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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记·滑稽列传》的两组滑稽形象

2021-01-17谢小斌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乳母东方朔西门豹

谢小斌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史记·滑稽列传》是司马迁为下层人物立传的重要篇章之一,描绘了一群有别于王侯将相、英雄术士、贩夫走卒等人物群像——滑稽形象。现今流传的《史记·滑稽列传》在内容上是由司马迁所写、褚少孙所补的,既包括了司马迁所写的三位滑稽人物,即淳于髡、优孟、优旃,也包括了褚少孙所补叙的五位滑稽人物,即郭舍人、东方朔、东郭先生、王先生以及西门豹。他们都是围绕滑稽这一主题展开,但各自描绘的滑稽人物形象、塑造手法及其形象意蕴各不相同,因此《滑稽列传》中的滑稽形象鲜明地分成了司马氏、褚氏两个阵营。

一、形象比较——谏臣与谑臣

在《滑稽列传》中,司马迁选择了齐威王时的淳于髡、楚庄王的时优孟、秦朝的优旃三人作为自己心目中滑稽人物的代表,虽然他们所处时代不同,但有着共同的特征,即出身卑微、能言多辩、合于大道,他们是心怀仁义的谏臣。淳于髡的身份,《滑稽列传》云:“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1]3197关于“赘婿”的解释,司马贞在《史记索引》中说:“女之夫也,比于子,比于疣赘,是剩余之物也。”[1]3198清代俞正燮《癸巳存稿》注“赘婿”:“盖自无户籍,依妇家籍者。”[2]大意是指自己没有独立的户籍,需要依附于女方生存。由以上可见,赘婿身份自古以来都是极其低微的,在家庭中地位尚且如此,更何况处于上层政治社会。司马迁笔下的滑稽人物的另一种身份是“优”,“优”在先秦文学是指专门从事戏谑调笑行为的人,《说文解字注》对“优”的解释:“一曰,倡也。倡者,乐也,谓作妓者,即所谓俳优也。”[3]“优孟,故楚之乐人也”“优旃,秦倡侏儒也”,他们二人的身份正如其姓氏一样。在作乐之时,有俳优与侏儒短小之人杂戏其间,且男女混杂,不辨尊卑之礼,即俳优伴乐而舞,戏于其间,供人赏玩。由此可见,倡优的社会地位并不高,是作为以歌舞技艺侍奉和娱乐达官贵人的。

司马迁笔下的三位滑稽人物虽出身卑微,但都是能言多辩之人,且在言谈中切中问题要害,起到重要的政治和社会作用。如面对齐威王,彻夜淫乐,沉湎不治,淳于髡擅长隐语,用停滞于王庭中三年不鸣不叫的大鸟来比喻齐威王,于是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励精图治,收复失地。在面临楚庄王因爱马之死且将以大夫之礼葬马这种不符合人君之德的事件时,优孟请求以人君之礼葬马,既是一种讽刺,又让庄王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贱人贵马的错误,可见优孟能言善辩的智慧和胆识。淳于髡和优孟在涉及国家大事劝谏国君时,与那些身份尊贵的众朝臣是有所对比的,众朝臣面对国君威仪,莫能敢谏,反而是身份卑微的赘婿与倡优用他们自己的巧言善辩,言之有理地对统治者的错误行为进行劝谏,巧妙化解当局者面临的危机。

褚少孙择取的几位滑稽人物,并不像司马迁那样有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他们身份各异,有倡优郭舍人、侍郎东方朔、方士东郭先生、文学卒史王先生以及县令西门豹,他们的事迹亦无合于大道,反而更倾向于利用语言上的“滑稽”,以“令主和说”获取一些实际利益,是一种谑臣的形象。如郭舍人帮衬大乳母一事,大乳母及其家人凭借汉武帝的宠信横行霸道,“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1]3204汉武帝知道后仍不忍心惩罚乳母一家,有主事官员上书请求乳母一家迁往边疆,郭舍人看准了汉武帝内心并不十分同意官员的上书,于是在汉武帝面前表演了一场戏,让乳母故意“疾步数还顾”,郭舍人故意出言叱骂乳母,唤起汉武帝的怜悯,最后不仅没让乳母迁往边疆,反而责罚了进谏的官员。郭舍人的进言不仅对国家无益,还纵容了邪恶势力,尤其本就横行无忌的乳母一家,可能还会因为汉武帝这次放任而变本加厉。这种进言可以称得上是巧言令色,是为了获得汉武帝的宠信而刻意弄巧,这种工于心计的“滑稽”跟“佞幸”别无二致。

再看看褚少孙笔下的其他几位滑稽人物,以东方朔的事迹最为详细,共写了公车上书、接受赏赐、娶长安好女、陈避世于朝廷之志、答诸先生之难、智辩驺牙和临死进谏七件事,有表现怀才不遇之感、狂放不羁的性格、关心政治的情怀,但详写接受赏赐、娶长安好女及智辩驺牙的三件事,就将东方朔俳优式的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方士东郭先生深谙人情世故为卫青传授计谋,卫青品行敦厚向武帝说明了献计之人,东郭先生也因此拜封郡都尉,摆脱了贫困饥寒生活。王先生获封水衡丞的手段与东郭先生极为相似,都是通过为上级官员献言显露自己的才能,通过吸引汉武帝的注意,从而使自己获得晋升。还应值得注意的是,褚少孙补写的滑稽人物也提到了淳于髡,讲述的是淳于髡出使楚国献鹄,不料却途中弄丢,着重写淳于髡面见楚王时的一番说辞:“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它国奔亡,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1]3209先表明自己是不忍鹄渴而导致鹄弄丢,显示自己对动物的怜悯之心,随后从欲自杀谢罪、欲买类似的鸟来替代、欲赴他国奔亡三个方面展开,三件事都是想做而没有做,向楚王展现自己的诚实守信、心怀国家,使得他不仅没有受罚,反而得到更多赏赐,这都得益于淳于髡的语言机巧。褚少孙称之为“造诈成辞”,不同于司马迁笔下的“谈微言中,合于大道”,再次体现出褚少孙塑造滑稽人物形象的标准在于语言上的滑稽技巧,以供国君娱乐消遣。

总而言之,褚少孙笔下的这些滑稽人物,大多数是将言语作为一种手段满足国君消遣娱乐需要进而为自己谋取私利,其行为主旨与司马迁的道义标准和“谏”说相差甚远,《滑稽列传》两组滑稽形象特征也因此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形象塑造比较——叙事精简夸张与娓娓道来

《滑稽列传》中两组滑稽人物不仅在形象特点上对比鲜明,在塑造手法上也大有不同。在本传中,司马迁刻画滑稽人物形象时更倾向于精简故事情节,并通过夸张手法极力渲染;褚少孙则是把故事完整地娓娓道来,在平实的语言中突显人物性格。

《滑稽列传中》描写淳于髡劝谏齐威王沉迷作乐荒废朝政的情节,对事件的发展过程并没有详细交代,只是以“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几句渲染出事态的严重性,而经过淳于髡的隐语劝谏之后,立即就起到了“诸侯震惊,皆还齐侵地”的效果。从恶劣的国内外形势反转到震惊诸侯的局面,并非朝夕之事,而却凭淳于髡的几句言语扭转,显然具有夸张的成分,也是司马迁精简了故事情节,截取事件的关键部分来涵盖整个事件,从而达到一种震撼的效果,愈加凸显了淳于髡谏臣的高大形象。再如优孟得知楚庄王将以大夫之礼葬马的反应,“入殿门,仰天大哭”。按照人情常理来说,这一反应是过于夸张的,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虚伪,但这种夸张的反应却很好地引起了楚庄王的好奇,为下文的劝谏做了铺垫。司马迁塑造滑稽形象,所选取的故事情节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精简,把最能体现人物身份和性格的一部分提取出来,以至于在整体中产生夸张的视觉效果。

褚少孙在塑造滑稽人物时,则擅长将故事情节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通过完整翔实的叙述展现人物的形象特征。褚少孙补《滑稽列传》,其中关于东方朔的叙述尤为翔实,从早年好古传书到临终谏言,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东方朔传》。呈现出的事例中,体现出了东方朔学识渊博且善于辩论,但他的辩才和学识大多时候是用来满足个人的私利和欲望。如建章宫后门栏杆出现一只像麋鹿的动物,汉武帝召群臣习事通经术者,没有人能回答出来,东方朔知晓却不立刻回答,而是要求“愿赐美酒粱饭大飨臣,臣乃言”“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为王解惑也公然索要对等的物质报酬,可见他自私狭隘的一面。再如关于西门豹破除河伯娶妇的封建迷信的叙述,西门豹初到邺县便通过当地长老了解到“河伯娶妇”的习俗迫使百姓贫苦流离,这是整件事情的开端。到河伯娶女那天,从西门豹的视角可以看到其场面隆重,前去观看的达三二千人,最为高潮的部分则是西门豹以新娘长得不好看为由,进而将大巫妪及其弟子、三老投入河中,其转告河伯的几处语言描写,气势相当犀利,突出表现西门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最后也达到了邺县吏民“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的效果。这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将谏臣和谑臣两种形象的特征更为恰当地表现了出来。

三、形象意蕴比较——自我情感寄托与政治生活反映

两相比较之下,司马迁笔下滑稽形象的意蕴要比褚少孙深邃得多。司马迁在《自序》里说道:“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害之,以道用之。”[1]3318由此可见,司马迁塑造的这批滑稽形象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他们是忠臣、谏臣,以发扬利国利民的大道为己任,即使自身渺小也愿为天下大道挺身而出,很符合传统儒家的仁义思想。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对《滑稽列传》评价道:“淳于髡、优孟之流冒主威之不测,言廷臣所不敢,谲谏匡正。”[4]他们是忠臣、谏臣的理想化身,他们劝谏的国君同样是理想君主的化身,不管多么荒淫无度、多么刻薄寡恩,都仍然能够听得进谏言,一改往常作风,将国家治理清明。这批滑稽形象表现出传统儒家的仁义品格,也正是司马迁崇尚儒家思想的重要体现,是政治理想的寄托。另一方面,《滑稽列传》也是司马迁悲剧性命运的折射,“《滑稽列传》是他郁愤深广的精神世界的一次有意义的突围,在看似喜剧的人物事理之中同样隐含着深重的身世悲凉感。”[5]此说未尝没有道理。结合当时的李陵事件,汉武帝因李陵出兵匈奴兵败投降之事,全然不顾李陵平素的忠孝节义,不听司马迁的坦然直谏,将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子女全部处死,司马迁也因冒犯了君主威严,遭受宫刑。历史与现实的落差,令司马迁倍感世态炎凉,将心中的儒家忠义思想与自身命运的感慨都付之于著书立说,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形象的内涵也随之更加丰富了起来。

有关褚少孙的生平事迹,班固在《汉书》中并没有为他单独立传,目前所见资料也比较支离破碎,难以见其全貌。他在补写《史记》时,常常杂以叙述自己的仕途经历与学习经历,如《史记·龟策列传》“臣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幸得宿卫,出入宫殿中十有余年。窃好《太史公传》”[1]3225,《史记·外戚世家》“臣为郎时,问习汉家故事者钟离生”[1]1981,《史记·日者列传》“臣为郎时,游观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动,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有君子遗风”[1]3221等等,可见他续补《史记》目的是单纯的,一方面源于自己精通经学,并且对《太史公传》有极大的热忱;另一方面作为郎官,出入宫廷无碍,可接触不少宫廷官吏,有机会收集有关郭舍人、东方朔等人的生平事迹,为续补《滑稽列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他补写的人物除了淳于髡、西门豹之外,都生活在汉武帝时期,从叙事的材料选择上也可以看出,他认为这些趣闻逸事应该补到《史记》中去。另外,褚少孙在《滑稽列传》中对他续补的用意有所提及,“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1]3203褚少孙是接着司马迁为滑稽人物立传的话题,叙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见的有趣人物,没有接着司马迁的立意标准来塑造人物,而是直接表明是让后世读者了解当时的奇闻逸事。为此,褚少孙补写的滑稽人物故事,也更加注重叙事本身,再现当时的政治、生活场面,一定程度上是汉代政治生活的反映。

四、结束语

古往今来,被世人赞颂和铭记的大多是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但那些默默无闻的底层人物,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司马迁笔下的滑稽形象,身份低微却能一心为国为民;褚少孙补写的滑稽形象,虽然工于语言技巧谋取个人利益,但也能反映当时的政治面貌。通过这两组滑稽形象的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滑稽列传》中人物形象的丰富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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