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考级:膨胀的市场与真实的诉求
2021-01-19李英菁
李英菁
提及社会艺术水平考级,大多数家长和孩子想必都不会感到陌生,自20世纪90年代引入中国开始,关于考级的争论、质疑从未停止过。收费贵、没意义、无法检验真实水平、扼杀孩子的天赋和兴趣……围绕着艺术考级的种种批判和很多业内人士对艺术考级的深恶痛绝并没有阻挡住艺术考级朝着参与机构越来越多、涉及范围越来越广的方向发展。
2021年的全国“两会”上,多名来自文艺界的人大代表提案——调整或取消12岁以下青少年艺术考级,将艺术考级再次推到风口浪尖。
名为教育,实则生意
目前,我国艺术教育培训市场规模已超2000亿元,其中,少儿培训市场要占到一半以上。乘着互联网的东风,线上艺术教育也逐渐发展起来,在线陪练、AI钢琴等课程平台层出不穷,规模越做越大。在艺术教育培训市场不断扩张的基础上,艺术考级的机构数量、考试科目也呈现逐年增加的趋势。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的官方平台上,登记在册拥有社会艺术水平考级资质的机构有109家,涉及百余个种类的考试。在这109家机构中,有专业艺术学院、剧团及剧院、各类行业协会、大型培训学校等,构成非常复杂。在这些获得资格认证的机构之下,还有各个地方的代理合作机构,其中一些相对“权威”、规模较大的考级机构分散在全国的地方代理甚至超过300个,而与之签订合作协议的培训学校、琴行、画室等更是不胜枚举。
庞大的利益网络加持下,想要撬动考级这块蛋糕,可谓难上加难。早在2004年7月,《社会艺术水平考级管理办法》就正式施行,此后,国家又多次出台相关规定,用以规范艺术考级市场。虽然艺术考级在制度上已经基本实现与升学的脱钩,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考级攀比现象,然而,考级过程中的种种乱象并没有得到根治。
从报名环节开始,艺童的考级之路上就充满了各种潜规则。记者在咨询一家艺术考级考务机构时,明确得到了不接受个人报名,只接受机构统一报名的回复。而报名费、考务费等由培训机构与考级主办单位“五五”“四六”分成,也早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
一家位于北京的表演类考级机构每年会向报名考试的培训学校收取2000元管理费,如果购买该机构一年2万元至3万元的合作套餐(内含教师培训课程、教材、招生及课程包等),则可免除管理费,并成为该机构的挂牌合作组织。
这些考试的费用从一百多到几百不等,并且会根据考生所考级别的不同逐级递增。虽然单看一次考级的费用并不算很高,但由于大部分考级考试需要逐级报名,并且一般情况下不允许跨考,如果要“通关”十级,仅报名考试的开销就要两三千元。而除了报名费、考务费和证书制作费这些常规费用,一部分考级考试还会在现场征收几百元的“带考费”。学生家长即便知道这些证书用处不大,但“学都学了”,不考到九级十级,总觉得说出去不够好听,不够“有面子”。如此一套下来,耗费金钱不说,考生和家长在繁忙的工作和学校生活之余,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赶场考试。
而在这个效率至上的时代,有问题自然也会有相应的“对策”。虽然规则上不允许跨考,但有的机构私下会允许考生“打包”考试,一次性交齐前面所有级别的考试费用,再参加相应级别的考试,通过率近乎百分百,让艺术考级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花钱买证”。
存在=合理?跌入应试旋涡的艺术教育正在驱逐“良币”
无论考级风刮得多盛,培训机构的宣传多热情,“考级无用”已经成为绝大多数艺术从业者,和一部分清醒的家长、学生的共识。
一些专家认为,考级让人们对美术的认识被限制在技法之内,忽视了儿童想象力的发展。实际上,技法恰恰是最容易练成,也是最不重要的。过早地让儿童进行枯燥的技法训练,甚至在速成班进行突击学习,反而会影响儿童对美术的兴趣。儿童绘画需要的是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和天性的宣泄,并非枯燥的临习。技法可以速成,但儿童对美的触觉和对美的欣赏能力一旦被锁住,毁掉的是儿童珍贵的、天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教育部中小学美术教材审查委员、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尹少淳认为,美术是有“坡度”而难以形成“梯度”的学科,难以给出一个分层定级的衡量标准,“如果我们真正从美术事业考虑,对孩子成长负责,美术考级自当可以休矣。”
艺術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然而,为了适应考级的应试特征,考级机构不得不违反艺术创作的特性,制定可以量化的标准。某知名院校的国画考级要求二级画瓜果蔬菜,三级画风景加鸟类,四级画梅兰竹菊……所有考生的作品都是对范本的临摹,几乎看不出水平的差别,也让业内人士直呼这种考级“太过荒唐”。
即便是在强调“童子功”的器乐学习领域,现行的考级标准也引发了许多不满:培训机构只教授考级曲目;学生死记硬背,不懂乐曲背后的故事,也不懂基本的乐理……
在现代艺术教育起步本就比较晚的中国,艺术考级的功利化和其评价标准的僵硬化进一步加重了国内艺术教育“重技法,轻素质”的风气。在一个个课后艺术特长班间辗转,青少年看似学习了很多技能,实际上只是在模仿他人的风格。最终,青少年将在这种模仿中失去自我,变成流水线上的考试工匠。
尹少淳也提到:“目前国家正在基础教育中推行核心素养本位的美术课程体系,运用美术的方式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成了这一体系的核心……美术考级完全适应不了这一美术教育理念和课程思想,不仅不能产生促进作用,反而会形成逆势力,消解其影响。”
这种功利性的艺术教育,除了流水线化的学生,也造就了一批流水线教师。互联网时代让大规模、连锁化变得更为简单,一些大型机构以极低的门槛招募加盟培训学校,使用一套模板,用仅仅十几天的时间就能培训出一批“专业教师”。 在考级“蔚然成风”的当下,这些追求“保过N级”的培训机构对真正热爱教育的艺术教师形成了“劣币驱逐良币”的态势。很多家长只关心看得见的证书,而迫于压力,一些教师即便懂得怎样教学才能真正提升学生的艺术素养和审美素养,也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学生去考级。
除此之外,考级教材稳定的销路和利润也吸引了大批出版社。仅文旅部认证机构的指导教材就涉及127家出版社或出版集团,其中有91家出版社所出版的考级教材仅供单一机构的考试使用,实际所用教材数目则远超出版社数量。泛滥的教材挤占了其他艺术类书籍的生存空间,也阻碍了真正的精品艺术书籍出现。
与艺术考级“较劲”多年的画家何韵兰认为,出于保护艺术兴趣和儿童天性的需要,改变当前艺术考级的乱象,最重要就是让义务教育阶段的素质教育与准商业性质的考级剥离,为此,教育部考试中心应避免牵头举办书画考级等。学校可以用公益性质的艺术活动代替考级成绩,作为学生素质测评的参考。而社会上有资质的培训力量也可以继续利用现有场所和教师资源,协助学校艺术教育工作,或开辟成人业余学习市场。
随着“双增”政策的出台,艺术教育的地位再次得到提升。与体育一起,艺术素养的培养与测试正成为学校教育体系建设的重要内容,这是扭转当下艺术考级乱象的重要契机。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更加了解艺术和艺术教育背后的原理,未来,少儿社会艺术水平考级或将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