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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小说中的“瘟疫”文学书写

2021-01-17李鸣

作家天地 2021年36期
关键词:瘟疫隐喻

李鸣

摘 要:瘟疫始终是人类历史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对瘟疫的书写是为了放大人类在绝境中的思考与升华,瘟疫不仅表现为痛苦与死亡,更使日常状态中难以发现的隐性特征得以显现。本文以清代小说中的瘟疫描写为本位,从文学的视角出发,重点从瘟疫(疾疫)的描写类型和瘟疫描写的价值与意义,探析清代小说中的瘟疫文学书写,并简要与当代文学中的瘟疫作品作比较,总结古今文学对瘟疫世界的不同认知,以期给予当今人们一些心灵上的启示与生活上的借鉴。

关键词:瘟疫(疾疫) 清代小说 隐喻

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小说中的瘟疫描写或是客观冷静地作为叙述内容,揭示瘟疫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痛苦,记录历史的真实;或更多的作为一种隐喻,这一类瘟疫描写往往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不仅能够折射出当时的社会文化与民众心态,而且能够剖析出处于特殊境遇下的人性与来自心灵深处的力量。清代小说中瘟疫的文学书写数量是非常可观的,一方面是因为小说文体在清代得到复兴与鼎盛,出现了大量的小说,小说的体量客观上为保存大量的瘟疫描写提供了客观载体;另一方面和清代瘟疫发生的数量之多有关。据邓云特《中国救荒史》的记载与不完全统计,清代一共发生了74次大小规模不一的瘟疫,为历朝历代次数最多,这也成为了清代瘟疫小说中众多瘟疫描写的主要原因。

一、清代小说瘟疫描写的类型

(一)客观冷静的文学记载

瘟疫在历史上首先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一种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进入人们的生活,清代小说中不乏客观记叙瘟疫的作品。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中提及的“辽东疫疠盛作”、《醒世恒言》第三十八卷《李道人独步云门》提及的“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姑妄言》卷二《钱贵姐遭庸医失明》中的“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疠大行”等,都客观揭示了瘟疫发生的概况;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卷八》之《钱卜巫》:“时东方作,病痁不能耕种。既痊,天大旱,旱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荞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其中的“痁”解释即为疟病,疟疾。小说中的人物因为患了疟疾而丧失劳动力,瘟疫在此成为了和时令气候同等重要的生活劳作要素。对于瘟疫的客观描写,即是对生活真实的客观反映;《聊斋志异·青梅》:“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也属于真实描写瘟疫给人民生命造成的威慑。又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半载后,病瘵,夜嗽不能寝,散步林下。”中的“瘵”是痨病之意,此处也是客观叙述患上瘵的经历与体验。此外,清代张南庄所著白话小说《何典》用想象的笔触描写了疥虫这一寄生虫瘟疫;晚清彭养鸥的《黑籍冤魂》中描写了鼠疫于1871年肆虐广州的情形。以上这类小说中的瘟疫描写都可视作对瘟疫发生、影响的客观再现,表达了人们对于瘟疫的最初认识与体会,并未体现出进一步的了解。

(二)“隐喻”背后的批判

瘟疫之所以能够与文学挂钩,归根到底是其具备了鲜明的文学体征。瘟疫在清代小说中出现的十分频繁,其出现形式亦会随着小说文学的兴盛发生改变。与正史截然不同的是,清代小说中的瘟疫不再是一段冷冰冰的客观的历史记录,其背后往往体现出“隐喻”的特征。

在清代小说中,人们除了遇到自然中客观存在的瘟疫,有时也将其视作一种“隐喻”,往往带着主观的情感情绪将瘟疫所代表的负面内涵、象征表达出来,小说则从侧面(隐性层面)进行了意识形态尤其是道德层面的批判与表现。例如,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时才行得!”中丈人骂自己的女婿是“瘟奴”,将对女婿的感受与瘟疫这样一种在其看来不详、为其带来不幸的事物联系起来,作为对他人的一种斥责或咒骂,发泄主观情绪与情感。这种隐喻便打上了主观心态的色彩,往往饱含着当事人内心的不平。在这里,瘟疫成为了一种负面的喻体,吴敬梓在其中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又如沈复《浮生六记·浪游记快》:“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中沈复的父亲因不听劝告而从患疟疾转患伤寒,最后对沈复交代了身后事。这里沈父将瘟疫视作一种难以痊愈的“疾病”而将其与人生事业联系起来,具有事业不可继续的隐喻意义及消极的逃避意味,这种意识形态在如今看来是不可取的。此外,我们还能了解到亲人对于患上瘟疫时的心境与心态,一种复杂的人生况味相融于疾疫的遭遇与到来。再如,《红楼梦》:“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这里是对晴雯患上痨病,最后红颜薄命,凄惨离去的描写;对于林黛玉的病态美的描摹,一方面表现了林黛玉身体虚弱的原因,为人物命运的走向做铺垫,一方面也呈现出同样的审美内涵。在这里瘟疫被视为一种隐喻,是对于如花似玉的女儿们的生命与命运的惋惜,具有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

(三)“天命观”的体现

在中国古代,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虽有“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人们在遇到瘟疫时仍旧会相信鬼神在其中的力量,因而传统的生命观在他们那里是悬置的,古时的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还十分有限。例如,袁枚《子不语·虐鬼》:“张病疟,陈与同房,因午倦,对卧创伤。……俄而张疟作。童子去,张疟亦止。又一日寝,忽闻张狂叫,痰如涌泉。……陈知为疟鬼,直前扑之,着手冷不可耐。……张疾愈,而陈手有黑气,如烟熏色,数日始除。”中描述到陈齐东认为是疟鬼带来的疟疾,奋不顾身拯救朋友而手染黑气。虽然这种为朋友舍己为人的精神值得赞扬,但背后折射出古代人民面对突如其来的瘟疫往往是猝不及防,应对它们的方式也是非理性的,略显冲动的,对于瘟疫的发生及其规律没有明晰的认识,导致行动常常带有盲目性,以自己薄弱的力量与所谓的“鬼神之力”抗衡。因此,类似的瘟疫描写往往附着上了一种神秘的意蕴;又如张南庄《何典》:“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才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是阎罗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他。”这段描写汇聚了好几种瘟疫类型,小说中的人物将这些瘟疫看作是阎罗王的威力,具有惩罚意味与审判色彩。再如李汝珍《镜花缘》第五十五回《田氏女细谈妙剂 洛家娃默祷灵签》:“妹子闻得世间小儿出花,皆痘疹娘娘掌管。男有痘儿哥哥,女有痘儿姐姐,全要仗他照应,方保平安。今你五位姐姐只知用药煎洗,若不叩祝痘疹娘娘,设或痘儿姐姐不来照应,……”中描述了天花,而小說中的人物将天花的痊愈与否都寄托在“痘疹娘娘”这个司命身上,传统的天命观在此可见,帮助他们战胜痘疹的不是自己,而是司命神。本我(自我)的力量在古人看来是不可靠或是作用渺小的,在他们的世界观看来上天的安排即是合理的,需要做的就是听从。

二、清代小说瘟疫描写的价值与意义

(一)讽刺人性的冷漠与丑陋

瘟疫将人们变成独立的个体,彼此隔离、互相观望,孤独、绝望、无助等负面情绪此起彼伏。作为自然机制的一部分,瘟疫不仅改变着人们的生存环境,也冲击着人们原有的道德伦理机制。在生死面前,仁、义、礼、智、信悉数崩塌。比瘟疫更可怕的不是其他,而是众人各扫门前雪的冷漠以及落井下石的丑陋。这样的景象在清代小说中被暴露无遗。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滦阳续录六》记载:“我父母患疫,先后殁,别无亲属,尔据其宅,收其资,而棺衾祭葬俱草草,与死一奴婢同,尔无良否耶?”,瘟疫下,子女弃病没的父母如奴婢,如草芥,了了葬之。这和《姑妄言》中因患上时疫,妻子仆人无一照看的阮最,最后不得而终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封建时代的瘟疫背景下,人情变得淡薄,人和人的关系变得冷漠,甚至亲人之间也变得疏远、无情,当人们都将冷漠看作一种理所应当的状态,并且以这一套“保命窍门”为傲的时候,那么“冷漠”便会挣脱基本的伦理枷锁,慢慢变质为“落井下石”、“草菅人命”,这实在是比瘟疫更为可怕的一种存在。

(二)揭示社会观念与生活习俗

在封建时代,人们的各种思想深受天命观念的影响。对于瘟疫,人们起初的态度是不作为的,他们认为瘟疫的来与去只能由上苍决定。在满城荒芜时,人们只会虔诚地向上苍祈祷、祭祀,惶惶不可终日。在至亲至爱离去时,即便哀恸不已,却也只能用一句“天命如此”来诠释对瘟疫的态度。如《姑妄言》中四处打卦求神的钱贵姐父母,将生命寄托于子虚乌有的神明身上这种行为。人们潜意识里认为神明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只要虔诚的向上苍祈祷,瘟疫就能被驱散解除。换而言之,人们早期对于瘟疫的认识主观性是非常强的,从医学的角度去看待瘟疫的几乎没有。

当明确即便整日叩拜,瘟疫也依旧带走至亲之人这个事实后,人们才逐渐认识到瘟疫来自于自然,对瘟疫的认识变得客观起来,不再将所谓的希望放在牛鬼蛇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积累了很多瘟疫有关的经验,如清《镜花缘》中在伯虑国时因需配癞疟及金疮各药而不能与林之洋同行的多九公、说医家治痢用大黄数钱不中用,对于痢疟之症,以后要少吃麻黄发汗之物的唐敖、清《官场现形记》中挽留尹子崇的老婆子说受了寒气,秋天是要打疟疾等。当慢慢掌握了瘟疫产生的诱因以及相关的药物治疗手段,人们对瘟疫的态度由最初的恐惧敬畏变为主动防治,在生活中也留下了许多与瘟疫有关的风俗,如祭祀祖先、驱瘟鬼、拜瘟神等。清代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这样描述:“可笑的也是麻疯掌故:广东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这麻疯院当中供奉的却是冉伯牛”“冉伯牛”最初见于朱熹的记载,小说中的广东人将瘟疫作为一种供奉对象,不仅体现了民间文化对于瘟疫神的敬畏心态,也体现出古时人们相信神灵,以驱除病灾的轮回观念的精神特质。

(三)记录历史真实与人类心灵(防疫)历程

瘟疫是偶发的,但瘟疫的发生却带给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各种变化。每一场瘟疫的发生就像是一部纪录片,无比真实的记录的特殊的历史真实,反映特殊时期中人类生存、交往的心灵历程。晚清彭养鸥的醒世小说《黑籍冤魂》集中笔墨描写鸦片侵入中国及泛滥成灾的情况。人类吸烟,老鼠也受熏染,小说特意涉及了发生于1871年肆虐广州的那场鼠疫,用文学的笔法、历史的真实深刻表现了烟毒和鼠疫的侵害之深之广,令人怵目惊心。在晚清同类题材作品中,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手法,本书均属上乘之作,甚至被改編成戏曲,广泛流传,具有深远的社会影响。当然,像《黑籍冤魂》浓墨重彩写瘟疫的清代小说作品并不多见,更多的是类似于清人李汝珍《镜花缘》这样的作品,作品主题虽言其他,但也有大量篇幅反映瘟疫的,如其中第二十七回《观奇形路过冀民郡 谈异相道出豕喙乡》记录了几种药物的名称,对于治疗痧都具有重要作用,从中反映出清代人民已经开始运用医学的力量来应对瘟疫,积极寻找对抗的途径。《镜花缘》的描写只是其中一隅,清代小说的瘟疫描写从整体发展脉络看来就是或全面或局部地反映瘟疫时期的社会真实,从而揭示人们面对瘟疫的独特精神世界和心灵抗疫史。

总而言之,清代小说具有描写瘟疫真实的广度和深度,人们面对瘟疫所产生的能动作用在一步步被激发,探索与瘟疫抗争的主动精神也一步步得到彰显,但是,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原因,清代小说中将瘟疫作为绝对主角或主题的作品并不多,也很难从中发掘出人性在其中的普遍意义,只有当小说中的人物将瘟疫的类型隐喻化才具有了突显人性的作用,因此对于人们的普遍生存价值表现得还不够。与当代瘟疫或灾难文学中注重人本身的力量,强调震撼心灵的文学效果,塑造具有崇高精神气概的人物群像相比,清代小说在人类群体伟大精神的表现方面还比较单薄,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在清代小说瘟疫描写中被天命观的既成观念所替代。另外,无论人与社会的关系,还是强烈的生命意识、超越姿态的书写在清代小说中涵盖的力度与广度都不够,这应该是清代小说瘟疫文学书写的瓶颈之所在。

参考文献:

[1]方凤会.瘟疫的文化历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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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莹樱.中国古代小说瘟疫描写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8.

(作者单位: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语言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明清小说瘟疫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020SJA064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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