叽叽从牙齿缝里蹦出五音不全的歌,乐呵呵地和这个说说,那个笑笑,还不害臊地跑去跟别的病房里的男女病人吹牛,度假似地四处晃悠,回来又是七七八八一场话题,冲出冲进晃得我更加心烦。最里边的40床穿得很齐整的是一个温婉的小女人,家就是省城的,她的病灶在右膝关节,一边高大俊朗的老公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只要一走动,她老公就赶紧起身扶着她,看着她娇滴滴被老公护住的样子,一边腹诽她的矫情,一面又羡慕嫉妒。住院病人有个特点就是惺惺相惜没事攀比病情,我自己觉得境况糟糕处于劣势。
夜晚来临,除了小女人跟护士请了假回家外,其他的人都陆续睡下了。只一会,男区那边就出现了状况,先是那刚入院的“小匹诺曹”不停地哭喊:“疼啊、疼死了。”他父亲在一边也没有什么劝慰的话,好像已习以为常。安静下来没一会,他旁边的那个领导拉了床头呼叫器,硬磨着让医生给了一颗安眠药。很快他倒是鼾声如雷,却苦坏了女区,听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刚开始还觉得好笑,到后来我们简直苦不堪言。大半夜快过去了,37床的老人终于忍无可忍也拉了呼叫器,值班护士又喊又摇弄醒了他,才一会震天的鼾声又起,折腾了几次护士也没法,让我们互相理解着些。护士打着呵欠走了,我们这一夜却都陪护他了。
我戴上耳机隔开世界。浓稠的思念和愁绪却伴着密密匝匝的疼痛一阵更甚一阵地袭来。不消停的疼痛常让我在短暂的睡梦中惊醒,我连最起码的走路、翻身、穿衣、洗脸、上厕所都成了很大的问题。想起远在家中需要照看的老人和孩子,想到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却眉头紧锁的老公,我咬住嘴唇泪水又湿了大片。我今年34岁,儿子不满10岁,公公去世不久,婆婆瘫痪在床,在这个不宽裕的家里,我本是老老小小依靠的当家主妇,现在却成了一个废人。医生说我这病只能控制和缓解,难道就这样不死不活成为家庭的负担、亲人的拖累!抱住皮包骨头的身体,不知道应该怜惜,还是痛恨。耳机里洛德·史都华的《远航》加重了我的代入感,我似置身在狂浪飓风中。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让我死了解脱,“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的确如此。我不知道除了医生外我还能向谁祈求,如果医生不能除却我的痛苦,那么请上帝带走我吧,如果上帝不行,那么佛祖是否可以,我一会呼喊着上帝,一会又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反正谁能渡我出苦海我什么都愿意了。
二
迷糊中刚入睡,“哐”地一声门被护士推开,刺眼的灯一下亮起。清早6:30夜班护士开始一个个地量血压、测体温,例行询问病情,还给35、36床抽血。然后她们忙着交接班,我们陆续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餐。我的早餐是头天就订好的,医院这方面很人性化,每天下午食堂都有人来预告第二天的菜品,我三餐都是订餐,到点就有人送到病房。开水得自己打,37床和39床看着我行动困难都争着要帮我,我最终还是让39床帮我打了,她名字里有个祥字,叫她“祥林嫂”吧,谁让她那么烦人。瞧她哼着小曲拎着两把水壶进来,一脸得意的样子。早餐过后不久,小女人在她老公的护送下也到了病房。领导的鼾声消失后,病房里难得的安静,大家都各怀心事躺在床上等待查房医生的裁决。小男孩“匹诺曹”却缓缓地走进我们女区最里边,在病房里唯一的窗口前张望,小小的身躯挡住了窗口的光,房间有些暗淡。突然“匹诺曹”向着窗外,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喊道“我不想活啦,不活啦!!!”他的喊叫声像鼓一样将宁静擂开,也像擂在我心口上,我心想他那是怎样的病痛,我们这是在高楼上,外边得有多少人听到啊,他父亲快步进来把他拉扯回外间。我既好奇又心疼“匹诺曹”,一边也恨上了他那看着就不着调的父亲。
医生还在逐个病房、逐个病人耐心查房,等待的时间里期盼、忐忑、难堪、悲伤什么情绪都有,好不容易轮到的病人,都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极力表述自己的病痛,恨不能让医生感同身受,仿佛这样就能让医生开出灵丹妙药,药到病除。“祥林嫂”坐不住就跑出去侦察,不断带回点有用的消息。终于在大家巴巴的期盼中,主治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学生和护士边说着什么边走了进来。我们这个病房的主治医生看上去40不到的样子,她身材消瘦,扎着马尾,很漂亮,脸色却有些苍白,胸牌职务一栏是副主任,职称一档写着主任医师,一身白大褂增添了她清丽的气质,在病人眼中她宛如女神一般的存在。查房从门口的“匹诺曹”开始,大家都关切地伸长了脖子。“匹诺曹”的父亲小心恭敬地回答医生的询问。他们从偏远的农村来,说着有点拗口的方言。“匹诺曹”像他父亲一样一直伛偻着身子,医生仔细地询问病情后,初步的诊断是强直性脊椎炎,为进一步检查让“匹诺曹”脱了裤子。之前我不知道这种病,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疼让他不想活,也探出了身子。当他脱下衣裤半趴在床上的时候,我惊呆了,他的脊柱下端有一团高高隆起的大肿块,双腿肌肉萎缩得非常严重,细得惨不忍睹。难怪他走路总躬着身子,难怪他一直喊“疼啊,疼”,这是疼了多少日子,受了多少罪啊。看着他细弱的身体,稚嫩蜡黄的小脸,我只觉喉咙哽痛,泪顿时迷蒙了双眼。
“为什么拖了这长时间,不早些把他送来医治?”医生刚好问出了我的话。
“医了的,在县上的医院看了好久了,吃了好多药都没好,这次看他叫得太老火,跟亲戚借了几千块钱来的。”
“你应该早带他来的,必须赶快用免疫制剂控制。这种药水有点贵,你钱是不够的,你看看能不能再凑点?”女神说。
我暗想:一支免疫制剂就要5百,一个疗程是10天,这是特殊用药得自费,加上别的药水、检查、床位、护理等费用,他们来自农村没有医保所有费用都是自理,几千块钱怎够。
“你儿子已是这种情况,再不控制会瘫痪的,如果不赶紧治,以后他怎么办?”
“家里就只种了点地。”小孩父亲低头喏喏地说。
一旁的护士长这时插了句:“昨晚你睡的哪?”父亲更胆怯了,半天才说就睡在孩子的病床下。我们一伙人愣了,中间隔了大半面墙,所以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床下什么也没有不知他是怎么睡的。然后护士长说夜班护士已跟她汇报了,医院规定陪护人员晚上是不允许待在病房的,看他家情况特殊所以就没有阻止。护士长接着无奈地说:“你晚上睡觉好歹也找点报纸什么的垫一下,如果你也睡病了那你们怎么办。”听到这里,里间的小女人马上说她让老公回家带一条毛毯给他,家里还有她小孩的海绵拼图板可以给他勉强当做垫子,听到这我们都安心了些。护士长又交待了白天要把东西收好,保持整洁。“哎,哎!”父亲算是道了谢。
38床的领导,右手肿得像熊掌一样,我给他取了个外号“熊掌”。女神根据他的既往病史初诊认为不是风湿,可能是尿酸过高引起了痛风,但大多病人都是发作在大脚趾上,因为早上才抽的血,说等待最终的检验报告。交待了医嘱和一些注意事项后,鉴于他还有高血压、高血脂、失眠等多种毛病又反复叮嘱他要改变饮食生活习惯。“熊掌”随后解释说他都知道,但是工作应酬等常常身不由己。难怪他昨晚要安眠药吃。里间除了“祥林嫂”外我们三人是一样的毛病,她们只需治疗一个疗程就可以回家了,我相对严重些。女神医生只例行问询了一下情况,就叮嘱我情绪上要积极乐观。“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不疼,吊了好几天药水还有吃止痛药,还是很疼啊。”我今天情绪很糟,感觉没有受到重视我有些赌气地说。“要有信心,免疫系统的疾病要靠好的情绪来调整,慢慢来,多活动,积极乐观的心态才是良药。”这不废话嘛,如果笑能治病我住院干什么,我的疼痛不在你的身上你怎么理解得了。医生不疼不痒的这些话让我很抵触,避开了她的视线。护士长接着递给我指甲宽的一小片纸条,我知道那是欠费通知条。然后她委婉提醒说因为之前做了些相关检查项目,所以后期的医疗费用不够了。“知道了”,这才几天,五千块钱!在这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我心灰意冷到极点。
“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祥林嫂”在一边腆着笑脸冲着医生道。
“你的检查结果今天全出来了,正要和你好好说说。”女神翻出她的一大沓检查单子,表情十分严肃。“你这是得了肝硬化。要转科室加紧治疗,不然后期就只有换肝,你的经济条件怎么样?”
空气一下子凝固,我的心不由得一紧。“祥林嫂”表情僵住,不长的光阴里,晴天又给了她一个霹雳。只是稍顿片刻她固执地应了一句:“这两天我好多了,我只是皮肤痒再住几天就要出院不需要转科室。”
她的经济条件能怎样,儿女都是帮人打工,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我估计退休金也没多少。她和医生啰嗦纠缠了半天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我几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跟班的一个医生看见我一直盯着“祥林嫂”,好心地说:“她这病是免疫系统的问题不会传染的,不用担心。”我是为她难过好不好。先前她还意气风发地宣告,要去香港、澳门长见识,我还腹诽她那样的人出门就是丢人现眼,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虽然有些时候她不讨喜。想起《永世长眠》中有句歌词大概意思是“若是除了最重要的东西,能够将其他的一切舍弃,那该有多好,但现实总是残酷无情”。是的,现实有时真的很残酷,残酷得连最重要的东西也没了。然生活即便像狗屎,再恶心也得自己吞下。
三
查房结束后,护士开始陆续进来发药,扎针、换药水……“匹诺曹”的静脉太细、“熊掌”先生的手太胖血管难找,两人把护士紧张得汗淌,扎了好几次才成,他们倒是能忍没吭一声。“匹诺曹”因为费用的问题没解决,今天只能先输一般的药水,他平躺不了,一会侧着,一会坐,仍然不停歇地低声哭泣:“疼,疼。”我们里间除了“祥林嫂”外,都要先在手肘部位用静脉泵注射一大管免疫制剂的药水,然后才输别的药水。看着那珍贵的牛奶一般颜色的液体,带着所有的希望缓缓注入血管里,想到小“匹诺曹”,他的事我无能为力,只是生而为人我很难过,觉得不平等、觉得惭愧。我身边的老人倒是一针见血,但总是漏针,每天都让护士来回跑几趟。往常“祥林嫂”肯定是说事的,一会开护士的玩笑,一会又表扬,总把进来的小护士哄得笑眯眯的。今天她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我原先也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没什么大病,谁知她竟如此多的灾难,我无法体会她现在内心的感受。“匹诺曹”的低泣渐渐消失,可能暂时睡着了,大家都有心事,此时的病房显得特别压抑。暗沉的过道里偶尔传来呻吟,窗外风吹过的声音带着低叹,多少人因着各种各样的病痛,怀揣积攒多年的金钱和希冀来到这里,却不知道命运会是怎么样的安排。希望、失望、绝望、多少的人间悲喜每天在这里上演,所有的寄托都在崇高的医生身上,可毕竟医生也不是神。原先我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现在却悲哀地从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是何其地幸运。可我心里仍似压着重石,找不到可以摆放的地方。
我盯着“祥林嫂”的后背发呆,不想她身子一下转了过来目光与我相撞。“哎,你会唱的歌很多啊。”沉默了一会我问。
“是有好多的”,“可你唱得左声左气的真难听”,“我知道的呀”,“那你还唱,还真是皮子痒呢”。然后我们一起笑了。在笑声的感染下,病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开始说起了话,话题都围绕着“祥林嫂”,但也只能是劝她让儿女来和医生商量一下想想办法。她却一口否定说:“算了,不瞎折腾了,医生都喜欢夸大后果,还是尽快出院的好,不然没病又弄出一些病来。”“那万一呢?”是啊万一呢,这是个艰难的话题,我的呼吸顿时停滞。“人死头朝上,天大由天,我只看眼前,况且我也没钱。”“祥林嫂”哂笑着说,唇角略微挑了下。她说的虽然是实情,可我们听了难受得不知道怎么往下劝。大是大非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我只是没想到“祥林嫂”这么快就接受了命运残酷的安排,或许经历了太多痛苦的事麻木了吧,又或许早已参透人生,人终有一死。但也许她是对的,既然没得选,那么看眼前没有什么不好,眼前是真实的存在,不念过往,不惧明天,“于此处寻净土”。貌似粗俗的“祥林嫂”其实比我们想得通透。
“祥林嫂”仍是第一个输完液早早打了饭回来吃,别的病友也陆续结束了今天的治疗,男区病人出去就一直没回,小女人的老公也回家弄饭并准备些东西送给“匹诺曹”父子。此时病房里全是女的,老人吃过了饭侧身往里似是睡着了,“祥林嫂”学我靠在枕头上半躺着,小女人安静地坐在床的一侧,双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侧着头望向窗外。窗户就在她的身后,所以她那边很明亮。窗口进来的光柔柔地围出她身体的轮廓。她今天在深红色的衬衣外套了一件浅粉色镂空休闲薄毛衣,衬得皮肤白嫩,毛衣上的几粒同色纽扣精致漂亮,她比平时显得更加端庄而又娴静。此时的她让我想起一个词安之若素,这是我最梦想的样子,我看得有些呆住了。病中的多少日子里,我都在想象着自己长发飘动,穿着素色连衣裙,在阳光下轻盈地行走,臂弯里的菜篮装满最新鲜的蔬果,然后一手扯着裙角,轻松上楼开门回家,再把为家人准备的饭菜,一一放在干净的桌上。房间里充满着阳光,温暖和爱意包围着我,这是多么幸福又让我向往的事。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对医院的大多患者来说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又奢侈。我陷入自己的想象中。只听见那边小女人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她打断了我的想象,“我给你们看看我的身体”,然后她缓缓走到我们跟前解开了衣服。最终在我们惊讶的视线中,看到的是她平平的胸部,那里只有一大长条扭曲难看的疤痕。我们一时目瞪口呆。直面自己的惨痛,揭开自己的伤疤,展现自己残缺丑陋的身子,这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她却平静地看着我们说:“没事的,别担心,我现在很好的,最煎熬的时光我已经度过,我战胜过死亡,现在这点小病对我来说已根本不算什么了。”随后似是犹豫了一下她又轻声说道:“我们的主治医生也是癌症患者。”“什么!你说的是女神!怎么可能?!”“女神她不是还在为那么多的病人看病的吗?”无法形容我们此刻的震惊。“是的,我们癌症患者都建有一个群。”小女人平静无波地说,可我内心却是翻江倒海。震惊、敬重、愧疚都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我无法想象她们一个个弱女子何以能如此淡然和坚强地捱过不幸直面生死,在她们平凡的躯体里承载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心。造化弄人,命运无法掌控。人是脆弱的,再强大的思维、体魄,在生死边缘都那么无助,然而人又是最有韧性的,即便在至暗时刻。我无法揣测她们各自深埋的痛楚,仅看到的是她们露出的坚韧,可她们正视命运的勇气叫人敬佩。在别人的大悲大痛面前,我的思想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动,原来脑子里那些自私狭隘的思想开始土崩瓦解。我看到了自己的骄纵、懦弱,我的悲伤显得如此浅薄无力。在“祥林嫂”、小女人和女神面前我算得了什么,我甚至连小“匹诺曹”也比不了,此时我为自己的矫情羞愧难当。她们仿佛成了我的“安慰剂”,哪怕希望是浅薄的、渺茫的,于我无异于救命稻草,他们在我眼里是闪光的,仿佛照进我心头的阳光。
下午时分,在我们默默的注目礼下,小女人和往常一样轻挽着她老公,微笑着挥手离开病房,我们齐声对她说:“明早见!”“祥林嫂”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眼里多了些清秀的光,见还是拉不动我就又和老人出去活动了,男区的病人还没回来,我仍是一个人躺在昏暗的病房里。脑子很乱,筋骨依然很疼,两年多来,惶恐、悲伤、怨恨、抑郁各种负面情绪像藤蔓一样爬满内心。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情绪忽上忽下,虽然勇气倍增然而心里的难过还是不少。一个人自处的好处是可以肆无忌惮去悲春伤秋,躺在病床上我又任由情绪将我掩埋。在不幸和疾病面前,个体变得多么渺小,然而每个婚姻、家庭都会由此受到极大的冲击和考验,能安然挺过来的能有几个?人如蝼蚁,除了面对毫无办法,甚至还要往好处想,让自己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想到这些,巨大的孤独感再次袭来,我赶快睁开眼睛,赶走恐惧。一阵小孩脆生甜糯的笑声从窗外传来,把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回。我看向窗口,眼前的混沌顿时散开,一束光在玻璃的折射下从窗口照进来,浮在那束光中的细微尘埃闪着光,我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向往。放在床头柜上的传呼机此时亮了一下,短信进来的清脆提示音随之响起,是老公发来的,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哗”泪水一下开了闸,我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一直担心这、担心那,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家人才是我最厚重的支撑。即便身如尘埃,即便下一秒就陷入黑暗永远消失,可又如何,尘埃依旧可以发出微光,即便短暂。
四点多病友们一个个地回来,小“匹诺曹”一进门就激动地大声说:“今天去了动物园了,吃了冰淇淋,看到了好多动物,还摸了长颈鹿的脖子……”他眼睛闪着光像要一下子和我们全说完。他父亲解释说去找亲戚借钱,借到手了,顺道带孩子去逛了一下。我们心里特别为他们高兴能有那么一家好心的亲戚,“匹诺曹”有希望了!许是高兴,“匹诺曹”的父亲晚饭时花钱买了一大瓶散酒,支在凳子上就着一点菜自个喝了起来。只是当“熊掌”回到病房时,“匹诺曹”的父亲显得更加拘谨和恭敬。
晚饭后,“祥林嫂”仍然在公用电话上问询儿女的一切,却只字不提她自己的病情,只说快出院了。我叹了口气,希望她的儿女们终会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待她打完电话,我邀她到小卖部买副扑克。“甩小二,会吗?”“简单。”我一向对当官的没多少好感,但“甩小二”要四个人,无奈约上了“熊掌”,于是“熊掌”和“祥林嫂”一家,我和老人一家,我们开始了。“熊掌”话不多,只言片语中他说他来自农村,是一个山水环绕的美丽地方。“你那熊掌不好使,你换左手抽牌啊”,“你什么眼神”,“你能不能快点,快被你熬成阿香婆辣酱了”……我们毫不留情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批评着对家,又笑又叫,弄得其他病房的人好奇又羡慕地来串门。放大了的快乐让人忘却了现实,痛苦暂时被很好地压缩在角落。“匹诺曹”也仿佛忘了疼,问我们怎么打,一会又跟着我们傻笑尖叫,在我们旁边欢来欢去。声音太大引得护士过来警告,我们只好再三保证不影响别的病房的人。
四
新的一个早晨到来,仍是晴空万里,骄阳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我把故意多订的一份早餐送到匹诺曹那,给予总是快乐的,即便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付出。此后几天病友们都多买些肉菜给他们,老人还让儿女们带了衣物给他们。再次查房时护士长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医院决定减免“匹诺曹”的部分费用,“匹诺曹”今天可以输上“牛奶”啦。女神仍然没事人一样上班,我们非常配合,也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中午我被老人和“祥林嫂”保镖一样地护着,走走停停迈出了病房,虽然每踩下一脚都像踩在刀尖上的疼,但是我的内心是愉快的。我像刚划开鱼尾有了双脚的人鱼一样在期盼中行走。走到医院大厅,取钱,交钱,完成这些后,还有最主要的目标是花坛,我强烈希望走进那块阳光里。经过的人带着同情和善意的眼光看着我,在花坛的石凳上我慢慢坐下,我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老人和“祥林嫂”看着我笑,我抬头看向病房的窗口笑,压在心头的焦躁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满满的阳光斜打在外墙上,窗口黑黑的,今天那里没有任何人,原来只要换个角度,圈住自己的狭小和黑暗在大片的阳光下就会变得如此微不足道。阳光穿过树叶落下一地斑驳飘忽的影子,风轻轻拂过带着清透的气息,花坛上亮丽鲜艳的黄菊和红色的天竺葵开得正盛。花园里游走着挂着尿袋的、坐在轮椅上的,单手拄拐杖的各类病人,我看到了头上包着纱布还笑着的孩子,她的小手被父母亲紧紧地牵着,昨天的笑声就是她的。不远处几个穿着白大褂如亲人般亲切的身影匆忙走过。虽说医院是最直接体现人间苦楚的地方,但我在这里看到了最真实的人性。面对痛楚我们都需要勇气,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此后几天,病房里充斥着我们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从“敖包相会”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又到“不要问我从哪来”……“问你干嘛,哪来还不是回哪去”,笑死了。要教“匹诺曹”儿歌,他说他也会点,然后又是齐唱“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谁捡啊,都看不上眼了”……一会唱一会评论,一群人疯死了,如果不看淤青的手背,倒还真像来度假。晚间的小二继续甩,熬得“熊掌”安眠药也顾不上吃,倒头就睡着,齁声也小了很多,简直就是一群奇怪的人。
中午我都鼓励自己走远一点点,再远一点,除了中间歇息两三次,我可以走到医院对面的广场,那是之前从来没有也不会想到可以走到的地方,这里比医院的花园开阔多了,离开了消毒水味的空气,病痛也不再是那么难捱。我们在那里的长椅上舒展开四肢,头上的风筝追着白云在飘,在湛蓝的天空下,眯上眼睛小憩,任万丈阳光全照在身上,融入四肢百骸,耳际偶有一两声小贩悠长吆喝的声音荡来,勾起内心的各种情怀。买点中意的小吃饮料,评头论足一下从眼前走过的光鲜的人们,又或者弄几本杂志翻翻。时光慢慢,直到现在回忆起来,只有宁静、美好清晰如昨。
“熊掌”是最先离开的,听说是联系了另一家专科医院进一步治疗,离开病房时“匹诺曹”父子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吓得“熊掌”赶快扶住了他俩父子。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大城市里根本没有他们什么亲戚,是“熊掌”给了医药费,我们不禁肃然起敬。“嫂林祥”最终还是自动出院,女病友们一个个先我离开,我们拥抱着互相鼓励加油。保重,“祥林嫂”!再见,小女人!再见,我用不舍和祝福的目光注视着她们走出病房,在我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前路依然漫长,而我将继续我的救赎,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我已满怀信心,无所畏惧。
在静寂的灯火中我总会想起那段经历,想起小女人,还有“祥林嫂”,想她额头上飞起的几根头发,且一直在想她当时哼哼嘤嘤的究竟是什么歌,我应该问问她的。
——那时,他的光行在我的头上,我借他的光行过黑暗。
编辑手记:
老作家张乃光的《河在梦中流》,语言品质有韵味、场景描写饱满灵动,全文弥漫着回忆的雾霭朦胧之感,颜色简雅、声音遥远。文中写到的大河、子河、黑龙桥、弥陀寺、明德小学、下关一小、文明街……这些“名字”我们熟悉,内心里与它们也是很亲近的,可文中那“人与水相偎相依的景象”是独属于作者和他的童年的。“逝者如斯”带来的失望、失落让作者倍感记忆迢迢,往事如梦,梦中那寻不到的装满衣物的大锑盆,就是消逝的童年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诗意空间。那一条流着阳光、泻着月光、闪着星光的子河消逝了,养育了大理人民的母亲湖在城市化飞速进程中已经不堪重负。作者以赤子之情发声,袒露问题、引起警示、呼唤疗救,这是他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关怀。宋扬的《村路》胜在文章结构的巧妙处理,从家门口到镇上上学的路,要过堰塘、大坟坝、长河,一路上有7个大湾、13个常年积水的大坑,作者和儿时的伙伴,还有乡亲们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我们跟随着作者笔触也一起把这条路走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更像是一位身旁的老友,一边走一边介绍:这里那里有什么景、有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现在那些人都怎么样了,不知不觉间路走完,社会的发展、人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讲完了。走着走着,村路的终点变成了另一条路的起点,这是一个不停向前的过程,你我都逃不开在这条路上一直走的命运。《光从何处来》则向我们展示了人生之路上,有平坦大道,也有崎岖小路,鲜花和荆棘始终相伴左右。作者很坦诚地写出她面对疾病时的痛苦、绝望,包括对周围人和事的淡漠、烦躁之感,把内心的自怨自艾、自怜自闭的情绪毫不隐瞒地展现给读者。文中,对不同身份、不同层次、不同性格的“病友”的描写很精炼形象,小小的病房如同一个微缩社会,各个人物背后代表着不同的人生历程及社会背景,但人性向上和向善的光芒是共通的,他们彼此都成为了彼此的阳光,照射着走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