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以为史”
——《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文本批评与“史”的建构
2021-01-17童一菲
童一菲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从《新青年》二卷六号(1917年2月1日发行)刊出《白话诗八首》起,各大刊物相继登载新诗,一时间诸多“新诗人”崭露头角,跃跃欲试。除了单篇新诗的发表,新诗的总集和别集也陆续出版,(4)1920年,《新诗集》(第一编)、《分类白话诗选》(又名《新诗五百首》)面世;1922年8月,上海新华书局又出版《新诗三百首》;1920年3月,胡适《尝试集》出版。但相较于其他几个选本,《新诗年选》被认为是“质量较高的选本”,在20世纪30年代仍被屡次提及。例如,朱自清认为:“这两种选本(《新诗集》和《分类白话诗选》),大约只是杂凑而成,说不上‘选’字;难怪当时没人提及”,而“北社的《新诗年选》出版,就像样得多了。”(5)朱自清:《选诗杂记》,赵家璧主编,朱自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5页。阿英则评价:“中国新诗之有年选,迄今日为止,也可谓始于此,终于此。北社编辑此书,颇是慎重,逐人均有按语。”(6)阿英:《诗歌·总集》,赵家璧主编,阿英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301页。
事实上,康白情一直有意识地在进行新诗发展的探索和总结,除了在《新诗底我见》中表达“新诗底直觉”外,“把历年的新诗按年刊成杂志”且“以后当按年续出”的努力,成为一种保存创作实绩,提供新诗范本,勾勒当下诗坛实况的“史”的记录。围绕《新诗年选》展开的一系列选本活动实际也产生了两个视界:一是编者有意设置的,关于新诗艺术审美与诗学想象的表层视界,即如何选诗?如何评诗?二是选本中的89首新诗直接反映了“五四”前后新诗坛的面貌,这些新诗主题是否有相似之处?新诗人群体是否呈现一些特质?对这两个层面问题的探讨都基于选本中的文本本身,但就“选本”这种传统文学批评方式而言,它曾被新文化运动者视为“选学余孽”而大加抨击,但暧昧的是,理论上的“打倒”并无碍于实际的使用,“选本即批评”的基本认知还未改变,新文学的推进仍以这种方式进行,新诗合法性的建立便也交织在这种暧昧之中。
一、编者视界内的新诗批评
《新诗年选》所选的89首新诗来自14种报刊和3本诗歌别集,除《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外,还有《少年中国》及其周刊《星期日》《时事新报·学灯》《星期评论》《平民教育》《工学月刊》《觉悟(天津)》《民国日报·觉悟》《新生活》《黑潮》《新妇女》,数量上以《新青年》所刊新诗为最多,有24首,占总体四分之一。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女神》和康白情的《草儿》各有6首、3首和2首新诗入选,这些都是新诗史上最早的一批别集。
相较于《新诗集》和《分类白话诗选》动辄选录上百首新诗,《新诗年选》所选数量明显减少,这与编者“精益求精”的选诗标准有极大关系。亚东为《新诗年选》准备的广告词中称:“选择精当,历时年余,选定四十二家诗八十二首,仅占备选全诗六分之一。”(7)陆侃如:《屈原》,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广告页。可见面对同样庞大的备选基数,编者没有一概全收,而是设置了“水平线”,有的放矢。但编者对所选新诗质量是自信的,不仅体现在《弁言》所说的:“凡选入的诗都认为在水平线以上”,也表现在编排体例上——以人名的笔画繁简为序,不加次第,诗则以年月先后为序,没有分类。编者还特别提到,“我们觉得诗是很不容易分类的”,这回应的是《新诗集》与《分类白话诗选》中对诗歌进行写实、写景、写意等分类编选的体例。仅管《新诗集》的编者认为,“分类编列,翻阅起来便利得多……把他分类印好,吾们比较起来,也容易一些,那吗批评起来,更觉高兴一些”(8)新诗编辑部:《新诗集》,新诗社,1920年,第3页。,但粗略地将新诗分为写实、写景、写意和写情,会将诗歌中的复杂性遮蔽,而实、情、景、意在诗歌中又常交错杂糅无法直接机械地分开。《新诗年选》以诗人名字繁简来排序更显客观,也表明了编者基于“逻辑”和“科学”而拒绝传统诗歌分类方法的意图,正如其广告中所写——“最逻辑的编次法,与从前笼统分类之旧弊完全绝缘。”(9)陆侃如:《屈原》,广告页。
《弁言》还对另一项“选诗标准”做了说明,即内容和艺术有一项为编者所赞许的,皆可被选入。因而选本中既有在诗艺上为“开山之作”的《三弦》《小河》等,也对一些虽然在艺术上无特别贡献,但在内容上颇有意义的新诗进行收录,如黄琬《自觉的女子》,这是一首宣扬婚恋自由的新诗,写一位女子对父母之命的婚姻的抗争,编者有案语:“这首诗在艺术上没十分出色,却尽有历史材料的价值。”(10)北社编:《新诗年选一九一九年》,第214页。
影响选本中新诗数量的另一原因在于其“不录译诗”。与此相反,《新诗集》与《分类白话诗选》中都有大量译诗收入。事实上,“数量之少”多半是“无可奈何”,而“不录译诗”则是“有意为之”。康白情直接表示“要是创作的够了,就不要译诗——或者竟不要译诗。”(11)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3卷》,第291页。有学者认为,这“昭示了编者对诗坛将译诗视为创作之观念的不满”,而“只选中国诗人的原创新诗,不录译诗,以引导新诗写作回到民族原创轨道。”(12)方长安:《对新诗建构与发展问题的思考——〈新诗年选(一九一九年)〉的现代诗学立场与诗歌史价值》,《文学评论》2015年第2期。但其实,不录译诗并非仅仅因要“回到民族轨道”,而关乎编者对新诗合法性的考量,以及希望在中西诗歌传统中寻得平衡,在他们的评语里似乎也透露出一丝端倪。
夜里做梦,主题是饿。饿得眼冒金星手脚发抖,满街找炸串摊儿想要大吃一顿,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发现不是当年念书时候吃的那一款,顿时没了胃口,缩在路牙子上翻兜找糖,糖没找到,人先醒了。全身被汗湿透,回过神扭脸看一看背后,还好,糖还在。
《新诗年选》共37条评语,另有若干“编者按”用以说明编选背景或删节情况。愚庵、溟泠、飞鸿和栗如是四位点评人的笔名,其中愚庵的点评数量最多,有14家共20条,点评方式与内容也最有特色。愚庵(康白情)的点评常常兼及中西两种诗歌审美传统,如评价玄庐《忙煞!苦煞!快活煞!》时,写道:“玄庐大白的诗,都带乐府调子”(13)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31页。;对于沈尹默的《赤裸裸》,则认为:“沈尹默的诗形式质朴而别饶风趣……在中国似得力于唐人绝句”(14)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55页。;还将郭沫若的“短东西”类比为屈原的警句,认为俞平伯的诗旖旎缠绵,大概得力于词;而在评价周无的《去年八月十五》时,认为:“这首诗描写细腻,颇有太戈尔风”(15)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68页。;对傅彦长的《女神》《回想》两首诗,他认为“仿佛都具有鼓吹希腊文明的意思,这是很可喜的”(16)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183页。;论及胡适的诗:“适之的诗,形式上已自成一格,而意境大带美国风”,并解释“美国风”是“看来毫不用心,而自具一种有以异乎人的美。”(17)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130页。事实上,愚庵即康白情笔名,胡适在《评新诗集》中提到上述评语时说:“这是白情评我的诗的话。”(18)胡适:《评新诗集(一)》,《星期日》1922年9月3日。
这种“中西并蓄”的诗歌批评态度在早期新诗坛并不多见,在胡适的“八不主义”中,“不模仿古人”是前提,传统的意象被认为是烂调套语,传统的诗歌审美情调是不被认可的诗学资源。康白情评语中的复杂、暧昧与他所关注的“传统”“非传统”问题相关,也受其在诗人、编者与经验读者多重身份中的游离状态所影响。
具体而言,康白情承认自己的诗“大概浅谈不及胡适,而深刻不及周作人”,但实际中却“最容易成风气”,因为“康白情的诗温柔敦厚,大概得力于诗经。其在艺术上传统的成分最多”(19)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154-155页。。相反,即使周作人《小河》颇受日本鉴赏家称道,笔墨谨严,“不亚于杜甫韩愈”(20)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80页。,《画家》“可算是首标准的好诗”,给诗坛影响很大,以至模仿它的人“袭其皮毛而忽其灵魂,失败的似乎颇多”(21)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87页。,但由于“大抵传统的东西比非传统的容易成风气”,“周作人的诗极有过人之处”,“在中国诗里也该是杰作”的非传统新诗“只怕曲高和寡罢”(22)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90页。。问题在于,康白情并不只是简单认同“传统易成风气”而“非传统曲高和寡”,而是立即宕开一笔,写道:“也固其然。但我只愿他们各自发展其特性,无取趋时。从来李杜并称,而李白早在杜甫之上,直到元稹继起,江西派成立,杜甫独受尊崇。或许若干年后,非传统的东西得胜也未可知。”(23)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90页。对周作人的“非传统”,作为诗人的康白情是极为认可的;但作为经验读者的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在接受新诗时“传统更易成风气”;作为编者,他只能全部收录,借李杜表达自己的新诗期待。正如有的学者认为: “愚庵的声音尤其暧昧、丰富,复杂性与其说来自传统/现代之间的对话,毋宁说是‘读者’与‘作者’两种身份,普遍的‘阅读’与新锐的实验之间的碰撞。”(24)姜涛:《“选本”之中的读者眼光——以〈新诗年选〉(1919年)为考察对象》,《江汉学术》2005年第3期。
总的来说,“兼收并蓄、选择精当”可以被认为是编者的选诗标准,开创了先例的“评诗”则不拘泥于某一种风格,不讲“主义”,在提倡新诗审美的同时注重诗歌的史诗性质。作为“经验读者”,四位点评人了解时代,亦了解新诗人,他们的分析、品评直接告诉读者什么样的诗是艺术上的好诗,什么样的诗贵在其史料价值,这对打开新诗读者群,引导新诗阅读有重要作用。这是编者的职责及目的所在,但在编者视野之外,所选新诗本身勾勒的早期新诗坛更丰富而生动,这也成为选本中隐藏的另一文本视界。
二、文本视界里的早期新诗坛
从主题上看,《新诗年选》所录诗歌可分为五类:一是关注社会民生,描写底层生活艰辛或批评社会不公的诗歌,如《两个扫雪的人》《女工之歌》等;二是直接记录“五四”或“六三”的诗歌,还包括陈独秀入狱、天津学生联合会受暴力摧残等相关事件;三是描写兵祸的新诗,有《湖南的路上》《背枪的人》等;四是关于爱情的新诗,在倡导婚姻自由的同时也关涉妇女解放问题;五是写景或记游诗,如康白情《暮登泰山西望》《日观峰看浴日》等,借写景以抒情。从主题上来说,这些诗歌表现出一定的趋同性,相较“五四”前的新诗,《新诗年选》表现出与现实政治、社会思潮更紧密的关联。
具体来说,仲密(周作人)的《偶成》记录了在“五四”和“六三”期间,北大法科被当作临时监狱,先后有上千名学生被捕一事,诗中所写即为法科门外的样子:“我不忍再见你那勇敢悲哀的样子,/但我终不能忘记。/我只愿你立志反对军国主义,/将来自有光明,/与我们同做平和的人民,/过自由的日子。” 孟寿椿的《狱中杂诗》有编者按语:“这是五四运动里群众呼声的一种。”沈乃人的《灯塔》则被溟泠认为:“而使二三十年后读之,正是验‘五四运动’后所谓新文化运动的时代精神。”与五四运动相伴的还有各种社会思潮,“劳工主义”是其中之一。《新诗年选》中第一首即为卜生(原名萧卜生)的《送报》:“第一次送报,便遇着整天的雨。/我心头却是无限的喜欢,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实行劳工主义。”(25)卜生(萧卜生):《送报》,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1页。
再如朱自清《羊群》一诗,是因北洋皖系军阀倪嗣冲的安武军集体闯入安庆女子蚕桑学校,强奸该校女教师和学生一事所作。诗人将女教师和学生比喻为羊群,“瑟瑟的浑身乱颤,/腿软了不能立起,/跪着,/眼里都含着满眶亮晶晶的泪”;闯入的兵是狼,“狼们张开血盆般的口,露列着巉巉的牙齿,像多少把钢刀。”(26)朱自清:《羊群》,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42-43页。愚庵(康白情)认为这是首难得的史诗,对受害的女学生和教师来说,倪嗣冲的治兵不严和当事的兵尚在其次,“杀人的实在礼教,是名节”,“若从社会病理上探求,便见得只由于社会制度凋敝,当事的不能全负其责……传统思想太摧残物质的美,为寻常人所不堪,自然流于极端的反动。”(27)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45页。
从选本中的新诗来看,诗人对现实的关切直接影响了创作主题与内容,隐藏于选本中的早期诗坛似乎陷于现实政治的漩涡,成为社会现实的反映与记录。究其原因,一方面同文学革命与社会变革间的复杂纠葛有关;另一方面还在于选本中诗人们的身份特殊性与同人化。
《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曾登载过一篇名为《〈湖海诗传〉式底〈新诗年选〉》的批评文章,认为《新诗年选》“是选人的方法,不是选诗的方法”,“他所选的都是几位常在报章里看见的名字,因为他要应酬到所有出名的诗人,于是对于不出名的人底好诗,就不能容纳”(28)猛济(查猛济):《“湖海诗传”式底“新诗年选”》,《民国日报·觉悟》1922年第9卷第18期,第3页。。文中借用的《湖海诗传》是清代王昶所编的清诗集,大体作为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的接续,但书中所选皆为编者王昶四海云游所结识的朋友的作品,抑或是友朋以诗赠和,辄录其最佳。(29)汪涌豪、骆玉明编:《中国诗学》第3卷,上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128页。这篇文章的署名为猛济,即查猛济,他曾是杭州一师的学生,“五四”时期参与创办《浙江新潮》,积极鼓吹新思潮,常在《觉悟》上发表议论文章。查猛济在文中对编者的选诗要求稍显苛刻,但也说明了选本中诗人的一些共性。
若以代际划分,选本中的诗人可分为两代。一代是以胡适、周作人、鲁迅、沈尹默、刘半农、陈衡哲和沈兼士等为代表的老一辈诗人,他们大多属于“新青年”团体,是最早提倡新诗并实践的人,1919年时已为师辈,是查猛济所谓“出名的诗人”;而另一代,则是以康白情、傅斯年、左舜生、汪敬熙等为代表的“五四”一代,他们是19世纪的“90”后,其中五零(谌志笃)、予同(周予同)、俍工(孙俍工)、傅斯年和罗家伦都曾直接参与五四游行、火烧赵家楼等运动。选本中年青一代的诗人们后来大多没有继续新诗创作,而是成为了教育家、政治家、音乐家等,他们大概归属于两大青年团体,一是北京的少年中国学会和新潮社,一是天津觉悟社。
少年中国学会自1918年开始筹备,1919年7月1日正式成立,《少年中国》也正式创刊。康白情曾在和同人的通信中谈到:“一种杂志,他的著者只是以单位结合拢来的,而其中没有盛情和意志的作用,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一个半身不遂的。”(30)康白情:《致若愚(王光祈)、慕寒(曾琦)信》,《少年中国》第1卷第2期,1919年8月15日。但《少年中国》不是这样,它是“盛情”和“意志”的粘合,且其背后还有川籍与北大身份的共同维系。年选中左舜生、孟寿椿、今是(孙少荆)、周无(周太玄)、李大钊、康白情均为少年中国学会同人。同时作为北大学生与“五四”干将,编者康白情亦是新潮社社员。《新潮》作为继《新青年》后的又一新诗阵地,其社员傅斯年、罗家伦、汪敬熙、俞平伯、叶绍钧的新诗也被选入《新诗年选》,虽各自对新诗理解不同,诗艺参差,但他们关注的话题、接受的新知与对国家的热情,都是类似的,新诗风格与主题因而有了趋同。
天津觉悟社是当时规模较大的青年组织之一,他们的新诗也在编者视野范围内。被栗如认为“似乎是个女诗人”的署名“五”的作者实为周恩来,被选入选本的《游京都圆山公园》发表在《觉悟》(天津)第一期。觉悟社成立之初,社员用抽签的方法规定了每人的号数,并用此号的谐音作为对外的代号和笔名,周恩来抽到的是“五”号,即伍豪。除了周恩来,同为觉悟社发起人谌志笃的《一个可怜的朋友》也被选入年选,署名“五○”。觉悟社采取共同研究的态度评论社会生活,在成立之初便邀请李大钊来天津演讲,他们同少年中国学会等北京青年团体有密切往来。
《新青年》、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和觉悟社代表了早期新诗坛中以文学介入现实政治的文学场力量,与此同时,以沈玄庐、朱执信、戴季陶等为代表的政界元老也积极参与新诗创作,他们的新诗常带有天然的政治话语意味,成为左右早期新诗坛的力量之一。
1919年“双十节”,胡适发表《谈新诗》,文章开头写道:“现在《星期评论》出这个双十节的纪念号,要我做一万字的文章。 我想,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的无谓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味的新诗罢。”(31)胡适:《谈新诗——八年来的一件大事 》,《星期评论》1919 年纪念号,第1-4页。颇有意味的是,《谈新诗》的副标题为“八年来的一件大事”,即中华民国成立以来的八年里,政治是“无谓”的,有趣的大事却为“新诗”。在胡适看来,后者比前者更大程度地参与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这不仅是对已有政治生态的讽刺,更是说明新诗在思想层面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在“双十节”的特殊时间节点,花大版面刊载这篇文章的不是胡适大量发表鼓吹新文学文章的《新青年》,而是国民党人主办的《星期评论》。戴季陶、沈玄庐为刊物主编,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发起星期评论,是在五月中旬。星期评论的发刊,是六月八日。可以说是‘五四’运动的产物之一,也可以说是‘六五’运动产物之一。所以星期评论的主旨,就是在发挥‘五四’、‘六五’两大运动而起的人类运动。”(32)“星期评论”同人:《星期评论半年来的努力》,《星期评论》1919年第26期。从栏目设计和刊载文章来看,《星期评论》关注国内外政治报道和评论,积极介绍劳工主义、社会主义、三民主义;从其发表的诗歌来看,沈玄庐、戴季陶、朱执信等民国元老是“星期评论之群”的中坚力量。他们一面吟诗作画,承袭传统文人政客风习,一面借新诗活力批评北洋政府,传达个人政治理念,其新诗在理念、主题上也有了关注社会现实、传播启蒙思想的趋同性。在《新诗年选》中,沈玄庐的《入狱》是因陈独秀入狱而作,《忙煞!苦煞!快活煞!》关注的是农民的悲惨生活:“今年收成荒!我只吃糠,他们米满仓”,去年“年成大熟,租米完过,只够吃粥。”(33)玄庐(沈玄庐):《忙煞!苦煞!快活煞!》,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第28-29页。
政客写新诗是值得关注的一点。辛亥革命以降,一切以“新”为价值尺度,新诗因传播性强且易于上手而成为一种时尚,以政治为志业的党派要人也积极参与新诗创作。其实这种参与“文学活动”的冲动与其追求的社会身份认同有极大关系,他们借新诗拓展政治阵地,传达政治理念,以期获得读者的支持,这也在新诗坛内部构成一种来自政治场域的力量。与胡适借文学革命以思想启蒙的目的不同,沈玄庐等人的新诗天然带有社会改造冲动。
几大同人团体的新诗构成了《新诗年选》的隐藏文本视界。早期新诗坛更像是一个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带着不同思想、不同目的的学生、政客、新文化运动参与者都来一试身手,借“新诗”这一道具裁剪时代的东西表个人冲动。这带来了早期新诗坛的极大繁荣,但“受到关注”与“站稳脚跟”不同,新诗在期刊上的大量刊载意味着它被广泛接受,但诗集的出版,以及对新诗创作经验的讨论才标志着它独有生态系统的生成。新诗合法性的建立仍是其最重要的内部问题。而此时,作为“选本”的《新诗年选》便有了它独特的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三、作为“选本”的《新诗年选》
对新诗来说,“一九一九年”常被涵盖在“早期”概念里而无十分特别之处,为何北社同人会选择“一九一九年”为其年选志业的起点?在附录的《一九一九年诗坛略纪》里,编者说明了一部分原因:“胡适著《文学改良刍议》,刘复著《诗论》,俱开提倡新诗之端,而不与新诗生直接关系。一九一八年钱玄同为《尝试集》作序。一九一九年胡适作谈新诗,登在《星期评论》上。又作《尝试集自序》。俞平伯著《白话诗的三大条件》登在《新青年》上,都是专论新诗的文章”,另外,“自《新潮》出世后,日本的报章杂志如《大阪每日新闻》《中央公论》等,翻译中国新诗的颇多”。(34)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余载·一九一九诗坛略纪》。可见在编者看来,“一九一九年”之所以如此独特,不仅在于较之前而言有真正讨论新诗、专论新诗的文章发表,还在于新诗产生了向外的辐射力,从翻译外国诗歌,到中国新诗的被翻译。
事实上,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后,随着同人社团的兴起,包括《新潮》《少年中国》在内的大量新文学期刊面世,新诗才拥有了真正生根的沃土。这些新文学刊物开辟的“新诗”栏目受到热烈欢迎,连《时事新报》这样的老牌杂志也跟风趋时,在其副刊上设置“新文艺”一栏,郭沫若的诸多新诗作品即发表于此。编者也注意到这个现象,认为“及到‘五四运动’以后,新诗便风行于海内外的报章杂志了。”(35)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余载·一九一九诗坛略纪》。
新诗既已取得一定的实绩,那应如何评价这些创作?早期新诗发展有哪些经验,又有何不足?康白情是早期对新诗发展倾注较多心血的诗人,他在《新诗底我见》(36)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9期。中就系统地回答了新诗的诸多问题,如诗是什么?新诗的要素是什么?新诗人的修养是什么?他认为“体裁自由”“命意含蓄”“神秘美感”和“风格高雅”是新诗有别于旧诗的要素;“诗是诗,主义是主义”,新诗和主义不能混同;“平民的诗”是理想,是主义,而“诗是贵族的”却是事实。作为对新诗有热情有期待又有个人见解的新诗人,康白情没有继续写文章来“谈”新诗,而是集结同好广集新诗,为了“以饷同好”而编录年选,既为采风又为受用,这都与他深厚的古文修养有很大关系。
以传统文学史观念来看,选本是文学经典化的一个重要方法,也是传统文学批评的形式之一。一般来说,通过选本活动,某种特定的文学观念或主张得以张扬,某些文学活动现象也得以获得认同,广泛传播。特定的选本活动意味着对既有文学传统、文本秩序的打破,更重要的是对经典观念和文本现存秩序的重构。鲁迅曾在一篇杂文中专门谈论选本,认为“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不在于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读者虽读古人书,却得到的是选者的意见,愈读愈多,意见和选者愈近,最终“就范”。(37)唐俟(鲁迅):《选本》,《文学季刊》1934年第1卷第1期。与古代选者不同的是,北社同人编选的是同时代人的文学选本而非前人前朝文选,他们选用的“年选”这一形式是建立在现代出版传媒和期刊发行之上的选本模式,按年汇编,逐年出版,具有汇集成绩、提供范本、便于阅读和批评的作用,不但能基本呈现当下文学境况,也有史的价值。
康白情从小在家中私塾读书,熟读儒家经典,接受传统诗教教习,对文学选本给文学传统及其文本秩序带来的影响更是有切身理解。在早期新诗追求合法性期间,诗歌理念的重构和秩序重建是新诗人的主要任务,用什么方法梳理新诗实绩,树立范本?又如何培养重构读者的阅读视野,培养新诗审美?当康白情回溯到“选本”这一传统文学重要的批评形式时,便直接与曾被大力抨击的“选学余孽”产生对照:一种新的跃跃欲试地建立规范学的努力与业已僵化而发展为束缚的规范之间,带来文学史上的巨大张力。正如钱锺书谈到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时认为,“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便是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这似乎有些诡辩的意味,然而“后之视今,正犹今之视昔,世间有多少始于‘革’而不终于‘因’的事情?”(38)中书君(钱锺书):《书报春秋: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新月》1932年第4卷第4期。
当然,《新诗年选》还是很好地实现了作为“选本”的功能。先是《新诗年选》中的一些点评引起了诗坛注意。如对沈尹默的《三弦》,愚庵从音节角度仔细分析了“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一句,认为“三十二个字里有两个重唇音的变声,五个阳韵的叠韵,错综成文,读来直像三弦鼓荡的一样。”(39)北社编:《新诗年选 一九一九年》,第53页。观点类似的有,胡适也从音节着手,认为“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40)胡适:《谈新诗——八年来的一件大事 》,《星期评论》1919 年纪念号,第1页。再如愚庵对沈尹默《月夜》的评价,被废名认为“这个评语很有识见,也无非是人同此感而已”,而对于“北社《新诗年选》选了沈尹默诗五首,我也想照样选下来,只是我将一首《白叶[杨]树》来替换《年选》上面的一首《赤裸裸》。”(41)废名:《谈新诗·沈尹默的新诗》,王风编:《废名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50-1651页。
另外,《新诗年选》还成为多地中小学校的指定参考书或课外书,另有几种国文教科书亦从中选取新诗作为教学篇目。1931年,山东省政府教育厅印制的《山东省县私立中等学校国文教学概况》中提到,《新诗年选》是学生课外读物中已自备的读物(42)山东省教育厅编:《山东省县私立中等学校国文教学概况》,1931年,第432页。,到了1934年,“新课程标准世界中学教本”之《朱氏初中国文》从《新诗年选》中选顾诚吾一诗,列入“语体诗歌”(43)朱剑芒编:《朱氏初中国文(第一册)》,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第4版,第495页。一项。作为一种早期新诗选本,《新诗年选》实现了从文学读本到教材用书的转变,这无疑加速了新诗的经典化进程,带来的意义早已超过北社同人“以饷同好”的初衷。
四、结语
在一显一隐的两种视界下,编者们以选评结合的方式梳理新诗坛实绩,评价新诗创作,表达编者审美趣味,潜藏新诗规范学。选本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如何规范新诗艺术,如何培养新读者等问题,这也是此次选本活动的意义所在。而它的丰富性则暗藏于所选新诗本身勾勒的早期诗坛生态中,也隐约表达在“选本”这一文学批评方式里。“凡欲认为认识何者为好诗,欲知诗坛过去之成绩,欲考察各地社会感情,欲征时代精神,欲明民间之疾苦,不可不看。”(44)陆侃如编:《屈原》,广告页。然而随着国内诗坛新一代诗人的涌现,新诗创作开始了真正的探索旅程,加之主导人康白情退出文坛转向政治,《新诗年选》并没能如愿继续出版下去,北社也从此销声匿迹。颇有意味的是,《新诗年选》的封面是一幅母亲怀抱婴儿面向大海,空中有海鸟飞过的画面。大概在北社同人的眼中,新诗如这母亲怀里的婴儿,是新的生命,也如大海,广阔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