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有限性与经验的无限性
2021-01-20舒可文
舒可文原《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
当我在思考此次论坛的主题“策展与时代”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与时代的联系是什么?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个时代的图像、信息的无限丰富性。
我看到艺术家徐震、杨振中、黄奎共同发起的艺术项目《吞图》时,花费了很长时间去理解。这件作品令我困惑。《吞图》希望让人了解到更多信息,但它到底是作为信息还是作为线索存在?杨振中在谈到这件作品时也表示,在数码时代,每个人都积攒了大量图片,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与垃圾具有同样的性质。这件作品一方面想呈现这种时代状态,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些被当做垃圾的图像该如何被重新利用。这个项目一共做了五年,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通过网络将图片传送到它的平台上。
看到这件作品时我感到很悲哀,因为我相信每个人在拍摄一张图片时都是由于在一个特点的情景中心有所感。但是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吞图机器里,谁能感受他们当时所经历的情感、乐趣或者其他呢?被拍摄的图片原本是连接我们与社会的一种媒介,可是在海量的图片当中,它完全丧失了这种功能,这就是我感受到的策展与经验。
现在发达的科技手段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便捷的途径,也让我们形成了许多惯性和惰性,因此才出现了如此大量的图片,是“看”的一种疯狂形式。这种“看”像一种窥视癖,也是一种变形的图集热,与档案热有一定关系。在这种图集热/档案热中,我们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档案本身,而是关注通往档案的搜索引擎,尤其是这种视觉阵列。人人都在说数据库,如果把数据库当成一种知识形式,我们基本上在从整体留恋它,而不是对细节进行阅读,这有某种美国式社会学的形式— —有总体,无个体。在今天数据库的控制下,我们的总体研究越来越丰富,但是个体被吞食。这种图集热跟瓦尔堡的图集热非常不同,因为瓦尔堡的图集本身并不是目的,最终是在以影集或者图集的形式实现某种理解的过程。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大量在艺术展示或者杂志、电视当中出现的图像,它们是被设计、被制作的,这种行为不一定通向目的,但我们作为图像的读者,只能通过制作图像去理解它。当制作者设想的目的与图像呈现出来的不一样,此时的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图像?图像的意图与成品在纠缠时相互抵消,此时意图变得不再重要了。
我在与艺术家聊天时发现,有时艺术家的意图在作品呈现中并没有那么重要,而可能成为了某种证据,这种证据恰恰证明了艺术家意图的失败,而不是可能性。如何将图像有意的制作行为作为线索去追索,成为了我们分析图像的问题。类似图集性的展览我们看到很多,比如徐震在龙美术馆的展览,以及颜磊在威尼斯双年展呈现的作品。如果按照瓦尔堡的图集方式去排列,我无法找到它们背后隐藏的模式,虽然它们在以某种方式进行归类。这就像电影剪辑师,你需要知道全部胶片的内容,才能够剪出可叙述的内容,但是在艺术现场或者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做到全知,所以对于艺术图像这种集合方式,我们是否有可能建立对它的理解模式呢?在大数据技术的支持下好像变得容易一些了,但即便能够收集所有信息,对它们进行完整读取也十分困难,就像在一个无限量的干草堆中寻找定位和线索。这就是“策展与时代”中我遇到的巨大困惑。
我们知道,艺术家的冲动/创作来源无法统计,有可能是原始的冲动,也可能是文明理性的分析推理,或者对未知的探索,甚至这几种冲动的交叉。所以这里既有艺术史,也有技术、情感表达、社会感受、反叛精神等等。也许在图集的缝隙,形成了理解的一种开放形式,即图集本身可能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关注。但新的问题是,艺术家个人植入的线索该如何定位?这就像一个罪犯故意留下的线索,对破案人来说它们到底有效还是无效?
①②2019 艺术长沙“经验的位置”板块, 何岸个展“一万光年”展览现场,舒可文 策展,湖南省博物馆,2019 年
在此背景下,我更多想到的是如何把人类丰富的个体经验扩大,其中的必要性包括对整体的承诺,也包括理性知识和那些遗漏在知识框架之外的东西。阿甘本在一本书中举过一个文学的例子,对我的影响很大:有一对恋人,他们觉得他们的恋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于是他们不再出门,有多少吃的就吃光,有多少柴火就烧光,如果没有了就把楼梯拆掉,他们彻底隔断了和世界的关联。阿甘本把这个楼梯比作经验,经验就是连接我们与整个世界的通道,不管有多少图集,如果图集之间没有楼梯的话,每张图片都会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它会被吞图那样的装置吞进去。
我这次在“艺术长沙”策展时,试图用外在方式做了一些尝试。展览中我将五位艺术家的作品划分在五个房间,就像那对恋人一样与世界分割开来。这五个个展既有自己的区域,同时在每个人的区域都能够看到别人的区域。我不确定这样的尝试是否成功,欢迎看过展览的朋友与我探讨。
经验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英国哲学中作为知识基础的经验,它是可以重复的,现代科学也在此基础上形成,它是人和对象之间的模式化经验。但是在加得默尔的分析当中,保有自身独特意义的真正经验一定是与从理论模式而来的知识、教导相反的东西,它只有在人与对象直接相遇的历史状态中才能达到。一个人所具备的所有理论、知识都作为他的意识,而不是作为他与对象之间的一种既定中介,才能进入真正的经验:对文化的经验、对社会的经验。这种经验不仅难以重复,与经验主义哲学的经验也刚好相反,甚至它只能在预期落空的状态下形成。如果你有一个预期并且没有落空,那一定不是经验,而是知识。所以真正的经验不在于注释了某种既定经验,而是通过经验本身促成经验的开放性。
经验少而不可重复,但与无限的图像相比,经验反而变得无限,而图像才是有限。因为图像被封闭了。100 多年前,英国有一个作家叫切斯特顿,他的一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当时有一位影响很大的作家吉卜林,他走遍了全世界,在作品中提供各个地方的知识,好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切斯特顿就说,非洲一个叫延巴图的小镇,那里的人哪都没有去过,世世代代生活在延巴图这个地方,但是与吉卜林相比,谁的世界是无限的呢?切斯特顿说吉卜林虽然拥有很多地方,但是不拥有世界,因为在每个地方他都无法建立经验,而是获得许多知识。而延巴图人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们不了解各个地方的知识,但是在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直接与世界和宇宙相连,因为他们谈论的是人类的命运,是粮食,是经验,是未来,是子孙。
③艺术长沙展览现场,秀珍作品《浪》, 美伦美术馆,201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