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茵场“看见”希望之光

何磊静 王恒志

这是一场盲人足球赛。试想下，戴上眼罩站在绿茵场，然后带球奔跑、加速过人、大力射门，一切在黑暗中摸索着进行，有多么不易。但对于32岁的陈山勇来说，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

来自江苏如皋的陈山勇踢了15年盲人足球，他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双目失明。

和他攀谈起来，丝毫感觉不到他曾经“内向自卑、不爱说话”。忆起往事，聊到足球，他倒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阳光而自信的劲头。

黑暗中的“追风少年”

陈山勇从小患有遗传性视神经萎缩，虽然接受过多次治疗，双目仍逐渐失去光感。他在南通市特教中心上学长大，孩童时期性格忧郁内向，常一个人坐在操场边发呆。

“有些稍微能看见的孩子爱踢球，塑料袋套在皮球上，哗啦啦地响，还有尖叫声、欢呼声。”陈山勇回忆说，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足球，尝试加入小伙伴一起踢，結果一发而不可收，踢球成了他童年最大的乐趣。

2005年，国内开始引入盲人足球。同年8月，江苏成立了省内首支盲人足球队，机缘巧合，球队就在南通市特教中心。

为通过选拔，17岁的陈山勇一门心思扑在足球练习上，他很快掌握了踢球的基础动作要领，成为首批入选江苏盲人足球队的球员。

那时起，这位“追风少年”的人生字典里开始有了“梦想”。

和普通足球赛不同，盲人足球赛为五人制，除守门员外，其余队员得是全盲。足球场地仅长40米、宽20米，两边装有围板。比赛时，球员须戴上眼罩眼贴，足球滚动起来，内部特殊的发声器会“哗啦哗啦”响，球员们需要仔细辨声，持续不断地喊“喂喂喂”，让自己和队友明晰彼此位置。

陈山勇心中曾掠过一个念想：去残奥会一展身手。为此，他如饥似渴地学踢球。“我们看不见，只能靠摸和教练教。”陈山勇说，一个基础的动作，他们要分解成好几个部分来学。比如射门动作，他们需要摸清楚脚的生理结构，掌握发力的部位，很多盲人球员需要练十天八天，甚至个把月才能学会。

2005年12月，首届全国盲人足球锦标赛在海南举行。刚成立不久的江苏盲人足球队摸索着备战参赛，教练一边带领大家提升身体素质，一边让球员练习辨声、熟悉场地，每天的训练相当充实。

盲人足球队的训练基本是为了比赛而开展的一两个月的集训。因为待遇不高，运动员难以维持生计，很难进行职业化的全年训练。但只要一有比赛，这些盲人小伙子们就会从各地“闻令而动”。

回想起当初的训练时光，陈山勇一脸骄傲。他卷起裤子露出膝盖，摸着明显的伤疤说：“15年了，膝盖上的印记还摸得到，那时候一到夏天洗澡，伤口就会裂开，反复好多次。”

一开始，南通市特教中心只有水泥地的操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盲人球员们经常横冲直撞去找球。陈山勇也多次在水泥地上摔跤，裤子磨个洞、身上蹭破皮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想小时候踢球是真苦，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那是一种纯粹的热爱，投入进去了，都不觉得有什么疼。”陈山勇说。

凭着这样一股热血与拼劲，江苏盲人足球队首年就取得了全国盲人足球锦标赛的冠军，并在第二年以“5胜1负”的成绩顺利卫冕。

在两届全国锦标赛中，球队一共攻进32球，其中，身为主力球员的陈山勇攻入15球，为整个江苏队夺冠立下了汗马功劳。陈山勇说：“我们个个都很勇猛，受了伤，也会在黑暗中站起来，继续去拼抢。”

“足球就是我的眼”

在球队获得第一个全国盲人足球锦标赛冠军后，陈山勇被推荐参加了江苏省的田径长跑训练，成绩十分出色，同项目能排到全国前十。然而，这位田径“好苗子”毅然放弃了个人项目，决定追随内心，和伙伴们一路带球奔跑。

2006年，中国成立盲人足球国家队。第二年，陈山勇顺利入选盲人足球国家队，他却有了靠近梦想“情更怯”的感觉。

“我家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为了给我治眼睛四处奔波操劳，如果这一条路走不通的话，就没办法早点谋生养家。”陈山勇说，2007年正赶上自己毕业，因为家境困难，他犹豫着是否应像更多同学一样选择盲人按摩赚钱养家。

陈山勇母亲从老家打来一个电话，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你现在趁年轻不要想着赚多少钱，去试试走这条路，即使最终结果不好，经历过了也不后悔。倘若年纪大了回想自己没有努力就放弃，才会真正后悔。”听完母亲一席话，陈山勇眼中蓄满泪水，内心却充满力量。

“如果不踢球，我可能一辈子就窝在老家，身体也开始发福。”陈山勇笑笑说，多亏了足球，他可以强身健体，积累社会阅历，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更多可能性。

因为盲人足球，陈山勇有了很多“第一次”。他第一次走出南通、走出江苏，第一次坐飞机出国，结交了全球各地的朋友，第一次登上了最大的舞台——2008年北京残奥会，并和队友们一起夺得了世界亚军。

因为足球是团体项目，陈山勇的性格也慢慢被改变。“当时在特教中心备战全国比赛，队友们多是学长或学弟，大家从10岁起就一起生活，住一个宿舍，吃一个食堂，彼此感情都很深。”陈山勇说，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有了足球作为共同语言，输赢一起扛，苦乐一同享，大家都变得更加外向开朗。

“有了自信，我的生活精彩多了。足球就是我的眼睛，不仅带我看见光明，更让我领略世间的美好。”陈山勇说。在国家队的日子，陈山勇和队友们的业余生活比较简单，听听收音机，凭着解说去想象足球赛，偶尔还会和队友“在脑子里下象棋”。

但在绿茵场上，这群看不见的踢球者，却让中国在世界盲人足球领域获得了更多的目光。

除了残奥会亚军，陈山勇和队友们还获得过盲足世锦赛季军、亚洲残运会冠军等殊荣。这一条路他不仅坚持走了下去，还迎来了喝彩与掌声。

2012年，陈山勇因伤病退出了国家队。但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老将至今依旧怀念往昔岁月，怀念那片梦想开始的绿茵场。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东京残奥会国家召唤，我也将毫不犹豫地换上‘战袍出征。”

带着热爱一往无前

因为眼睛看不见，盲人球员受伤的概率很高。陈山勇鼻梁断过三次，肋骨也断过，踝关节遭遇骨裂，牙齿也掉了一颗。但他谈起这些，总是轻飘飘地说“因為热爱而坚持”。他说像他这样心怀热爱的球员不在少数，队员陈凯华也是其中之一。

来自南通海门的陈凯华出生于1994年，因患有眼疾，摘除了双眼眼球。陈凯华16岁入选江苏盲人足球队。球队主力陈山勇总会鼓励新队员追逐梦想，在和陈凯华分享战术和跑位等经验之余，他感受到了这位年轻人对足球的热情。

“凯华的家庭条件很好，父母都不希望他踢球，又苦又累还容易受伤，但他就是很执着，还跟家里人多次吵架。”陈山勇说，入选国家队、踢出好成绩、拿到奖金能提供更多坚持的动力，但大多数人并不为名次，只是纯粹地喜欢踢球，这份热爱更为难能可贵。

中国是世界上盲人最多的国家，视力残疾人数超1700万人，其中绝大多数从事按摩推拿工作。“盲人的生活不该如此狭窄，足球队给了我们一个展示自我的平台。”陈凯华说，每次进球后听见大家的欢呼声，就特别有成就感。

陈凯华在球队是前锋，最喜欢的球星是C罗。“他效率非常高，职业生涯也保持得好。”陈凯华希望自己能向偶像看齐，他苦练临门一脚的技术，成为了入队后进球数最多的球员之一。

在南通市特教中心学习期间，陈凯华还掌握了推拿按摩技术。2013年，他和家人商量后在老家海门市树勋镇开了家盲人按摩店，但这家40多平方米的小店经常关门歇业。

陈凯华并没有“本本分分”做生意，他心里舍不掉对足球的热爱和挂念。原本开盲人按摩店每月能收入1万多元，他却愿意为了参加盲人足球比赛集训，把店一下关停几个月，放弃自己的固定顾客。“踢球已经变成一种情怀，只要一召唤，就义无反顾地去了。”陈凯华说。

因为2020年的疫情，盲人足球赛几乎全部暂停，按摩店的生意也一般。但陈凯华每天都会在家听球，关注各大联赛。此外，他还悉心照顾自己7个月大的儿子。他希望能多攒点钱，将来让儿子可以去足球学校接受培训。

“足球改变我的、教会我的那些精神力量，我会一直传递下去。”陈凯华说，他要把踢球时的一往无前带到未来生活中去。为了提升自己，他目前报名了西安一所职业学院的自学大专，学习中医养生知识，还规划以后再抽时间学习小儿推拿。

如今陈山勇在南通市残疾人服务中心工作，家庭也很幸福，育有一对儿女，大的男孩已经10岁。他坦言希望孩子多花点时间在学业上，是否要踢球让孩子自己选择。但他会不时把过往的经历讲给孩子们听，尤其告诉他们要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挑战。

“就像踢球一样，一场比赛输了那就重整旗鼓，我们也要学会接受人生的遗憾。只要心中有热爱，努力生活，不管遇到什么坎，都能迈过去。”陈山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