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年轻女性的亲子情感需求与“两边住”婚居模式
2021-01-17马路
马 路
(安徽师范大学 法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引 言
“从夫居”是中国农村女性婚后家庭生活的主导模式。近年来随着农村独生子女的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不少新婚的媳妇已不再恪守婚后从夫居的传统,而是选择了在娘家、婆家“两边住”的婚居方式。“两边住”不仅显示出中国农村女性婚居方式的变化,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农村女性婚姻自主权的提升和农村家庭结构的变迁。
揆诸学术界有关“两边住”的研究成果,焦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两边住”婚居模式形成的背景和原因。李先春等调查了江西省宜黄县梅湾村“男到女家落户”婚居模式,认为村中女多男少的人口结构、保障从妻居的土地分配制度,以及地方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扶持引导从妻居的政策等,是“男到女家落户”婚居模式得以盛行的主要原因[1]。王会等调查了川西农村的“两头走”婚姻生活,指出计划生育政策打破了农村传统的生育-婚姻-养老模式,其中养老保障缺失、当地土地制度变化、青年人外出打工等经济原因,以及男女平等意识的提高,是“两头走”婚居模式产生的主要原因[2]。魏程琳等基于湖南夏村的社会调查,提出“两头住”是招赘婚姻变迁的一种形式,认为在计划生育政策的社会背景下,女性婚姻自主权提高、子代和父代出于经济和家庭责任的理性化考量等因素促使夏村青年倾向于选择更加柔软的两头住婚姻模式,以适应剧变的社会带给家庭的影响[3]。二是“两边住”婚居模式对家庭内部权力变化的影响。王会等认为这种婚居方式使得代际关系发生明显的变化,父母权力下降,子女权力上升[2]。黄亚慧调查了江苏市郊农村的“并家婚姻”,认为日常生活中女儿在娘家和婆家的价值都上升了。这种“女性权力”的出现与独生女的身份密不可分,是计划生育对女性地位改善所带来的计划外的效果[4]。三是对“两边住”婚居方式的社会作用进行研究。李先春等认为这些措施引导了当地的婚俗新风尚,促进儿女共同承担家庭养老责任,保障男女拥有平等的资源分配和财产继承权[1]。张静对杭州市郊农村进行调查,梳理了因“并家婚”造成的亲属称谓的变化,探讨该婚姻状态下家庭形态的转变,指出这种转变是适应社会及政策调整的能动体现,是维持社会网络运作的平衡机制[5]。韦秋艳、谢秋慧对壮族和仫佬族的“两头走”婚姻形式做了考察,认为这对整合家庭资源、传承民族文化、维护社会稳定起到积极的作用[6-7]。
但是从女性视角出发,以新婚妻子为中心的“两边住”研究成果不多,尤其是关于新婚妻子和父母的亲子情感需求与“两边住”内在关系的研究成果更为少见。基于此,选取安徽省黄山市近郊农村T区X镇Z村为调查点,以“两边住”的新婚妻子为考察对象开展研究。
一、“两边住”女性的生活日常
田野调查的地点为安徽省黄山市近郊农村T区X镇Z村。X镇位于黄山市T区的西北部,全镇共辖16个村,人口2.5685万人。Z村是X镇人口最多的村庄,共401户,总人口数1408人,分属9个村民小组。Z村2008年被评为T区“计划生育双优村”,2009年列入黄山市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村。Z村从20世纪初开始,因城市开发土地不断被征用,现在Z村的村民多数居住在新建的连排独栋排屋中,房前院后是整齐干净的水泥道路,近八成的村民在市区或开发区的工厂上班。白天村中十分安静,家家户户锁门,只有在早晨和黄昏时分村中因上下班人的活动才会热闹一阵子。由于交通便利,村民们经常搭乘公交去市区逛街购物,生活上与城区的人们已无二致,但是在谈及有关婚姻的事情时,村民们觉得“我们是农村人,要遵循农村的习惯”。
按照Z村人的说法,“两边住”是指当地的青年男女结婚以后,有选择性地、不定期地在男方家和女方家两边(两地)居住生活的现象。在入村调查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Z村村民对本村“两边住”现象有所注意,“(我们村)这边的女孩子在娘家的都比较多”(CYH女士访谈)。依据9个村民小组组长所提供的信息资料,统计出Z村“两边住”的家庭约为37户,约占全村户数的9%左右。
从Z村的调查情况来看,选择“两边住”婚居方式的女性主要来自家中只有(一个或两个)女儿的“纯女户”家庭,她们的年龄最小者为28岁,最大为37岁。依据年龄推算,她们多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这个时期正是黄山市的生育高峰期①,也是计划生育政策在全国各地严格执行时期[8],因此她们一般最多只有一个同胞姐妹。在与这些“两边住”女性的访谈中,可以发现她们自己对“两边住”婚居方式有十分清晰的认识,“(我)也算是两边待的,因为我妈就两个女儿。”(CYQ女士访谈)CYH女士认为她自己就是“两边住”,“我就住在我娘家”,偶尔也去婆家住。
调查发现,“纯女户”的女儿在婚后“两边住”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一是“两边住”需要在结婚之前与男方家商议,并得到男方家庭的同意。“我是两边待的,那时(结婚前)都说过了。”(XP女士访谈)Z村妇女干部Q女士介绍说,“两边住”不仅需要在婚前商议并得到男方家长的同意,甚至包括孙辈称呼双方老人为爷爷、奶奶,如果是两个孩子的话,其中一个跟妈妈姓等均需要征得男方家长的同意,“这些全部都是结婚前得商量好的”。如果结婚前没有商量好,往往会出现家庭矛盾。
二是“两边住”需要在两边都有可以居住的房屋。众所周知,农村男青年在结婚之前父母需要为儿子儿媳准备一间独立的婚房,以便他们婚后居住。婚房几乎成为男性是否能结婚的硬件条件。同样,“两边住”也需要“新娘的娘家准备能住的房屋”。在Z村,娘家为小夫妻准备的房屋有的是父母为女儿专门建造的,有的是家中原有的房间重新装修的。例如,CYH女士在娘家所住的房子即是父母专门为其建造的,“我爸爸他做了两套房子,就我们两姐妹一人一套。……我结婚那天,我(陪嫁的)家电放在我自己房间。” C女士在娘家住的房子虽然也是父母建造,但只是在原有房间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装修。“(房间)就是重新装了一下。然后我们要回来住就睡那里。我们都是自建房……房间多一点。我妈家自己做的。我跟我姐一人一个房间……”
Z村“两边住”的女性几乎都在外工作。上班领月薪,这是Z村年轻夫妻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小夫妻的家庭开支随着孩子的出生逐渐增大,丈夫一人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小家庭的日常开销,因此妻子也需上班赚钱,补贴家用。ZH女士的爸爸是个瓦匠,他简单地算了一笔账:“一般一个家庭就是夫妻两个人出去做(工作),一年顶多也十万块钱。像我们有个手艺的,一年六七万块钱,加上老婆两三万块钱,厂子里呀饭店里做服务行业的。一年家里的(基本)开销最少要四五万,余也余不了多少钱。小孩还要上学,买东西啊,再过年你还要用(钱)。”显然,没有他妻子两三万块钱的工资,他的家庭生活不仅只是“余不了多少钱”的问题,可能会变得拮据。因此,为了补贴家用,妻子在生完孩子之后继续上班也就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
找工作对Z村已婚年轻女性来说不是难事。因为Z村紧临经济开发区,工厂、公司、酒店和餐馆等工作单位众多,找一份服务员或操作工的工作并不难。即使到城区屯溪上班,两地的距离也不远,且交通较为便利,搭乘公交车或骑电动自行车半小时之内即可到达。
Z村“两边住”的年轻女性大多在孩子断奶或过完周岁后即返回职场,甚至也有做完月子后立马上班工作的。上班时间多为8小时工作制,也有轮班制。例如,CYX女士在附近一个新开张的大商场里当导购员,“天天上班,一个月三天假,一天6个小时,轮班倒的。”不论何种工作制度,只要上班,这些年轻的母亲必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家务和照料年幼的孩子。
当年轻的妈妈们上班了之后,家务以及照顾孩子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家里老人的头上。CYX女士因为在商场当导购员,所以“大部分家里的家务活都是我妈干,我们就上班,方便的话就(下班)回来接接小孩。” X女士在当地著名旅游景区老街的土特产商店做售货员,丈夫在外地工作,平时孩子都是她的爸妈照顾。
在中国农村家庭中,照料年幼的孩子既是母亲的责任,也是男方父母应尽的义务。但是在“两边住”家庭中,女方父母则承担了照顾孙辈的任务。女方父母在孩子婴幼儿时期,不仅要负责饮食起居,还要洗涮尿片、处理卫生等,即便孩子长大后上幼儿园、小学,也要部分或全部承担接送孩子上下学、给孩子做饭、洗衣洗澡的工作。照料孩子的工作琐碎、繁杂,G老太太道,“忙死了,搞得一天忙得不得了。”在访谈的过程中,不少父母亲抱怨、诉说帮忙女儿照顾孩子的辛苦,“我懒得带,烦死了”(G老太太访谈),“带小孩烦啊,我那个外孙脾气又犟……再生二胎就放到你(婆婆)那边去照顾,不要来搞我了。”(S大叔访谈)
由于小夫妻平时忙于上班、工作,Z村幼儿园、小学等设置又较为齐全,因此“两边住”的情况下,小夫妻家庭会一起住在Z村的女方家。他们日常生活是“平常就住在娘家,逢年过节的时候住在婆家。”“(我是)两边待呢,我和我老公是这样讲好的,过年肯定一边一年,今年在你家,明年在我家。”(WF女士访谈)
总之,Z村“两边住”的女性主要来自家中只有女儿(一个或二个)的“纯女户”家庭。在双方家长的同意和支持下,新婚的媳妇有选择地在婆家和娘家两边居住生活。在她们的日常生活中,上班赚钱成为中心内容。因此她们无暇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呈现出农家妇女逐渐向职场女性转变的趋势。
二、“两边住”的原因和趋势分析
不少学者认为,在独生子女政策下,“纯女户”家庭没有儿子不能确保反哺养老,是出现“两边住”的直接原因。但是在Z村谈起“两边住”的原因时发现,对当地的村民来说,养老问题并不是“两边住”的要因。很多人都说“养老这事,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原因)”。Z村的书记认为,现在村中独生子的家庭虽然说不上是富人,但相对来说生活都比较富足。随着城市扩张征用村中土地,很多农家获得了房屋和田地的补偿金。而且孩子刚结婚时,这些父母处于四五十岁的壮年期,依旧可以在市区或者工厂上班赚钱。因此“养老对现在大部分的村里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邻村S村的书记W女士指出农村的养老成本相比城市更低,“自己有个房子,虽然没有大片田地了,但自己种点菜、养头猪或养几只鸡自己吃是没问题的。只要身体没有大毛病,农村的生活成本挺低的。” Q女士谈起独生子女的抚养义务时说,“一个孩子的话养老问题很明确,不管男女必须照顾父母,基本不存在养老纠纷的问题。有些现在八九十岁的老人生了几个儿子,当年为了让他们能结婚拼死拼活地干,掏空一生积蓄,反而儿子之间容易产生养老的纠纷。”
住在养老成本相对低下的农村,基本能够自己负担养老生活费用的独生子女的父母,特别是那些“纯女户”为什么还要特意实行“两边住”呢?其原因在于父母和女儿亲密的亲子关系。
邻村X村的书记S女士说,现在“两边住”的基本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她们是独生女,从小接受父母的宠爱,亲子关系非常好。这种亲密的亲子之情,是独生子女政策下孩子数量急速减少、父母双方将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独子身上的结果。这种“唯一”的亲子关系是家庭中最重要的关系之一。在这样的关系中,孩子特别是女孩的地位,与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家庭相比大幅上升。而现在唯一的女儿因出嫁与他们分离,对父母来说一时之间感情上难以接受,而且男方的父母多少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因此,采取“两边住”能帮助新娘的父母缓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分离感。对新娘来说,婚后立即与陌生的婆家人生活,最初几年会不适应,“两边住”的新娘能够获得较长时间去逐渐适应婚后的生活。此外,也有不少年轻人虽然结婚了,但因为是独生子女,生活能力、生活经验不足,成年后独立生活困难,因此婚后依然还需依靠父母的照顾和帮助。“年轻孩子大手大脚惯了,工资根本不够。还要父母(补)贴他们”,这样的孩子在现在的农村并不少见。而这些利己主义性格的独生子和父母一起生活、让父母照顾自己的想法也较强烈。
所以对村民们来说,“两边住”其实是婚后的过渡期,这种生活方式能够使新娘和她的父母渐渐在生活上和情感上适应亲子分离的状态,也能给新娘充足的缓冲时间来适应夫家的生活。正因为如此,村民们赞同娘家父母照顾怀孕的女儿或外孙,因为“就算婆婆人再好,婆媳关系还是(微妙)。住在娘家,让自己的妈妈照看孩子更好。母女俩吵架也没事,毕竟是一家人。”村民们之所以持赞成的态度,显然是因为亲子关系使得母亲的照料更有利于女儿顺利渡过婚后的过渡期。
如前所述,因为女儿的结婚,娘家父母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亲子分离感。为了缓解亲子分离感,继续获得亲子情感的寄托,娘家父母较为恰当的方法就是为新婚的小夫妻提供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条件,吸引小夫妻住在娘家。新婚媳妇由于娘家的情感需求,尤其是物力上的足够支持,可以自由地选择住在哪边。值得注意的是,年轻媳妇接受“两边住”程度之快之深引起长辈的不解甚至是抱怨。当听到作为独生女的外甥女在婚宴上干脆地说“我是‘两边住’”时,W女士很困惑她家究竟是不是“嫁”女儿;XP女士邻居家的儿媳妇是独生女,她毫不犹豫地认为,“不用说肯定是‘两边住’”的态度也让她的婆婆大为恼火。对“90后”的农村独生女来说,“两边住”仿佛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关于父母的养老问题和遗产继承问题,她们也明确地认为这是她们的义务和权利。独生女对娘家的责任和权利的自觉性已大大超出预期。这些独生女如同儿子一样被养大,说得更准确些,她们已经没有“女儿结婚后在娘家的身份会发生变化”这种想法,即便出嫁后,她们依然保持娘家正式家庭一员的身份。她们不仅仅是“一半女儿一半媳妇”,而是成为双方的正式家庭成员,是“永远的女儿和媳妇”。
作为丈夫的男性,对这种情况是欣然接受的。比如XP女士邻居家的儿子,很乐意和妻子一起住在媳妇的娘家。村民们对此评价说,“吃饭不用花钱,生活和小孩都被丈母娘照顾得好,对丈夫来说多轻松”;“女婿是娘家的客,丈母娘自然是照顾有加。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因此在这样的氛围下,受到优待的年轻丈夫自然是很愿意生活在媳妇的娘家。
村里采访时经常听到上一辈人对现在的年轻人评价是“真是要‘实在’”。W女士也感叹道:“和他们想法比较死板的父母辈不同,年轻人根据自己的需求,以很现实的方法解决问题。”丈夫愿意与妻子的家人同住,是因为媳妇的娘家通过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来吸引这些“利己主义”的小夫妻。可以看出,相较于未来的养老问题,村民们更多从亲子情感、生活便利等更加现实的角度出发去理解“两边住”现象。
从Z村的访谈调查可以看出,年轻夫妇和女方的父母经历过渡期,渐渐习惯婚后的生活,在孩子出生、两边的情感稳定后,他们会综合考虑生活的便利性、上班路程的远近以及孩子上学等要素,选择更加方便的居住地点。W女士说:“没有哪个家庭会长期‘两边住’的。最后肯定会选择某一方长期住下去。基本都是往生活方便的地方去。” Z村的村民对“两边住”的现实意义说得更加明确:“‘两边住’是需要新娘的娘家准备能住的房屋的。现在在市里、工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这么多,小夫妻肯定会选择一个方便的地方住。比如说我们村的女孩和邻县的人结婚了,他们在(我们村)附近的开发区上班,平常就会住在娘家,逢年过节的时候住在婆家。基本上都是为了工作,为了上班方便吧。还要看看哪边的父母身体好,去住的机会就比较高,因为能给小夫妻看孙子。”
结 语
Z村“两边住”的案例表明,由于城市的不断扩张,城郊农村土地被征用,村民们从代代继承的土地资源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上班、工作已成为Z村“两边住”女性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所得工资收入也由她们自己支配,这就使得子代受父代的约束逐渐变小,年轻人生活方式的可选择性大大增加。
媳妇在娘家的支持下可以“两边住”,能够自由地选择住在哪儿,她们积极承担娘家的责任和权利,使得自己成为双方家庭中的正式一员,成为永远的女儿和媳妇。这种新式的身份和与娘家紧密的联系,让婆家失去了完全控制媳妇的权力,甚至需要与娘家平分赡养权和姓氏延续权。
一方面在计划生育政策的调控下,女儿作为重要的养老资源而备受重视,另一方面深厚的亲子关系将女儿与娘家的父母捆绑得更加紧密,而且为了生活之便,儿女们也愿意和老人同住,获得他们的照顾。因此“两边住”是解决养老、亲子间的生活和情感需求非常有效的途径。
总之,在商品经济浪潮的推动下,村民们的生产、生活、思想都发生了巨大转变,传统的家庭伦理、权力的影响不断被压缩,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对金钱、高质量生活和情感的追求。因此在实际的婚姻生活中,娘家能更多地介入女儿的婚姻家庭生活,媳妇及娘家在婚后生活、育儿等方面的决策权和话语权增强。
注释:
①黄山市“市域人口从1984年开始进入新的生育高峰期,1990年达到顶峰后平稳回落。”黄山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著《黄山市志(~2006)》(上卷),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