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巍山苗寨民间游戏民族志
2021-01-20罗朝旺李陶红
罗朝旺,李陶红
(大理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云南大理 671003)
“民间娱乐活动,是以消遣休闲、调剂身心为主要目的,而又有一定模式的民俗活动。它是人类在具备起码的物质生存条件的基础上,为满足精神的需求而进行的文化创造”〔1〕。民间游戏是民间娱乐活动的分支之一,蔡丰明在《游戏史》中认为,游戏是人类童年生活中最有趣味的内容;游戏,也是人类终身永世不可缺少的伴侣①参见蔡丰明著《游戏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布莱恩·撒登·史密斯(Brian Sutton Smith)认为“玩乐领域是文化创造的源泉,因为人们往往能够在玩乐嬉戏中找到灵感、目标、动机及其存在的意义”〔2〕114。维克托·特纳(Victor Witter Turner)认为民间游戏和很多文化现象一样都有一定的仪式,即具有一定的时间、地点、规则和参与人群②参见维克托·特纳著《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庄孔韵,主编,黄剑波和柳博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版。。同时强调“休闲的、玩乐的或嬉戏的层面是同工作的、正经的与严肃的层面一样重要,都应当认真努力地去完成”〔2〕111。通过文献梳理,发现苗族民间游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传承危机与保护策略、教育价值层面。如严倩《苗族民间游戏的传承与开发》探讨了苗族民间游戏的传承与开发困扰。又如刘蕊《城镇化背景下松桃苗族儿童民间游戏传承研究》以松桃为个案,梳理松桃苗族儿童民间游戏在城镇化背景下的传承危机。当前的研究,切割了人与游戏、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位于大理巍山马鞍山乡三鹤村委会的苗寨,有“龙抱蛋”“拾豆支”“丢麻包”“踢鸡”四种当地特有的民间游戏。本研究尝试以民族志的书写方式从性别、空间、权力三个层面探讨苗寨民间游戏展现出的人与人、人与游戏的互动。
一、民间游戏概况
苗寨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马鞍山乡三鹤村委会,距大理市约40 km。隔河与龙潭、歪角、上河三个自然村相望。全寨24户110人,大部分是苗族,姓氏主要为罗姓。苗寨村民大部分是农民,受教育程度不高。人均耕地1 亩多,耕地坡度大,山地面积占总耕地面积的90%。种植业、畜牧业、外出务工是村民主要的经济来源。
关于苗寨民间游戏的起源,已经不能够得到确切的解答。苗族早前没有文字,很多神话故事、历史传说都是通过口头的方式留存下来。苗寨的老一辈都说他们的祖先由贵州省移民县上水沟迁移而来。基于田野调查,现将苗寨民间游戏整理如下。
(一)“龙抱蛋”
“龙抱蛋”(zaj puav qe)是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
规则:“蛋”被抢完要接受惩罚;被“龙王”踢中的人同“龙王”互换角色。
时间:过年、红白喜事等空闲时间。
地点:院子。
材料:石头(3个)、木棍(1根)。
人数:2~15人(男性)。
玩法:参与游戏的人从底端依次握住木棍,最后握住木棍顶端者为“龙王”(如果一次性不能握到最上端,那处在最底端的人依次往上握,见图1)。“龙王”保护“蛋”(即石头),同时用脚踢来抢“蛋”的人,被踢到的人成为新“龙王”(见图2)。其他参与游戏的人用手去抢“蛋”。如果“蛋”被抢完,“龙王”没有踢到人,需要接受惩罚,“龙王”分为雌性和雄性两种。雌性“龙王”:找“蛋”。一人蒙住“龙王”的眼睛,其他人藏“蛋”,藏好后放开“龙王”。“龙王”找到蛋,通过追逐抓人,被抓到的成为新“龙王”;抓不到人,“龙王”还是他。找不到“蛋”,“龙王”仍然是他。雄性“龙王”:捡“蛋”。把“蛋”每隔一段距离放一个,让一人拉住“龙王”的一条腿。捡不完,“龙王”仍然是他。捡完所有“蛋”,也通过追逐抓人,被抓到的为新“龙王”;没有抓到人,“龙王”还是他。
图1 选“龙王”
图2 “龙抱蛋”游戏
(二)“拾豆支”
“拾豆支”(koub jie tuam)是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是苗寨民间游戏中的智力游戏。“豆支”一共有6种,分别为3、5、7、9、11、13 支(见图3)。游戏的难度随“豆支”数量的增加而增加。
图3 摆放好的“豆支”
规则:有人背诵不出口诀来则游戏结束。
时间:空闲时间。
地点:院子。
材料:豆粒若干(可用其他代替)。
人数:2人(男女不限)。
玩法:背诵口诀的人背对“豆支”坐下,拾豆者问一句,背诵口诀者答一句,直到所有豆粒被拾完(见图4)。如果游戏过程中,有人背诵不出口诀则游戏也结束。
图4 “拾豆支”游戏
(三)“踢鸡”
“踢鸡”(ncuav qaib)是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
规则:“鸡”落地对方获得踢“鸡”的优先权。
时间:过年、红白喜事等空闲时间。
地点:院子。
材料:玉米壳、细线。
人数:2~10人(男性)。
玩法:先把“鸡”扎好(见图5、6),在场地最中间画一条线称为河,人们自由组合成两组。手里有“鸡”的一组先踢,另一组用手把“鸡”打回来或者接住。“鸡”被打回来也只能接住或打回去。让“鸡”落地要一方赔另一方一只“鸡”,对方获得踢“鸡”的优先权。
图5 扎“鸡”
图6 扎好的“鸡”
(四)“丢麻包”
“丢麻包”(pov mav baob)是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
规则:不让“麻包”落地,落地三个脱一件身上的衣物。
时间:空闲时间。
地点:院子。
材料:竹、小石子(铜钱)。
人数:2人以上(男女不限)。
玩法:先把“麻包”编织好(见图7、8),若两人参与游戏就面对面站,若三人以上参与游戏则围成圈(见图9)。“麻包”的数量依各人能力、人数的多少而增减,两个人至少用一个,三个人至少用两个。“麻包”落地三个脱一件衣物,衣物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取回来(注:不论男女内衣内裤不能脱)。
图7 篾篾竹
图8 制作好的“麻包”
图9 “丢麻包”游戏
二、游戏与性别
性别有两层内涵,一为生理性别(sex),二为社会性别(gender)。社会性别是“以文化为基础、符号为特征来表达的性别行为,它由语言、互动、文化符号等文化要素构成,并形成具有共识的社会标准”〔3〕。
“龙抱蛋”游戏里,“如果‘蛋’被抢完,‘龙王’没有踢到人,就要接受惩罚,‘龙王’分为雌性和雄性两种。雌性‘龙王’:找‘蛋’;雄性‘龙王’:捡‘蛋’”。雌性“龙王”和雄性“龙王”分别指向生理性别。在他人把“蛋”给藏好的前提下,找“蛋”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度和细心度。捡“蛋”龙王被人拉着腿,依靠力气大小和爆发力把“蛋”捡起来,同时也要运用一点智谋。耐心、细心更多指向女性性别特征;谋略和蛮力又更多指向男性性别特征。村民有“力气大那个会选公,力气小那个选母”的说法。笔者推断力气的大小是苗寨区分男女的一个标准。“龙抱蛋”参与游戏的都是男性,随着游戏的深入,在惩罚环节呈现出雌性和雄性的选择趋向,不同的生理性别选择导向不同的社会性别。笔者认为游戏的过程是性别化的过程,表达苗寨社会筷子成双的隐喻。
“拾豆支”和“丢麻包”男女两性都可以参与,“踢鸡”“龙抱蛋”只有男性参与。四种游戏对男性没有任何限制,女性却只可以参与其中两种。“拾豆支”需要背诵口诀,很考验人的记忆能力,与智力关系密切。“丢麻包”要用手接或打回去,身体协调越好,就越不容易让“麻包”落地。“踢鸡”手脚都要用,协调性不好的话,别人踢过来接不住,力气太小接住了也踢不回去。对参与者的协调性和力气大小的要求都很高。“龙抱蛋”中“龙王”踢人没有力量的限制。如果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脚,就不可能踢到来抢“蛋”的人。村民介绍:“有时候一脚过来,抢‘蛋’的人就坐在地上了。”追人,依靠个人的奔跑速度,要是太慢的话,不仅抓不到人,也容易被其他人抓到。拾“蛋”,在腿被人扯到的情况下,要拾到“蛋”不仅依靠力气,还倚重个人的爆发力。女性在忍耐疼痛的力度、奔跑的速度、力气的大小这些方面和男性不同。笔者认为“踢鸡”和“龙抱蛋”因游戏的激烈程度较大而将女性排除在外。女性村民也提到:“姑娘家,‘踢鸡’‘龙抱蛋’是不像话的。”跳上跳下、活泼好动与苗寨人对女性气质的要求不相符。孩童之时不懂事,女性可能会参加。随年龄增长,女性气质逐渐强烈,使得女性最终成为“踢鸡”和“龙抱蛋”民间游戏的边缘人。
“龙抱蛋”随着游戏的深入,逐渐展现了游戏性别化的过程。在游戏阈限内,性别角色是可以相互转换的。“龙抱 蛋”“踢鸡”“丢麻 包”“拾 豆 支”对男 性没有限制,女性只可以参加两种。男女可以参与游戏数量的不对等,是苗寨父系社会的一个例证。
三、游戏与空间
“龙抱蛋”和“踢鸡”游戏时间多为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拾豆支”“丢麻包”没有明显的界限。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对苗寨也是一样。红白喜事在苗寨是大事,全寨的老少都会聚到一起(按苗寨的习惯,红白喜事一共有三天,第一天称为相帮①相帮: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意为苗寨红白喜事的准备时间,诸如帮忙主家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第二天正客,第三天歇相帮②歇相帮:苗语译成汉语的意译,意为苗寨红白喜事的收尾时间,诸如帮忙主家归还所借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这三天内全寨老少吃一锅饭),同时还有来自外寨的人。游戏会吸引一些观众。依游戏的参与度,苗寨民间游戏人群可以分成三类:中心、外层、边缘。
(一)游戏中心
据村民介绍:“春节时如果有一个人说,我们来玩吧,有人就说来玩,有人说不玩。”游戏是人们提议的结果,准备参与游戏者成为游戏中心。游戏中心要负责准备游戏道具,如找线和玉米壳扎成“鸡”。
依村民说:“歇相帮,一个客场的人都在,吃完晚饭才散。”歇相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要处理,游戏就成了打发闲暇的最佳选择。游戏不是苗寨人的常态,只是苗寨人自我体验的一种方式。村民说:“以前没有手机、电视、羽毛球,能玩的东西很少,逢年过节就玩这些,不像现在玩会手机、看会电视一天就过了。”手机、电视等物件的作用之一是自我娱乐,游戏也一样。苗寨大部分是农民,从事辛苦的农业生产。在适当时间通过自我娱乐对身心进行调节就显得很必要。游戏刚好是自我娱乐的一种选择。村民说:“丢麻包的最后结果是,衣物能脱的都被脱掉,大家笑一场再把衣服还你。”笑,《康熙字典》解释为:喜而解颜,启齿也!笑是因为开心,高兴,快乐。笔者认为游戏的过程,就是自我快乐的过程。据村民说:“拾豆支,从三支开始,支数越来越多,游戏也就越来越难。”“拾豆支”口诀背诵不出来的人,不断练习后就会记住、背出来。“丢麻包”开始只能丢一个,不断练习后可以同时丢两个、三个;脱掉衣物的不再是你而是对手。参与游戏越多,提升的机率就越大。综上所述,苗寨民间游戏与“自我体验、自我娱乐、自我快乐、自我提升相关联”〔4〕。
据村民说:“只要一玩肯定是要赢,我不想输。”游戏中人们好胜、好斗的心理就会被激发。因此游戏中心充满对抗性和攻击性。村民说:“为了抢到‘蛋’,我们有几个在前面逗‘龙王’,有几个抢‘蛋’。”为了尽快抢到“蛋”,又不能让“龙王”踢到,抢“蛋”的人会互相配合。逗“龙王”是为了分散“龙王”的注意力,使之分辨不清抢“蛋”的人从哪里下手。村民说:“‘鸡’被打过来相互叫喊着谁接,打过去要让他们两个人抢。”相互叫喊的目的是为了确定谁接“鸡”,毕竟队友间相互争抢容易导致“鸡”落地。及时的沟通更能够确保自己一方占据上风。游戏中队友之间的合作与默契很重要。村民说:“结婚了的伙子,有时候玩的太开心,媳妇叫回家,他就说你先回,我再玩一会。”游戏中的人们是忘我的存在。游戏一旦开始,游戏中心的人,会忘记自身的社会角色,融入游戏角色。
(二)游戏外层
游戏提议时,不同意参加的人被排除在中心之外,成为外层。依村民介绍:“有的人很想玩,约的时候不在,只能等。”游戏提议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晚到的人成了游戏外层。年长者因年龄大,动作变慢,不再参加游戏,年长者又是外层之一。而“龙抱蛋”“踢鸡”女性不能参加,她们也成了游戏外层。
场地中心是游戏最激烈的地方,其他的人为了不妨碍游戏,会在边上围观。外层的人不直接参与游戏,却是游戏过程的见证人。村民说:“不玩的人会跟玩的人说鸡踢高点!”外层人会喊:“看你不行啊,换我来!”“使点力气嘛,没有吃饭吗?”外层和中心的互动最为频繁,一是中心玩得特别好,外层给予喝彩和鼓励;二是中心某些人不认真,外层的人对他进行批评、威胁,暗含自己要取代对方。村民说:“看的人有时候会把玩得不合理之处说出来。”游戏中,会有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情况,如“麻包”已经落地三次自己却不愿脱衣物,又如被踢到却不愿替换成“龙王”。外层的人群会把游戏中的犯规行为指出来,无意间充当了游戏规则的维护者。村民说:“有时候玩的正开心,边上人说我爹叫我回家喂牛。”游戏开始,中心的人便从社会角色进入到游戏角色,却不能够摆脱世俗。他们可能是子女,也可能是父母。作为父母或者子女,他们得为家庭贡献一份力量,帮助解决一些事情。中心的人重心全在游戏,还被外层的人给围住。其他的呼唤不一定听得到,需要传递的信息会通过外层的人传达给中心的人。外层的人无意间也就扮演了信息传递的媒介。
(三)游戏边缘
游戏只是苗寨人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不可能每个人都参与。游戏时不在场的人便成了游戏边缘;需要处理其他事情的人也成了游戏边缘。
按苗寨的习惯,红白喜事主人家会拜托一些人来处理期间的生活起居、祭祀仪式等等。被请来的人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不会参与游戏。院落不仅是红白喜事的场所,也是游戏的场所。两者共享同一公共空间,冲突不可避免。相对来说红白喜事居于主导,游戏居于从属。边缘的人,往往对游戏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对游戏中心、游戏外层的干预强制而且直接。比如帮忙的人说:“你们不要玩了,我们要摆饭了!”玩游戏的人就停了。在红白喜事准备吃饭、出殡、拜堂等时间节点,不让玩游戏理所当然。而像逢年过节、空闲时间虽然没有这么明显,但为了生产与生活,干预也少不了。村民说:“玩得正开心,老爹叫去放牛,不听就要吃棍子了。”
游戏时不在场的人,于游戏结束后出现在游戏的场所。中心和外层会向他传递刚刚游戏的信息。村民介绍:“我听说某天你们玩丢麻包,XX 人被整惨了!”“XX 家办客踢鸡了。”游戏虽然已经结束,但传播仍然在继续。“被整惨”述说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关注的焦点逐渐转向了游戏中的人,而非游戏本身。谁玩得好,谁玩得不好才是他们想要了解的重点。游戏中的对抗、冲突、刺激等被剥离,游戏成为他们了解其他人的媒介。
四、游戏与权力
苗寨民间游戏,中心、外层与边缘互动频繁,体现为冲突和干扰。作为公共生活,苗寨民间游戏同时映射人与人、村落与村落的关系。
(一)冲突
冲突(conflict)是人与人之间偶见的一种状态,表现为激烈的争斗。村民说:“玩的时候经常有吵架的,打架我记不起来了。”苗寨民间游戏存在冲突的情形。冲突往往从游戏中心爆发,顺带波及外层、边缘。村民说:“有人乱玩的时候就会吵架。”“乱玩”意味着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其他的人会同不遵守游戏规范的人有言语冲突。若言语冲突不能够解决,冲突的升级不可避免。村民说:“小娃娃玩的时候经常有打架的,大人要赶紧拉开。”肢体冲突也是难免的,孩童因年少,游戏时受欺负就会直接爆发肢体冲突。随着年龄增长,人们逐渐习得不少社会规范,肢体冲突不太容易呈现。他们深知在公共生活中发生冲突,要面临社会惩罚。
村落与村落间个人心理认同上有一定距离,即费孝通所谓的“人以自己为中心圈逐渐向外扩散”。游戏会有外寨的人参加,不同寨子的人一同游戏,基于差序格局所建立的个人心理认同、村落认同被带入游戏,体现苗寨社会远亲不如近邻的原则。
(二)干扰
事物受到外来因素的影响使之产生位移便是干扰(disturb),呈现正趋向和负趋向两种结果。依游戏空间的分类,干扰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为游戏中心的自我干扰,另一类为游戏外层、边缘对中心的干扰。
苗寨没有关于游戏的文本性规则,一般用“玩得好”“乱玩”来指代。依村民所言,苗寨民间游戏会有“乱玩”的现象。“乱玩”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大多情况下依靠意会,却是不遵守游戏规则的确切表达。一旦有人“乱玩”,游戏就会变形或者中断。不遵守游戏规则是对游戏的干扰,结果呈负趋向。游戏中有人表现出色,有人表现不好。表现好的会在语言上攻击或鼓励表现不好的。“没有吃饭吗”“使劲点”是常用的话语。表现不好的人,听到这样的话语会更加努力。若表现好的人不停地在语言上攻击、指责表现不好的人,表现不好的人会玩不下去。外层无意间扮演着裁判的角色,当中心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乱玩”时。他们会对中心不遵守规则的人进行责让,维护游戏的公正公平。对维护游戏规则的干扰,结果呈正趋向。如前所述,“外层的人给予喝彩和鼓励;外层的人对他进行批评、威胁,暗含不努力我就取代你”。“喝彩、鼓励”表达认同和赞赏。“取代”则直接说明你不行我要换你。受到鼓励,中心的人肯定会玩得更好;受到外层取代的威胁,中心的人为了保住自己游戏的权利,也会更加努力。游戏通常借用院落作为游戏场所,会妨碍生产生活。如红白喜事期间大家共用一个空间,红白喜事居于主导,游戏居于从属,在出殡、吃饭的时候游戏会被中断。干扰具有强制性,结果呈负趋向。
对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进行批评,对表现不好的加以鼓励等干扰结果呈正趋向。给出殡、吃饭乃至日常生活的其他事情让出空间,游戏被中断的干扰结果呈负趋向。适当的干扰有利于游戏,过度的干扰不利于游戏。
(三)催化剂
游戏是公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除去血缘、业缘外维系人际关系的又一催化剂。那民间游戏又怎样在苗寨展现它的作用呢?
村民说:“丢麻包在班辈男女(类似汉语‘同辈’,笔者意译为班辈男女)间最好玩。”班辈男女之间谈情说爱、谈婚论嫁被苗寨社会习惯所允许。恋爱是私密的事情,因此需要私密的空间。按规则接不到三个“麻包”就要脱一件衣物,游戏结束时,有人会故意带走另外一人的一件衣物。这件衣物就是他俩单独会面的理由。适当的时间对长辈说我要去某处拿衣服名正言顺,长辈亦心知肚明。这是苗寨长辈管束与年轻人寻求爱情矛盾间的一种平衡。苗寨的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辛勤劳作,民间游戏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展现自己的舞台和表现自己的机会。
村民说:“玩的时候只会和年纪差不多的一起,老一点的不会和年轻的玩。”游戏更多是年龄相仿的人一起,小孩和小孩一起,青年和青年一起,中年和中年一起。青年和小孩一起,被欺负的通常是小孩。青年和中年一起,中年人因辈分相对较高、动作较慢、心理认知差异等,将扮演游戏的X 因素,左右游戏的体验。埃文斯·普里查德认为“努尔人通过行成丁礼实现年龄组群,同一年行成丁礼的人组成同一个年龄组,从一个年龄组到下一个年龄组的平均年限为十年”〔5〕。苗寨民间游戏也体现着这样的年龄组群,但相较于努尔人,苗寨的年龄组群更倾向于有机的结合。苗寨苗语中关于年龄组的话语“我们这一打”就是例证。
初入一个空间,人与人需要借助一定的媒介构建相互的关系。虽然苗寨同祖同宗,但是寨内人与人、家与家在心理认同层面有一定距离,寨外人就更明显。村民说:“不认识的玩着玩着也就熟了。”游戏时会遇到自己不认识的人,但游戏却为大家共同熟识。游戏时共同的游戏认知被带入游戏互动,游戏互动又暗暗为人际互动埋下引子。村民说:“游戏玩得拢的人经常会来往,做什么都相互叫着。”“玩得拢”说明游戏参与者之间的相互认同感比较强烈,逐渐会从游戏上的朋友向其他领域的朋友发展。
民间游戏作为苗寨的公共生活,交际的舞台,为苗寨长辈管束和青年寻求爱情的矛盾间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游戏同时是苗寨年龄组群构建的重要元素。游戏也是苗寨人与人、家与家关系构建的一条路径。三个维度都从个体开始,囊括友情与爱情,逐渐影射到与个体有关的其他领域,涉及家庭、族群。
受限于苗语和汉语的互译问题,田野对象的有些话语内容不能够准确书写而采用近义词的方式,如文中提到的“班辈男女”“我们这一打”。行文关照了“龙抱蛋”“踢鸡”“丢麻包”“拾豆支”,择其典型性,不是为了对苗寨民间游戏进行切割,而是为了突出苗寨民间游戏的特殊性与族群性。
游戏是苗族智慧的结晶。“龙抱蛋”雌雄性别的呈现,表达苗寨社会筷子成双的隐喻。四种游戏男性能参与全部,女性只能参与两种,是苗寨父系社会的一个例证。苗寨民间游戏按游戏的参与度,分成中心、外层、边缘三个层次。对于中心的人而言,游戏是自我体验、自我娱乐、自我快乐、自我提升的过程。外层的人扮演观众、替补、裁判、信息传递的角色,在获得快乐、传递信息的同时维护游戏的公平公正。边缘的人游戏参与程度最低,但对游戏的干预往往最直接。游戏中心、外层、边缘人们互动频繁,并时有冲突和干扰。冲突的显现往往是不遵守游戏规范的结果,更深层次上却隐射苗寨村寨认同的差序格局。游戏中话语责让、鼓励、攻击等是干扰的方式,适度的干扰有利于游戏,过度的干扰则会使游戏中止。公共生活是除去血缘、业缘外维系人际关系的又一维度。苗寨民间游戏,在维护苗寨人际关系上呈现催化剂的效果。为男女老少提供交际的舞台的同时,也为自由恋爱与长辈管束矛盾间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经共同的游戏,苗寨人把相互不认识的人变成朋友,把陌生人变成熟朋友。从游戏之友逐渐导向其他层面的朋友,基于个人的友谊逐渐导向家庭、家族和村落之间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