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际人格:新时期以来乡土文学中农民现代体验的一个维度
2021-01-17廖斌
廖 斌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叶南客将从“小农”到“公民”的转型称为“大过渡时代的转型人格”,揭橥了现代化进程中的“边缘文化”现象以及由边缘文化、边缘感增强而产生的一种新型人格。叶氏认为有两种文化撞击:一是时间性文化冲突,即“过渡人”由社会剧烈转型中人格变异和转换所发生的文化困惑和冲突;二是空间性、地位性文化冲突,即在共时态下在不同空间的文化体系、族群、社会形态之间穿越,“边缘人”背负了从隔阂到同化过程中人格的裂变和转型。“过渡人”是身处新旧社会形态转捩点的人,他们是引领时代洪流的弄潮儿;“边缘人”是处于两种文化交界处、远离某一文化中心的人。二者统称“边际人”。(1)叶南客:《边际人——大过渡时代的转型人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页。
新时期以来,在从农业文明跨入工业文明、从乡村进入城市的农民身上,纠结了上述的时间性、空间性、地位性的文化冲突,他们正是这样的“边际人”。新世纪前后的乡土文学多有书写,稍早的有《鲁班的子孙》中的小木匠、《最后一个鱼佬儿》中的福奎、《人生》中的高加林等,晚近则有荆永鸣《大声呼吸》、王十月《寻根团》、王华《天上种玉米》、赵本夫《木城的驴子》、姚岚《留守》等文本中所塑造的“城乡交叉地带”(2)路遥:《面对新的生活——致〈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1982年第5期。的农民(工)、候鸟(留守人群)形象,以及梁鸿、黄灯、王磊光等学者、城籍农裔作家的“非虚构”写作,这些作品都非常深入地刻画了处于身心流浪、文化冲突、角色转换、多元角色混合中无所适从、艰难嬗变的农民的现代“边际”体验。
一
边际人格是乡村在追求现代性进程中产生的新型人格,它是农民在与剧烈嬗变的社会体制机制、文化形态、人际关系等碰撞时,其精神质素、文化心理在冲突、妥协、调和后表征的多元缝合的新型心性结构,其特点是融多元异质文化、跨时代的各种生活、精神要素于一炉,其人格体现出过渡性、边缘性和易变性。这些属性凝结于整个农民阶层。“边际人格是现代化过程中社会文化环境急剧变动下的产物,是多元文化交织并存的,不断趋向变动的一种特殊人格。”(3)叶南客:《边际人——大过渡时代的转型人格》,第15页。
一直以来,前现代农民世代稳定地驻守在乡村,依土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对“土地”负责,以农为生是他们身上铭刻的阶级胎记和身份标识,也就是说,他们是职业农民。改革开放之后,户籍制度松动,人口开始大规模流动,农民离土离乡从事各种各样的新“职业”,于是,从“农民”唯一的社会角色、职业身份中分身幻化出更多的角色,诸如农民工、工人、小工商业者、城市流民、城市住宅小区的业主、小老板、基督教信徒、市民等等,每一个角色都带来不同的现代体验,使其原有的相对稳固笃定的角色认知逐渐瓦解,有的带来角色意识的混乱,有的参与其在新的现代文明中的角色转换,有的建构其作为边际人的新型人格、精神文化心理和国民性质素。作为职业农民,尊崇的是“自然文化”,以四季轮回、日月交替、风调雨顺为规则,这时的角色是单一的,思想意识也是单向度的,难有其他文化的干扰、侵袭与渗透。
1983年,李杭育发表《最后一个渔佬儿》。小说中的福奎终其一生在葛川江上以打鱼为生,他只和这条大河发生亲密关系,他执守自己的生产生活方式,没有向工业文明迁徙。因此,在他身上不存在文化的过渡。尽管后来,现代性逼近了葛川江,现代器物——更加科学高效的捕鱼网具、修大马路、安装火龙一样的路灯、现代化工厂等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蚕食着农耕文化,福奎在江里也刨不到食了,但仍然不上岸。他怀念“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以及“江里有鱼,壶里有酒”,甚至“船铺板上还有大屁股大奶子的婆娘”的自个儿当家作主的日子,决不去村里新开办的味精厂当拿工资的工人,因为工人遵循的是“制度文化”(4)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当代杂志》1983年第2期。,这个角色是与整齐划一的大生产、朝九晚五的固定作息、冰冷坚硬的大机器绑定在一起的,是以牺牲农耕文化的自由散漫(哪怕是贫穷)为代价的。正如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年鉴学派之集大成者布罗代尔所指出的那样:“所有农民都成年累月地过着贫困的生活,他们有经得住任何考验的耐心,有委曲求全的非凡能力,他们反应迟钝,但必要时却以死相拼;他们在任何场合总是慢吞吞地拒不接受新鲜事物,但为维持始终岌岌可危的生计,却表现出无比的坚韧。”(5)[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形形色色的交换》,施康强、顾良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62页。
在新世纪“打工文学”中,无论是郑小琼,还是张守刚等诗人,都对工厂制度文化/工业文化对人性戕害有过深刻摹写,例如《剧》,……/她把自己安置/在流水线的某个工位/用工号替代姓名与性别,在一台机床刨磨切削/内心充满了爱与埋怨,……她要习惯/十二小时的工作,卡钟与疲倦/在运转的机器裁剪出单瘦的生活……(6)郑小琼:《郑小琼诗选》,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44页。。辛酉《我们这些“鸟人”》则集中表达了农民工作为边际人的复杂无奈的体验:“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我们这些黄土地养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义/背叛了黄土地的人/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却被称为农民的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的人/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我们这些——‘鸟’人。”(7)辛酉:《我们这些“鸟人”》(2011年08月16日),https:∥www.langsong.site/4571.html.抒情主人公指称的“鸟人”,实际上是一种往返与挣扎于不同文化的“候鸟”,两边不靠,无所依托,表征了他们徘徊在“黄土地”与“城市”两种文化区域的角色困惑,身心无处安顿的尴尬,体现了他们物质上的生存艰难与潜在的文化冲突。相较而言,福奎虽然和农民工一样身处时代转折、文化转型的时期,但他抱定主意和他的小船同生同死在江里而鲜少边缘感受、边际心态——他是农耕文化的遗老、遗产而不是跨文化的边际人。
21世纪后,孙惠芬在《吉宽的马车》里描写了一个福奎式的在乡农民“懒人”——吉宽。吉宽在乡村里过着安稳闲适的生活,马车的叮叮当当和以“慢”为特征的速度表征着乡村社会的散漫安逸和气定神闲。在赶着马车自由自在的乡村时光里,吉宽们的身心是舒坦的,人格是笃定的,环境是友好的,时间是自己支配的。有学者指出,“现代化对人格的稳定和认同的影响也是令人担忧的。传统社会由其环境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人格特征,……这种环境和关系有助于形成强烈的认同感和自信心,因此,传统社会中绝大多数成员从不会因遭遇规范和价值冲突而紧张。”(8)[美]布莱克:《现代化的动力》,段小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2页。
二
到了20世纪90年代乃至21世纪之后,农民的角色嬗变多元化,他们的角色认知与身份认同陷入惶恐不安的混乱之中:久远以来农民的单一本色、融于血脉的角色体系被极大破坏,他们原有的固定角色在转型社会不断分蘖,被强加给他们不同的角色,不断补充、上演一个个陌生而崭新的角色,农民边际人由此大量出现,并产生出他们的新的困惑与体验。比如,在代际关系中,外出务工见过世面的子辈越来越早成为亲属关系演变的引领者,成为带头人、骨干和教育者,而老年人常常被子辈耳提面命,不得不谦虚地再社会化,成为被训诫者、被范导者。周晓虹称之为“文化反哺”(9)周晓虹:《从颠覆、成长走向共生与契洽——文化反哺的代际影响与社会意义》,《河北学刊》2015年第3期。——这在儒家以长为尊的“差序格局”中是不可想象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巴金《家》中高觉新的性格及其悲剧命运。在家庭关系中,乡村传统的伦理纲常也正从固有的父子夫妻的等级关系转化为具有相对平等关系的核心家庭,而取代主干家庭。在这个急剧转型的时代中,人们在新旧角色的频繁、混乱的转换中猝不及防、无所适从,新旧角色观念的困惑感与撕裂感时时侵袭着农民,因此,农民边际人的角色冲突最为尖锐、现代体验最为复杂强烈。
在《出梁庄记》里,梁鸿指出“传统的乡村文化结构在现代化进程中被逐渐消解,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10)姬亚楠:《梁鸿乡土书写中的农民身份认同问题研究》,《中州学刊》2019年第4期。。梁庄的青年农民张栓子在白云鄂博做校油泵生意,成为一个“新农商”。这个向城而生、已经“进入”到城市文化中的乡下人再也无法退返农村,但“似农非农”的身份让他游离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因此,他所遭遇的文化边际冲突就显得格外强烈。栓子说:“人并不应该只以挣钱为标准,还得有个爱心,这很重要。最后,这爱心也得到了社会承认,这才对。就拿我来说,不管我挣钱咋苦咋累,国家有啥大事时候,我捐款都是自发性的。汶川地震时……我捐了五千块。”(11)梁鸿:《出梁庄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126页。栓子虽然这些年做生意赚到了钱,但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身份暧昧不明,有钱也安定不下自己的心。因为没有一个确凿的身份,连走亲访友、做生意介绍身份时都难以启齿,感觉低人一等,“就是住在北京,住在再好的村里,你也不能参与人家啥活动,都没你的份”(12)梁鸿:《出梁庄记》,第126页。,感觉没有奔头,没有明朗的前景,心里空落落的。学者丁帆认为,“20世纪90年代乡土小说强调的不再是农民被赶出土地的被动性和非自主性,而是他们逃离乡土的强烈愿望以及开拓土地以外新的生存空间的主动姿态;离土农民也不再是在城市寻找类似土地的稳定可靠的生产资料,以维持其乡民式的生存原则和价值观念的‘祥子’们,他们以尝试与传统农民人格抵触的商业活动,体验与土地没有直接依附关系的人生。”(13)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4页。与此相似,梁庄的青年农民梁万敏不仅在深圳虎门镇办制衣厂,还新潮地在网络上开设博客,上面记录着2008年他开着自己的金杯车运送救灾物质到汶川的图文。那一次,他捐资捐物近10万元,相当于个人总资产的近十分之一。面对梁鸿的采访,万敏说,“别以为我们没有追求,也总想着为社会做一点事情……(看到灾情)当时就想,还是得挣钱,要是挣到钱咱就能出力了”,“也总想干个啥事,不是光为了挣钱,还得有个目标,有个追求啥的……”(14)梁鸿:《出梁庄记》,第225页。。由此可见,张栓子、万敏们这些“精神漂泊者”的人格质素里已经融入了公民意识、社会参与意识,他们自愿捐款、想融入城市社区活动、献爱心、人生有目标等思想行为就是实实在在的、自发的公民实践。这完全不同于传统小农意识中的自私自利和闷声发大财、哀怨、眼红、事不关己和冷漠麻木。但是,“由来已久的城乡分隔制度为进城农民融入城市生活体系制造了诸多障碍,使‘流动农民’遭遇到了阿Q曾经遭遇的‘不准革命’的历史困境,他们实现城市化、市民化的现代转型因此变得异常艰难。”(15)李兴阳:《终结过程中的裂变与新生——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农民形象综论》,《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学者高丙中将“公民意识”界定为7个要素:礼貌、非暴力、宽容心、同情心、志愿者精神、相互尊重、共同体意识等等。(16)高丙中:《中国的公民社会发展状态》,《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2期。两相对照,张栓子们确实是一只脚迈入了现代门槛,但同时又难以被城市所接纳而进入城市社会文化“共同体”中,于是只能徘徊在城乡边缘,成为由农民而“市民”再到“公民”的边际人。梁庄的农民李秀中,“是吴镇在北京混得最好名头最大的人,他在北京良乡一带校油泵,已有几千万的资产”(17)梁鸿:《出梁庄记》,第161页。,不仅将父母兄弟姐妹带了出来,而且自己也完成了从河南农民到北京市民的“转型”。这个企业家谈吐思路清晰,视野开阔:经营策略、忧患意识、掌握理论、管理条例、尾气排放标准、送礼的学问、校企合作……,这些专业词汇显示出秀中已经是一个具有现代企业管理理念和能力的现代企业掌门人,他开始“从单纯的挣钱过渡到思考公益”(18)梁鸿:《出梁庄记》,第174页。。这些行径表明秀中似乎已经从城乡边缘走向了城市中心,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在县城买了一块山,准备老了回去盖房子、养狗、养老。可见在秀中的思想里依然有着“落叶归根”的传统乡土意识。这充分说明了,“城市化虽然改造了乡村模式、农民的生存方式,但农民的情感、思想,他们的生活方式并非全然跟随这一转型而改变。相反的是,他们可能仍然渴望回到那种传统的模式中”。(19)梁鸿:《中国在梁庄》,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第242页。
此外,《出梁庄记》中还有几个隐喻性细节呈现了梁庄的“文化混血儿”在城乡文化之间出入的困惑与怨恨、自觉与进步。梁庄的红旗和立子在北京打工做建筑方面的活儿,当梁鸿看到刚刚从工地铺瓷砖下班来践约的二人衣衫整洁干净,不免心生疑问。红旗解释道:“俺们拿有衣服。干完活把衣服一换。那身衣服就放那儿,第二天去再换上”,在作家看来,“脱去‘工作服’,换上干净的衣服,坐车、回家。这倒是一种‘新鲜’的做法。好像还有某种尊严的表达在里面”(20)梁鸿:《出梁庄记》,第162页。,这是一种自尊和对工作、身份的心平气和的认可。但是,笔者以为,此种行为还有一重潜在的意义——“文化的穿越”,即空间、时间的转换——从工地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从打工到履约,显示了“85后”青年农民清晰可辨的自我意识和身份分裂中的自如转换。这让我们想到几年前的一段新闻报道和余世存的诗歌《十月诗草:歌拟奥登》,前者写福州市的公共汽车上,下班后一身泥土的农民工“自觉”地坐在了空座位的脚踏板上(21)《福州农民工怕弄脏公交座椅坐台阶引关注》(2011年08月16日),http:∥news.ifeng.com/c/7faAVe7buZj.;后者的主人公则这样表白:“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边;他们却皱着眉头,弟兄们,他们指我们太臭。”(22)余世存:《十月诗草:歌拟奥登》,编辑部:《诗歌现场》2006年9月秋季号,第60页。这是三个与“现代卫生”有关的历时表达,从农民工的身上太臭“被嫌弃与驱赶”到身上太脏而“自我退缩与隔离”,再到因一身尘土而“主动洁净换装”示人,不仅表明了农民逐渐开启的文化习得、觉醒和人格独立,试图重拾尊严、平等,还表征了农民在面对强势的城市文化时的重大心理突破。梁鸿的堂侄女女婿正林是一家“这一行里北京最大、最出名的装饰公司”里有才华的商装设计师,他的文化际遇最具有两面性、典型性。正林的职业很体面,“出去坐飞机飞来飞去,住的是高档酒店,接触的也是国际奢侈品牌”;带着翻译见各国客户,“气派得很”,“出去吃饭一桌一万多,喝的是高档红酒,酒是专门从瑞士带过来的……”(23)梁鸿:《出鸿庄记》,第141-142页。,但是下班却不得不回到蜗居的北京城郊的小破屋,落差太大,场景和角色很难转换,成为必须分心有术的文化分裂人和时空穿梭人。这是边际人最真实的现代体验之一。这种处于“中间物”的边缘、过渡的现代体验就像夏敏小说《接吻长安街》中“我”的形象化慨叹:“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像土里的泥鳅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24)夏天敏:《接吻长安街》,《山花》2005年第1期。总之,处于城乡之间流浪的农民,他们的人格型塑只能在持久的文化冲突与痛苦牵扯中竭力调适,“兜转”“彷徨”成为他们脆弱人格左支右绌的真实表达。
钟正林的《户口还乡》(25)钟正林:《户口还乡》,《当代》2011年第2期。是新世纪乡土小说中极具象征意味的一个文本,它非常敏锐地感受到了乡村及其子民思想行动的重大转向。小说描写了大田、帮容夫妇早年为了摆脱贫困,绞尽脑汁向城市求生后如愿以偿当上工人的故事。因为在大田、帮容夫妇看来,城市“有不尽的财富和诱人的享受和娱乐。同时还是个使人有出息的地方,农村的优秀人才都到了那里,那里有学问,更有权势。”(26)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农民意识的变迁》,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97 年,第129-130 页。但是好景不长,20世纪90年代,大田下岗成为城市底层贫民,后来听说在农村可以享受诸如林权林地分配等国家惠农政策,在利益的驱动下又想方设法争取将户口迁回乡村老家,就在已经办成还来不及高兴的时候,传来了颁布新的城镇福利政策的消息,让大田夫妇顿时陷入了进退维谷,无所适从的抉择中。钟正林以其敏锐写出了当下乡村的新动向,是对“城市至上主义”的反拨,不仅写出了农民疙疙瘩瘩的烦心事,还表达了农民生存的苦涩与无所适从。因为,“大田和帮容不知自己的‘户口返乡’是明智还是失策。中国的农民总体上来说,还是身处艰难,不得不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而且他们总共就那么一点利益,算得不精,就陷入困境。小说写出农民的那种斤斤计较左右为难的心态时,其实也写出了他们的处境依然困难重重。”(27)陈晓明:《辛酸的刻画胜于书写悲痛》,《文学报》2012年9月28日第6版。
然而,更值得关心的是,大田、帮容夫妇在城乡两端之间的生存经验,以及由此切身感受的、具有相当比较意义的现代体验。也就是说,大田、帮容夫妇的角色是从小农到工人,由市民而农民的,是折返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真正的边际人,在提供文化冲突与比较的心态方面,具有典型性的意义。在小说中,尽管大田、帮容夫妇对比的多是城乡二者“形而下”的“吃喝拉撒睡”,但仍然可以从中一窥端倪。比如,从认为城镇户口是社会人上人的标签,自己死活都要脱了这层“农皮”的艳羡与行动,到“城里什么东西都要买,连上厕所都要花钱”的抱怨;从“如果没有收入将坐吃山空,在城里没有城镇户口不好找工作”(28)钟正林:《户口还乡》,《当代》2011年第2期。的重新认识,到反感城里的热闹是表面的,其实人情非常冷漠自私。总之,在大田们的心目中,城市有时是令人无限向往的神圣异域,是一家人实现阶层流动、跨越边际的终极目标;有时又变成异己的力量,成为正常人性的否定性因素。有学者指出:“随着农民进城的热潮,他们大量地接收着来自社会、他人对自我的认知与评价。一方面,农民群体自我认知和他人评价之间的矛盾日渐凸显; 另一方面,农民群体与城市之间的相互隔膜的状态日趋严峻。”(29)姬亚楠:《梁鸿乡土书写中的农民身份认同问题研究》,《中州学刊》2019年第4期。
从“乡下人进城”到“户口还乡”,这不仅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还是边际人的典型行为特征。进城是对乡村精神文化的逃离,也是对城乡二元对立、农民遭受不公正待遇、乡村社会政治文化异化的抗争;还乡是对乡村生产生活方式的复归,也是对城市虚假文化、商业文化和欲望陷阱的回避。学者丁帆认为:“持‘中国进入了城市文学时代’观点的人所忽略的, 正是我们在新世纪乡土小说转型研究中要阐释的: 失去土地的农民流入城市后, 给城市带来了农耕文明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方式,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城市;另一方面, 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以其文化强势和由此形成的话语霸权, 不断地改变着‘城市异乡者’的思维习惯与文化性格。聚焦在‘农民进城’上的文明冲突和社会转型的历史阵痛, 并不是‘社会生活中极小部分的问题’, 而恰恰是‘极大部分的问题’, 是新世纪作家们在相当一个时期内不得不予以关注的焦点, 自然也就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在漫长的转型期里所要书写的冲突性最强的叙事领域。”(30)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生存的特殊背景与价值的失范》 ,《文艺研究》2005年第 8 期。
三
农民的家庭角色也在这个转型时代发生了变化。传统乡土社会以父(夫)为纲的中轴型、层级型传递关系,实实在在地嬗变为平等型、民主型、反哺型关系,父亲、丈夫的权威受到挑战。此外,在乡村,夫妻合作、家庭式分工协作是生活的基本前提,日渐现代化的思维扰乱了家庭成员现有的角色和等级秩序,有力地冲击着旧有模式而使家庭陷入困境或出现新秩序。总之,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家庭成员都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进而不得不随顺变化去适应。他们是被时代浪潮裹挟着前行的边际人。正如安东尼·吉登斯分析了现代性的断裂性和反思性后指出:“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31)[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4页。
陈忠实的中篇小说《四妹子》(32)陈忠实:《四妹子》,《现代人》1987年第3期。书写了农村家庭成员关系的颠覆。四妹子家境贫寒,到了待嫁的年龄,在姑姑张罗下,四妹子找到理想的丈夫,却没有想到遭遇公公吕克俭大家长式的管理家庭的方式:公公和婆婆持家严苛,等级分明,她被束缚在严厉的家规乡俗下,没有一点自由,无数的委屈只有吞进肚里。这严重束缚了四妹子的创业理想。后来四妹子开始反抗,于是,这个大家庭分家了。她不甘人后,一心想发家致富,当她的养鸡成就超过所有人时,分出去的两个哥哥妄图分一杯羹。四妹子觉得这理所当然,同意了。已分开的一家人再次合在一起,新旧矛盾迟早会交锋:现代新型的经济观念、交换思维、主体意识、平权人格等已然楔入四妹子的精神结构,形成了新旧参半的文化心理。养鸡场倒闭后,四妹子又承包了无人敢问津的果园,一时风头无双,成为乡村妇女创业的样板,从而也赢得了公公、县乡领导的赞誉。此后,四妹子与公爹、哥哥的等级关系发生逆转。再后来,四妹子和丈夫吕建峰生意太繁忙,于是聘请公公吕克俭打工,四妹子给他开报酬。在此,公公与儿子儿媳之间的血缘、亲缘转化为以金钱为中间物的雇佣关系。商品交换的逻辑介入,使乡村一个传统的核心家庭成员由原生血缘关系转化为工作雇佣关系,其中的亲情退到了次要地位,颠覆了传统的人伦定位,乡村家庭成员遭遇到代际冲突与角色转换、新职业伦理束缚,边际人格渐次生成。
在王磊光的《在风中呼喊: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33)王磊光:《呼喊在风中 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里,可以看到农民的角色意识正在逐渐淡化,成为频繁往返于城乡之间、身份模糊的“候鸟人”。王磊光的老家——整个张家塆,十四五户人家,几乎全都修建了楼房,但如今只有四户人家还在这里住,其他楼房都空着,楼房的主人全搬走了,有的选择在县城购置房产安居乐业,有的在人群密集的集镇上新建了私房。二表哥位于张家塆的房子已经空置多年,已在附近集镇上另外买地新盖了楼房。由于在镇上只有住宅而没有赖以谋生的田地、菜园,二表哥不得不在打工之余经常骑着摩托车回张家塆,砍些柴禾带回镇上。王磊光伤感地担忧:那些扔掉锄头柄的农民,庆幸自己离土又离乡,他们站在田埂上对那些早出晚归在土里苦苦刨食的同行冷嘲热讽!而后者也不时在为自己望不到头的难熬日子、贫苦生活而哀叹、自责。更为揪心的是,“80后”和“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当他们无法淹留城市而不得不“少小离家老大回”时,作为渐近暮年或垂垂老矣的中老年劳动力,不仅丧失了基本的种田本领和体力,而且以他们在城市打工受到现代化洗礼后对农事劳动的态度和对待土地的感情,早已经与父辈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分道扬镳了。
其实,不仅是成年人,在代际的意义上,农民子弟接续了城乡文化碰撞,进退不得,仍然是跨文化的“边缘”心态的直接体验者、受难者。《出梁庄记》中,在北京从当保安开始到办了一家保安公司的韩建升说起自己的儿子,最困惑的是孩子的上学问题,“这样会毁了几代人。如果政策不变的话,到了上高中,就得让你嫂子回去,带着孩子上学,娃儿不一定能适应……不是梁庄人了。我们可怜,娃儿这一代人更可怜,生活在真空里。他们到咱们这个年龄,连小时的玩伴都想不起来,都四零五碎,越来越孤独。”(34)梁鸿:《出鸿庄记》,第179页。这种情况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孟德拉斯所言的‘农民的终结’,在今天的中国不再只是一个话题,而是一种正在进行中的历史现实;而农民的文化人格抑或精神结构在终结过程中的裂变与新生,则是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精神事件’。”(35)李兴阳:《终结过程中的裂变与新生——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农民形象综论》,《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在家庭角色变迁过程中,还出现了“临时夫妻”现象,这也是当下城乡兴起的一个突出现象,颠覆了农民习惯认知中比较传统、单一和稳固的家庭角色,反映了农民文化心理的裂变和角色的多重转换。“临时夫妻”的出现,一方面是基于现实的需求应运而生,另一方面则是乡土中国“性道德”滑坡后的产物,是城市文化与欲望杂合的结果——农民在传统婚姻的保守文化与现代开放的性文化中游离,既尝到性满足的快乐,也喝下了自己酿就的苦酒,在身心两方面都遭受心理和情感的折磨与痛苦。“临时夫妻”并不是第一次被提及,但仍足以让人咋舌,它所带来的性泛滥、疾病、私生子、堕胎、家庭矛盾、情感纠纷、离婚率攀升、弱势女性受害,乃至于冲突血案并不鲜见。早在2008年,女作家吴治平在《中国乡村妇女生活调查:随州视角》中写道:“‘临时夫妻’还是极个别现象,最大特点是不PK掉自己的配偶,而是以保全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不拆散原有家庭为道德底线。”(36)吴治平:《中国乡村妇女生活调查:随州视角》,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事实上,不仅是城市的农民工在大都会的“陌生人社会”组合成“临时夫妻”,乡村的“熟人社会”也出现了少量的“临时夫妻”。吴治平采访了几位农村留守妇女:湖北随州一个村庄大多数人外出打工,有的留守在家的男女就临时组合在一起,之后就有不少人见样学样,竞相模仿,于是村子冒出好几对“临时夫妻”。这种相当前卫和现代的做派使得村子被人戏称为“小香港”。乡村熟人社会出现“临时夫妻”,固然有现实的原因,比如留守妇女体力差、种田需要强劳力帮手、感情生活寂寞、生理需要等,但也有深层次的因素,即农民的婚姻生态伦理道德在多元文化、城市文化,诸如电视电影、现代传媒、书籍杂志以及身边事例的诱导和冲击下,开始出现多样性、复杂性、现实性的特征。农民作为“半新半旧”的现代人,淹留在城乡文化的交叉地带、灰色地带,成为真正的过渡人、边际人。
中国城乡出现的农民“临时夫妻”,属于灰色婚姻,是一种合情不合理的非道德行为,“反映在家庭婚恋生活中最为突出的问题是中国传统男耕女织家庭模式和生态婚姻受到挑战”(37)吴治平:《中国乡村妇女生活调查:随州视角》,第119页。。有媒体认为,“临时夫妻”现象是“夹生”的城镇化、“梗阻”的人口流动机制,以及权利尚不能平等实现的城乡二元体制等因素造成的。从长远看,根本解决之道还在于通过制度变革和体制完善,来改善农民工窘迫的生活状态。晓苏的《我们的隐私》(38)晓苏:《我们的隐私》,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也写了饱受性压抑的农民工在城市组建临时夫妻搭伙过日子的故事。小说中的“我”与麦穗的家都在同一个乡镇,远赴南方城市打工的“我俩”偶然认识后租房做起了临时夫妻,小日子的温馨和谐使“我俩”淡漠了远方家的亲情,疏远了与原配的爱情。就在“我俩”假戏真做、日久生情、难舍难分之际,“我”发现独自留守家中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妻子也有了外遇。更关键的是,麦穗口中念念不忘的因车祸失去手臂而在家乡以算卦为生的穷困潦倒的“哥哥”竟然是她的丈夫。于是,曾经良心不安、愤怒的、忏悔的“我”刹那间也得到了某种平衡与释怀——出轨与忏悔、享乐与自责,这不仅是“我”的良心发现,也是深层次的两种文化冲突带来的内心不安、左右摇摆与持久的精神焦虑。有研究者指出,“人类学与社会学中所讲的‘边际人’生活在两个不同且常相冲突的文化中,两个文化皆争取他的忠诚,故常发生文化的认同问题。”(39)罗荣渠等编:《中国现代化历程的探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1页。《我们的隐私》中所描写的这种性与爱错位的“隐私”,既是乡村妻子的隐私,“我”假装不知道并忍声吞气保全了彼此的名声,维护了家的完整,也是“我”的“隐私”,“我”有报复性的快感和患得患失的心病;这样的“隐私”对彼此的家庭和亲朋好友而言,固然需要保密,他们的临时结合,实在是飘零在陌生人社会——城市或者留守乡村的无奈之举。但就全局来看,这又不是什么隐私,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也给乡土中国带来了法律、伦理等诸多隐忧。据《印度时报》2013年5月16日的报道:中国农民工临时夫妻人数或超10万,73%以上已婚。(40)《外媒称中国农民工“临时夫妻”人数或超十万》(2013年5月17日),https:∥news.qq.com/a/20130517/000828.htm.这个现象和这组数字足以令人意外和吃惊,而且这个数字或能还会继续增长。在如今的现代社会中,农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包括性行为、婚姻有了更多自主权、决定权,但是这样游离于城乡文化交叉地带的自主自愿的“隐私”,找不到坚实的锚地,既随波逐流,又处于过渡地带,带有及时行乐和饮鸩止渴的意味,往往令人无端焦虑,心中空虚而失去安全感——这也正是“隐私”的深层含义吧。正如布莱克宣称:“比起传统社会,现代社会中的个人不大受其环境的支配,就此而言,个人更自由了。但同时,他更无法确定自己的目的,……现代环境倾向于把社会原子化,它使得社会成员失去共存感和归属感,而没有这些,个人的实现就不可能令人满意地完成。不少人把个人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视为现时代的标志,这可以直接追踪到现代化带来的深刻的社会分裂。”(41)[美]布莱克:《现代化的动力》,段小光译,第42-43页。
四、结语
英克尔斯的社会学名著《从传统人到现代人——六个发展中国家中的个人变化》,从比较社会学角度研究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强调人的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他指出:”人并不是生来就是现代性的,但他们的生活经历可以使之现代化,我们认为我们应了解这一过程是如何进行的,并且开始着手检验我们的理论。”(42)[美]阿列克斯·英克尔斯、[美]戴维·H.史密斯:《从传统人到现代人——六个发展中国家中的个人变化》,顾昕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页。英克尔斯认为“现代人”具有如下的一些特质,比如乐于接受新经验,随时勇于迎接社会的变革;有主见,有效能,学会计划性;重视专门技术和教育等等。英克尔斯的实证研究表明,教育、工厂打工经验、传播媒介、大规模的科层组织、农村合作社以及父亲的教育、家庭的环境等对个人现代性起着较大的影响和作用。这一定义和发现对当下中国农民处于“过渡”和“边缘”具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指导意义和参照价值。目前,王磊光、黄灯、梁鸿,乃至西部作家雪漠等人都转向了“非虚构写作”,在他们的采访实录和文学手记里,可以比较清晰地“验证”英克尔斯的研究与判断。当下,实现乡村振兴与农民现代化,不仅要在物质层面精准扶贫、带领农民致富奔小康,还要加速推进农民内在的新的现代人格、精神文化的稳固、重塑、成型和强大,进一步弥合其身份意识的分裂,增强自我认同和对乡村文化的自信心,以此稀释、置换农民身心的边际、边缘体验。
综上所述,正如学者贺雪峰所言:“围绕9亿农民的生活与他们生存价值的重建……不单是一项应对中国现代化挑战的权宜之计,而是关乎中华文明崛起和世界未来出路的庞大工作。”(43)贺雪峰: 《什么农村,什么问题》,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年,第 374 页。面对身处城乡文化交叉地带“双重边缘人”的身份困境,“责备制度、批判他人是我们最普遍的反应,但却唯独忘记,我们还应该责备自己。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和这样的羞耻的塑造者。我们应该负担起这样一个共有的责任,以重建我们的伦理”。(44)梁鸿: 《出梁庄记》,第 31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