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中国话语建构的创新实践与路径启示
——变异学、他国化与中国化问题研究
2021-01-17毛明
毛 明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曹顺庆先生提出的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为中国乃至世界比较文学的发展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该新局面至少包括以下四个主要方面:更新了思路——由“求同”转为“立异”,校正了方向——由“西方中心”转为“中国立场”,提升了境界——由“舍己从人”转为“文明自信”,改进了方法——由以“哲学—神学”为核心的西方话语转为以“诗歌—历史”为核心的中国话语。作为变异学研究的第三部专著——头两部是曹顺庆先生于2014年出版的TheVariationTheoryofComparativeLiterature(《比较文学变异学》)和《南橘北枳》——《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1)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特点鲜明,在该领域做出了至少三个突出贡献,是一部重要著作。
一、站稳中国立场,完善了变异学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方法
曹顺庆先生在为该书所写的序言中指出,该书的努力让变异学理论更具系统性与实践性:“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术语群和方法论体系”,为“进一步推进和完善变异学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方法”做出了贡献。(2)曹顺庆:《序言》,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3页。《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将变异学细化为“流传变异学”“阐释变异学”“结构变异学”三大块以及更精细的“译介变异”“传播变异”“接受变异”“错位阐释变异”“对位阐释变异”“移位阐释变异”“文学结构变异”“文论结构变异”“文化结构变异”九个部分,构成了变异学的实践话语体系。该书将文学变异的制约因素概括为“价值信仰”“文化惯习”“知识体系”“话语权利”,也是将变异学系统化、学科化的重要努力。由于上述努力,变异学理论在系统性与实践性方面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其实,上述举措不仅是对变异学的完善,更是对变异学秉持的中国立场,以及因此而具有的中国基因——中国智慧、中华气象——的坚持和推进,显示出将比较文学理论中国化的努力,揭示了变异学出现的“必要性”。
变异学的提出,不是为创新而创新,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最严峻的形势就是比较文学理论“中国化”问题长久以来没有被普遍重视,中国比较文学“失语症”愈演愈烈。中国比较文学与西方比较文学之间存在结构性矛盾,比较文学理论“中国化”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安身立命之所,这个关键问题一再被忽视,久拖不决,为害不浅。作者认为,中国比较文学的本质特征是“文以载道”的文学价值观、“救亡图存”“民族复兴”“世界大同”的政治诉求、“中西文学比较”的路径方法三者之结合,“中华文明复兴”的主张及其核心内涵“肯定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天下为公、世界大同”“诗歌—历史”话语等构成了比较文学的中国立场,中国比较文学的源头活水正在于此,其不竭的生机与活力也来源于此。而欧美比较文学的核心假设——“西方中心主义”及其核心内涵“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普世性”“历史终结论”等与中国比较文学具有深层次冲突。(3)举例来说,用欧美比较文学的核心假设来衡量,《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所列举的“价值信仰”“文化惯习”“知识体系”“话语权利”四个方面文学变异的制约因素不应该存在,即使存在,也是错误的存在,或者是通向西方普世价值的过渡性存在,其部分合理性仅仅在于:它必将以否定自身的方式证明普世价值的绝对真理性。在“求同存异”思想指导下,上述矛盾与冲突暂时地、表面性地被搁置,但学科“失语症”实际上愈演愈烈,中国比较文学已经到了“动力衰竭”的边缘,其主要症状就是“回避(中西)比较”“回避(中国)文学”。
众所周知,比较文学的本质是文学的跨越性关系研究,是20世纪前后众多民族国家独立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反映,因此,在文学现象间辨别异同和判断优劣从来就是比较文学的天然使命和本职工作。但是现在,中国比较文学似乎害怕进行真正的比较,所谓真正的比较,即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的比较,要求比较具有科学的研究态度和统一的衡量标准。中国比较文学“回避(中西)比较”具体表现为“不比较”和“假比较”两个方面。“不比较”导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实际上沦为“世界文学”;由于“世界文学”中“中国文学”有专门学科研究,于是“世界文学”缩小为“外国文学”甚至“西方文学”:上述做法表面上体现了所谓的“学术性”“科学性”,实际上是回避甚至否定世界文学研究所应具有的中国立场的表现。“假比较”主要是指在中西“比较”中没有做到准确、全面地描述和分析事实,没有准确、深入研究因果关系,没有科学、统一的价值衡量标准,列举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实”之后,马上迫不及待抬出先入为主的“结论”,而这些结论往往是一些经不起推敲,或者不合时宜的陈词滥调,其实质就是唯西方马首是瞻。无论“不比较”还是“假比较”,根本原因是忘记了中国比较文学的“中国立场”,忘记了该立场所要求的“中国使命”“中国道路”。
“回避(中国)文学”既指“意识形态化”和“伪意识形态化”,更指由此产生的对中国文学特殊气质的漠视。“意识形态化”是指文学比较归根结底成了以西方文明优越论和西方制度优越论为主要内容的意识形态宣传,忘记了比较文学的主要对象是“文学”而不是其他,即使为了深入进行“文学”比较而要涉及“文化”“文明”,中国文化与中华文明也不应该被当成陪衬甚至“炮灰”。“伪意识形态化”是指借着谈论文学形式与技巧,实质上兜售西方意识形态,甚至谈论意识形态时也并不真诚,往往是虚晃一枪,马上直奔主题,为西方意识形态唱赞歌。由于“回避(中国)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实际上沦为“西方神学、哲学与意识形态宣传学”,由诗歌与史学为核心内容和两极的中国文学话语长久遭受压抑,这不仅对中国文学不公,对于必然具有“文学性”的西方文学来讲,也是不公平的,因为文学家毕竟不等于政治家、哲学家或神学家,文学作品涉及政治、哲学、神学却又不等于它们。
由于上述“两个回避”,中国比较文学似乎饱尝“悬空”之苦,深具“无力”之感。举个例子,至少是中国的比较文学学者,未必都有这样一个正确的态度,即对已有的任何类似“世界十大名著”(2000年美国《纽约时报》《读者文摘》调查版本,包括《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童年》《呼啸山庄》《大卫·科波菲尔》《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利斯朵夫》《飘》)的提法表示质疑甚至否定,应该知道其正确的、准确的说法是“欧美十大名著”,或者换成更精确的说法“19世纪及20世纪早期欧美小说十大名著”“体现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和宗教精神的十大名著”,等等。原因很简单,只要具有中国立场并尊重基本事实,就不难看出上述提法中含有的、仅仅是因为无知和傲慢而导致的“西方中心主义”。我们甚至可以更坦率、直接地指出:没有读过中国“四大名著”的人没有资格谈论“世界小说”,对元杂剧一无所知的人没有资格谈论“世界戏剧”,对唐诗宋词没有全面了解的人没有资格谈论“世界诗歌”。进一步说,中国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的题目,本来可以很丰富,就上述所谓“世界十大名著”来讲,运用变异学的立场、思路和方法,就可以做出很多很精彩、很有价值的研究,例如讨论其非西方视角的缺失、对于19世纪西方资产阶级精神的迷恋和偏执、站在无神论立场或非基督教的宗教立场上对其中宗教精神的评价与分析、“世界十大名著”在中国的流传、“世界十大名著”的中国阐释、“世界十大名著”概念在各国的不同解读,等等。但是,没有变异学,我们的题目就不得不实质性缩小为“‘世界十大名著’所蕴含的普世精神研究”,而这些所谓的“研究”,结论早已预设好了,事实上除了在已有结论之前换着花样排列组合以外,几乎无事可做。
概言之,在中国,作为学科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越来越实质性远离其“初衷”和“立场”,放弃其“使命”,一门心思扑在西方文学身上。如果中国一路走衰,西方一路走强,上述趋势可以解释为大势所趋,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是,情况似乎并非如此,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持续上升,关于中国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自信的观点日益受到广泛关注、激发众多讨论的背景下,作为中西文化撞击的产物、致力于文学文化“跨越性”研究的中国比较文学,似乎越来越发现自己处在不得不选择的十字路口。这个选择就是:要不要继续默认西方比较文学的根本假设,继续无视中西文学真正比较和文明平等对话的强烈要求。如果继续“失语”,生机勃勃的中国比较文学,以及其他非西方国家的比较文学,就有可能离开源头、不接地气,彻底沦为西方价值观和西方话语的僵尸傀儡、行尸走肉。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西方的价值观和历史观等没有价值、一无是处,而是因为中国比较文学拥有自己的历史身份、现实处境和未来期许,唯西方马首是瞻不仅会让我们忘记自己的特殊处境和实际问题,而且可能会让我们沉迷于幻想救世主,幻想一步到位、一劳永逸,而不是实事求是找准中国问题、因地制宜解决中国问题,如果连中国问题都解决不好,又怎么能让世界相信所谓的“中国方案”?
综上所述,《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站在变异学立场,用变异学的思路与方法重新审视传统意义上的“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将其归入“流传变异”和“阐释变异”,其实质是站在“中国立场”,用“中国话语”重新构建学科理论。该著作还创造性提出以“他国化”为核心内容的“结构变异”,将其作为变异学的宗旨与归宿,实质上是对中国比较文学“回避(中西)比较”“回避(中国)文学”的强力纠偏。总而言之,该著作通过完善变异学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方法,对志在帮助中国比较文学走出困境的变异学以系统性支持,其意义是历史性的。
二、感知时代潮流,分析了变异学的学术背景、思想资源和路径启示
变异学的提出,既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更是主动顺应世界潮流、回应时代呼声,《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全面准确地描述了变异学赖以产生的学术背景、思想资源和路径启示,揭示了变异学出现的“必然性”。该著作在变异学视域中对比较文学影响研究、平行研究、中国话语和国际现状进行了述评,认为变异学顺应了国际学术大环境和主要思潮,顺应并推进了比较文学发展的“三个转向”——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从翻译研究到译介研究、从解经学到阐释学。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该著作还揭示出变异学的独特品质,正是这些独特品质让变异学成为顺应时代要求的必然产物。
曹顺庆先生在该书《序言》中指出,变异学的“核心理论”是“在法美学派研究同源性、类同性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异质性、变异性,将异质性和变异性作为比较文学的可比性。”变异学的独特品质,主要在于拓展了比较文学的可比性,确切来说,揭示了长期以来被遮蔽的“可比性”的重要一面,或者说更为根本的一面——异质性和变异性。将异质性和变异性纳入可比性,表明变异学具有准确、完整的“比较意识”,完整继承和创造性发展了比较文学学科理论。
比较文学学科所要求的“比较意识”是指这样的意识:跨越性文学现象间的比较既要有量的要求,更要有质的要求,后者取决于是否具有明确的“异质”或“变异”意识。众所周知,即使满足了“可比性”(具有亲缘关系、类同关系或科际关系)“文学性”等条件,具有“跨越性”的文学现象仍然可能不是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这是一个非常基本却常常被遗忘的原理或规则。要成为真正的比较文学研究,具有“跨越性”的诸文学现象既要有量的规定,更要有质的规定。量的规定是指被跨越的诸文学现象所占比例要大致相当,质的规定是指要着眼于被跨越的诸文学现象之间的“差异性”或“异质性”进行比较。
由于有对量的规定,我们可以说,尽管中国现当代文学几乎所有方面都具有比较文学所要求的“跨越性”,因为其整个话语体系几乎都源于或基于西方话语,但因为其研究重点在中国,不符合比较文学“跨越性”对量的规定,所以不属于比较文学学科。不能因为某个研究中有个别“涉外”现象就将其列为比较文学,这是一个简单却经常被遗忘的道理。
由于有对质的规定,我们可以说,着眼于“相同”“相通”处对“跨越性”文学现象进行的研究不属于比较文学。举例来说,尽管长期以来绝大部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所用的理论、术语等均来源于西方,但中国古代文学与比较文学不是同一个学科,因为西方理论或术语事实上是从与中国文学现象“相同”“相通”之处发挥作用的。换句话说,在中国文学研究中使用西方理论与术语,甚至整个话语体系都照搬西方,并没有改变其学科性质,只要这些研究方法与所研究的中国文学现象的性质相适应。说到底,研究对象会制约研究方法的适用范围与方式,研究方法的有效性取决于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的契合程度。所以,在中国文学中使用西方理论和术语,并不一定就改变了中国文学研究的学科性质。只有当研究聚焦差异性、变异性,聚焦于把“差异”当“相同”的误读,聚焦于强制阐释及其严重后果,这样的研究才改变了学科性质,成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举例来说,我们研究屈原、李白诗歌所具有的浪漫主义特色,如果此处“浪漫主义”实质上是指与西方“romanticism”某些共同或相同之处,比如强烈的感情,夸张、想象等艺术手法,这样的研究是古代文学的题目。但如果研究对象是西方文学思潮及其术语“浪漫主义”(“romanticism”)在屈原、李白诗歌研究中被误用,指出其中的龃龉之处,这就成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有的研究,被跨越的诸文学现象所占比例并不大致相等,甚至看上去严重失衡,但由于具有充分的比较意识,仍不失为真正的比较文学研究。比如,考察源自西方的“浪漫主义”一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中的运用,可能该研究介绍西方文学术语——“浪漫主义”只占较小的一个部分,但是如果对该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异质性”“变异性”有敏锐的感知和全面的考察,那么该研究当之无愧是比较文学的研究成果;反之,如果该研究实质上将“浪漫主义”当成一个中国文论话语的原生术语,西方文学批评仅仅是给它取了一个“洋名”,即使它用了大量篇幅详尽介绍“浪漫主义”文学的发生发展,在最严格的意义上它仍然属于现当代文学学科,因为该研究未能在质的方面具有以异质性和变异性为核心内容的“比较意识”,它只在形式上具有“跨越性”,实质上是装点着外国文学理论的中国文学研究。
从比较意识所揭示的学科划分规则来看,变异学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必将影响深远的观点,即和一般的理解不同,比较文学之所以具有成为学科的必要和潜力,主要不是因为具有“跨越性”的对象之间具有“同源性”或“类同性”,而是因为它们之间的“异质性”和“变异性”,后者更有价值。(4)人们往往将比较文学学科的兴起归因于欧洲对统一性的追求,但似乎常常忘记两个事实:第一,统一性的前提是特殊性,承认欧洲各个民族和国家的独立与个性是统一的前提;第二,统一的目的是和平共处而不是泯灭自我。
用上述观点来考察变异学独特的理论价值,可以有诸多发现。严绍璗于1987年就提出了“文学的‘变异’”现象这一术语,(5)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前言。出版于1976年的被称为“国内第一部比较文学论文集”的《比较文学的垦拓在台湾》提出了“援用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并加以考验、调整以用之于中国文学的研究”的主张。它们要么比变异学理论更早提出“变异”一词,要么比变异学更早提出一个可以代表“中国学派”的重要理论,但是诸如此类的理论仍然不能与变异学的理论价值相提并论。简单来说,台湾学者的“阐释学”或严绍璗的“文学变异”说均未立足于变异学的关键支点——异质性、变异性及其可比性之论证,不具备变异学所具有的比较意识,即完整的比较文学学科意识。这里的“完整”指的是变异学不仅揭示出比较文学学科发展从始至终的一个潜在主题——异质性与变异性,并且指出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取决于是否承认异质性与变异性对于比较文学学科的基础地位。也正是这个原因,程培英在《比较文学若干理论问题的思考》中对变异学的有关论述最终也只是隔靴搔痒而已。该文章的有关部分将变异学视为“针对传统比较文学的‘求同’为基础的研究方法而提出的‘求异’研究”,认为其目标是让比较文学“具有区别于其他文学研究的特征”,或者在人文科学内部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6)程培英:《比较文学若干理论问题的思考》,上海: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第255页。平心而论,上述观点不乏可取之处。可是,以“发展变化的历史”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新方式——在此之前则是哲学式的或印象点评式的——其实就是比较文学的出生胎记,只不过由于欧洲诸国、诸民族分分合合的历史,其国别文学史必然是“比较”的,所以,研究本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史”)的“国际文学关系‘史’”就应运而生了,这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比较文学”(法国学派)。可是,“文学史”的观念与方法实际上已经为国别文学研究、文学理论研究等所采纳,不再是——确切地说一开始也不是——比较文学的独特的方法。而且,一般认为,比较文学之所以成为一门学科,其根本点在于研究对象的“跨越性”而不是采用了独特的方法;由于历史性的眼光与跨越性的视野,比较文学可能是最善于也最需要与时俱进的学科。毋庸讳言,人文社会科学从来就不是完全客观的,其主张可能会深刻影响历史的进程,社会与民众接受其主张的程度如何、如何行动、效果如何,转而会对其主张的“客观性”“科学性”评价产生直接影响。总而言之,变异学主张在“跨越性”研究对象中“求异”,让比较文学学科的研究结果更加符合时代需求、更有价值,而不是用“求异”的方法在文学作为对象的各种文学研究方法中“立异”。之所以有上述误解,可能主要是缺乏以异质性和变异性为主要内容的“比较意识”,以及该意识对于比较文学学科的重要意义的认识。
综上所述,变异学的出现之所以具有“必然性”,主要是因为它追本溯源,重新发现异质性和变异性对于比较文学学科的极端重要性,让陷于重重迷雾之中的比较文学拨云见日。
三、融通中国与世界,揭示了变异学的中国血脉与世界宗旨
对于变异学的发展,《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贡献良多,有两个方面特别值得强调:一是将“易之三名”作为变异学理论的哲学指导思想,揭示出变异学的中国血脉;二是提出“他国化结构变异”这一创新命题,揭示出变异学的世界宗旨——让世界文学成为国别、民族文学的肯定者、滋养者而不是否定者与扼杀者。总而言之,变异学既站稳了中国立场,又具有世界情怀,为比较文学的发展指出了一个“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新方向。
《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指出《周易》对变异学有重要影响,“以中国思维方式开启了比较文学的创新之路”。主要指三个方面,首先是“变易”思想的影响,即“变易”不可规避;其次是“不易”思想的影响,即“借异识同”;再次是“简易”思想的影响,即“变易与不易之间的平衡协调规律”。它进一步指出,变异学对《周易》有关理论的转化创新之处是“文学性是比较文学研究不易之规律,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可比性基础,跨越性与变异性则是异质文论跨文明对话中的意义叛逆过程,是‘变易’之规律。而简易,无非是互补对话的二元或多元展开模式。”(7)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第76-89页。以上论述似乎在暗示着这样一个观点,即承接中国血脉是变异学独树一帜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变异学不仅创造性吸收了《易经》的哲学变易思想,也从中国文学独特的“历史—诗歌”话语传统中受益匪浅。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
第一、继承和发展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中国文学史精神与方法。作为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第一部文学史著作,《文心雕龙》以时代变迁为纬线,以社会状况变化、文化精神演变为经线,以作家、作品为节点,勾勒出一幅连续不绝的文学演变史。众多文学现象可以被视为时间长河中由天、地、人“三才”决定的、有内在联系和演变逻辑的、生生不息、不断演变的整体。上述文学史观念极具民族特色,长期为中华民族所独有。曹顺庆先生很早就意识到了《文心雕龙》文学史书写所蕴含的重要价值。他指出:“在文学史观念上,《文心雕龙》是独步一时,压倒群雄。众所周知,无论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或是贺拉斯的《诗艺》、波瓦洛《诗的艺术》,无论是婆罗多牟尼的《舞论》,还是檀丁的《诗境》、曼摩吒的《诗光》,都没有建立一种文学史的观念。即没能用史的观念来系统地研究文学现象。(现代西方文学史乃十八世纪方兴起之物)。而《文心雕龙》全书,处处闪烁着文学史的观念。”(8)曹顺庆:《从总体文学角度认识〈文心雕龙〉的民族特色和理论价值》,《文学评论》1989年第2期。事实上,变异学的许多核心观点与《文心雕龙》具有内在相似性,显示出明显的传承关系。变异学注重“异质性”与“变异性”,显示出强烈的文学“演变”意识,而这恰恰是西方文学研究传统所欠缺的内容。西方以往的文学研究都是“去历史化”的,柏拉图式的:文学只是现象,其演变是不真实的;真理是不会变化的,是超历史的、超验的存在;文学现象只能是不变的真理的幻象,它受真理制约,而真理却不受文学现象的反作用。这类观点大约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形式逻辑的观点。西方文学研究的起点和典范——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篇即亮出立论之基础——诗的本质是“摹仿”,继而提出三类“摹仿”——因媒介、对象、方式不同而不同的“摹仿”,然后,所有的论述都从这个基本的逻辑区分出发并受其制约。一类是心灵构造的观点。该观点认为文学史源自历史学家心灵构造,所有的历史都是思想史,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柯林武德认为“所有的历史都是思想史”,“除了思想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历史”。他解释说,历史学不是“连续事件的一篇故事或是对变化的一种说明。与自然科学家不同,历史学家一点也不关心各种事件本身。他仅仅关心成其为思想的外部表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仅仅就它们表现思想而言才关心着那些事件。归根结底,他仅只关心思想。”(9)[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06页。一类是辩证逻辑的观点。黑格尔的辩证法认为,作为世界的真相或本质的“理念”(“神意”)体现为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神意”的秩序根据严格的逻辑意图,根据概念的顺序而展开,对过程的强调让“历史……(成为)黑格尔哲学的核心”。(10)[英]迈克尔·斯坦福:《历史研究导论》,刘世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年,第235页。可是,在黑格尔的辩证“历史哲学”里,文学现象只(应该)是哲学“理念”的注脚,至于与文学现象密切相关的社会历史则可能因为不属于思想的范畴而沦落到可有可无的地步;为了更好地配合“理念”的演变过程,最终达到黑格尔为“理念”演化设定的终极目标,文学史不能承认(包括)所有文学现象,也不该承认(包括)所有文学现象;为了让文学史迎合超验的目的,就必然宣称游离于该发展历程之外的作品不配称为“作品”,它们存在的历史是“错误的历史”或“不该发生的历史”。
相反,变异学提出比较文学应该研究文学现象之“变异”,坚持和深化了比较文学的历史主义根基,即比较文学法国学派所确立的学科特质——必须基于所有文学以及相关社会现象而不是神学“信念”或形而上学“理念”去书写文学史,去研究被看作互相联系的文学诸现象。人们通常将“变异”二字的重点放在后面的“异”字,其实重点放在前面的“变”字似乎更为合理,不仅因为“变”是“异”的前提,更因为“变”字引入了时间维度,蕴含着历史意识,而这种历史意识,正是比较文学的学科基石。
第二、吸收传统文学批评的诗性智慧让变异学成为与文学本性合拍的文学“生生之学”。曹顺庆先生指出:“(中国古代文论著作)都有一个基本特征,即在审美直观中,从下而上地进行审美经验总结,由此而构成自己的诗学体系……古人论诗,多不凭空而发,更不会从某种假设开始,进行抽象的条分缕析。而总是先从阅读鉴赏开始。”在批评鉴赏中,不是归纳总结,以期将作品纳入自己的几条干巴巴的理论之中,而是点到即止,让读者自己回味;甚至“以诗论诗”,不是让评论代替作品,而是用诗性的、隽永的简单话语引出作品、帮衬作品。变异学的独特品质之一就是让文学研究可以“生生不息”,这很可能是因为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诗性智慧的缘故。该诗性智慧包括“生生不息”的生命美学,“以诗论诗”“用意象描述意象”的诗性评论传统,等等。与西方诗学倾向于将文学压缩为数条抽象的理论不同,这个传统倾向于让单部作品膨胀到整个文学,牵涉出整个文学背后的社会乃至全部世界。
需要补充和特别强调的是,《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提出“他国化结构变异”这一创新命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如果说歌德的“世界文学”提出了梦想,“他国化”“结构变异”则为实现这一梦想提供了中国方案。曾几何时,比较文学只有西方方案,在该方案里“世界文学”事实上被定义为“欧美文学”或以近代资产阶级精神——或与之相同或类似的思想——为内涵的文学作品,国别或民族文学似乎唯有放弃自己的传统才有资格融入世界,才不会被“开除球籍”,各个国家被迫在守卫传统文学精神家园与拥抱未来之间做出取舍。
“他国化”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以“美国化”为核心内容的比较文学理论“西方化”倾向的否定。首先,“他国化”理论反复强调各个国家、民族在接受外来文学文化影响时要“不忘本来”,坚守“话语异质性”;另一方面,文学与文化输出国要认同与尊重接受国原生态话语异质性,拒绝采取同化接受国的立场,转而让接受国根据自身情况主动适应和改造。对上述原则的认同与否,关系到“如何让文学、文论与文化在异质文明对话交流中‘面向未来’的发展问题”,因此成为了该著作的“根本落脚点”。(11)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第407页。其次,“他国化”理论指出,“吸收外来”应该是让外来文学文化成为接受国“知识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并“积极推动”接受国文学的文学发展。这其实也是在强调接受国的主体性和主动地位,似乎在告诉读者,“吸收外来”的目的是“面向未来”,但是如果没有做到“不忘本来”,搞类似于“全盘西化”“以西释中”的文化清洗运动,最终只能是死路一条。
《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总结道:“所谓比较文学变异学,实质就是研究如何在不改变话语原生异质性的基础上,如何转化利用他者话语资源,从而不断发展和建构我们自身的话语体系和学术规则的学科理论。”而该书的核心思想就是“全球化多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应当更加尊重异质文明文学的结构性差异,尊重文学交流中的变异事实,不要用一种普适性的理论来强制阐释他者之存在样态,也不要遮蔽文学交流中的异质性与变异性,而是采用《周易》中差异互补的中国文化思维方式,将异质性、变异性作为可比性,展开异质话语的互释互证,从‘求同存异’转为‘借异识同’,在根本出发点上调整思路。或者更具体地说,就是不忘本来(坚守本土话语)、吸收外来(转化外来话语)、面向未来(形成创新话语)”。(12)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第452页。该著作坚持中国立场,感知时代潮流,事实上为比较文学变异学提出了具有系统性与实践性的中国方案,为比较文学的未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如果说之前的成果主要是更新思路、校正方向、提升境界,概言之主要是进行理论可能性探索的话,那么《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的出现,则是为变异学理论的可实践性、可操作性提供了系统化的方案,尽管它的意义和价值远不仅于此。该著作出现以后,将变异学应用于比较文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就有了理论依据和实践法则。至少在这个意义上,该书是一部重要著作,它必将有力推进相关研究,成为该领域的指路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