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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色的美丽”:郑敏诗歌《冬日下午》解读

2021-01-17李智鑫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2期
关键词:郑敏冯至大路

李智鑫

郑敏(1920-)作为九叶派“常青树”诗人,诗歌创作自20世纪40年代持续至20世纪末,且诗学深受哲学的影响。本文以郑敏早期诗歌《冬日下午》为例进行文本细读,通过分析该诗内容主题、结构及郑敏早期诗学观成因,尝试理解郑敏的诗歌哲学。

1943年,《明日文艺(桂林)》发表了《诗九首》(包括《音乐》《晚会》《变》《怅怅》《冬日下午》《无题(三首)》《云彩》),标志着23岁年轻的郑敏正式走向诗坛。因1939年至1943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哲学系时师从冯至,郑敏形成了“不喜欢那种纯粹抒情的诗,喜欢智性多一些的”诗歌观念。

一、《冬日下午》文本解读

《冬日下午》是一首不单纯写景抒情,蕴含浓厚哲理性的现代诗歌。诗歌内容并不复杂晦涩,一幅冬日下午的大自然风景,读来似乎是为同名画作所配的题画诗。该诗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诗歌的表现形式,在于诗人如何从描绘冬日下午的场景中表露精神情感世界,这样,我们于深幽处谨慎地析字解句就显得有意义。

“画画的人睡去了,让大路躺在无色里”,诗歌开篇就营造奇妙的想象:冬天的万物都是萧索的暗色调,画家索性搁笔睡去,于是没有着色的画作上的大路“脸都白了”,躺在了“无色”里。被画家搁置的大路躺在黯然无色的沉寂里,却有生命:路在“沉思”,“想一双赤裸的软脚,一把花格遮阳伞”。冬日下午的大路没有阳光和少女,连画家都无心眷顾,大路只好思念夏季时踏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然而冬日里,这样的美好和思念只是无色的沉寂。第二节依然是高度拟人化的想象场景。萧索凛冽的寒风肆虐着白杨树,树叶渐渐凋落枯黄。不是如战士一般挺拔屹立的白杨,大学生诗人郑敏眼里看到的是孩童气的白杨在委屈地“哭诉”:“什么时候重有美丽呢,风不歌颂我了。”这样不落俗套的写法,让我们也能读出冬日下午的“无色”。不只是大路沉思、白杨哭诉,“乌鸦歇在石堡上,天太低”,冬日下午的世界充斥着沉郁死寂的气氛,似乎万物都被摁下了暂停键。除了拟人,本诗也巧妙运用了多种修辞。“寂寞从枝梢滴下”这一行用了比喻,运用比喻,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然而比喻运用得新颖奇巧,实属不易,寥寥几字将寂寞浓得化不开写得富有情趣。寂寞本是不可见的情绪,在此将精神化为物质,将抽象的情绪化为可视可量的具物,能够“从枝梢滴下”的寂寞可见沉重之感,这与后文描写睡美人等待春天和煦的风将她唤醒遥相呼应。

接着“我”出现了,现实和想象交织于一体,万物沉睡的冬日下午于有了一丝生机。两个“轻轻”、一个“怯怯”用得极好:一方面搭配着无色沉寂的冬日下午的环境,同时,“牵我的衣袖”“怯怯的小手”暗示这是站在孩童视角的“小女孩”,仿佛冥冥中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走在大路上的“我”驻足看看万物风景。“小女孩”是诗人童年的象征,她童真可爱,对大自然和世界充满着好奇和求知欲。郑敏曾回忆她在美国听过诗人罗伯特·布莱的演讲,深埋在无意识中的童年支撑她走向毕生的写诗之路。诗歌的拐点出现,正当“我”得到提醒并驻足回望时,原来,一切都是幻觉。诗中的“小女孩”是否代表着诗人内心的声音?笔者认为,“小女孩”作为隐喻,和“我”的灵魂之间有自然的联系之处,孩子比成人更能细心观察、感受大自然的美好和奇妙之处,正如灵魂不必为了肉体的生存匆忙赶路而得以舒张。最后三行并没有袭用其师冯至《十四行集》结尾惯用的主观抒情和哲思结束全诗,反而简洁含蓄地写了一枝“犹自颤抖”的“瘦弱的白蔷薇伸出矮篱”。用意何在?我们自然联想到叶绍翁《游园不值》“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描写,冬日下午万物看似都在沉睡,其实不是“无色”,也不是思念春季的和煦和绚丽,被世人忽略的白蔷薇是瘦弱的,但仍然在寒冷中顽强地伸出矮篱。可惜的是,少有人像“我”一样能够驻足观察到冬日下午的这一抹美丽,于是世人的漠视增加了白蔷薇的寒意,“犹自”一词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传达出“我”对白蔷薇的爱怜和疼惜。从这一层面理解,面对四季轮回必然经历的冬日,诗人并不悲观,更没有期盼春天快快来临,而是以哲学家的姿态“沉思”“驻足”,发现了冬日下午具有的独特美丽。

二、《冬日下午》结构特色—兼论20世纪40年代其他诗歌

与古人题画诗不一样的是,《冬日下午》读来俨然一幅寒冬百景图,是可以重现视觉感受的诗歌艺术作品。整首诗歌就像是一幅静态写生,在“无色的沉思”里融入哲理思考。当万物休养生息,画家睡去,没有行人,冬日下午看似毫无生机,但当你留心观察自然时,能惊喜于寒冬中顽强绽放的白蔷薇的美丽。郑敏在《诗的内在结构—兼论诗与散文的区别》中提到:“假设将一首诗当作一个建筑物……结构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展开式结构,一种是高层式结构。”《冬日下午》正是建立在展开式结构上,由一个基点(“大路”的“无色”)出发,意象、思想层层关联,逐渐向深广处拓展,到结尾处豁然开朗,揭示出深刻的情感或哲理,从而达到诗意的高潮。这种艺术美和智性美是我们阅读鄭敏诗歌的一大愉悦。

这样的结构同样出现在郑敏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几篇诗歌中。如《金黄的稻束》,从“金黄的稻束”联想到“疲倦的母亲”,再想到它比“静默的雕像”更静默,“在田里低首沉思”,随着时间流逝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昆明秋日黄昏,诗人偶然路过稻田,由她所面对的静物(稻束)出发展开想象,雕像这一基点沟通了具象(金黄的稻束)和想象逻辑(疲倦的母亲)。同时,历史的雕像、无私奉献的母爱和人类的思想之永恒性相呼应,借助语言、意象、修辞等逐渐展开,从大自然的“黄昏”“满月”“远山”而转到暮年的母亲,诗人引导我们思考母爱的厚重感。结尾自然抒情,与永恒的母爱相比,历史不过是一条不断流逝的小河而已,为诗歌增加了智性深度。

三、《冬日下午》的诗学观成因

要想读懂郑敏的诗歌,必须了解哲学对于她的生命意义。郑敏诗歌里的哲学含量很高,每一首诗几乎都有意识地将情与景融合至更高的境界,往往把目之所及的具体物象上升到哲学高度。郑敏本人也多次谈及20世纪40年代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期攻读哲学对于写诗的意义,甚至将自己其中一本诗学论著定名为《诗歌与哲学是近邻》。《诗歌与哲学是近邻》出版于1999年,书名出自海德格尔,但是郑敏的哲学诗学观念却萌发于20世纪40年代的西南联大:“哲学方面受益于冯友兰先生、汤用彤、郑昕诸师。这些都使我追随冯至先生以哲学作为诗歌的底蕴,而以人文的感情为诗歌的经纬。这是我与其他九叶诗人很大不同的起点。”哲学系的求学经历奠定了郑敏诗歌写作的哲学思维,也使得郑敏诗歌在抒情方式和思想气质上有别于九叶派其他诗人。此外,郑敏20世纪40年代“大量地读过英文版的里尔克诗歌”,学会了静观、体悟具体可感的形象。由于时年23岁的郑敏是通过冯至的翻译间接接触到里尔克的诗歌,所以《冬日下午》的视角与里尔克的《豹》冷静而客观的“零度写作”视角仍有很多不同。前者字里行间更带有青年诗人学生的灵动与俏皮,诗中常有第一人称“我”的存在,以及“脸都白了”“白杨哭诉”“瘦弱的白蔷薇”等个人气质的表达,后者的叙述视角和风格显得更为冷静和老成。因此,郑敏一方面通过冯至的翻译接受了里尔克的哲理诗写法—避免肤浅和感情的倾斜,另一方面又融合了青年时期的个人气质,才铸就了其早期诗歌。20世纪90年代,郑敏发表的理论文集没有浮华的辞藻,同时远离空洞的概念说理,直至21世纪,她仍然坚持哲学思考,她坚信“真正的好诗人都是哲学家”,也坚持用哲学融入诗歌,体悟生命、书写生命。囿于文章篇幅,在此不再详谈。而作为九叶派创作期最持久的诗人,郑敏写诗偏重理但不枯燥,不刻意追求宏大叙事,用诗歌践行着哲学和文学不分家的诗学观念。回溯中国新诗百年的智性化进程,诗人兼哲学家的郑敏从未停息过她思考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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