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力电池起火“罗生门”

张宇轩

国轩高科：“瓯鹏公司拖欠货款及恶意诋毁我司产品”。

瓯鹏动力：“请国轩正面回答：是否存在电池质量缺陷？！”

这番针锋相对的互相指控出自昔日为H公司（国轩高科在回应中对客户公司的代称）共享电单车合作开发电池包的两家供应商——国轩高科（合肥国轩高科动力能源有限公司，002074.SZ）和瓯鹏动力（安徽瓯鹏动力科技有限公司）。

这场争端的缘由最早可以追溯到2019年下半年国轩高科、瓯鹏动力、H公司3家公司合作时期。在合作中，国轩高科生产动力电池电芯，交付瓯鹏动力，后者在此基础上进行PACK（编者注：PACK指锂电池电芯组装成组的过程）研发、再生产，将成品电池包交付给H公司，产品最终应用在H公司运营的共享电单车上。

这次合作持续到2020年11月，其间不断发生H公司的共享电单车电池起火事故，直至后来电池起火引发火灾将瓯鹏动力的厂房烧毁，随后生产停摆，三方合作就此中断。

直到2021年11月28日，沉寂许久的瓯鹏动力突然公开“发难”，召开名为“吹哨电池安全——国轩锂电池疑似存质量缺陷说明会”的记者发布会。会上，瓯鹏动力前总经理林峰直陈国轩高科生产的电池疑似存在严重质量缺陷，有较大起火、爆炸风险。

被公开“指控”的国轩高科很快作出回应。11月29日，国轩高科在公司官网、微博平台发布回应，称瓯鹏动力“恶意诋毁，事故是因电池包保护板问题所致，该保护板由瓯鹏公司向市场自行采购”。同时，国轩高科宣布将对瓯鹏动力发起诉讼。

当日晚间，针对国轩高科的回应，瓯鹏动力在官方微博要求对方“正面回答：是否存在电池质量缺陷”，同时“呼吁”对方主动召回可能存在安全隐患却仍在使用的产品。

随后，瓯鹏动力前总经理林峰、国轩高科董秘潘旺分别接受了《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前者详述了事件始末，并表示计划对国轩高科提起诉讼，后者针对欧鹏动力的观点一一进行反驳，重申了国轩高科对此次事件的态度。

面对双方“罗生门”式的隔空互掐，合作协议中的第三方H公司至今未公开发表过对于此事的观点。据核心信息源透露，“H公司”为滴滴出行旗下运营青桔单车业务的杭州公司。

在动力电池走向公众之前，三家公司组成的链条中究竟有几道针对起火事故的安全检测关？国轩高科称，“我们的产品有国家强检报告”。瓯鹏动力表示，“之前我们一般只做电池性能方面的测试”。滴滴则至今未公开就此发声。

至截稿日，频频威胁公众安全的共享电单车电池热失控事故究竟该由哪一方负责依然没有定论。

2019年下半年，瓯鹏动力、动力电池巨头国轩高科及共享单车巨头H公司签订了一份长期三方合作协议。在这次三方合作中，瓯鹏动力成为两家巨头公司业务对接的中间方，一面接收国轩高科的电池电芯供货，PACK加工后，将电池包交付H公司，成品最终安装在共享电单车上。

据林峰讲述，瓯鹏动力与国轩高科的合作已有多年，早前曾零星开展过一些小批量的订单合作，或是由于产品量少，鲜有出现产品事故。而此次合作却颇为坎坷，瓯鹏动力屡屡收到共享電单车电池起火的事故反馈。

在瓯鹏动力提供的“H2/15Ah电芯来料不良统计”中，2020年4月至9月的半年时间内，瓯鹏动力共收到国轩高科供应的电芯数量超过100万支，其中2万多支在收货时就被以“混档、外观不良、压差大”为由退货。

安装在共享电单车上的电池包起火烧毁。

湖南常德，工作人员正在对烧毁的电池包进行检测。

而未被退货的电芯则以12支为一组装配成电池包，提供给H公司使用。

“2020年4月份，我们开始批量向H公司供货，但是到6月中旬，陆续收到市场上出现电池自燃的危险事故报告。”林峰说，“当时成品电池包已完成生产的约有10万套，投放市场的数量有一半。”

瓯鹏动力提供的资料中，有至少10次关于H公司共享电单车自燃起火的事故资料，有的电单车存放在集散点，有的是停放在路边投放点，还有疑似电单车在成品未投放的状态就起火燃烧。

在瓯鹏动力整理的“客户端高温短路”图片组中，广东揭阳、江西九江、云南普洱、四川南充、湖南常德等地先后至少16次反馈了电单车电池出现短路起火、渗液等情况。而据瓯鹏动力与国轩高科的电芯问题对接会议纪要信息显示，同类事故反馈至少有47次之多，其中有一次甚至发生在骑行状态中。

这些电单车电池热失控事故中，位于车座下方的电池组件起火后被烧穿，电芯、电路板等部件被烧焦裸露，内容物疑似呈喷溅状泼出。从照片信息来看，如果起火时电单车处于骑行状态，乘员的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

而共享电单车电池热失控只是锂电池问题的开端，之后两起与之有关的火灾才是真正的灾难。

“起初我们以为电池在使用中由于环境条件可能比较极端，容易出现问题，但是后来发现，放置在库房里的电池也会自燃。”林峰称。

林峰所说的闲置电池自燃，是指2020年11月11日瓯鹏动力存放成品电池包厂房发生火灾。据瓯鹏动力提供的起火点监控视频，起火时现场火光耀眼，浓烟滚滚。其间还疑似发生了一次爆炸，画面瞬间过曝，之后照明设备熄灭，镜头中各种絮状碎片和粉尘在烟雾中泛起，整个画面由彩色变成灰白色。

“在充放电室值班的工作人员闻到烟味时，火势已经起来了，现场照明电路很快就被烧断，根本来不及救火。”

时任瓯鹏动力行政负责人的吴文锋是火灾现场目击者之一，他告诉记者，“现场火势猛烈，短时间就形成爆燃，空气中弥漫着电池内爆出的石墨粉尘，我和另一名同事试着冲进火场抢救一些文件资料，但很快就被浓烟逼了出来。”

瓯鹏动力提供的火灾后照片显示，现场一片狼藉，厂房地面、墙壁、天花板都被燎成浓重的烟黑色，烧毁的电池包残骸呈碎片状散落一地，甚至天花板上的钢梁都因火灾高温灼烤出现了变形弯曲。

据当地消防队出具的火灾事故认定书显示，瓯鹏动力厂房火灾起火部位是北侧物料缓冲区，起火原因被认定为锂电池故障引发火灾事故。

瓯鹏动力厂房火灾事故认定书。供 图|林峰

吴文锋告诉记者，起火点堆放的都是已经完工的电池包成品，现场监控信息显示，起火时附近没有人员活动迹象，基本上可以判定是电池自燃引发火灾。幸运的是，此次火灾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瓯鹏动力因为这次事故元气大伤，生产进程由此中止。

如果说瓯鹏动力厂房火灾事故是一场悲剧，那北京丰台区“4·16”火灾就是一场惨剧了。

“4·16”火灾是2021年4月16日北京市丰台区福威斯油气公司光储存一体化项目发生的较大火灾，事故造成1人遇难、2名消防员牺牲、1名消防员受伤，直接财产损失达1660.81万元，起火原因经鉴定为磷酸铁锂电池单体内短路故障引发电池热失控起火。

由于“4·16”火灾事故的电池供应商同样也是国轩高科，且国轩高科是福威斯油气公司最大的股东，此次火灾也被瓯鹏动力作为佐证国轩高科电芯存在起火风险的证据之一。

这场3死1伤火灾足以表明电池起火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据北京市应急管理局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当日11时50分南楼电池间起火冒烟，工作人员使用灭火器扑灭明火后，不断出现复燃现象。在报警的同时，现场人员先后进行了切断交流侧与储能系统连接、停用光伏系统、断开6千伏配电柜与储能设备间的开关等操作，但此期间“大量烟雾从南楼内冒出，并不时伴有爆燃”。

尽管消防员很快赶到现场施救，但随着火势扩散，起火两个小时后，“事故产生的易燃易爆组分通过电缆沟进入北楼储能室并扩散，与空气混合形成爆炸性气体，遇电气火花发生爆炸”。

此次火灾一直持续了近12个小时，直到当日23时40分，明火才被彻底扑灭。两天之后，现场才清理完毕。

然而，此次火灾并非意外，而是一次“人祸”。事后調查组认定，“4·16”火灾是一起责任事故，“事发区域多次发生电池组漏液、发热冒烟等问题”，而相关责任人存在严重失察，“（在）未完全排除安全隐患的情况下继续运行”。

一个多月后，福威斯油气公司的负责人及两名直接责任人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批捕。

“在早期接到市场上关于电池自燃事故的反馈后，我们开始陆续召回产品进行检测分析。”林峰称，“由于国轩高科是上市公司，又是大品牌，刚开始我们并没有认为是电芯的问题，而是在其他零部件上进行问题排查。”

瓯鹏动力表示，在进行多次实验模拟，对产品进行bug修复等改进后，产品重新投放市场，但依然收到不少起火自燃的反馈。

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瓯鹏动力开始与国轩高科进行磋商。据瓯鹏动力提供的一份会议纪要显示，2020年11月2日，瓯鹏与国轩双方进行了一次“国轩电芯问题对接会”。会议披露了47次“模组高温”事故，事故中“所有裂开电芯防爆阀均为开启，电芯极柱有腐蚀现象”。

会议结论部分显示，电池注液口有漏液风险，且防爆阀开启压力较大，不能有效起到防爆作用，部分产品还存在负极短路现象。该会议纪要内容由瓯鹏动力与国轩高科双方代表签字确认。

“直到今年‘4·16’火灾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使用国轩电池的共享电单车起火并不是偶发性事件，于是着手对电池进行针对性的第三方检测。”林峰告诉记者。

在瓯鹏动力提供的第三方检测报告中，14支由国轩高科于2020年5月生产的IFR32135-15Ah磷酸铁锂蓄电池样品中有3支分别在挤压、热失控实验中出现爆炸或起火，概率为21.4%。

“H公司项目在厂房火灾后剩下的电芯有一万多支，不少电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漏液腐蚀情况，严重的甚至出现了极柱脱落，占比在5%～10%。”结合上述检测报告、会议纪要以及两次火灾的调查信息，林峰认为，电池漏液和防爆阀失效是引起电池起火爆炸的主要原因，“（电芯内）电解液漏液会形成相应的短路风险，再加上防爆阀本身起不到作用，导致电池形成爆炸、自燃。”

北京4·16 火灾现场。供图| 瓯鹏动力

而这一说法并不被国轩高科所认可。继瓯鹏动力“吹哨电池安全”新闻发布会之后，11月29日一早，国轩高科就在官网及官方微博发文驳斥瓯鹏动力的“指控”，称“欧鹏公司向H公司反馈，事故是因电池包保护板问题所致，该保护板由瓯鹏公司向市场自行采购”。

瓯鹏动力自然不肯示弱，针锋相对地在微博发布回应长文“请国轩正面回答：是否存在电池质量缺陷”，重申了上述观点，称两次火灾均因国轩高科电芯问题所致。

“这（漏液、防爆阀失效）不是发生事故的原因。”12月7日，国轩高科董秘潘旺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称，“就像我们回应的那样，事故原因是瓯鹏方面电池包保护板的问题。”

潘旺称，2020年国轩高科与终端客户H公司沟通时，H公司曾提供过一份调查报告，报告内容显示，电池起火的原因在瓯鹏动力一方。记者提出查看该报告时，潘旺拒绝了这一要求。

而瓯鹏动力的吴文锋则解释，电池包保护板问题是瓯鹏动力早期对起火自燃事故的认知。

为佐证观点，潘旺透露，由于瓯鹏动力负责的产品频频出现问题，2020年5月，国轩高科启用另一家公司替代瓯鹏动力来为H公司供货，这家公司介入供应链后，至今未出现过事故反馈。

记者多次拨打该公司不同電话求证信息，但电话均无人接听。记者注意到，安徽国轩新能源投资有限公司（该公司实控人与国轩高科董事长为同一人，即李缜）曾为该公司股东之一。

剩余电芯中有不少存在漏液腐蚀的情况。

瓯鹏动力就两次火灾起因对国轩高科的“指控”同样不被对方认可。潘旺认为，瓯鹏动力厂房火灾的起因与电单车电池包起火原因一致，均由于电池包保护板的问题引起，而“4·16”火灾也并非国轩高科电芯的问题，“（内短路）原因有很多，如果是我们电池的原因，为什么国轩没有受到相关处罚？”

而对于前述第三方检测报告，国轩高科也给予否定态度。“他们采用的标准是汽车电池的标准，而事故产品是用在两轮车上的。”潘旺称，“这是他们在偷换概念，用汽车的标准来检测两轮车电池。”同时潘旺也表示，这款电芯可能会被用在新能源汽车上，“但是装车标准不一样”。

国轩高科在11月29日的回应中明确表示，“针对瓯鹏公司拖欠货款及恶意诋毁我司产品的行为，我司已向法院提起诉讼”。

潘旺在采访时也重申了这一内容。

林峰则在采访中透露，瓯鹏动力同样将对国轩高科发起诉讼，“去年火灾以后，（由于公司停产）我们人员流失非常厉害，火灾损失评估再加上订单无法履约遭遇的违约索赔等，占用了很多工作精力，目前诉讼事宜正在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