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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史记》人物诗”的多重价值
——从宋嗣廉先生的著作谈起

2021-01-20王佳伟

关键词:子贡秦始皇史记

王佳伟

(绥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史记》是一部皇皇巨著。有学者统计,“《〈史记〉人物大辞典》共收《史记》人物词条6 821条”[1]91,由此可见《史记》记载的人物的数量十分庞大。作为《史记》研究成果的一种特殊形式,大量的咏《史记》人物诗散见于各种文献典籍,其价值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时至今日,对咏《史记》人物诗进行系统研究整理的只有宋嗣廉先生一人,其与韩兆琦、张大可两位先生合著的《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2]381(其中“题评”为韩、张两位先生所著,“人物诗”为宋嗣廉先生辑注)的出版填补了这方面研究的空白。现在笔者结合《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谈一下这类诗歌的多重价值。

一、开辟了《史记》人物研究的视角

研究《史记》人物,往往需要多重视角,唯有如此,才能真实、全方位地洞悉人物形象。

宋嗣廉先生在《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的跋中,论及以《史记》人物为题材的诗歌创作时说,有的诗“不囿于司马迁的观点,逆向思维,翻出新意”[2]626,并举例周昙的《颜回》诗:“陋巷箪瓢困有年,是时端木饫腥膻。宣尼行教何形迹?不肯分甘救子渊。”周昙在诗中质疑了孔子在教育上的疏漏。用宋嗣廉先生的话说,“倡导‘仁者爱人’的孔子为什么不教育自己的学生解囊相助颜回,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杰出的人才、得意的门生因生活困苦而夭折?”[2]626

周昙在诗中对孔子和端木(子贡)的质疑还不止于《颜回》诗。其《子贡》诗写道:“救鲁亡吴事可伤,谁令利口说田常。吴亡必定由端木,鲁亦宜其运不长。”[2]411周昙认为吴国的灭亡是因为子贡,子贡是在孔子的授意下游说田常救鲁亡吴的。周昙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3]411。但从《史记》记载来看,孔子没有直接授意子贡游说田常、救鲁亡吴,他只是主动让弟子们想办法出去拯救鲁国,并挑选了擅长外交、娴于辞令的子贡去完成这项任务。周昙在上面诗中对子贡的观点,与后来王安石在诗中对子贡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王安石《子贡》诗云:“一来齐境助奸臣,去误骄王亦苦辛。鲁国存亡宜有命,区区翻覆亦何人。”[4]690王安石也对《史记》记载的“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3]413的种种作法颇不认可。当然,春秋无义战,或者更准确地说,春秋少义战,我们不能对孔子和子贡苛求过多,更不能否定他们在文化史上的贡献。但周昙的诗确实翻出了一定的新意,给后人研究那段历史、研究孔子及其弟子的行为、研究周昙和王安石的历史人物观打开了一扇小窗,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

咏《史记》人物诗开辟《史记》人物的研究视角,还可以从诗人们对信陵君、陈胜的吟咏上看出。古往今来,很多人对信陵君极为赞赏。司马迁“在《魏公子列传》中称公子者凡147次”[5]184,《史记·魏公子列传》传还记载刘邦“数闻公子贤”“每过大梁,常祠公子”[3]471。李白、王昌龄也有歌咏信陵君的佳句“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而清代查慎行在长诗《夷门行》中表达的观点却与上述几位不同。查慎行依据《史记》,冷静地审视了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前因后果,写下:“秦师围困邯郸城,赵人乞援如乞盟。信陵重以姻娅故,坐视不救非人情。……铁椎碎首彼何罪,汝自侥幸贪功成。谁为此策大纰缪,公子几陷无君名。……私恩不负负大义,二者较量孰重轻。……不闻死事悯晋鄙,但见好客夸侯嬴。史迁本意喜任侠,公论久掩吾不平。千秋事往一感叹,吊古聊作夷门行。”[6]263查慎行在批判侯嬴献计“私恩不负负大义”的同时,也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持否定态度,直言信陵君救赵是“以姻娅故”(赵国平原君是信陵君的姐夫),并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事件中无辜遭遇“铁椎碎首”的晋鄙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查慎行对信陵君、侯嬴的看法的确不应被忽视,其看待问题、分析人物的视角也与班叔皮《游居赋》“过荡阴而吊晋鄙,责公子之不臣者也”[7]232、蔡邕《述行赋》“哀晋鄙之无辜兮,忿朱亥之篡军”[8]40遥相呼应。

概言之,这类开辟《史记》人物研究新视角的咏《史记》人物诗还有很多。诗人们的写作视角愈是不同,读者对《史记》人物的把握就愈加清晰、全面。

二、拓展了《史记》文学研究的外延

《史记》是一部规模浩大的历史散文。研究《史记》文学除了关注《史记》文本本身,还可以从文学视角对咏《史记》人物诗给予关注,这样将极大地拓展、丰富《史记》文学研究的外延。以《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为例,其中收录了大量有关秦始皇的诗作,内容涉及秦始皇墓、秦始皇庙、阿房宫、焚书坑、咸阳、长城、沙丘……诗人们联系史料、驰骋文采,将与秦始皇有关的事物及秦始皇人生的重要关头以文学的笔触一一捕捉下来,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元代陈孚于远在咸阳千里之外的博浪沙,联想到在该地狙击秦始皇的张良,写出了引人深思的《博浪沙》:“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2]506诗歌的背景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了防止人民反抗,“收天下兵”(收缴天下的兵器),铸造铜钟和十二个铜人(每个铜人重达千石),但这一举措无利于秦王朝的稳固,要不然怎么会有在博浪沙击中秦始皇副车的大铁椎。铁椎一击,秦廷不稳,诗人以雄健的笔力,恰当的联想,无可辩驳的反问,批判了秦始皇的专制和愚蛮。

与陈孚的《博浪沙》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两首诗是明代袁宏道的《经下邳》和清代隆观易的《读始皇本纪》。《经下邳》诗曰:“诸儒坑尽一身余,始觉秦家网目疏。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2]508烧书是对文化的摧残,所谓的违禁之书也是烧不尽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朝“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要不然下邳桥边的黄石公怎么会有《太公兵法》送给张良。作者用平白如话却有理有据的诗句,对秦始皇给予了不动声色的讽刺、批判。《读秦皇纪》诗曰:“廷失鹿,楚人噪,咸阳一炬天下笑。野失羊,牧儿忙,骊山一炬人膏香。……已收书籍复收兵,恨不更收天下火。”[11]485作者先是用对仗的句式,将《史记》中楚人反抗暴秦之事,以及《汉书·刘向传》中牧儿失火焚及秦始皇臧椁的记载有机地联系起来,最后将秦始皇“收书”“收兵”的行径诉诸笔端,写出“已收书籍复收兵,恨不更收天下火”的诗句。诗中既有对秦始皇所作所为的慨叹、调侃,也有对他的讽刺、批判,且与前面陈孚的《博浪沙》和袁宏道的《经下邳》诗歌内涵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有些咏《史记》人物诗中,对比手法的运用十分巧妙。同是以诗咏叹韩信,同是运用对比手法,诗人们也是各展文采。陈孚将韩信与刘邦对比,写出诗句“莫笑千金酬漂母,汉家更有颉羹侯”[2]549(《漂母冢》);清代周永年将韩信发迹前后进行对比,写出诗句“一市人皆笑,三军众尽惊”[2]551(《吊淮阴侯》);宋代张耒将韩信登坛拜将的风光与落难钟室的仓皇进行对比,写出诗句“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2]547(《韩信》)。凡此种种,诗人们运用对比手法,将《史记》中的精彩情节有机地贯通起来,使一幅幅精彩的史诗画面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诗中隐含的多方面的深层内涵亦使人遐想和深思。

此外,诗人们在吟咏《史记》中那些大人物的同时,也兼顾了那些易为人忽略的从文学视角来看似乎不值得被重视的人物。“垣一方人能洞见,不曾窥得李醯心”[12]290(吴养原《鄚州扁鹊故里》),扁鹊医术虽高,能隔墙看人、隔墙看病,但也看不透小人李醯的心,诗人用了类比的手法,使秦太医李醯嫉贤妒能的形象跃然纸上。“诳楚言降乐受烹,重围得脱汉基成”[13]10(徐钧《纪信》)、“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14]144(王禹偁《荥阳怀古》),纪信在刘邦身处危难之际舍身救主、慷慨赴死,正因为他的忠勇,才有了后来汉朝的数百年基业,诗人们用语或陈述或反问,让读者对功勋卓著却不为人熟知的纪信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以文咏史,有叙有议,评论公允。咏《史记》人物诗的作者取精用弘,以小见大,巧妙借助各种修辞和表现手法,为世人留下了诸多启人心智、引人深思的佳句,极大地丰富了《史记》文学的内涵与外延。

三、融通了《史记》文化研究的故实

《史记》中蕴涵的文化是博大精深的。咏《史记》人物诗的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时会融通《史记》人物的故实,打通《史记》所载史实和民间传说之间的壁垒,拓展《史记》的文化内涵,使诗作和《史记》文化别具魅力。

清代阎秉庚《蒙恬墓》诗云:“春草离离墓道侵,千年塞下此冤沉。生前造就千支笔,难写孤臣一片心。”[15]108作者将《史记》中蒙恬受冤的史实与后世“蒙恬造笔”的传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蒙恬的形象更加饱满鲜活,同时使诗作深沉厚重,让人读后对蒙恬的际遇和遭遇心生慨叹。欧阳修的《日本刀歌》在赞扬日本宝刀的同时,写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行为和我国书籍的外流,其中“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2]515之句使徐福东渡的故事更具扑朔迷离的魅力。崔道融的《西施滩》写道:“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浣纱春水急,似有不平声。”[2]435诗人将《史记》中的人物伯嚭和民间传说中的西施(西施与范蠡、夫差的传说广为流传)关联起来,将恶人形象和美女形象关联起来,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也使诗作具有了简洁而意味深长的魅力。

明代王都的《张耳台》诗云:“功就诛陈后,屯兵最止齐。甲鍪明日月,旌帜拂云霓。能詟燕邦气,还将汉祚祗。幽人怀往事,翘首几登跻。”清代孙缵的《吊张耳台》诗云:“一日层台扶社稷,千年土垒归荒芜。但余古木挺植干,气慨昂然一丈夫。”(1)这两首诗见于河北诗人岩溪编著的《古邢台诗选》,该书准印号为“冀出内准字(2001)第AX0001号”。这是两首比较出色的歌咏汉代贤士张耳的诗歌。据《史记》记载,张耳是一位让刘邦、项羽、陈胜等著名人物都非常认可的人物。据《古邢台诗选》记载,张耳台即张耳、韩信攻打赵国,擒杀陈馀和赵王歇之前的阅兵台。这两首诗在盛赞名士张耳的同时,也丰富了中国的台文化,拓展了《史记》的台文化。《史记》曾为张耳作传,但《史记》中没有写到张耳台,而很多读者通过阅读上面的两首诗,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史记》中记载的大量的台,诸如夏台、鹿台、章华台、沙丘平台、琅邪台、柏梁台,等等。张耳台可以说是《史记》台文化的延伸,它和《史记》记载的诸台一样,都是中华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言以蔽之,咏《史记》人物诗常常联通《史记》内外的文献与传说,融通《史记》文化研究的故实,极大地丰富了《史记》的文化内涵,提升了《史记》的艺术魅力。

四、“咏《史记》人物诗”再整理及出版价值

“咏《史记》人物诗”散见于历代各种文献典籍。前述《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收录了500多首完整的咏《史记》人物诗(另有摘抄的零散诗句1 300余条),涉及《史记》人物174人。因此说,宋嗣廉先生对咏《史记》人物诗的整理工作是有开创性意义的,是特别值得肯定的。

但咏《史记》人物诗的整理工作和其他许多学术整理工作一样,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故而,《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一书,还有不少应当收录而未及收录的相关诗歌。以咏陈涉诗为例,《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只收录了唐代周昙的《陈涉》和清代屈大均的《读陈胜传》两首诗。除了这两首诗之外,宋代刘克庄写有《陈胜》诗(前文已经提及)、乐雷发写有《陈胜吴广》诗(前文已经提及)、刘敞也写有《陈胜》[16]453诗。《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中咏纪信的诗只有元代的赵孟頫一首,除了赵孟頫的诗,唐代胡曾的《荥阳》[17]282、宋代王禹偁的《荥阳怀古》(前文已经提及)和徐钧的《纪信》(前文已经提及)、清代李棠的《荥阳怀古》[18]4等诗篇都是歌咏纪信的。因此,再搜集、整理以及出版咏《史记》人物诗是很有意义和必要的。

首先,可以从扩大诗歌数量的角度去整理。在这一过程中,整理者可以广泛阅读《史记》相关研究文献;可以重点关注历代诗人对《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涉及的174人之外的其他《史记》人物的题咏;可以充分利用各种现代化的搜索引擎、综合文献数据库以及专门的数字化资源平台去搜集、整理;还可以关注国外的《史记》相关研究文献,例如,在日本平安时代,“《史记》已成为日本宫廷讲书制度中一项重要的学习内容。当时的天皇还常在宫廷中举办宴会研读《史记》。宴会上,天皇令文人墨客以《史记》人物为题赋诗,以助雅兴。当时的贵族诗人岛田忠臣,曾以《史记》中‘毛遂自荐’的故事为题作诗:‘赵胜知士早,毛遂出群迟。客舍三年默,荆楚一旦威。既挥升殿剑,终脱处囊锥。寄语他同辈,如何目击时。’”[19]7当然,在搜集的过程中,最好能够广泛征求到《史记》研究领域里较有成就的学者们的建议;还可以与相关学术研究组织(比如,中国史记研究会、地方的史记研究会、高校的相关科研院所)通力合作,群策群力,让“咏《史记》人物诗”的整理工作更为周全、完备。

其次,可以从创新编排体例的角度去出版。“咏《史记》人物诗”的相关内容,可以编成学术著作,也可以编成成人通俗读物,还可以编成少儿读物,这些都是“咏《史记》人物诗”的出版价值和开发潜力所在。以编成学术著作为例,在体例上也可以考虑图文并茂,可以考虑学术性、知识性、趣味性的有机结合,还可以考虑加入网络化的链接等方式,让学术著作在新媒体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总之,“咏《史记》人物诗”的价值是巨大的。如宋嗣廉先生在《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的跋中所论,“用诗歌形式评论《史记》人物,几乎是与以文章(包括点评)形式的评论同时出现、发展、成熟、兴盛的。其数量、评论的深度与广度,完全可与以文章形式所取得的成果相媲美,并与之相得益彰”,但这类诗歌一直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对《史记》研究的深入与发展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2]629。相信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咏《史记》人物诗”及其多重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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